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立华:求索中的现代儒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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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2-11-18 16:20:38
标签:杨立华

杨立华:求索中的现代儒者

来源:北京大学新闻网

时间:西元2007年3月28日


 

杨立华,北京大学研究生院副院长,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1998年获北京大学哲学博士学位。主要研究领域是中国哲学史、儒学、宋明理学。出版著作《思诚与见独之间:中国哲学论集》《庄子哲学研究》《一本与生生:理一元论纲要》《气本与神化:张载哲学述论》《宋明理学十五讲》《中国哲学十五讲》《郭象〈庄子注〉研究》等。


从工学到儒学 只因挥之不去的儒者气质

 

“工科和我的自我预期相差太多。”本科阶段在浙江大学能源系攻读热能工程专业的杨老师谈到弃理转文的决定时,笑着回忆起自己在宁波北仑电厂的实习经历:每天要站在80多米高的未完成锅炉上看它的每个部分——“于是我就想,这个和我自己到底有什么关系呢?一想到一辈子就在这样的生活里过,我就非常绝望。”

 

其实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人生迷茫,然而真正促使杨老师做出选择的还是他骨子里的那种社会承担意识或者说难得的前儒者气质——

 

“那个年代商业化已经开始了,选择中哲,就意味着‘没有前途’,物质生活注定极度贫寒。如果没有一点社会承担意识,根本不会走到那上面去。”而体现强烈的社会责任感的莫过于儒学思想。

 

当杨老师自身的前儒者气质遇到了儒家精神的优秀的文字表达时,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契合。“当时读了陈寅恪先生的《王观堂先生挽词》,他有典型的儒家精神,也带给我以儒学精神为主的审美趣味。”

 

在思想层面向儒学的自然转变过程中,杨老师也从一位工科本科生变成一名研究中国哲学的硕士生——他如愿师从陈来先生和许抗生先生进行深入的儒家哲学研读,从此正式开始了以儒学为主的哲学求索生涯。

 

渐渐地,在中国哲学和传统文化方面的研究,同他身上那种儒者的气质,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使他在“儒者”之路上不断前进——

 

“为学大益,在自能变化气质”

 

追溯起来,杨老师的哲学起点并不复杂——一本蔡志忠的漫画《庄子》和两本介绍尼采和叔本华的小册子给了他一点偶然的哲学启发。他说,读到叔本华的“胃只是饥饿状态的现实化”时,他的心灵一下子受到了触动,感觉一下子进入了哲学的状态。

 

为什么选择中国哲学作为精神成长的核心滋养,而不是西方哲学?杨老师说:“中国的东西更能贴近人生。读书最主要的还是解决自己的问题,而中哲能真正直指人心,给出答案。虽然开始读中国的东西半懂不懂,但是你读过了就不一样。”其实这关乎中哲的根本气质:一句话便能点明基本的方向,指点多于论证。“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是有方向感,读中哲的时候就会感到模模糊糊的贴近和温暖。”这种“贴近和温暖”也使得中国哲学化为一种鲜活的直接力量融进了杨老师的生命之中。

 

读研期间,陈来先生给了杨老师重要的指导。正是陈来先生开设的《儒家哲学原著选读》课程让他真正地开始入门:那个学期陈来先生带着学生读《传习录》下,虽只读了100多条材料,但却教会了他们“怎么阅读”。从那以后,在整个研究生阶段,伴随着对经典中哲文本的反复咀嚼,杨老师不断深入贴近儒学的基本精神并改变着他自己的气质。“当时就是反复读熟几本书,翻到烂,然后再买新的,这是最重要的成长。精深的阅读受用最大。”

 

毕业留校之后,杨老师继续着这一过程。他并不把从事哲学看作一种外在于生命的职业,而是把为人和为学紧密的结合起来。“哲学首先是一种生活,以哲学为业,首先是选择一种生活道路。这种生活方式,可以是非常饱满的。”所以,他并不简单的把中哲研究看作知识性的积累,而是“用自己的体温融化”它们,同时作为一种道德性的进益。

 

回顾起自己的成长道路时,杨老师觉得自己的学术生涯充满了幸运——在走上学术道路之初就遇上了最好的老师,受到了最好的引导;然后又与一群志向高远、志趣不凡的朋友在共同进步中磨砺;现在又能够在自己敬畏的师长身边工作……一路走来,与对中国哲学精髓的不断深入探求相伴随的,是其个人在精神与气质上的成长。

 

“为学大益,在自能变化气质”,张载这句话对杨老师影响深刻。现在,他在课堂上仍不忘提示学生,“果能此道也,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海德格尔与“本本分分”

 

“海德格尔是我理解世界重要的思想地基和资源”。也许你不会相信,这句话出自一位儒学研究者之口。

 

杨老师清楚地看到了现代中国学者对于西学所应有的姿态:相较而言,中国哲学缺乏分析性,而西方哲学正好补足了分析性要素和哲学思想的论证部分。“你可以回避说着西文的西方,但你不能回避汉语中的西方。活生生的西哲式的概念、语言在每天的生活中出现。所以你要么盲目的接受片段引导,要么认真清理自己的西哲资源理念,让自己被一种更为清晰的思想所引导……这是现代所有学者的基本命运,不可改变。”

 

不过读西方哲学尤其是海德格尔过多之后,杨老师也曾经“误入歧途”:身上的海德格尔色彩特别浓厚。但在师长的提点下,他又重新转回了原来的立足点,自觉校正写作中过分西方哲学化、过分海德格尔化的部分,不再用西哲式的趣味解释中国传统哲学。“我越来越发现中国哲学的伟大之处,海德格尔论证了半天也不给答案,而中国哲学不仅告诉你该怎么做,还给出这么做在人心上的理由,还有比这更高明的哲学吗?”

 

虽然引入了西哲有力的分析性资源,但在中哲研究中,杨老师却始终推崇“本本分分”的文本解读。“好学深思、心知其意”是他的导师陈来先生一直强调的,也只有这样,才能够真正看到中国哲学丰富深刻的一面。杨老师自己也明确地说;“今后的哲学研究必然是回到中哲文本更深入的体贴和解释中去。”因为这不是方法的问题,而是关乎一种真正的贴切文本的态度。只有尊重文本才能深入它,只有深入才能看到精彩,才是真正开放性的阅读。否则“再强的解释力解释的也只是你自己,这是封闭的解读。”

 

“本本分分”体现了杨老师对于传统文本的仰望姿态,而这种敬畏之心也体现在他对于前辈学者的尊重上。虽然杨老师坦言他对中哲讲授中的内容、基本姿态、目标和前辈有所不同,但近几年他已经有所转变,即淡化个性色彩,渐渐摸索出新见解和传统知识系统之间合理的对话关系——在对话中形成自我约束,而这种自律或许比灵感更为重要。

“知识智慧是一代代传承的,有些人因为一点点不满意,就把老先生的整本书都丢弃,这是既不负责也不能带来成长的态度。仅凭自己,是不能继承传统中深刻而丰富的洞见与面相的。伟大的人物都会把自己内化到某种传统文化脉络中去……”

 

“游于艺”与人生确定不移的地基

 

提到儒者,我们可能会更多的联想起端严肃穆的姿态。但是除了这些,杨老师也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诗意与幽默。

 

杨老师说自己爱胡思乱想,有点文学青年的气质。他从小就一直有文学爱好,受过古诗词的熏陶,并且一度很想写小说。虽然后来放弃了,但文字功夫却得以磨砺。难怪有同学说,杨老师讲课很像诗意的咏叹。

 

偶然的际遇也会带给杨老师一些新的滋养,因为他是一个“随事格物”的人,在所有生活的点上都会有所领悟,时时处处去体贴。

 

他特别强调要有独特的生活趣味,“比如诗词、古典音乐,都是安顿自己心灵的方式,‘游于艺’不一定只是学术上的启迪,更可能是人生上的启迪。……艺术是感性的直接力量,它带来的震撼和打动,不能全用思想来取代。缺少了艺术,人很难有饱满的生活。所以感性的直接力量也是我在课堂上不肯去除的部分。”

 

这不正是他的课深受学生欢迎的原因吗?

 

“课堂上我分析性的力量更强,感性则只是个人风格。我要启示学生的是,哲学作为一种生活的味道,能让生活方式变得饱满——这是哲学家最能打动我的地方,我‘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而感性的滋养则是有限的,因为其实它很单调。最丰富的领域还是哲学的精神世界,这个世界是无限的,投入毕生的精力也无法穷尽……我现在已不太依赖激情,而是愈发倚赖于深刻的反省和成熟的思想,只有这些才能引导我们……‘理’和‘礼’这两个字是人生确定不移的指针,能真正给人生带来稳定性和确定性。”

 

期待真正的国学复兴

 

“将古代思想文化作为批判当下世界的资源和力量,这是我的基本态度。我拒绝站在今天的立场去批评一个已经消逝的世界,这没有任何意义。”

 

当今的文化,杨老师有很多的触痛感:“当今的文化已经糟糕到不能容忍的地步,没有灵魂、精神。满世界看到的只有对欲望的诱导、顺服和安顿。太多的人把自己活成了一堆肉。时代没有高贵,甚至连想象高贵的能力和愿望都没有。”但感慨中其实更渗透着希望与期待:物质肉身的感官世界需要精神生活的引导。单纯肉身世界中过度的空洞和无聊,已使得一些人回过头来寻找国学。

 

“您是不是对将来的国学热充满信心?”我把心底的疑问抛给了他。

 

“我所寄望的不是媒体炒出的所谓‘国学热’,而是真正的国学复兴,是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复兴。那是人心底涌出来的力量。”文明只有经历了彻底的自我否定,才能实现自我更新。他相信,中国传统文化有极强的生命力,在20世纪剧烈的震荡之下,它能重新回来,而且绝不只是暂时的回归。随着否定的完成,接下来就将是灰烬中的重生。即使这次没有成功,传统文化热度的逐渐上升也是可以期待的。”

 

就像宋代儒学的复兴,今天,以儒学为主的中国传统文化又有了回升的迹象。杨老师重点研究宋明理学,原因也正在于此:“须有一部分学人,有志趣不凡之气。我正在努力用这种气质感染学生,这也是我不肯放弃感性直接力量的原因……我不敢否认自己有极高的学术理想,所以走到任何地步都不会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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