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云】花朝节:古人的浪漫想象与本真生活

栏目:文化杂谈
发布时间:2022-03-18 00:42:07
标签:花朝节

花朝节:古人的浪漫想象与本真生活

作者:方云( 民俗学博士 上海大学国际教育学院讲师)

来源:澎湃新闻

时间:孔子二五七二年岁次壬寅二月十五日己巳

          耶稣2022年3月17日

 

编者按:和节日节气相关的民俗,传承了上千年,蕴藏了祖先的智慧和文化。在现代社会,我们与传统民俗渐行渐远,但在某一个时刻,我们仍会被清明、谷雨等二十四节气的名字惊艳,会被元宵的“花市灯如昼”打动,会在春节和中秋从遥远的他乡奔赴故乡。民俗是流淌在血脉中的属于中国人的记忆。

 

澎湃新闻与华东师范大学民俗研究所合作,推出传统民俗节日栏目,介绍那些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十分重要的节庆以及与之相关的民俗,这些民俗并未消失,依然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

 

中华民族古称“华夏”,为“中国”与“华夏”并称。唐朝经学家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述:“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华”字,初文见于西周金文,古字形像花朵,本义指草木之“华/花”,后来引申为“美丽、光彩”与“繁华”之意。从此角度来说,华夏儿女亦是“花”之儿女。古往今来,国人爱花、赏花、惜花、护花,历朝有关花的神话传说、诗词歌赋、书画艺术不胜枚举,诸多瑰丽的“花”文学、艺术、信仰、民俗等,可集中于盛极一时的“花朝节”予以呈现。

 

 

 

金文“华”字

 

花朝节简称花朝,亦称“百花生日”、“花神节”、“花神生日”,为中国传统岁时八节之一。花朝节日期并不固定,有的区域是二月初二,有的为二月十二,有的则定在二月十五,盖因时、因地、因候之差别导致各地花期之不同,故而造成不同节期。但不难看出,促使花朝节萌生并发展的重要民俗活动——游春赏花的最佳时间,便是仲春二月望日,此时节恰对应“八节”中的“春分”。春分节气,阳气从始升到大盛,促使百谷、花木生长,花朝均不出春分前后。正如宋人易正达诗中所云:“莺花世界春方半,灯火楼台月正圆。”

 

一、花朝节的历史演变

 

对于花朝节于何时形成,历史考据不一。花朝节约发端于春秋末期一说,始自清代秦嘉谟《月令粹编》卷五中所引的《陶朱公书》:“二月十二为百花生日,无雨,百花熟。”陶朱公为春秋越国范蠡于吴地的自号,故其书中所记载月令习俗带有明显的吴越痕迹,故有此推论。

 

花朝发展于魏晋南北朝时期,定型于唐宋年间,并盛行于明清,这是大多学者赞成的历史演进。唐代春日“花朝节”与秋时“月夕节”相对,“二月望为花朝节。盖花朝月夕,世俗恒言二、八两月为春秋之半,故以二月半为花朝,八月半为月夕也。”“花朝”是仲春百花齐放的大好时节,而“月夕”则处仲秋天高气爽,月明星稀之时,成为岁节中安排最妙的两个节日,凸显出中国人注重阴阳调和与自然和谐的时令观念。《旧唐书》卷一百八十一中所记:“(罗弘信)招纳文人,聚书至万卷。每花朝月夕,与宾佐赋咏,甚有情致。”唐代游春赏花之举,多集中在文人或士人阶层,于“花朝月夕”的良辰美景中赏玩游乐、宴饮集会。

 

随着宋代市民阶层的兴起以及经济的富裕,花神信仰因花卉业的繁荣而兴盛,并与花朝节日娱乐结合并逐步定型。南宋吴自牧《梦粱录·二月望》中述“仲春十五日为花朝节,渐闻风俗,为春序正中,百花争望之时,最堪游赏。”无论男女老幼,都会将当时最流行的簪花戴在头上,《洛阳牡丹记》中述:“洛阳之俗,大抵好花,春时,城中无贵贱皆插花。”宋人的花朝节,是初春的第一次大型出游与社交生活,听经、讲道、饮酒、吃茶、烹笋、作诗、听戏、裁衣、挑菜、赏花、斗草、扑蝶及谈婚论嫁等,娱神娱人,人神共娱。

 

 

 

宋人绘 纨扇画册之春游晚归页故宫博物院藏

 

元代花朝节不仅在民间的影响力不断增大,且受到了官方前所未有的重视。元初陈元靓《事林广记》中载:“二月十五为花朝。”元人杨公远的《花朝》中写道:“翻忆昔年成感慨,长官出郭劭耕民”;舒頔的《劝农文》记:“花朝之日,令出郭,载酒肉为尔农劝者,重农事也……”;元代朝廷专设“司农司”和“劝农使”等农业机构及劝农官员,“此日帅守、县宰,率僚佐出郊,召父老赐酒食,劝以农桑,告谕勤劬,奉行虔恪。”花朝日劝农,不仅成为朝廷定制,也成为节俗惯例。

 

至明代,花朝节官员放假一日被写入大明律例,朝廷“赐文武百官宴”,如《明神宗显皇帝实录》《大明会典》卷五十三《礼部》中所记:“每年假日……花朝一日”。而民间的庆典更为恣意,民众花下饮酒,踏青归来的盛况,可从孔尚任的《桃花扇》中一窥:“千里仙乡变醉乡,参差城阙掩斜阳。雕鞍绣辔争门入,带得红尘扑鼻香。”花香、酒香,醉人缱绻。而明人马中锡《宣府志》中所记:“花朝节,城中妇女剪彩为花,插之鬓髻,以为应节。”,更将城中女子的明艳与烂漫春色相互映衬。

 

清时花朝节俗更为丰富多彩,除了赏花、踏青、挑菜、宴飨等,还要分食百花糕、百花粥及饮百花酒,并相互馈赠。如清人郭麐的《菩萨蛮.花朝饮袁湘湄秋水池堂》:“去年春在否,今日花朝酒。”徐积的《寄张景修》:“吴市花朝酒,松江月夜船。”无论是百花糕还是百花酒,均来自农家辛勤的耕种。花朝自诞生就不仅是单纯的赏花之乐,而是与农业生产生计密不可分。花朝节,自先民对春日鲜花绽放的生命赞美,到对诸花神的想象创造,再到无数浪漫诗文的惜时奋进,最终返回至农家最为本真的生活。

 

 

 

清康熙《五彩十二月花神杯》图片来自网络

 

二、花朝节的花神与花神庙

 

“百花生日是良辰,未到花朝一半春;万紫千红披锦绣,尚劳点缀贺花神。”这是旧时江南民间庆贺百花生日风俗盛况的写照。民间祭祀花神,最早源自对花的自然崇拜。远古时期,先民对花的崇拜来自朴素的生命观,是对自然界中花卉春华秋实,强大的生命轮回与复始的生命力的崇拜。花是被子植物,拥有着强大的繁殖能力,从而也体现出了古老的母系社会的生殖崇拜,故被认为花神是掌管人类生育的神明。

 

 

 

民国时期,花神泥塑,北京铅丝泥人。李文墨收藏

 

在花神的传说故事中,达成共识的女神共有两位,一位是女夷,另一位是花姑。《淮南子·天文训》中述“女夷鼓歌,以司天和,以长百谷禽兽草木”;杜台卿《玉烛宝典》卷二引高诱注,女夷是天帝之女,“下司时和春阳,喜乐鼓歌也。”女夷清丽高雅、玉净花明,潜心修炼为神后,主春夏长养、百花荣枯。《月令广义·春令》中记“春圃祀花姑”;宋曾糙《类说》“花姑”条记:“魏夫人弟子,善种,谓之花姑。”明王路《花史左编》“花姑”条载:“魏夫人弟子,善种花,号花姑,诗春圃祀花姑。”在《中国民间俗神》中记载的花姑,则是一位以种花为业的女子,因崇道奉祀魏夫人而一跃为花神。后世流传中,神话中的女夷与道教的花姑逐渐合并,如明人王象晋《群芳谱贞部》中“花神”条载:“花姑为花神”,并注曰:“魏夫人弟子黄令征,善种花亦号花姑,一名女夷。”此外,民间,将历史人物杰出的品行与十二月令相联结,形成了一套更为丰富的花神谱系。

 

“农谚占卜,花谚兆丰。”除了掌管百花开放,花神还是主宰着农业的女神,祀奉她的不仅限于花农,还包括耕种庄稼果蔬的农人。农民们常以花朝节之阴晴,以卜全年谷物、水果的丰歉,出于祈丰年的目的,来祭拜谷神、花神。农家为了祈求稼穑五谷丰登,于花朝节当日举行庙会庆祝,专门前往花神庙拜祭赛神。据方志记载,沪上多处建有花神庙。老城隍庙旁的沉香阁即是热闹的一处,清人秦荣光《上海县竹枝词》记:“花朝十二赛花神,十九观音佛诞辰。约伴向沉香阁去,桃花扇小杏衫新。”还有始建于南宋嘉熙年间的嘉定花神庙,时名顾庙,亦名永庆庵。上海古猗园中,还保留着清乾隆五十三年,由地方人士募捐的州城隍庙灵苑,后改建为花神殿供奉花神。花神殿门楹上还刻有清许太眉撰的一对庙联,“海棠开后,燕子来时,良辰美景奈何天,芳草地我醉欲眠,楝花风,尔且慢到;碧澥倾春,黄金买夜,寒食清明都过了,杜鹃道不如归去,流莺说,少驻为佳。”,通篇不着“花神”二字,却以词曲牌名,融情入景,曼语丽辞,将花朝诗章描绘得淋漓尽致。

 

 

 

《祝花神诞》《点石斋画报》一八八七年第一一〇期

 

 

 

古猗园花神殿笔者摄

 

上海曾是中国的棉业中心,“花米行”中的“花”指的就是棉花,棉农在花朝日要祭拜花神来祈求棉业丰产。沪谚有“花朝月明,棉花白银”,花朝日下雨,则有烂棉花之嫌,造成棉花歉收,故棉农以花朝日是否下雨来占卜棉花丰歉。上海棉田多于滩涂之上,一度棉花生长状况不尽人意,花农们遂建庙供奉庇佑百花的花神,每年花朝举行庙会,报赛请神,以祈棉铃吐絮。“日出万匹,衣被天下”,终得江南富庶,“先棉”黄道婆也成为棉业之神。至今,沪上民间还留有吃“花朝团”的习俗,用糯米制成,形如汤圆,意在祈求棉花丰收。

 

旧时花朝节,沪上人家或相邀出城踏青,或给花木挂红。清人钱大听在《练川竹枝词》中述:“花朝二月雨初晴,笑语相将北郭行。折得缃桃刚一朵,小鬟偷插鬓云轻。”殊不知出城观赏桃花的姑娘们,艳若桃李,自己也成为了春日里最美的风景。清人张春华在《沪城岁事衢歌》感叹:“春到花朝染碧丛,枝梢剪采袅东风。蒸霞五色飞晴坞,画阁开尊助赏红。”处处花木飘红,装点了丛丛绿树的江南春。

 

申城的“花神灯”亦是花朝月夜一道独特的风景。此灯也称“凉伞灯”,通常以当地所产可作伞面的半透明油纸“谈笺”糊成,多呈伞形、六角,上镂人物、花卉、珍禽异兽。清人王韬《瀛蠕杂志》中记载:“出灯多者,至二三百盏,间以五彩吴绫折枝花灯……或扎彩为亭,高可三四丈,间饰龙凤,以云母石为鳞甲,上下通明,光照数丈。”

 

此外,沪上尚有采戴荠菜花(民间传说此举可保一年不头痛),男童蓄顶发、女孩穿耳洞等习俗,盖沿习唐宋旧俗。民国时期,还出现一种奇特的风俗——花朝种痘,即于百花生日这一天接种牛痘以克天花,“南市豫园设有牛痘局,是日各处妇人抱儿来种痘的,不可计数”。究其原因,当地人习惯将种痘叫作“种花”,百花生日当天种花则花易生,那么是日种痘则痘易生。可见,花朝随时代发展生发出了新的节俗,而旧节俗亦在时代前进的浪潮中被淹没。

 

三、当代赏花经济与花朝节重构

 

“春色平分已自奢,今朝风物更鲜华。”随着国家对传统文化的大力振兴,赏花经济逐渐成为旅游业的新引擎,花朝节迎来发展的新契机。华东师范大学田兆元教授曾指出:“民俗经济是指因民俗活动的开展而带来的特别消费。民俗经济是一种认同性经济,它是历史形成的重要经济与文化资源之一。民俗经济对于文化传承与文化认同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2010年,花朝节被列入浙江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11年杭州花朝节在西溪复办,为西溪的旅游业创造了前所未有的价值。紧接着,2012年,武汉新洲旧街花朝节被列入湖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单。现如今,花朝开遍大家南北,江苏苏州、江西南昌、北京、湖北襄阳、河南云台山、福建福州等地相继开始恢复创办花朝节,将花朝节传统节俗与文化融入到以花展为中心的节日主题中。此外,汉服元素的国潮风也被加入其中,改造成为“汉服花朝节”。众多的汉服爱好者借此节日之际进行中国传统服饰、文化活动的展示,宣传中国传统文化。花朝节所带来的文化价值与经济价值不容小觑。

 

在上海,花朝节也是办得有声有色。2021年上海崇明岛的第十届中国花卉博览会,成为市民难忘的一次盛大花朝节体验。以花博盛会为依托的花朝节,不仅再现了各地奇珍聚集一处的繁花集似锦,更以现代化的科技手段,打造出了有趣好玩的沉浸式古俗体验,让市民真正体会到“蛱蝶悠飏闲自乐,丽天和日景迟迟”的花朝内涵。

 

作为上海江南古典园林代表的古猗园,也是多年连续举办牡丹花友会,即古猗园园林花朝节。市民可在牡丹盛开的江南园林中穿行,感受百花绽放的美好,更可体验抛绣球、写花神祈福牌、选花神、投壶、画扇、题词、汉服集市等传统活动。在花神殿前,诵读花神长联:更能引发民众春日良辰的情感共鸣。上海宝山区则借罗店花神庙会的舞台,将花朝节开在了“罗店花海”的田园风光里。传统的花序、花舞、花迎、花开、花行等祈福仪式建构完整,并将国家级非遗“罗店龙船”融入节庆中,让花神与十二花仙立于龙船之首,迎神启航送上春天的祝福,别具新意。罗店花朝节富于农耕文化特色的系列展演,更为凸显海上花朝的民俗文化特色。当代花朝节的创新与发展,使得这一传统节日焕发出别样的生机,呈现出不同于历史的新风尚。

 

 

 

罗店花朝节图片来自网络

 

四、结语

 

明《传习录》中记载了王阳明与朋友“南镇观花”的故事。当守仁先生从容对答:“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心学中,观花开花谢,告诉我们的是真心着眼,敦本尚实,秉持纯粹心,体察世间之真、善、美。花朝节,不仅仅是对春日良辰的赞颂,更是领悟它所透露的对于美的珍惜、对生命的敏锐体察、对哲理的沉思……。历史中传统花朝节俗虽不能完全保存,但在当代社会语境,现代生活的创新与创意中,我们仍可重拾先民的传统智慧,快慢从心,深切感悟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关系。心中有花朝,便会诗意盎然,繁花簇簇。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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