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张祥龙老师
作者:刘飞飞
来源:作者赐稿 发布
时间:西元2022年7月2日
张祥龙老师是研究东西方比较哲学尤其是现象学与中国哲学的著名学者。他从北京大学退休以后,于2012年至2017年在山东大学任教。这时间虽然不长,但山大师生对他感情很深。我和张老师在私下的交往比较有限,也就三四次。但我用心听过张老师将近两个学期的课,认真读过他绝大多数著作,平时写作也常常回头查阅、参考他对相关问题的论述。这些论述常常让人耳目一新,引人深思。张老师于6月8日晚去世。虽然我在此前就知道张老师已病重,但他的去世还是让我心情低落。
张老师遽归道山,其人格、气质、学问、思想就像一缕划过世间的清风。随之而去的,还有病痛。人们希望清风永驻,也希望病魔消散于人间。孔子曾说“智者乐,仁者寿”。张老师身经世事百态,于古今中西思想皆有深切体察,别具新见,其学说灵动深邃,听他讲学、读他著作的人多深深服膺,诚可谓智者。老师以毕生之力阐发仁爱之源本,孝爱之深长,行事坦荡磊落,与世无争,是当之无愧的仁者。智者或许乐其生,但仁者未必得其寿。
听张老师课、读张老师书而入哲学之门者众多,我自己也是其中之一。我最早是在网上听他的公开课而对哲学产生兴趣。2014年秋季学期,我每周二从长清坐公交车去山大软件园校区上他的“哲学导论”课,张老师还让助教给我他选编的厚厚两册教学资料,说既然来上课,就跟山大选课的学生一样。后来,我表达了要考张老师研究生的想法。但张老师告诉我,他下学期在山大不再招收硕士,建议我报考山大的易学研究中心。我当时对《周易》并没有太大兴趣,也觉得自己难以窥其堂奥。无法跟张老师学习,我感到颇为遗憾。在后来的交流中,我告诉张老师我更喜欢中西哲学比较的研究。张老师跟我说:“希望你努力钻研,可以报考山大别的老师。如果考硕士,山大儒学高等研究院的蔡祥元副教授是我当年在北大时带的博士,做学问的路子受我影响,但也有他的独创处。当然,一切依从你个人的志趣来选择。”张老师的这个建议,对我后来产生重要影响。我后来报考了蔡祥元老师的硕士,入学第一周就跟蔡老师读《存在与时间》。从二年级开始,又读《真理与方法》。蔡老师还经常对我们谈起他当年跟张老师学习的情况,这些经验使我颇受教益。
我2016年来山大读研究生时,张老师又在中心校区的董明珠楼上“哲学导论”。我重新听了一遍。这次来上课,没有以前赶车奔波的仓促和辛苦。每周二从下午一点半到四点半,可以从容地跟老师思入风云。有一次课间,我跟他打招呼,他夸我长得高。记得张老师曾在课上说:“西方的龙是dragon, 是恶龙,而中国的龙则是‘祥龙’。”那学期最后一次课也是张老师在山大的最后一次课,时间是2016年的12月27日,他讲的是弗洛伊德和梭罗。讲弗洛伊德花的时间比较多,梭罗则让大家意犹未尽。各种哲学史教科书并不把梭罗写入其中,但张老师对梭罗推崇有加,情有独钟,他对大家说“That’s my favorite”。以梭罗这样一位追求自然、澄明、纯净、自由的人物结束课程,使我对那次课印象很深。张老师最后提到了黑格尔对哲学的定义。黑格尔说哲学是密纳发的猫头鹰,只有在黄昏到来时才起飞。意思是哲学是一种以旁观者身份进行反思的学问。但张老师告诉大家,哲学不一定是黑格尔所规定的那种后见之明的“老年哲学”,哲学也可以是壮年的,青年的,甚至是幼儿的。他希望哲学能够像梭罗《瓦尔登湖》里讲的那样,给大家“一种清晨的感觉”。老师讲完,大家不约而同地鼓掌。这期间,张老师还参加过校内的几次学术报告,并趁现象学年会在山大召开的机会,请倪梁康、张志扬、笑思、邓晓芒等学者为大家讲座,并在课上通知大家去听。
张老师离开山大后,又到中山大学珠海校区任教。2018年4月,曾振宇老师主编的《曾子学刊》要对张老师进行一次学术访谈。我和曾老师的博士生李富强师兄一起去采访张老师。我的U盘里现在还有当时的录音,现在听来,真让人不胜唏嘘。采访结束,我和张老师合了一张影。那是和老师最后一次见面。此后,我就只是在中秋或春节时用邮件或短信向老师问候了。有一年中秋节,我到山大兴隆山校区。在专家公寓前,我拍了一张照片,因为那是张老师曾经居住的地方。
2019年秋,听说张老师罹患肺疾,我很吃惊。但后来听蔡老师说已无大碍。从一些报道和线上讲座中,也可见张老师气色不错,精神依然矍铄。2020年,我在向梁治平老师请教时提到张老师,梁治平老师说打算请张老师在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与人文高等研究院的“艺术与人文高端讲座”上做一次报告。但随着2021年过去,张老师依然没有出现在讲座中。今年4月24日,张老师的哲嗣张泰苏老师发了一条微博,说北京家中有紧急情况,明天要回国。我当时想,可能是张老师的身体出了问题。过了一段时间,张老师多年来在北大、山大和中山大学讲授“哲学导论”的讲稿由北大出版社出版。得知此消息,大家都很高兴。但我却在5月30日看到了张泰苏老师发的一段话:“家父病重,但这本书总算是寄到了。此书以当年在北大开的‘哲学导论’通选课为原型,后几经修改,称得上是他哲学思想的集大成之作。”这个消息让人非常难过。梁治平老师也说,知道张老师病了,又跟他提过一次讲座的事,希望这样有助于他的康复,但现在看来不太合适。我们为张老师祈福,希望他转危为安,渡此大劫。此后的几天,网上偶尔会推介张老师的文章,带给人的感觉十分微妙,十分奇怪。我也从蔡祥元老师处得知,张老师的情况不好。6月8日晚将近午夜,张老师去世的消息出现在网上,大家为之震惊、惋惜。据说,张老师是在家人和学生的陪伴下于家中安详去世的。老师生前对“家”与“孝”阐扬尤多。他曾说:“人类无论到什么时候,离开了家,从长远看,是无法存在的,至少,他无法是个健全的存在。”他一生授业解惑,立德立言,其讲学著述打动过许多学子,查出癌症前不久还在沪上讲学,真正可以称得上是诲人不倦。如今,他终老于“家”,有家人、学生的陪伴,其一生所思、所言、所行都汇归、构成为这个断然残酷也最为圆满的境遇。他应该十分欣慰。
张老师曾翻译过克尔凯郭尔的《致死的疾病》。克尔凯郭尔在该书第一部分就指出“致死的疾病是绝望”。我只取字面含义。反过来看,张老师在疾病面前终未绝望。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张老师是知生的智者,也真正体验了“朝死的存在”。在死的逼近中,他处之泰然,仍说“我很高兴,也很幸福,在追求真理的路上,我们没有错”。所以他是真正知生知死的人。疾病并没有带来绝望,绝望当然也就无从“致死”。所谓生死,皆可成为“缘在”在世之“热思”。只是当这“热思”冷却下来时,老师已经不在。
刘飞飞
2022年6月9日于山大中心校区公教楼初稿
6月23日改完
作者系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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