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奥多·达林普尔】牢骚大王

栏目:他山之石
发布时间:2022-09-16 22:43:50
标签:抱怨

牢骚大王

作者:西奥多·达林普尔 著 吴万伟 译

来源:译者授权 发布

 

  

法国19世纪最伟大的现实主义讽刺画大师奥诺雷·杜米埃(Honoré Daumier)1860-1862年间想象的疾病

 

就像大多数人一样,我喜欢抱怨(对一个知识分子来说,承认他和大多数人一样简直就是一种羞辱。)如果将抱怨从我的思想和对话中清除,我可能就没有什么可思考和交流的话了。如果要我在很少有什么可抱怨的世界和有很多理由来抱怨的世界之间做出选择的话,我应该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在前者,我应该抱怨竟然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当然,抱怨有各种各样。有些是纯粹的个人的或有关自我的,但有些抱怨指向影响到很多其他人或整个社会的普遍问题。一次抱怨就成了超越自身东西的某种象征,从社会角度看,甚至成为必不可少的有用之物。仅仅是有关自我的抱怨常常类似于哭哭啼啼,容易沦落成为替自己辩护的借口,堕入牢骚满腹自我可怜的心理沼泽地。

 

现在,在我的国家(作为居民我纳税还有其他义务),健康保健体系的糟糕状况是臭名昭著的,看望病人非常不方便。矛盾的是,这个制度仍然受到欢迎,或许就是因为不得不对付这个问题的麻烦被认为是最根本的不公不义的象征,就像战争期间采取的食物配给制一般。我自己曾经在医疗体系内工作过,我尽最大努力减轻病人的痛苦,但在一个聘用了上百万人的体系内,个人所能做的事当然非常有限。

 

我现在已经到了这样的年纪,成为医疗保健的需求方而不是供应方。过去几个星期,我遭遇了一种状况虽然不至于威胁生命但极其不愉快,晚上睡不着觉。我不愿意详细阐述这个问题,也就是疾病症状与我试图要表达的观点没有多大关系。我不愿意用细节给读者增加负担,上年纪的人在相互交流时喜欢喋喋不休地谈论疾病的细节,就好像这是他们之间签署的社会契约。如果你假装对我的痛苦感兴趣,我就假装对你的关节炎疼痛感兴趣。(脸书的成功或许就归功于类似的社会契约描述:如果我假装对你的生活体验感兴趣,你就假装对我的体验细节感兴趣。)我已经到了这把年纪,在打电话给与我年龄相仿的朋友时往往需要花费10分钟谈论健康问题,随后才能引出打电话的真正话题---当然这是假设健康问题本身不是这次打电话的目的。

 

无论如何,我决定做一件我竭力要避免的事:看医生。这是一次大型实践,从我家到医院有三四百码那么远,但这并不意味着看医生预约非常容易。天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医生接待室的人在保护医生免受喜好纠缠的病人的侵扰方面,水平高超是出了名的。这些病人如此轻率愚蠢地宣称需要看医生,必须尽可能不让他们得逞。接待室记录下的电话留言首先告诉病人,如果有任何严重问题,他们应该直接到医院而不要麻烦开业医生。

 

因此,当我来到开业医生那里,我已经准备好抱怨了:当然,不仅代表我自己,而且代表镇上所有遭受接待员同样干扰的其他人。我已经在心里彩排了可能说什么话,还酝酿了一种愉快的义愤填膺,准备发一通火。我要在这里,在那里或者到处写信或者威胁写信投诉;我要让他们的生活不好受,除非他们改善其服务。接待员问到“你能一个小时后再过来吗?医生到时候会给您看病。”这就是身上遭受猛地一击,我没有料到这么方便。我想,在我回家准备等一个小时的时候,没有任何抱怨的理由了。

 

咨询本身可能给我们抱怨的理由,我用这样的想法安慰自己。我常常宣称,医疗实践已经和从前不同了:从技术上或者从工艺上说,它取得了进步,但在人文领域它在退步,如病人越来越多地被当作出了故障的机器而非活生生的人。现在,医生频繁地观看电脑屏幕而不是观看病人,更不要说安排机器来对病人进行检查了。因此,我仍然有希望找到抱怨的理由。毕竟,在预约和满足之间存在很多缺陷。

 

就在我预约的时间,我被准时要求去看医生。此刻,抱怨的理由被再次预先阻止了。

 

医生是一位说话带有尼日利亚口音的年轻女士,但显然在英国长大。在我进入咨询室之前,她已经从电脑屏幕上获得了我的相关信息,因此她能看着我而不用看屏幕。接着---说来也奇怪(mirabile dictu)---她实际上要求给我做检查,而且检查得很干练很彻底。她要求做一些测试,并要我一周之后再去复查。

 

我在精神晕眩的状态中离开。没有什么可抱怨的。相反,(现在)一切都是所有可能的最好世界里的最好情况。我感到失望,白白浪费掉了能够义愤填膺大声抱怨的机会。当然,我还没有得到治愈,但因为对治愈本就没有报多大的期待,至少在此阶段,我也就无法怒火中烧大发雷霆。

 

自然,我也没有心中充满感激,虽然在离开咨询室的时候我感谢了医生。毕竟,当一切都按应该的样子进行的话,没有理由心怀感激。因此,抱怨和感激之间存在一种不平衡:人们在情况不像应该的那样进行时就开始抱怨,但如果一切正常时,人们并不觉得需要感激。在涉及人权之处,同样存在类似的不平衡。如果你的权利受到侵犯,你会抱怨,当你获得应有的权利时,你并不心怀感激。

 

这或许解释了,虽然生活已经变得空前地便利容易了,但人们为何似乎总是很生气。在我们作为社会在技术上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先进时,个人对机制的依赖变得越来越强,但我们对机制的运作却没有一丁点儿的了解。我们逐渐期待生活就像热刀切到黄油上。一旦出了任何毛病,如电脑死机、火车晚点、轿车启动不了、下水道堵塞、银行网站出现暂时性故障、答应好的快递却没有按时到---我们都会因为自己的期待而感到极其绝望,虽然我们因此遭遇的不方便如果与现在活人记忆中的先辈们必须忍受的生活问题和缺陷相比简直微不足道,而要做到这一点,所需要的平静也是我们做不到的。

 

因此,进步并不自动带来期待中的好处,恰恰因为它改变了准确时刻的期待,或者不久之后它就出现。对于过去几代人很少遭遇的问题,期待越大,我们的沮丧和失望就越大。

 

至少在理论上,技术进步很容易评估。很少人否认电话交流在过去几十年已经取得巨大改善,变得我们都认不出来了。我还记得打国际长途电话还十分怪异、困难和昂贵的日子。你需要提前预约,要么给出需要打多长时间,要么在等待3分钟之后,电话线那边传过来声音告诉你需要交谈几分钟,这样做是必要的,因为电话费可能让你破产。电话那边的声音可能听不清,就好像是沿着海底电缆而逐渐减弱,有时候还有特别的延迟和回音。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参观过很多遥远的国度,没办法在雨中打电话;去欧洲一趟可能还比打电话到欧洲去更快些。我猜想很多20多岁的年轻人可能不相信存在这样的困难。

 

但是,我们能够说相互之间可在地球表面任何地方进行即刻沟通交流的能力是绝对的福气和保佑吗?人们从来没有使用这种能力相互侮辱和羞辱对方或给我们提出要求,这可能吗?如今,无论我们说什么话,如果有人不能即刻回应,我们该产生多大的愤怒?天啊,他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他为什么不回我的电子邮件?我们马上开始对他胡思乱想:他是故意忽略我们,他决定不再与我们有任何瓜葛,他现在成了敌人。我们到底做了什么竟然得到这样的待遇?无端恐惧多疑之外还添加了并不完全令人不快的感觉---受伤害的无辜(任何无辜都比不上受伤害的类别。)

 

现在几乎是不可能维持与人联系不上的状况,其实对有些人而言,我们宁愿没有任何联系更好些。未来的子孙后代将根本不知道处于不受外界干扰的状态有多么开心。英国大诗人华兹华斯(Wordsworth)曾写到,在这个世界,我们花在挣钱和花钱上的时间太多了---那可是在1802年啊。但是现在,我们的交流不是太多了而是永远在我们身边,我们时时刻刻都在交流之中。

 

如果技术进步在其效果方面常常模糊不清,我们还有更多理由必须警惕那些自封的进步人士呢?到底朝向什么的进步呢?如果真的回答的话,他们大部分人可能回答说“朝向人类解放的进步啊,”但是,究竟是解放什么的自由呢?我认为他们的意思是摆脱局限性和边界的束缚,享受一种永远放纵狂欢的自由,或者至少遵从符合他们最微不足道的心血来潮。他们渴望摆脱大自然本身施加在身上的存在限制。或者,如果存在局限性,那也必须是自己主动选择的和为了自己的,而非超出我们控制的环境强加在我们身上或他人的法律强加在我们身上。

 

当然,如果你以这种方式思考自由,你永远不会自由,因为你希望拥有的基本就不可能实现:仅仅从经验理由看就根本不可能,如你不能通过从悬崖上跳下去,张开双臂上下摆动来学习飞行,无论他们拥有多好的翅膀等服装设备。如果从形而上学的理由来看,摆脱所有环境的自由是说根本不可能的,因为大部分环境是天生的而不是你的选择。对于解放了的生活究竟意味着什么,如果和那些承诺死后进天堂的人相比,那些在上文意思中说到解放的人往往更加说不清楚。当然,我们或许能够从某个压迫性的环境中获得解放,但你永远不可能摆脱环境本身而实现解放。

 

马克思的伟大合作者弗里德里希·恩格斯(Friederich Engels)称赞黑格尔是第一人,承认自由就是承认必要性,必要性就是那些超越个人控制的东西。这不是幸福公式,因为它暗示一个人恰恰在他没有选择的时候才是真正自由的,即便它不是有意要这样做。这看起来很荒谬,但这个定义能够让最邪恶的独裁者宣称他们用自己的独裁在最真实的意义上为人的自由服务。拿枪对着你的头或用毁灭你的方式威胁你,他们扩展了你的自由。

 

另一方面,承认我们能够控制什么和不能控制什么是成熟的重要表现。那种控制能够延伸多远是20世纪最重要的思想争论,其中极端主义者要么宣称人的生活中没有任何东西在他能够控制的,要么宣称任何东西都在他的控制之下。极端立场消除了个案判断的必要性,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告诉我们说(在医疗背景下)个案判断非常困难。但是,某事很困难并不说明它能够或应该被摈弃。人生并非如热刀切黄油般轻而易举,可以不费吹灰之力。

 

作者简介:

 

西奥多·达林普尔(Theodore Dalrymple),著有《存在的恐惧:从传道书到荒谬剧场》(肯尼思·弗朗西斯(Kenneth Francis)合著)和本刊编辑的《悲伤及其他故事》

 

译自:Complaints and Complaints by Theodore Dalrymple

 

https://www.newenglishreview.org/articles/complaints-and-complain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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