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涛】中国文化建设的中道之路

栏目:思想探索
发布时间:2011-09-26 08: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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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涛

作者简介:梁涛,男,西历一九六五年生,陕西西安人。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副院长,《国学学刊》执行主编。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山东省“泰山学者”特聘教授。 中国孔子研究院高级研究员,文化部“孔子文化奖”推选委员会委员,孟子研究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荀子研究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主要研究中国哲学史、儒学 史、经学史、出土简帛等,出版《郭店竹简与思孟学派》、《孟子解读》、《儒家道统说新探》等,其中《郭店竹简与思孟学派》获多项人文社科奖。入选北京市社科理论人才“百人工程”,中国人民大学“明德学者”,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北京市“四个一批”社科理论人才等。

     
 
         ——在中国人民大学「中华文化,今天再出发——五四研讨会」发言
     
     
    中国文化建设的中道之路
    作者:梁涛
    
     
    
    今天听了大家的讨论, 感到“五四”是个绕不过去的话题,每到中国文化的变革时期,或者重新寻找发展方向,都要回到“五四”。我们今天的主题是“中国文化再出发”,自然也要从“五四”谈起。但是听了大家的讨论,有一个感受,就是什么时候我们不再关注“五四”了,“五四”对我们不那么重要了,也许中国文化就寻找到自己的路了。这只是我的一个感受,也可能不对。
    
    两年前,我为《中华读书报》写过一篇文章:“激进与保守之间——五四90周年的回顾”,对“五四”做了一个重新诠释。为什么要重新诠释呢?因为我发现,以往人们对“五四”的理解是有偏差的,把“五四”简单理解为激进的反传统运动,尽管她引进科学、民主有功,但底色一定是激进的,是反传统的。一旦抛弃这一点,便是倒退,是对“五四”的否定。可是最近十几年来,社会上出现了传统文化热、国学热,那么,如何看待国学热与“五四”的关系呢?当时有学者写文章,说面对国学热,“五四”精神是不是已经不合时宜了?今天纪念“五四”还有意义吗?难道当年“五四”先贤都错了吗?我觉得这样一种简单对立的看法,恐怕是有问题的。其实仔细考察一下,“五四”新文化是蛮复杂的,不仅有陈独秀、胡适、鲁迅等为代表的激进派,也有梁漱溟等为代表的保守派,他们虽然在对待传统的态度上有分歧,但也有共同的地方,比如他们都认可科学、民主的价值观,都反对帝制等。既然他们在这些根本的问题上,立场是一致的,自然应该都归到新文化的范畴中来,看做是新文化运动的有机组成部分。因为所谓“新文化”在当时主要是指对西方近代文化的引进,以及对传统文化的改造,这一点,梁漱溟与陈独秀、胡适等人并没有实质的差别。
    
    当然,他们也有分歧,有不同的地方,陈独秀等激进派则着眼于“破旧立新”,破除传统文化中僵死、教条的部分。梁漱溟等认为我们要引进西方的科学、民主价值观,并不等于要完全否定我们的传统,相反,恰恰需要把二者结合起来,“推陈出新”,认为这是中国文化要走的道路。从这一点来看,五四新文化实际经历了由“破”到“立”的过程。其实,在现代化的过程中,任何一个民族可能都会经历这样一个过程,从自我批判、否定,到自我肯定、重建。“五四”时期当然是激进派的批评、否定占了上风,但之后建设的工作还是在进行,刚才有学者讲了,五四之后,传统并没有中断,儒学并没有被打倒,传统、儒学的影响是一直存在的。贺麟先生说过,五四新文化是打破传统儒学中僵化教条的部分,它对儒家思想实际上是一个解放的作用,比曾国藩等提倡儒学的人起的作用还大,这个评价是有道理的,也符合历史的实际。只是49年以后,由于政治的干扰,打断了这一文化重建的工作,特别是到十年“文革”,激进主义、虚无主义、反传统达到登峰造极,所以与其他民族相比,我们经历了太多的曲折,走了太多的弯路,浪费了太多的时间、精力,才开始由“破”转向“立”,重新回到文化重建的道路。那么如何文化重建呢?自然是要回到民族文化的优秀传统,同时学习、引进西方的先进文化,使二者相结合,也就是回到梁漱溟等人的文化保守主义的道路上来。所以社会急剧变革时,人们往往激烈反传统,而当社会趋于稳定时,人们又开始重新认识传统,肯定传统,这恐怕是各民族的通例。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就不必将传统文化热、国学热与“五四”新文化对立起来,相反应看做是后者的合理延续,“五四”激烈反传统后出现了第一次国学热,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激烈反传统后,是九十年代的传统文化热,以及今天的国学热,可以说都是这一情况的反映。
    
    今天很多学者都谈到启蒙的问题,“五四”时期的启蒙主要是以西方现代性“启”传统之蒙,但当时的启蒙是在没有对西方现代性反思的情况下进行的。所以对西方文化,不管是科学还是民主,都持一种盲目乐观的态度,没有看到可能存在的问题。比如说科学,当时的学者不是将其理解为一套知识体系,认识方法,而是看成一个全能的意识形态,是不能有任何的质疑的。当时张君劢提出,“科学并不能解决所有的人生问题”。这句话在今天看来是再普通不过了,可在当时却引起轩然大波,引发了“科学与玄学”大讨论,凡质疑科学者都被称为玄学鬼,被批倒批臭了。还有民主,“五四”时期对民主的理解也是比较特殊的,我们今天说到民主,会认为它是一套价值观,更重要的,民主是一套制度设计、制度安排。可是“五四”时期基本上把民主理解为一种思想观念,用当时的话讲,就是人的观念,而当时所谓的“人”主要是指一种个体的,独立的,从一切权威、束缚中解放出来的个人,表达的是一种个性解放的观念,这一点是很奇怪的。其实从制度上看,“五四”时期的中国绝对是民主的。根据熊彼得的观点,当时的民国政府完全是一个民主政府,它有宪法,有民选总统,有议会制,有多党制,完全是一个民主政府,完全实现民主了。可是为什么当时又提出民主的问题?这是因为民主制度虽然建设起来了,可是社会并没有走向大治,而是出现了一系列混乱、不适应的状态。所以当时的学者认为,这是因为缺乏与民主制度相适应的一套思想,这套思想的核心他们认为就是个体,故主张个性解放,冲破礼教等等,加之当时的军阀往往尊孔,出现了袁世凯、张勋利用儒教复辟的事情,所以新文化的矛头主要对向了旧伦理、旧道德,对向了以儒学为核心的传统文化。我们可以看到,“五四”时期青年人走出家庭,自由恋爱,男女同居成为一种风气,蔡尚思曾提出一种“大人伦观”,主张一切男人皆可为夫,一切女人皆可为妇。认为是对传统五伦的突破。今天看来,这就是一种性解放,在当时却颇有市场。所以后来钱穆讲了,“五四”新青年所追求的个性,不过是人欲而已。更重要的是,这种个体的观念能否建立起民主国家所需要的社会秩序呢?其实,民主国家的社会秩序往往是靠宗教,靠礼俗来维系的,这一点康有为已经看到了,认识到“教”对于一个现代民主国家的重要性,所以他提出建立孔教,尽管康有为的方案有其自身的问题,但他的努力方向还是值得重视的。
    
    我们今天谈启蒙,我觉得应该是一种双向启蒙,既以现代性“启”传统之“蒙”,也以传统“启”现代性之“蒙”。现代性的弊端在今天已完全暴露出来了,我们看的很清楚,所以就不能像“五四”时期持一种简单乐观的态度。比如说科学,科学的重要性我们都看到了,但科学可能会带来的弊端也要充分认识到。在美国时,我与教会的人有接触,他们有一种看法,认为人类早晚会被自己创造的科学毁灭掉的,所以科学只有听从上帝的指导下才有希望。还有民主,近代西方民主的基础是个人主义,她一方面释放了个人的创造能力,另一方面对对社群的瓦解也很大,造就了一个凡俗的社会。2007年,我在哈佛大学访问,曾去采访林同奇教授,当时正好发生了弗吉尼亚理工学院枪击案,是美国历史上最严重的一起校园枪击案。当时林同奇说了一句话,我印象特别深,他说幸亏美国还有一个基督教,否则的话,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据我的观察,是有一定道理的。所以现在西方对个人主义的批判较为激烈,一些学者提出用传统宗教弥补个人主义的不足。这其实就有一种双向启蒙问题,在今天,我们视野更应该开阔一点。
    
        早上徐友渔提到了“启蒙是一项未竞的事业”,这个说法当然也可以成立,但是近些年来我在想这样一个问题:我们今天如何启蒙?这个问题恐怕更重要。今天你谈科学,谁还会反对科学,根本没人反对。当然你可以说科学不仅仅是指具体的科学成果,还有一个世界观的问题,也就是最近提出的科学发展观,不盲目追求GDP之类。但总的说来,科学在观念上已不成为问题。至于说决策不科学,再说民主,“五四”时期谈民主,主要理解为个人的观念,用鲁迅的话说,像是一个黑屋子,大家都在沉睡,根本没有觉醒,没有自我意识,启蒙者的任务就是去把他们唤醒。今天的情况则大不相同了,中国人的“自我”、私欲膨胀得非常严重了,缺乏的是一种真正的信仰,这种信仰并不能去到个人主义那里去寻找,到民主那里去寻找。你看西方民主社会,恰恰是一个庸俗的社会,是一个大众文化泛滥的社会,电视上充斥的都是“饮食男女”,台湾民主化后也出现了这个问题。西方社会的信仰主要来自传统宗教,来自基督教,台湾佛教的影响更大一些。这些恐怕都是“五四”时期启蒙者没有想到的问题。今天大家关注民主,主要是一个现实的问题,一个政治体制的问题,比如贪污腐败这么严重,大家希望通过实现民主来解决这个问题。但这不仅仅是个启蒙问题,因为贪污腐败的原因大家看得很清楚,权力缺乏监督约束啊!不是老百姓不懂,不是老百姓还在黑屋子里沉睡,老百姓精着呢!不信你去菜市场问问,小摊小贩都懂得这个道理。你说既然老百姓都懂,都知道腐败的症结在哪里?但腐败的问题为什么解决不了呢?这是因为政治是各种力量博弈的结果,你的力量不够强大,当然没办法解决,等你力量强大了,你才有可能解决,所以这不简单是一个启蒙的问题。
    
        还有一个问题,我们一些搞启蒙的人,对传统文化,对自己的传统缺乏必要的认识和理解,这是非常可怕的。所以我觉得还有另外一种启蒙,就是用传统文化来来启现代人“良知傲慢”之蒙,启现代“新蒙昧”之蒙。昨天我在网上我看到了一个邓晓芒的演讲,他的题目是——“中国人为什么没有真正的信仰”。邓晓芒先生今天不在这里,我这样讲可能有点不厚道,但这些年邓晓芒一直在讲启蒙,提出一个新批判主义,将启蒙主义大旗举得很高。加之我又正好看到了这篇演讲,触动了我,所以我要专门谈谈。中国人为什么没有信仰?邓先生说信仰是从宗教中产生出来的,而宗教有很多等级,有自然宗教、实用宗教,还有真正的精神宗教。他说只有基督教才是真正的精神宗教,是一种真正的信仰,而中国传统宗教包括儒教都是实用性宗教,是不能给人真正信仰的。比如张载讲“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听起来很崇高,其实还是实用性的,是一种物质化的精神。
    
        邓先生以这样一种孤陋、封闭的心态对待传统,我觉得非常有问题。首先,他对宗教的理解其实是来自早期基督教,早期基督教将自己看做是唯一的宗教,其他都是异教,都是低等的宗教。这种极端的看法在基督教内部都已被放弃了,现在的基督教学者一般都主张宗教之间的平等对话,“各美其美,美人之美”,不再采取极端排外的态度。邓先生将这种过时的观点捡过来,作为其立论的根据,到底想要表达什么呢?更重要的是,当今中国人的信仰危机,缺乏信仰,是个非常现实的问题,有强烈现实指涉,可是邓先生这样一讲,将其还原为一个抽象的文化问题,不是现实的原因,不是长期的政治化教育,僵化的意识形态,对传统的否定批判,导致了中国人的信仰危机,而是中国文化本身就出了问题,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没有信仰。这种解释有什么意义呢?它把很多重要的现实问题都掩盖、遮蔽住了。所以邓先生与“五四”激进派犯得是同样的错误,他们都将具体的现实问题还原为抽象的文化问题,西方文化怎么样,东方(中国)文化怎么样,同时又大反传统,是一种激进、狭隘的认识方法。
    
        邓先生认为自己是在启蒙,但我觉得他更像是在“蒙启”。邓先生的演讲后,有很多回帖,一些学生说听了邓先生的讲座很受启发。说明他这种启蒙颇有些市场,能蒙骗住一些年轻学生。但也并不尽然,比如有一个学生回帖说:邓教授,你讲精粹的精神性,那么伊斯兰教不是更精神吗,比基督教还纯粹,你为什么不宣扬伊斯兰教?说明邓先生的言论只能哄哄思想不成熟的低年级大学生,稍微有了思考能力,就不会相信他这一套了。所以我们今天如何启蒙,是个大问题。近百年来中国的知识分子一直把启蒙当做自己的理想,但是今天或许应该认真思考如何启蒙这个问题。比如民主,一直是知识分子努力追求的目标,但最近变得谨慎起来了,为什么呢?因为在实践中出现了一些问题。今天早上旁听的有位莉亚娜女士,她是前南斯拉夫人,现在在墨西哥生活,是墨西哥总统的中文翻译,最近在人大访问。有一天我们一起喝茶,她说起民主,一肚子的火,她说南斯拉夫就是被民主毁掉了,一个完整的国家被瓦解成几个部分,互相征战,打来打去。她是马其顿人,马其顿有200万人口,现在有12个政党,你不知道这些政党都在搞什么,搞得民不聊生。当然我不是否定民主,民主的理想不能丢弃,但是今天谈民主,光喊口号是没有意义的,重要的是怎么走出一条中国化的民主道路,这恐怕是问题关键。这不是启蒙问题,不是喊口号的问题,而是要去实践,要去摸索,要将民主理念与中国文化、中国国情结合。我就说这么多,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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