【陈嘉许】经书避免历史化的三种途径

栏目:散思随札
发布时间:2023-02-15 19:27:30
标签:经书

经书避免历史化的三种途径

作者:陈嘉许

来源:作者赐稿 发布

 

关于儒家经典,自古有“六经皆史”的说法,也有“通诸经史”“经史合参”之类的讲究。经,到底是不是“史”?如果是,有什么单列为“经”的必要?如果不是,跟“史”的区别在哪?

 

本文试图对这个问题也提出一点思考,聊供同好参考,希望能抛砖引玉。笔者认为,经在成书过程中,尽量避免了历史化,以确保其义理最大程度的跨时空通用性,或者说确保流传得尽量广、远。由于这个缘故,经有超越于史、区别于史的特点。

 

本文所说的经书,主要以四书、《周易》和《诗经》为讨论范围。《春秋》比较特殊,照理说它是史书,但大家公认的是,孔子并没有改动史官记录的历史事实,只是改动了某些措辞而已。在史官那里是史书,在儒门这里,历史事实已退居第二位了,孔子寄寓的良苦用心,百世不违的经纶之义,才是儒生所致力探寻的最高目标。至于对《春秋》的解释,三传各有侧重,其实进一步凸显了孔子所删定的《春秋》,跟史书大约还是有区别的。

 

经在成书过程中,尽量避免历史化,是怎么做到的呢?大约至少有三个途径:第一,情节的自足性;第二,把所涉及的历史背景尽量淡化、简化;第三,化历史为我所用。这三个方法,经常是前两种并用。第三种比较少见。


一、情节的自足性

 

先来看第一种途径,情节的自足性。要么是本篇(或章,或节,以下笼统称本章节)足够简单,要么是该交待的背景细节在本章节就交待完备,这样一来,读者不需要另外查阅史料,就能直接研读。

 

足够简单的情形,四书里有大量的例子,尤其是《论语》和《孟子·尽心》篇,可谓比比皆是,像只有一句“子曰”或“孟子曰”的章节,往往都是不需要什么历史知识的。(当然了,越简单的章节,可能理解起来歧义越多,有人还可以因此大做文章,围绕几个字考证出一大篇文字,认为不如此不足以贴切理解,笔者对这种方法持审慎态度。更可取的办法,或许是结合上下文,也就是从结构的角度去探究、确定。)

 

该交待的背景细节在本章节就交待完备,这也是《论语》和《孟子》常见的现象。比如《先进》篇的,“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一句话就把背景呈现清楚了。“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交待了孔子接下来批评冉有的事实根据。《公孙丑》篇的,“孟子去齐,充虞路问曰”,提醒了孟子接下来回答充虞的现实背景,是在离开齐国而赶路的途中,尤其是一个“路”字,舍之无法完整理解孟子之言。原文如下:

 

2.22孟子去齐,充虞路问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日虞闻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

 

曰:“彼一时,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

 

充虞问的是,夫子前些天说不怨天不尤人,但现在好像不大高兴的样子,言下之意您是不是在齐国不得志搞得不开心啊?孟子回答,先说“彼一时,此一时也”,前些天是安定的环境,现在是在忙着赶路的途中,气色不一样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然后说了一番“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的道理,解释自己没有什么不开心的理由。后人解释“彼一时,此一时也”,往往从大道理的角度绕一大圈,其实是忽略了“路”字的背景提示作用。


二、尽量淡化、简化历史背景

 

再来看第二种途径,把所涉及的历史背景尽量淡化、简化。这在几部经典里表现得都很明显,尤以《周易》最为典型。《周易》是有历史背景的,离开殷末周初那段历史背景,其措辞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甚至会变成没法理解的“天书”。64个卦,依托的是64个历史叙事。但《周易》不是历史,历史叙事只是措辞的“依据”或者说“背景”而已,只有淡化、简化历史,《周易》文字才能具有通灵的魅力、普适的价值。于是,我们就看到了64个卦所用到的历史叙事,大多数反反复复不过就是那些老生常谈的事情:季历锐意兴邦,文王善继其志,文王忠而受辱,文王率领周国崛起,武王善继文王之志……看过《封神榜》的小孩都能知道好多的。有没有需要复杂一点的历史知识的呢?有。像“七日来复”,“己日乃孚”之类的卦爻辞,涉及到武王起兵的具体日程,略查《尚书》即可。说略查《尚书》,是针对现代人而言的,也许对于《周易》的作者而言,这些都是最基本的常识而已。甚至对先秦的人来说,有彖辞和象辞一表一里的配合解释、提示,一部《周易》或许根本就不需要另外查证什么史书。《周易》的文本,近世有所谓“古经”之说,试图把彖辞和象辞撇开,殊不知彖辞和象辞本身就是一对阴阳关系,分别提示着卦爻辞的字面含义和弦外之音(“象”不是卦象爻象的意思,而是和“彖”相对的另一种动物即大象)。尤其是小象辞,经常就是提示历史背景的。比如“象曰”的“乘刚”,易学史局限于爻象层面,说阴爻处在阳爻上面就叫“乘刚”,通常说是不好的,但至于具体是吉是凶就不好一概而论了,云云,其实“乘刚”只是借阴爻处在阳爻上面之象,来形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乘着刚猛之气,经常是暗指文王锐意报效商朝这一史实)。再如“象曰”的“位不当也”,易学史拘泥爻象理解成某爻“不当位”,凭空弄出“当位”和“不当位”这项“易学基础知识”,其实象辞通常说的是文王拘于羑里之事。易学史对象辞的理解固然有不足之处,但抛开象辞而搞“古经”更不可取。类似的,还有“丧牛于易”“丧羊于易”,抛开象辞,另外搞些历史考证往上面拼凑,什么商朝先祖王亥跑老远贩牛羊之类的,说得活灵活现的,只能是离《周易》越行越远。

 

把所涉及的历史背景尽量淡化、简化,这在四书和《诗经》表现得也很明显。《四书》注解可以尽量避免复杂的历史考证,有些需要额外交待历史背景的简单交待一下也就可以了,比如“鲁人为长府”,在《论语》编纂者那里或许只是基本常识,后人还是要额外了解一下的。更多的时候,《论语》用到的历史背景,不过就是孔子周游列国、厄于陈蔡、回到鲁国这条主线,涉及的人物有些需要简单了解,有些则根本考证不到,也不需要考证(如长沮桀溺接舆,应该就是编纂者以场景指称其人而已),甚至有些考证得太详细的话,反倒不利于文义的理解。

 

不宜详细考证历史背景的,这里可以举两个例子。比如孔子说“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先进》),稍加考证的话,就会感觉费解,难道颜渊也没达到入室标准吗?跟着落难的一批老弟子,竟然都“不及门”?能避免这种费解的解释,有说成是都不在孔子身边这里的,有说成是都不当官的,有说成是无上下之交的,其实细细琢磨都显得牵强。上下文情况是这样的:

 

11.1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

 

11.2子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

 

11.3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


言语:宰我、子贡。

政事:冉有、季路。

文学:子游、子夏。

 

上一章说的是希望弟子们有一份谦逊之诚,宁可一开始就承认自己有缺点,而不是一开始就觉得自己是君子后来才越学越发现自己有缺点,下一章说的是弟子们学得了圣人的某些方面,未得圣人全体,那么本章的义理也就很清楚了,不过就是孔子“敲打”门人的话,警告他们路还很远,别以为跟得久有资历就行了。类似的孔子点评弟子们只有颜回好学,其他没有一个好学的,那些弟子自然也会明白老师的苦心,而不会在字面上较真甚至介意,后人解释的时候,更不用替他们掩饰什么。孔子敲打的是门人,《论语》警告的是后学。

 

再比如“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子罕》),迷信《史记》的叙述,把它放到孔子晚年“悲凉”的场景中,自然就成了孔子的一大悲叹。其实《史记》描述的孔子是作者根据一定材料“加工”出来的,不一定都是可靠的。这句感叹放到《论语》上下文里理解,不过就是孔子说自己要老老实实,不搞怪力乱神罢了,哪有什么凄怆的:

 

9.8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

 

9.9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

 

9.10子见齐衰者、冕衣裳者与瞽者,见之,虽少必作;过之,必趋。

 

上一章是说自己无知,下一章是说敬当世之人、身边之事,本章是说以平常心活在此时此世。就因为凤凰不现身、河图不出来,就为自己感到悲哀,应该还不至于。也许我们可以说个更严重的话,以《史记》为代表,关于孔子的很多史料说不定都是有问题的,以这种史料为依据,去详细考证孔子的“历史”细节,到底有多可靠,值得存疑。

 

在淡化历史背景方面,《诗经》的遭遇比较曲折。《毛序》流行天下,《诗经》也就成了历史书,恨不得每首诗都要介绍其“历史背景”和政治用意。这里只提三个问题。一是,既然每首诗的历史背景都很重要,为什么孔子编的时候连作者都不附录?即便大多数民间作者没法查证,最起码总有几首是可以附上作者的吧?这是不是说明,作者问题根本就不重要呢?二是,《论语》里孔子与弟子论《诗》的时候,一般都是试图启发弟子不要停留在字面,要注意弦外之音,一旦弟子有所“开窍”的时候,孔子就会称赞,说可以跟你聊聊《诗经》了。这种弦外之音跟历史似乎没有什么关系,而只跟修身养性有关。三是,孔子教育自己的儿子,有这样一个章节:

 

17.10子谓伯鱼曰:“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论语·阳货》)

 

《周南》、《召南》是《诗经·国风》中的25首诗,其中《周南》11篇,《召南》14篇,编在《诗经》最前。后人解释这一章的时候,一般都集中在总体义理阐释或具体的历史考证上,对两个地方解释得好像不够,一是孔子使用的是“为”字,而不是“诵”字,二是为什么不“为”《周南》、《召南》,就会“犹正墙面而立”呢?有这么严重吗?“为”字表明,《周南》、《召南》是要践行的,而不是读熟就行了。25首诗,细读下来,各有各的主题,伯鱼要践行的到底是什么呢?不践行的话,竟然就会“犹正墙面而立”,无路可走了。后世解释有个说法,猜测当时伯鱼新婚,孔子告诫他要修身齐家,与妻子和睦相处,如果这样的话,那《关雎》应该就够了,何必扯上25首诗呢?《召南·行露》是女子反对逼婚的,跟新婚之诫好像很不相容。其实这一章的家训,牵涉到了《诗经》的一个重大问题:结构。周武王逝后,其弟周公旦、召公奭辅佐成王而兴周,是致身为公的典范。《周南》、《召南》编在最前,跟《春秋》常用的“元年春王正月”,用心应该是一样的,结合“元年春王正月”,自然很容易理解为什么“犹正墙面而立”了。至于具体的每首诗呢?编排顺序等也是大有奥妙的。孔子跟弟子讨论,使用“始可与言《诗》已矣”这种措辞,耐人寻味。子夏、子贡都是非常博学聪慧的人,竟然还要被孔子这样提醒,事情恐怕并不简单。《诗经》的确有需要小心考证的地方,但《毛序》着力往历史上引导,恰恰是不可取的。


三、化历史为我所用

 

化历史为我所用,这是经书避免历史化的第三种途径。这种方法很少使用,聊举二例。第一个例子,是在《论语》和《孟子》的目录中,历史人物的名号被用来满足义理上的需求,其中几乎每一个字都有独立的寓意,而不再仅仅是组合起来的名号而已,例如《孟子》“梁惠王”,梁为担当,惠为惠爱,王为王者,合起来暗指王道,“离娄”,离为依附、遵守,娄为系牛,合起来暗指承先圣规矩,等等,具体参见笔者另文《儒典三部目录试解》,兹不赘述。

 

第二个例子,《大学》引用往圣先贤之言,有时候只取字面上跟自己要说的内容有点关系就行了,义理上不需要联系,当然也就更不需要还原那句话所在文献的主题,或者圣贤当时说这话是什么身份、用意。例如这章:

 

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诰》曰:“作新民。”《诗》曰:“周虽旧邦,其命惟新。”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

 

作者要说的是君子竭力修身,为了自新其德而“无所不用其极”,在全篇结构里属于“正心”的部分。引用的三部文献,有“新”字即可,其实不需要义理上的联系。朱子调整《大学》行文次序,硬是把这一章解释成了政治上的“新民”,以将就把“亲民”释为“新民”的做法,实属牵强。接下来引用《诗经》等带有“止”字的句子,用意是一样的,不赘述了。

 

再接下来的一章很有意思:

 

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大畏民志。此谓知本。

 

孔子说的事情,显然是司法方面的,他当过鲁国的大司寇。《大学》这里要说的,是个人正心要注意的“本”,即“无讼”。孔子原话是事相上的打官司,《大学》要说的是心里不打官司,只是要借用孔子的“无讼”二字而已,不用还原孔子说这话的身份、场景。心里“无讼”,具体是在两个方面,一是“无情者不得尽其辞”,不妄言,不知道的不乱说,二是“大畏民志”,敬畏世人的意志。朱子按照字面往治道上理解,必然面临一个问题,让老百姓害怕,不敢诬蔑好人,从而不敢乱打官司,怎么就成了“知本”了呢?按照儒学的一贯逻辑,治道之“本”不应该是引导百姓孝悌吗?他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就引入了“圣人”深不可测的修养来曲为其说:“引夫子之言,而言圣人能使无实之人不敢尽其虚诞之辞。盖我之明德既明,自然有以畏服民之心志,故讼不待听而自无也。观于此言,可以知本末之先后矣。”这显然带来一个历史问题,孔子当大司寇的时候,堂上一坐,堂下诉讼双方就会立即和解吗?他使用“必也使无讼”这种措辞,恰恰说明是要费些周章,才能引导双方和解的。法官聪明有德,自然有利于司法,但因此就上升到“本”的高度,让人费解。

 

只借圣贤字面的措辞用字,《大学》为什么要这样呢?笔者猜测,这或许是为了贯彻“述而不作”的精神,即,自己不随便造论,要造的话力求每句话都有所本。能找到不仅字面上,而且义理上也能据以为“本”的往圣先贤之言,那是最好不过的,《中庸》通篇都是这种例证;实在找不到,那字面上能有所据的,也比没有为优。至于为什么要“述而不作”,里面有什么深奥的原理,那就是另外一个话题了。


四、余论

 

探讨了经书避免历史化的三种途径之后,我们自然会反思另一个问题,把经当成史会有什么弊端呢?或至少有内外两个方面。内的方面,是在经典的解释方面,致力于历史事实的考证,很多本来最应该探究的内在逻辑、深奥义理,反而被边缘化甚或忽略了。最严重的还是外的方面,即,容易产生经典某些内容“过时了”的倾向。经之所以尽量避免历史化,就是为了不过时、不限囿,力求最大程度的跨时空通用性。民国以来,我们看到了太多的“过时论”。有些是读后的疑思,有些则恐怕是恶意的引导。引导读者认为某些内容过时了,那么经典的权威性也就谈不上了,信仰自然也就消解了,于是孔子和孟子就成了参与百家争鸣的两位学者而已,其观点要“放到当时的历史时代中”考察,甚至不妨研究其“历史局限性”。其然乎?其不然乎?

 

作者简介:陈嘉许,男,西元1979年生,主要研究先秦儒学与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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