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在我的灵魂里——悼念祥龙先生
来源:作者赐稿 发布
时间:西元2022年6月15日
一直都无法下笔,先生在脑海中在心灵中还那样真实,白天感觉心中有个缺口,无论如何都补不上了,无论在忙碌什么事情,甚至在笑的时候,也依然觉得心口有个洞,盛满对先生的回忆,还有愧疚,还有遗憾,也有对未来还能以某种形式见面的信念,只是,再也没有办法上先生的课了,再也不能见到“望之俨然,即之也温”的先生了,再也无法在电邮里写下“张老师,您好……”认识20年,通信30封,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永别。
我2001年在苏北一座普通的大学读古典文学魏晋方向,最初的兴趣只在老庄与魏晋。有位大学同学喜欢海德格尔,推荐我读,于是读到先生的《海德格尔传》,被深深地吸引,硕士论文写的“言意之辨”,涉及不能言说之“道”,把自己也绕进去了,就在写不下去的最苦闷的时候读到先生的《海德格尔思想与中国天道:终极视域的开启与交融》,顿时灵光一现,不仅点燃了我对西哲的兴趣,并且让我找到了未来学术的方向,当时就决定报考先生的博士。接下来就是一发不可收拾的读哲岁月,从文学跨哲学,最初是筋脉大乱,思维的转换非常痛苦,幸有先生的书,让我对哲学始终没有畏惧过,它像一座桥梁,一条开满鲜花的小路,接引无数像我一样缺乏哲学训练又热爱哲学的人,给我们方向的时候也给我们勇气。
2003年11月15日报名那天买到了先生的《从现象学到孔夫子》,之后先生每有新书就第一时间买来反复阅读。后来从北大一位校友那得知先生的电邮,激动地去信,非常忐忑我这样普通高校又跨专业的学生能否得到老师的回复,结果先生很快回复说:“无论是你的专业背景,还是求学的热忱,都会有助你的学业发展”,先生不仅欢迎我报考,给与鼓励,还发来34本参考书目,并且给了我他的博士张晓华的电邮与电话,让我有不懂的问他。那是2003年12月2日,我生命中多么珍贵的日子。
2004年3月14日考完试,在得到先生的允许下,在办公室第一次见到先生。我忐忑不安地进去,先生第一句便问:“你家乡是山脉还是平原?”瞬间让我觉得世界好宽,后来我领悟到他的言语都有独特的气象,先生的目光犀利又温和,亮亮的,说话总像带着好奇与探问,这是给我的第一印象。我当时的申请材料做了83页,多是读书笔记,但确实功底不够,总分差了9分没能考上。难过之时,收到先生回信:“这是很多参考学生都经历过的。对思想的喜爱要比对思想的训练更原本,希望你保持这种诚挚的寻求精神”,我永远记得最后这句话,当时给我的鼓励是巨大的。先生多么温厚善良,才能如此善待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学生。那是2004年4月19日,我生命中多么重要的日子,虽败犹荣。
我去了北京的另一所学校读博,开启了在北大旁听的幸福时光,每周坐吱嘎吱嘎响的332支路公交去听课,回来的时候对着窗外满脑都是诗句。先生的课人很多,有时候近一半都是旁听的,教室后面与走廊站得满满的,先生有一次说:“不好意思,你们都站着,我也站着呢,陪你们。”温润的善意给人尊严,幽默的智慧又让人从容。旁听的日子,我们整天缠着助教蔡祥元、朱锦良要老师的各种上课录音与资料,我们用磁带录音,回来反复听。早上会早早去占座,来不及吃饭,所以经常会在教室里无礼地吃包子,每次上完课,会三两成群,绕着未名湖散步,继续在兴奋中讨论他课上讲的,私下里喜欢模仿他的用词——“根儿上”“实心”……当时校园里甚至流行一个段子——“没听过张祥龙老师课的,别说你读过北大”。我有幸亲见先生与王博老师、杨立华老师、周学农老师的一次讲座对谈,他称其他老师为“青年才俊”,温文尔雅,娓娓道来,那个场景让人想起“暮春者,春服既成……”后又读到他回应林毅夫教授的论文,真是精采,也开始了解先生的现实关怀,严谨的学术与中西的哲学跨度下,还有热气腾腾的关怀中国现实处境的一面。课上听到老师讲爱因斯坦,讲后人类,讲新科技,讲人脑试验等等,又赞叹老师的视野之广。那时候,先生是我们这群旁听学生心目中的神,甚至有同学对我说过:“张老师不是我的偶像,是我的支柱。他让我知道我想的问题原来是哲学问题,他是唯一能理解我的人”。
后来每有习作,就给先生指正。2016年开始申请去港中文哲学系读书,先生不吝破例给我这个旁听生写了推荐信,详细陈述了我们接触的全过程,并说不才已经“开始进入了现象学的天地,对现象学方法的基本特点有了亲切的体会,尤其是对它的发生性、时间性与生成性,能够开始用现象学分析中国哲学与文学批评的领域,有了一些令我为之欣喜的表现……”先生还举了我论文中具体的例子。那是2006年11月5日,我生命中多么幸运的日子。我在港中文读书的时候,有一次无意中与哲学系的掌门张灿辉、刘国英教授聊起先生的研究,他们赞不绝口,灿辉教授说:“他的研究非常好,非常特别。所以他的推荐信我们认”。
2010年我到人大国学院任教,2011年从同事那得知先生身体不适,立刻去信介绍了我们认识的一位老中医,先生回信说只是感冒,倒是师母的身体让他忧心。他说有需要时会联系我们。后来又送他潘德孚中医的三本书。2012年送给先生我的小文集,并告知我刚刚生了女儿,先生回信说师母喜欢这本文集,成了我的“粉丝”,还说“哺育孩子,是让我们再活一次。”先生对生儿育女的诠释,让我深受鼓舞。2015、2016年,我的两本博士论文先后出版,拿到后寄给了先生。后来先生来人大哲学院做讲座,讲座结束后我跟着先生赶紧汇报近况,临上电梯时,先生问我:“你就是在这的国学院工作是吧?”我说是的。先生又问:“是正式编制是吧?”我说是的。先生一副终于放心了的样子,那微露欣喜的笑容竟是最后一面。
后得知先生去了中山大学珠海分校,我一遇到那边的老师就问你见到过张先生吗,脑海中总是想象着先生携夫人由北而南在美丽的珠海云游的画面。去年9月云南大学的蒋永青教授约我参与申请一个项目,填表时竟然看到了先生的联系方式,永青教授特别推崇先生的研究,竟然请到了先生坐镇,我赶快偷偷记下先生的手机号,以前只有他家中的电话,在北大西门对面的蔚秀园还偶遇过他与师母散步。手机号存下,依旧没有想过打扰先生,我一直都觉得不能浪费先生的时间,他需要非常静谧的生活来不断挺进精神的高地。3月新书付梓,出版社一直催着说还差一位推荐人,我第一个想到先生,但随即又觉得先生已经帮我太多,小书如此粗浅,怎能叨扰先生,没想到,一念之间,竟成永别。
5月24日给先生去信,还告诉先生我生了二宝,已经一岁多了,还说等庄子那本书的香港修订版出来了再送他,大陆版有错字,一直没敢送。没有收到回复,心中忐忑,29号收到师母回信,得知先生已非常虚弱,更不能去探望打扰。6号我联系了那位老中医,李医生立刻答应说8号去看看,但未收到师母回信,便知情况不好,彻夜难眠,夜读先生著作,凌晨1点16分,感到黑暗弥漫过来,从未有过的不安,写下:
黑暗在夜空中刻下几星,
盛夏在一阵风后刻下秋凉,
时间刻下记忆,
沉寂刻下鸣蝉,
那诸神的足迹,迂回于命运的回廊,
通宵达旦谈论哲学,
苏格拉底对未知的坦荡。
孤绝之夜,
何人赴那春花与晚霞……
凌晨3点27分收到晓华师兄的消息,说先生已于8号晚上10点50分与世长辞。那些美好的旁听时光,那些扶着我走过的欢欣鼓舞的著作,不多的见面,温润如玉,慈悲如佛,课上那智慧明亮的目光,书中那些惊艳的洞见,文中那遥远的春花与晚霞,轻轻写下板书的清瘦的身影,让人拍案叫绝的神思妙句,俯首倾听我们提问时的那份认真,惊人的思维顶级处的轻松漫步,古今中西信手拈来……不敢回忆,泪如雨下。
先生学贯中西,不才以为先生最后对儒学的推崇更多是站在与西方文化对话的背景下而发。先生最早从海德格尔与道家诠释入,从思维到个人气质都与道家密切关联,天真如婴,上善若水,思想灵动,跳出所有的框架而立乎“边缘”之境。先生对不才的最大启发是在中西方思维层面的互照与现象学视野下对中国古代经典的激活上,他拆解掉了现代一些死板的实体化与二元论的解释框架,对中国古代的阴阳思维、对生思维、时机化与非对象化的思维有高妙的诠释,让人击节。先生的研究可能比我们纯国学专业的更恢弘深邃,又克服了纯西哲专业的概念化表达,避免了西方中心主义的“反向格义”,例如先生讲孝,就重在亲子互动爱孝并举的“时性”与获得人生自足意义之“家”,而非简单地解读为某种伦理道德。先生开出了一条非常艰难的中西对照、重新诠释中国古代经典的道路,希望有更多年轻人从中受到思想的或人生的启发。
先生在我脑海中永远是初次相识时那神采飞扬眼中有光的样子,我见过先生一张在美国时抱着大概四五岁的泰苏的照片,9号清晨安顿好孩子赶去吊唁,看到开门的泰苏教授,形神都酷似先生,终于没能控制住,拥抱着只有一面之交的清瘦而坚强的师母,泣不成声……我第一次感觉到“如丧考妣”这个词,虽然我非入室弟子,但思想与命运皆因先生而转折,转向了完全契合我自己心性的地方,我一直感恩在心。先生最后的猝然离世,让人黯然神伤,麒麟入世,多有艰辛,也包括最后直面死亡时的脆弱与真实,这才是活生生的先生,直到生命最后依然保持着内心真纯与真切的发问与纯思状态。先生不只为中国文化的困境开出了一条深度比较的道路,也为很多像我一样普通的学生点亮了一盏永不熄灭的明灯,先生的学术与风骨永照浊世,于我,是一直活在灵魂深处的亲人。我相信真正过去的都会在未来与我们相遇,如先生所说,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会相见,真实的,美好的。我想对先生说:我懂。
2022年6月14日
照片:西元2005年,作者(右)于北大旁听张老师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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