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

作者：吴钩

来源：作者赐稿

          原载于 “我们都爱宋朝”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二年岁次壬寅五月十四日丙申

          耶稣2022年6月12日

施耐庵小说《水浒传》改编成98版电视连续剧时，用了刘欢演唱的主题曲《好汉歌》：“路见不平一声吼哇，该出手时就出手哇，风风火火闯九州哇……”大概想歌颂梁山好汉见义勇为的风格。但坦率地说，梁山泊中，杀人不眨眼的匪徒居多，见义勇力的好汉寥寥可数，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只有一个鲁智深。

鲁智深原为一名提辖，因为见小民金老汉与女儿金翠莲被恶霸郑屠欺凌，出手教训了郑屠，谁知出手太重，闹出了人命，才丢了提辖之职，跑到五台山出家当和尚。做了和尚后，一日在刘太公的庄园投宿，正好碰上桃花山的二当家周通带人上门强娶刘太公的女儿，鲁智深立即出手，将周通揍得鼻青脸肿，并迫周通立誓：从今以后，不再踏入刘家庄半步。

后来，鲁智深在东京大相国寺与林冲相识。林冲的妻子当时在隔壁的岳庙上香还愿，不想撞见高衙门，被拦住了不肯放。林冲听说有人调戏娘子，马上赶过去，只见一名后生正拦着他娘子，纠缠不休：“小娘子，你且上楼去，和你说话。”林冲赶到跟前，将那后生肩胛扳过来，喝道：“调戏良人妻子，当得何罪？”待下拳打时，认得是高太尉的义子高衙内，先自手软了，虽然心里愤怒，但还是放走了高衙内。

这时，智深提着铁禅杖，大踏步抢入庙来。林冲见了，叫道：“师兄哪里去？”鲁智深说道：“我来帮你厮打。”林冲只好劝住他：“原来是本官高太尉的衙内，不认得荆妇，一时间无礼。林冲本待要痛打那厮一顿，太尉面上须不好看。且饶了他。”与鲁智深相比，林冲未免缺少一点血性。

假设高衙门在调戏林冲娘子的时候，被赶过来的鲁智深一顿暴打，导致出现“结肠破裂”之类的伤害，按水浒时代的法律，鲁智深会不会因此被问罪？

再假设，周通带人上刘家庄抢亲，被鲁智深痛打后，跑到衙门控告鲁智深故意伤害，鲁智深又会不会被治罪？

当然不会。因为《宋刑统》明明白白规定：“诸被人殴击折伤以上，若盗及强奸，虽旁人皆得捕系，以送官司。”并用“议曰”的形式作出补充说明：“有人殴击他人，折齿、折指以上，若盗及强奸，虽非被伤、被盗、被奸家人及所亲，但是旁人，皆得捕系，以送官司。”周通抢亲与高衙内调戏妇女的行径，大致可归入古人所说的“强奸”范畴，属于谁见了都可出手抓捕的不法行为。

《宋刑统》的这一规定，显然是在鼓励见义勇为：在你看见有人施暴、抢劫、性侵他人时，即使事不关己，你都应该“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法律不会因此追究你的责任。

其实，不管是在宋朝，还是宋朝之前、之后，国家立法中都不乏鼓励见义勇为的条款，比如《周礼·秋官》载，“凡盗贼军乡邑及家人，杀之无罪。”据此立法，凡发现盗贼行凶、抢劫，危及乡亲或家人的生命财产安全，人们可以无限自卫，即便将盗贼杀掉，也不用负法律责任。

《周礼·地官》则载：“凡杀人而义者，不同国，令勿仇，仇之则死。”所谓“杀人而义”，即指因见义勇为而杀死犯罪分子，在这种情况下，法律要求被杀死之人的子孙不可以复仇。须知，西周尚鼓励血亲复仇，血亲复仇被视为合法的正当行为。但是，被见义勇为者杀死的犯罪分子，其血亲却不得复仇。

——这两条立法，大概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给予见义勇为者的保护条款。汉朝法律规定：“无故入人室宅庐舍，上人车船，牵引人欲犯法者，其时格杀之，无罪。”格杀“欲犯法者”的人，如果是当事人，即为自我防卫；如果是第三方，则是见义勇为。不管是自我防卫，还是见义勇为，都豁免法律责任，用现代刑法学概念来说，这就是“正当防卫”。

《唐律疏议》规定：“诸被人殴击折伤以上，若盗及强奸，虽旁人皆得捕系，以送官司。”这一立法条款为《宋刑统》所继承。与宋王朝并存的西夏，也有保护见义勇为行为的立法：“诸人已为盗诈时，畜物主人及喊捕者求别人帮助，于盗人逃后追赶，除先追者外，其他人见其盗追赶者，将盗人射、刺、杖、斫，盗人死伤时，追者不治罪。”

在传统中国，见义勇为的行为不仅受法律保护和鼓励；而且，紧急情况下，个人能力范围内的见义勇为甚至是一种国民义务，比如《唐律疏议》与《宋刑统》均规定：“诸邻里被强盗及杀人，告而不救助者，杖一百；闻而不救助者，减一等。力势不能赴救者，速告随近官司，若不告者，亦以不救助论。”

大略了解了传统中国的立法条款与立法精神之后，我们敢说，根据宋朝法律，桃花山的草寇往刘家庄抢亲，邻居均有救护的义务。在抵御强盗的过程中，鲁智深即使出手太重，失手将周通打死，也不必坐罪。

不管古今中外，见义勇为都是一种受到赞赏的行为。今天不少发达国家和地区都制定有“见义勇为法”，鼓励见义勇为，豁免公民在见义勇为过程中产生的法律责任，比如加拿大的安大略省《见义勇为法》规定，自愿且不求奖励报酬的个人，不必为施救过程中因疏忽所造成的伤害承担责任。一些国家和地区甚至将见义勇为列为公民义务，比如德国法律规定：“遇到事故、险情或紧急情况，可以施救但拒绝施救者——尤其是在不会给本人带来危险以及不会与其它重要责任构成冲突时，可处一年以下监禁或罚款。”将见义勇为当成犯罪行为，设法要将见义勇为者送入监狱的做法，纵览古今中外，还真特少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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