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小强】孟子与伊尹 ——壬寅年《孟子》研读札记(之三)

栏目:散思随札
发布时间:2022-09-28 02:29:30
标签:《孟子》、伊尹

孟子与伊尹

——壬寅年《孟子》研读札记(之三)

作者:高小强(钦明书院院师)

来源:“钦明书院”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二年岁次壬寅七月十四日丙申

          耶稣2022年8月11日

 

在《孟子》中,数度提及伯夷、伊尹、柳下惠,最典型的莫过于,评判“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与此同时而尤称“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所谓“圣之时者也”,那则是当清则清,当任则任,当和则和,而不“各极其一偏”,或者谓“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此乃谓“集大成”。或如朱子所说:“孔子仕、止、久、速,各当其可,盖兼三子之所以圣者而时出之,非如三子之可以一德名也。”“三子之行,各极其一偏;孔子之道,兼全于众理。所以偏者,由其蔽于始,是以缺于终;所以全者,由其知之至,是以行之尽。三子犹春夏秋冬之各一其时,孔子则大和元气之流行于四时也。”(《孟子》总章一三二,《四书章句集注》页320—321)故孟子当然是“乃所愿,则学孔子也”!或者说“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孟子》总章二五、一一一)不过,从精神气质上看,孟子却最近于伊尹。而且,除孔子外,孟子于伊尹也全无微辞。对比而言,对伯夷、柳下惠,虽亦肯定:“伯夷,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横政之所出,横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与乡人处,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也。当纣之时,居北海之滨,以待天下之清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柳下惠,不羞污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阨穷而不悯。与乡人处,由由然不忍去也。‘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闻柳下惠之风者,鄙夫宽,薄夫敦。”甚至,孟子还尝感叹其“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也。非圣人而能若是乎,而况于亲炙之者乎”?因此而称二位为“圣人,百世之师也”。不过,或许,所谓清者或和者,就正是他们之所长,然而倘若一味地执着于清或和,而各极其一偏,或不能无弊,这也就是孟子所批评的,“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孟子》总章一三二、二三七、三二)朱子以为:“隘,狭窄也。不恭,简慢也。夷、惠之行,固皆造乎至极之地。然既有所偏,则不能无弊,故不可由也。”(《四书章句集注》页242)有史称“伯夷叩马谏武王,义不食周粟”。实则如程子所说:“叩马则不可知。非武王诚有之也,只此便是佗隘处。君尊臣卑,天下之常理也。伯夷知守常理,而不知圣人之变,故隘。不食周粟,只是不食其禄,非饿而不食也。至如《史记》所载谏词,皆非也。”(《河南程氏遗书》卷第十八,《二程集》第一册,页217)而在《论语》中,我们发现,伯夷、柳下惠皆归于逸民行列,孔子的评价是:“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论语》总章四六七)而据谢氏:“伯夷、叔齐,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盖已遁世离群矣,下圣人一等,此其(案:七逸民中)最高与!柳下惠、少连,虽降志而不枉己,虽辱身而不求合,其心有不屑也。故言能中伦,行能中虑。”扬雄则以为:“观乎圣人则见贤人。是以孟子语夷、惠,亦必以孔子断之。”(《四书章句集注》页187)故可以肯定,孟子对于夷、惠的批评,该是在孔子那里有所依凭的。

 

然而,在伊尹,无论孔子,还是孟子都不见有任何微辞。《论语》中,子夏因孔子讲“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而大为感叹道:“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论语》总章二九九)足见孔门对伊尹的充分肯定。而在孟子看来,商汤与伊尹乃君臣关系之典范,即“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而孟子在面对有人讲“伊尹以割烹要汤”时,不仅做出断然的否定,而且正是在此,还最集中充分地肯定了伊尹,即:“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焉。非其义也,非其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顾也;系马千驷,弗视也。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汤使人以币聘之,嚣嚣然曰:‘我何以汤之聘币为哉?我岂若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哉?’汤三使往聘之,既而幡然改曰:‘与我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吾岂若使是君为尧舜之君哉?吾岂若使是民为尧舜之民哉?吾岂若于吾身亲见之哉?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汤而说之以伐夏救民。吾未闻枉己而正人者也,况辱己以正天下者乎?圣人之行不同也,或远或近,或去或不去,归洁其身而已矣。吾闻其以尧舜之道要汤,未闻以割烹也。《伊训》曰:‘天诛造攻自牧宫,朕载自亳。’”甚至,伊尹还为此而“五就汤,五就桀”,(《孟子》总章三四、一二九、一六六)杨氏以为:“伊尹之就汤,以三聘之勤也。其就桀也,汤进之也。汤岂有伐桀之意哉?其进伊尹以事之也,欲其悔过迁善而已。伊尹既就汤,则以汤之心为心矣;及其终也,人归之,天命之,不得已而伐之耳。若汤初求伊尹,即有伐桀之心,而伊尹遂相之以伐桀,是以取天下为心也。以取天下为心,岂圣人之心哉?”(《四书章句集注》页348—349)综上,或者伊尹的确为救民而说汤伐夏,然汤却让伊尹“五就桀”,以反复劝谏桀能够改恶迁善,改过自新,可终究桀冥顽不化,无可改悔,无可救药,于是为了拯救受苦受难之民众,为了恢复天下之太平与秩序,汤尹君臣不得不伐桀。如此看来,汤、尹君臣乃为相互砥砺、相互成就的学而能之之圣。即:“惟尹躬暨汤,咸有一德,克享天心,受天明命。以有九有之师,爰革夏正。非天私我有商,惟天佑于一德。非商求于下民,惟民归于一德。”(《商书·咸有一德》)而当齐宣王问道:“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臣弒其君可乎?”时,孟子则断然答道:“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弒君也。”不过,之后伊尹等却不如汤武等也有天下,这又是为什么呢?对此,孟子解释道:“继世以有天下,天之所废,必若桀纣者也,故益、伊尹、周公不有天下。伊尹相汤以王于天下。汤崩,太丁未立,外丙二年,仲壬四年。太甲颠覆汤之典刑,伊尹放之于桐。三年,太甲悔过,自怨自艾,于桐处仁迁义;三年,以听伊尹之训己也,复归于亳。”对此,伊尹尤其强调“予不狎于不顺”,故而“放太甲于桐,民大悦。太甲贤,又反之,民大悦”。而当有人问起:“贤者之为人臣也,其君不贤,则固可放与?”孟子则再度完全肯定伊尹,即:“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孟子》总章一五、一二八、二〇七)而所谓“伊尹之志,公天下以为心而无一毫之私者也。”(《四书章句集注》页366)

 

孟子之所以如此深知伊尹,就在于他自己亦有志于尧舜之道且担得起如伊尹般“圣之任者也”之称誉。所以,朱子谓:“孟子似伊尹。”(《朱子语类》页1276)孟子见梁惠王,反复强调“仁义”、“仁政”、“王道”。见齐宣王亦不断申说“王道”、“发政施仁”之“王政”、“仁政”,并尝声称:“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孟子初见滕世子,则“道性善,言必称尧舜”。孟子以为:“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故今必行“先王之道”、“先王之法”。“是以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规矩,方员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二者皆法尧舜而已矣。不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尧之所以治民治民,贼其民者也。”等等。(《孟子》总章一、三、五、七、十二、十八、三四、四七、六二、六三)

 

而当弟子询问:“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孟子则坦然答道:“否。我四十不动心。”朱子以为,盖“任大责重如此,亦有所恐惧疑惑而动其心乎?四十强仕,君子道明德立之时。孔子四十而不惑,亦不动心之谓”也。看起来,孟子之所以不动心,是在其勇于担当大任,而毫不动摇退缩,此正是伊尹“圣之任者也”,“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而如此大勇又是如何养成的呢?这恰是孟子之长,想来亦该是伊尹之长吧。即孟子所谓“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知言即明理,即朱子所谓:“知言者,尽心知性,于凡天下之言,无不有以究极其理,而识其是非得失之所以然也。”亦即孟子所谓:“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朱子以为:“人之有言,皆本于心。其心明乎正理而无蔽,然后其言平正通达而无病;苟为不然,则必有是四者之病矣。即其言之病,而知其心之失,又知其害于政事之决然而不可易者如此。非心通于道,而无疑于天下之理,其孰能之?”程子以为:“心通乎道,然后能辨是非,如持权衡以较轻重,孟子所谓知言是也。”(《孟子》总章二五,《四书章句集注》页230、232、234)进一步,朱子所谓“‘诐’字是遮了一边,只见一边。如‘陂’字,亦是一边高,一边低;‘跛’字亦是脚一边长,一边短,亦是只有一边之意。‘淫辞知其所陷’。淫,便是就所诐处多了,被他只看得这一边,都盖了那一边。如人攧在水里,只见得那水,更不见有平正底道理。诐是少了那一边,淫是添了这一边。然而诐与淫,只是见偏了,犹是道理自在。然只管淫而不止,便失了那道理。既是不正,无缘立得住,便至于遁。遁则多讨物理遮盖。”(《朱子语类》页1273)故“诐而不安,则必为淫辞以张其说;淫而过实,则必有邪辞以离于道;邪必有穷,故必为遁辞以自解免”。(《孟子或问》,《朱子全书》肆,页936)明理则勇于践行,则善养浩然之气,即朱子所谓:“盖惟知言,则有以明夫道义,而于天下之事无所疑;养气,则有以配夫道义,而于天下之事无所惧,此其所以当大任而不动心也。”而所谓“浩然之气”,即孟子所说:“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亦即朱子所谓:“至大初无限量,至刚不可屈挠。盖天地之正气,而人得以生者,其体段本如是也。惟其自反而缩,则得其所养;而又无所作为以害之,则其本体不亏而充塞无间矣。”“人能养成此气,则其气合乎道义而为之助,使其行之勇决,无所疑惮;若无此气,则其一时所为虽未必不出于道义,然其体有所不充,则亦不免于疑惧,而不足以有为矣。”“气虽可以配乎道义,而其养之之始,乃由事皆合义,自反常直,是以无所愧怍,而此气自然发生于中。非由只行一事偶合于义,便可掩袭于外而得之也。”而“所行一有不合于义,而自反不直,则不足于心而其体有所不充矣。”故“养气者,必以集义为事,而勿预期其效。其或未充,则但当勿忘其所有事,而不可作为以助其长,乃集义养气之节度也”。(《孟子》总章二五,《四书章句集注》页232—234)

 

由此方可成为孟子所谓“大丈夫”,即:“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以至,“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堂高数仞,榱题数尺,我得志弗为也;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我得志弗为也;般乐饮酒,驱骋田猎,后车千乘,我得志弗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这或许正可谓孟子自身的真实写照,亦或可为舜、伊尹、傅说、膠鬲等的真实写照,“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亦即:“人之有德慧术知者,恒存乎疢疾。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以至“有天民者,达可行于天下而后行之者也。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此皆为大丈夫。孟子如伊尹,不仅具有大志向,大能耐,而且具有充分的自信。尽管孟子在齐国未能如愿实现仁政王道,不得不去齐,然而他仍然坚信,“王由足用为善。王如用予,则岂徒齐民安,天下之民举安。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盖“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孟子》总章五三、二五六、一七五、一九四、一九五、四四、四五)

 

孔子曾批评“管仲之器小哉”!(《论语》总章六二)朱子以为:“器小,言其不知圣贤大学之道,故局量褊浅、规模卑狭,不能正身修德以致主于王道。”(《四书章句集注》页67)孟子亦曾引曾西的话评说管仲,即:“管仲得君,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盖孟子以为,无论是桓公管仲时代,还是当下时代,“以齐王,由反手也”。盖“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者也,而齐有其地矣;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而齐有其民矣。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时者也;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孔子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时为然。”也就是说,“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民之归仁也,犹水之就下、兽之走圹也。故为渊驱鱼者,獭也;为丛驱爵者,鹯也;为汤武驱民者,桀与纣也。今天下之君有好仁者,则诸侯皆为之驱矣。虽欲无王,不可得已。”所以,“有人曰:‘我善为陈,我善为战。’大罪也。国君好仁,天下无敌焉。南面而征北狄怨,东面而征西夷怨。曰:‘奚为后我?’武王之伐殷也,革车三百两,虎贲三千人。王曰:‘无畏!宁尔也,非敌百姓也。’若崩厥角稽首。征之为言正也,各欲正己也,焉用战?”反之,“今之事君者曰:‘我能为君辟土地,充府库。’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不志于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我能为君约与国,战必克。’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不志于仁,而求为之强战,是辅桀也。由今之道,无变今之俗,虽与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也。”也就是说,“不仁而得国者,有之矣;不仁而得天下,未之有也。”所以,孟子敢于反复申说:“师文王,大国五年,小国七年,必为政于天下矣。”所谓师文王,亦即“夫国君好仁,天下无敌”。或者说,文王好仁而善养老者,伯夷、太公“二老者,天下之大老也,而归之,是天下之父归之也。天下之父归之,其子焉往?诸侯有行文王之政者,七年之内,必为政于天下矣”。亦即“天下有善养老,则仁人以为己归矣”。且“圣人治天下,使有菽粟如水火。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而且,“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孟子》总章二四、七〇、二二六、一六九、二三五、六八、七四、一九八、一九九、一八六)朱子以为:“凡民,庸常之人也。豪杰,有过人之才智者也。盖降衷秉彝,人所同得,惟上智之资无物欲之蔽,为能无待于教,而自能感发以有为也。”(《四书章句集注》页359)孟子不正就是这样的豪杰之士吗!

 

然而,同伊尹一样,孟子也不是随意可召的。孟子初拒齐宣王之召,盖孟子所向往与呈现的,就正是前面提到过的汤、尹之君臣典范,孟子明确强调:“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今天下地丑德齐,莫能相尚。无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则不敢召。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后来,“孟子致为臣而归”,还坚拒齐王以利诱授室,“养弟子以万钟”之请。(《孟子》总章三四、四二)对此,程子断言:“齐王所以处孟子者,未为不可,孟子亦非不肯为国人矜式者。但齐王实非欲尊孟子,乃欲以利诱之,故孟子拒而不受。”(《四书章句集注》页251)盖“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孟子还尤其强调,天子诸侯等不召师,不召贤,即使他们身为庶人,“召之役,则往役”,“义也”;但“往见,不义也”。鲁“缪公亟见于子思”,且欲与之友。子思的回答却是:“以位,则子,君也;我,臣也。何敢与君友也?以德,则子事我者也。奚可以与我友?”孟子不禁感叹道:“千乘之君求与之友,而不可得也,而况可召与?”“况乎以不贤人之招招贤人乎?欲见贤人而不以其道,犹欲其入而闭之门也。”犹忆昔“古之贤王好善而忘势,古之贤士何独不然?乐其道而忘人之势。故王公不致敬尽礼,则不得亟见之。见且由不得亟,而况得而臣之乎?”而且,贤士更不可枉己而见诸侯,哪怕“今一见之,大则以王,小则以霸”,盖枉道、“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那么,何谓枉己?譬如前面尝讲过的,所谓“伊尹以割烹要汤”,孟子即断然反驳道:“吾未闻枉己而正人者也,况辱己以正天下者乎?圣人之行不同也,或远或近,或去或不去,归洁其身而已矣。吾闻其以尧舜之道要汤,未闻以割烹也。”还有好事者所谓“孔子于卫主痈疽,于齐主侍人瘠环”,孟子亦断然驳斥道:“孔子进以礼,退以义,得之不得曰‘有命’。而主痈疽与侍人瘠环,是无义无命也。”“吾闻观近臣,以其所为主;观远臣,以其所主。若孔子主痈疽与侍人瘠环,何以为孔子?”再有,好事者所谓“百里奚自鬻于秦养牲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穆公”,孟子亦断然驳斥道:“自鬻以成其君,乡党自好者不为,而谓贤者为之乎?”总之,“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未闻以道殉乎人者也。”(《孟子》总章三五、一三八、一八四、五二、一二九、一三〇、一三一、二一八)

 

然而,若君“其交也以道,其接也以礼,斯孔子受之矣”。亦即:“阳货欲见孔子而恶无礼,大夫有赐于士,不得受于其家,则往拜其门。阳货矙孔子之亡也,而馈孔子蒸豚;孔子亦矙其亡也,而往拜之。当是时,阳货先,岂得不见?”(《孟子》总章一三五、五八)朱子以为:此“言圣人礼义之中正,过之者伤于迫切而不洪,不及者沦于污贱而可耻”。(《四书章句集注》页275)此据《论语》载:“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涂。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曰:‘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曰:‘不可。’‘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孔子曰:‘诺。吾将仕矣。’”(《论语》总章四三四)朱子以为:“阳货之欲见孔子,虽其善意,然不过欲使助己为乱耳。故孔子不见者,义也。其往拜者,礼也。必时其亡而往者,欲其称也。遇诸涂而不避者,不终绝也。随问而对者,理之直也。对而不辩者,言之孙而亦无所诎也。”(《四书章句集注》页176)孔子将仕,但不仕于僭乱者阳货也,盖“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又恶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与钻穴隙之类也”。(《孟子》总章五四)孔子将仕于鲁也,遂“定公以孔子为中都宰,一年,四方则之,遂为司空,又为大司寇。十年辛丑,相定公会齐侯于夹谷,齐人归鲁侵地。十二年癸卯,使仲由为季氏宰,堕三都,收其甲兵。孟氏不肯堕成,围之不克。十四年乙巳,孔子年五十六,摄行相事,诛少正卯,与闻国政。三月,鲁国大治”。(《四书章句集注》页42)一番惊天地泣鬼神之伟业。而孟子亦同伊尹、孔子一样,为了实现尧舜之道、仁政王道,也要出山了。亦如前面已说到过的伊尹,“汤三使往聘之,既而幡然改曰:‘与我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吾岂若使是君为尧舜之君哉?吾岂若使是民为尧舜之民哉?吾岂若于吾身亲见之哉?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孟子倒也要看看,夫天,“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真一如“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文王生于岐周,卒于毕郢,西夷之人也。地之相去也,千有余里;世之相后也,千有余岁。得志行乎中国,若合符节。先圣后圣,其揆一也。”(《孟子》总章九〇)伊尹与孟子亦然,地之相去也亦远,世之相后也,亦千有余岁,却亦“得志行乎中国,若合符节。先圣后圣,其揆一也”。

 

壬寅年七月十四于西物所寓所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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