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张灏先生早期的
发展与生活点滴
作者:丘为君
来源:“政治哲学与思想史”微信公众号
编者按:本文为丘为君老师在4月27日“张灏先生追思会”上的发言,经作者审定,刊发于此,并由编辑部做出必要的技术性处理,感谢丘为君老师授权转载!
感谢任锋召集这个会议,让大家能够聚集在一起来纪念张灏先生在学术研究上的卓越贡献,也非常感谢许纪霖教授长期在学术上,推广张灏先生的思想在中国大陆的传播。张老师很多学术思想的精华,刚刚纪霖兄都已经做了精要的说明。将来如果有机会,我们可以召开一个关于张灏先生学术方面的会议。今天因为时间关系,不太可能在这里进行专题式的学术研讨会,我就把张先生早期的思想变化跟生活点滴,向大家做一个报告。
关于张先生的早期思想发展,华人世界认识他的人没有那么多,主要是与他早期的著作偏向英文书写的缘故。为什么这样讲,因为当时在俄亥俄州大还有一位教中国史的先生,他是Samuel C.Chu(朱昌崚,1929-2013)。朱先生的专业是研究张謇,但是我们跟他的接触比较少。他在美国长大,中文讲的也还好,但是华人学术圈认识他的人就比较少,主要便是他中文著作量不多的缘故。
张老师为什么会有开始用中文书写这样的转变,我的观察有几点。首先是他可以用流利的中文跟大家沟通,而且这点得以实现,主要还是需要有一些机缘。我大概是在1980年代的中期来到俄亥俄州跟张老师学习。从现在来看,这个时候张先生已经具备了可以用中文书写的客观条件。因为大概在1975年前后,他那时候38岁,已经是正教授了,可以不需要再用英文写作来满足美国学院派的要求。一般我们在38岁,对很多人来讲才刚刚起步而已。但是他那么早就已经在研究压力极大的美国学术界站稳,算是在学术思想上非常早熟的。
在1975年蒋介石(1887-1975)过世之后,华人学术界里发生了一个重大变化,这个变化主要是由余英时(1930-2021)先生所启动的。余先生那篇在《联合报》副刊连载的《反智论》的文章,在台湾与华人世界引起了广泛的回响,后来这篇长文收入了1976出版的《历史与思想》一书。《历史与思想》获得了社会上热烈的回应后,余先生便开始鼓励跟他比较熟的几位研究中国思想史的朋友,包括林毓生(1934-)、张灏、杜维明(1940-)等先生,希望他们能多用中文书写,回馈中文世界的年轻读者。
这个华人学术圈细致的变化,在1975年之后慢慢出现,由于张老师本身已经没有升等压力,便可以在这个机缘下,开始使用中文书写,与中文世界接触。在这方面,他有几个具体的成果。例如他1982年在台湾《中国时报》副刊上面就刊登了大家很熟悉的,后来非常重要的文章《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一个报纸副刊上面出版这样严肃的文章,是非常罕见的,主要是跟当时的副刊主编高信疆(1944-2009)先生有关系。高先生所主持的红遍海内外的《中时》副刊,一直很重视文化与思想议题,他也长期跟张灏老师保持友好关系。后来在1980年代后期,卸下《中时》副刊工作,来到美国威斯康辛州大(麦迪逊,Madison)进修的高先生,和两位年轻作家朋友古蒙仁(1951-)、罗智成(1955-),也来到过俄亥俄州哥伦布市(Columbus,Ohio)作客,我接待了他们,并安排他们跟张老师见面。
在中文写作方面,除了《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另外在1984年“中研院”近史所开的一个关于经世思想会议上,张老师也提交了一篇叫《宋明以来儒家经世思想试释》的文章。这篇文章当时注意的人比较少,但是它的厚度其实不亚于《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
张灏先生的自由民主问题思考与儒学问题研究,看起来好像是两条不同的路线,其实这当中是有内在联系的。《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初读好像是关于西学的问题,但是在这个西学的提问当中,他却又连接到中国儒学中最深沉的思想里面去了。要了解《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这篇文章为何能够出现,可能需要对当时台湾的政治社会背景有所了解。值得注意的是,不同于很多人用西方社会科学方式来讨论自由民主问题,张灏老师走出一条蛮奇特的路径。他既不是完全套用西方社会科学的路径,也不是用新儒家的代表性思维方式(民主开出论)。他自己摸索开出一条路径,就是从西方政治理念当中,找出其民主传统的内在根源,然后跟中国宋明理学传统(特别是内圣方面)来连接——即是用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来处理这个问题。在这样的框架中,如果是处理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那么新儒家当中,徐复观(1904-1982)先生在这个议题上是曾经用心探索过的。但可惜没有系统地开展出来。对这个问题有兴趣的朋友,可以以后慢慢再去探讨。
新儒家曾经从“忧患意识”去思考民主这个问题。但是,忧患意识在本质上不是一种宗教意识,而是人文意识。在宗教意识里,人透过政治社会现实的反射,而暴露出自我的本质,其实是由永无止境的欲望所构造的。这种明显的缺陷性,以及与之相伴而来的脆弱性,适与无所不能但又慈爱的神,成强烈的对比。对照来看,张灏先生的“幽暗意识”理论,主要是从西方的基督教传统或者说是基督教神学中推出来的,并企图跟中国传统(尤其是宋明理学传统)里的苦行理论(asceticism)——即是天理人欲二元论述——来相连接。就这点而言,幽暗意识它是具有非常浓郁的宗教特征,尤其是在基督教的原罪(sin)传统里面。
值得注意的是,张灏先生关于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的思想体系,大概在1975到85年这十年当中,基本上已经发展起来了,而且建立的相当完整;之后都只是做一些修补而已。这里必须一提的是,他之所以会持续关注、思考自由民主问题,与他台大启蒙师殷海光(1919-1969)先生的长期通信与讨论自由主义问题,有很大的关系。但这里限于篇幅我们就不展开了。
张灏先生虽然思索与关注大问题,但是他的生活则是极为简单低调。例如他很早就担任一个大学讲座(42岁起),却很少向人提及。我有一次曾经向他提问这个讲座的性质与背景,他也轻轻带过。大概从1979年到1985年,他在俄亥俄州大学担任Wiant Professor of Chinese History and Culture,因为很低调,大多数与他接近的华裔留学生,都不知道有这件事。
1984年张灏先生最开心的事情之一,莫过于他哈佛指导教授史华慈(Benjamin Schwartz,1916-1999)先生与其夫人一起来访。对他们这两位师徒而言,这应该是一件比较罕见的事情,而此行也可能是名满天下的史华慈教授第一次来访俄亥俄州大。史华慈教授那时候68岁,已经退休了;他大概看他的学生们都已经在各重要学术机构站稳了,所以特别远道过来看这位得其心传的杰出学生。总的来看,1984年这一年当中,张老师那时候47岁,在各方面,无论是在体能或者学术思想上,他都是处于巅峰状态。
我在1984这一年来向先生学习并且担任他的研究助理(RA),主要工作就是协助他完成其代表作Chinese Intellectualsin Crisis:Search for Order and Meaning,1890–1911(《危机中的知识分子》)的出版。这本布局非常庞大、论述结构极其浩繁的论著,基本已经是完稿阶段。我的主要工作是帮他找书借书,做部分稿件修订,以及打字、校对排版等等工作。
1980年代初期,大多数的研究人员都还是用电动打字机打字,那时候电脑刚要出现而已,市场很混乱,基本上是三强鼎立局面:Apple II,IBM PC,还有一个大家现在很少听过的,叫王安电脑(Wang Computer)。所以张老师的手稿《危机中的知识分子》,扣除导论与结论前后两章,内容主要有四章,基本上就是用这三种不同的电脑来打的。因为老师自己不会打字,也不懂电脑这些东西,当时我受命帮他打这些书稿,直接对他负责,有秘书工作的性质,对他来说,行政程序上也比较简化。但是历史系安排给我的电脑,却是这三种不同的机器(如今回想,可能在我接手打字之前,已经有若干书稿章节,分别交给历史系里的不行)政工作人员,用这三种不同的电脑打字)。令我头痛的是,这三种机器是不相同的输入与指令系统,而且Word Processing才刚刚面世、开始流行,当时也还没有出现WWW这种可以上网查资料的互联网,因此电脑使用者都必须参考厚厚一本的使用手册,大概有500-800页这么厚。这样,结果大概就可以想象了。因为打完后要整合,整合的时候要将三种不同系统整合为一种,稿件就大乱了。乱了以后就苦了师母廖融融(-2019)女士,因为最后师母要把我打出来的东西,重新校对。其实打出来的每一章节,机器是没有问题的,但是每次整合在一起就大乱,师母就必须重头去看到底文稿哪一步分又出了什么问题,这样她的工作就加重。
这个工作大概进行三年时间,《危机中的知识分子》大概在1987年完成出版。这本书是张老师一生最重要的英文著作,以后他大部分的作品,主要多半是用中文来书写。这样看来,1987年可以说是他写作生涯的一个分水岭。例如这当中,隔年也就是1988年,他就出版了讨论谭嗣同思想的那本书《烈士精神与批判意识》;这本书基本上是从《危机中的知识分子》里面分出来的,因为他有一些想法,在那本书里面写不进去,于是就把它拿出来独立成册。
后来张老师继续对幽暗意识有一些新的反省与想法,提出了超越意识的问题,他再次回到那个幽暗意识的框架里面去。这些反省与想法,具体在他1989年写出的《超越意识与幽暗意识——儒家内圣外王思想之再认与反省》这篇文章中。这篇文章可以跟84年《宋明以来儒家经世思想试释》一起看。在此之前,多数的张灏先生读者,主要多半看重他在近代中国的转型时代这个议题,比较少人去注意到他对儒家问题方面非常具有原创性的思考。也就是说,如果不了解他对儒学问题的研究,就不容易深刻体会《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的核心议题。
大概在52岁左右的时候,张先生的思想发展进入到另一个阶段。在时代的刺激下,他竟然走出了书斋,在俄亥俄州大校园中参加了一些相关活动。也是在这以后,他的思考就更倾向以中文来书写与表达,所关心的课题就是像百年来中国的革命运动、乌托邦运动、共产主义运动,和民主主义跟民族主义问题,以及还有更为根源性议题的轴心时代等宏大的、与时代休戚相关的议题。
最后我想花一点点时间,来稍微说明一下张先生对我的学术训练,跟他生活中的若干点滴。在学术训练方面,在我一开始接触张老师的时候,他是要我先读韦伯的著作,而不是先读近代中国方面的研究。这是私下的师徒制训练,不是正式课堂上的要求;大约每一两个礼拜,我就要必须跟他报告我读韦伯的进度与心得等等。他认为韦伯在许多领域方面,例如比较宗教、官僚体系问题、资本主义与理性化问题等等,都具有过人的洞见与原创性。他强调我要学习韦伯的比较文明视角,去思考中国问题。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便要我去上中东史课程。由于我是在历史系,不是在偏重汉学训练的东亚所,所以世界史方面的课程很多。
上完中东史之后,我也修过日本史与接受东南亚研究方面的训练。东南亚方面课程不在历史系而是在政治系,比较偏重在社会科学方面的训练。当时我的主修(major)在历史系,辅修(minor)则在社会科学,特别是政治学与社会学这两个领域。在中国史方面,我主要就是跟张老师学习,另外也上过朱昌崚先生一门课。回想起来,当时张老师要我学习很多西方社会科学与人类学相关课程,而我自己也从这些训练中获得无限的知识趣味,例如Robert Bellah,Clifford Geertz的作品,都是与张老师私下讨论的谈资。
这是在学术训练方面,他的生活点滴我也稍微介绍一下。张灏先生作为一位杰出的思想家与学问家,他的思想世界则跟他的生活是相关的。比如说大家都注意到,他看起来是一位严肃的教授,其实他的性格非常的温和。你看他的思想世界的非常西化的,他的思想运作模式也是西式的,事实上从他的整个生命价值来讲,却是非常注重中国(儒家)传统的。他有一句话让我非常印象深刻,也一直谨记在心,就是强调我们做人要讲究人情义理。当时我不太懂,后来我仔细观察他跟人的交往,才了解到所谓的人情义理,大概是怎么样的运作模式。
试举一例说明。在北卡(North Carolina)那边有一位年轻的美国教授写了一封信给他,说他的研究跟张老师的领域有一点重叠,希望不会冒犯。张老师就写了一封短信回复他,写的非常慎重,而且改了好几遍,让我帮他打字。一般人今天可能用一两分钟就以电子邮件回复了。但是,他这封信就改了一两天,文辞用的非常优雅,说我们是在各种不同的跑道上奔驰,大家都有权利与资格这样努力。在这些方面,他是非常注重这些小节的。
对于现实生活,虽然他在美国已经居留数十年,但还是不太会处理美式生活里的基本运作,比如说他不会打字、不会用电脑。对一些美国生活上面最关键的项目之一,例如汽车,他也不太认识。有一次他开车载我去吃饭,开到半路上,车子竟然坏了,我非常着急,当时还没有手机那样的东西可以做紧急联络。我先将汽车引擎盖打开来看,发现水箱里一滴水都没有了。我说老师你这个车子都没注意保养就这样开,是有危险性的。车子故障停在马路边,但张老师似乎并不着急处理车子故障问题。我们两人在马路边,我一边处理汽车,他则开始跟我大谈韦伯的问题。一般人出行碰到这种车子抛锚的情况,应该都会非常着急。但是他就是一位这样活在他思想世界里面的学者。
另外还有一个他告诉我的故事,也颇能反映他的学术生活状况。他跟加州大学(UC Davis)历史系刘广京(1921-2006)教授一向友好,计划一起去洛杉矶开会。张老师是从美国中西部搭机到西岸,先跟刘先生会合后,再一起从北加州的从旧金山湾区,开车到南加州的洛杉矶。他们两个人在高速公路上开车时,大概在争论学术问题时过于专注与激烈,而就忘了车速,结果超速了被警察给拦下。美国警察说,你们两人看起来年纪都不小了,为什么还开快车超速?刘广京先生就跟警察说,因为他们在讨论学术问题,可能争论太激烈了忘了注意车速。警察一看,这两人一眼望去就像是象牙塔里充满书卷气的教授模样,于是就放他们一马,没有开罚金。他们就是这样,完全生活在思考的世界里。
张老师的日常生活确实非常单纯朴实。有一次他要我替他处理一个小问题。这个小故事也充分反映了他的行事风格。事情是这样的。台湾南部有一份报纸,忽然不请自来寄了一笔还算优渥的稿费支票,说慕名而来请他帮报纸写稿子。张老师为此颇感困扰,最后决定将稿费退回。我知道他不是收入很丰厚的那种学者,就建议说稿费不妨先收下,稿件日后可以慢慢再写。他说他大概没有什么时间,于是给报社回了一封信,说将来若有机会再替报社写稿,现在先把稿费退回。由此可见,他对物质的欲望不高。另一方面,他的写作也不是属于那种作家型态的创作。
1992年是张老师与我都开心的一年。我是在1992年6月从俄亥俄州大学历史系完成学业毕业,在这里追随先生学习8年有余。这8年多是我生命中最丰收也是最快乐的时光。这一年,张灏老师55岁,荣获“中研院”院士殊荣。在他获得院士殊荣之前,他的学术成就,不论是他两本英文学术专著,或者是近代中国转型期概念,或者幽暗意识与民主问题,或者是宋明理学研究中提出的原创性见解,基本上都已经被世界学术界所肯定了。我是在这一年辞别了先生。之后跟老师接触就比较少了,因为回到台湾到大学任教,带着家庭开始一个全新的生活和完全不同的挑战。
张灏老师是在1998年从俄亥俄州大正式退休,在此任教长达30年(1968-1998),然后转到亚洲来,应聘去香港科技大学任教。我在1996年-1997年当中,刚好有机会在旧金山湾区的加州大学做一年的访问学者。这段期间,大约在1997年春夏之际,我飞到哥城探访老师,那时候他已经决定接受香港科大的邀请。我过去俄州那边,主要是帮他整理、打包研究室的书籍。而这变成了我与他在美国的最后相聚。从他1998年到香港任教之后,到2005年退休,这七年当中与他见面的机会就比较少,只有趁着他来南港开院士会议之便,可望见他一面请益学术问题。2005年张先生离开亚洲返美定居之后,就更少有他的音讯了。
我记得有一次跟纪霖兄讨论,是否让退休的张老师能够回到亚洲来做短期讲学,希望能在东海大学跟华东师范大学做个讲座,这样可以跟大家再次相聚。那时候,纪霖认为张老师年纪很大了,需要请师母一起来好照应。这件事情我在电话中跟在美东定居的张老师讨论过,虽然他表现出兴趣,但是又好像觉得还有点困难,没有完全答应。这件事情最终并没有实现,是一件蛮可惜的事情。
刚刚纪霖兄的发言说,张先生其实没有什么特别严重的疾病,我也是持这样的看法。我原先跟广欣师弟商量,一起去西岸跟老师做一个口述历史录影。我在设备与技术问题上基本上都准备好了,但因为疫情关系迟迟无法成行。而且即便去到那边,张老师住在安养院里面,可能也没办法在疫情时期让他接待外面的访问者。所以这件事情我们一直在等待好的时机,因为主要是乐观地认为,张老师并没有罹患癌症等恶疾。另外,美国有非常丰富的医疗资源,估计他应该很快就可以恢复健康。所以不幸听到老师过世的噩耗,简直是晴天霹雳,在精神上一时无法接受。在最后这告别的时刻,我们在这里要真诚地祝福张老师在天堂里,或者在他平静没有苦痛的世界里,跟师母在那边永远甜蜜团聚。我的报告就先到这里,谢谢大家。
责任编辑:近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