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丽·托马斯】哲学家-历史学家的反叛:乔纳森·李采访记

栏目:他山之石
发布时间:2022-02-22 09:28:23
标签:哲学史

哲学家-历史学家的反叛:乔纳森·李采访记

作者:艾米丽·托马斯 吴万伟 

来源:译者授权 发布

  


本文是艾米丽·托马斯(Emily Thomas)对撰写了颠覆性哲学史的乔纳森·李(Jonathan Rée)的采访。

 

乔纳森·李平静地告诉我,“哲学史不是很有名望,但它的影响力之大令人难以置信。”他是在书房里接受采访的,那里堆满了书、古玩宝盒、可弯曲的台灯旁边一堆一堆的论文。李的毛衣外套和令人愉快的行为举止风度与他作为革命家的角色格格不入,但是在他的专业领域——哲学史内,英文的“大”哲学史是几个世纪前出现的。这些书有夸张的标题如《哲学史:从最早到本世纪初》,描述了哲学是如何从泰勒斯发明开始,经过亚里士多德的改善,中间经过中世纪的磕磕绊绊一路走到今天。伯特兰·罗素(Bertrand Russell)的《西方哲学史》几乎完全遵照这个模式,毫不客气地告诉我们,“哲学从泰勒斯开始。”在此背景下,李最近的书《巫术》是静悄悄的、坚定不移的、反叛性的。它追踪了英语哲学从16世纪后期创立以来的演变过程,不像其它同类作品回避惯常的学术科研道路,偏离常规进入荒野沼泽和缠结的丛林。部分通过探索五十年间隔的历史,李捞起不少基本上被哲学遗忘的思想家如威廉·哈兹里特(William Hazlitt)和玛丽安·埃文斯(Marian Evans)。他探讨了他们的生平和观点,也提供了更知名人物的新视角如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和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我问了更多有关《巫术》的问题,涉及到颠覆性的、塞入很多哲学内容的必胜主义制门器。

 

怎么想到《巫术》呢?

 

多年来我一直在思考哲学状态中有某种真正腐烂之物,我开始思考麻烦可能被追溯到某个单一机制:被称为“哲学史”的书籍。我突然想到这是一个传统,我们现在可以充满信心说点什么。哲学史开始于17世纪,以不同的语言写成,显然基于从前的哲学史——尤其是第欧根尼·拉尔修(Diogenes Laërtius)的《名哲言行录》。我对所有这些书相互之间拥有的极不寻常的相似性非常感兴趣:它们都说哲学开始于泰勒斯,沿着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一路下来,这被呈现为一种发现。

 

自17世纪开始,这些历史建筑基本都是一样的,揭示出三大部分的情节:古希腊开端,中间阶段有些摇晃歪斜,接着是启蒙。这个模式几乎出现在一本又一本哲学史中,20世纪的所有哲学史几乎没有差别。我认为这个故事永远持续下来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因为哲学书被广泛阅读(或者至少被广泛地传播了——我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真正读完了这些书)。同样的故事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这种方式其实有点儿难以置信地道德败坏。它们给你一种印象,似乎哲学非常令人厌烦,是上年纪的人尤其是老头们在做的事,他们已经太老了,没有办法去做其他任何有用之事,只好围绕老掉牙的东西折腾,而且没有取得任何进步。你能想到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我绝对不愿意再在这上面浪费我的人生了,一小时都不行。

 

哲学被这些哲学史殖民了,因为名牌大学里的名牌哲学教授说“我并不会在乎历史是什么,我只对真理感兴趣。”这样做,他们等于为这些难以置信的、重复性的、乏味的哲学史家提供了免费通行证,他们将观点畅通无阻地灌输到年轻人和学生的头脑中,随后进入难以置信的名牌大学里难以置信的聪明教授的头脑中。

 

因此,长时间以来,我一直觉得哲学史存在严重问题。我花费了很多时间以一种抽象的方式表达哲学史是多么误人子弟,一直在思考如果做才能给哲学史带来一场革命从而笼统地改善哲学。我突然想到,不再抱怨了,我必须看看自己能否以更好的方式以更大的规模写一本哲学史出来。

 

《巫术》如何获得其焦点?

 

我认为哲学史的大部分描述中最可怕的误导之一是,他们没有认识到哲学著作的最根本事实之一——多语写作。如果你看看任何一位哲学家的书架,里面往往包含很多语言的作品——或者至少是从多种语言翻译而成的作品——这种情况在其他学科来说都是不真实的。我想提出哲学实践与翻译实践密切相关的事实。从字面意义上说,哲学就是研究你如何翻译诸如自然(natura),如果你只是假设因为两个单词在不同语言中一样,它们就有同样的意思,你会落入什么陷阱。做到这一点的方式之一就是在本族语英语之外熟练掌握希腊语、拉丁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法语、德语。我认识到如果我做到了这一点,在115岁之前,第一句话我可能都还没有开始写呢。

 

因此,你焦点集中在英语写的哲学?

 

是的,一位评阅者说,他认为我坚持英语写的哲学就是在试图在哲学上进行英国脱欧的行动。但这恰好相反。我的观点是无论你在进行哲学研究时使用什么语言,你实际上都是在邀请其他语言来参加晚餐聚会。尤其是在19世纪初,一直存在这样的时间,人们渴望有全国性的英语哲学。我认为所有这些都是屁话:哲学不是试图称赞你用自己的母语感觉多么舒适自如的问题,而是体验你的关系中的不自然问题,不仅仅是你自己的语言而且还有伴随语言而来的观点。

 

你曾经描述第欧根尼·拉尔修的《名哲言行录》是呈现了“丰富多彩的古老哲学形象,作为一套太过人性特征的竞争而传承下来。”我认为这可能是对巫术的很好描述——你同意吗?

 

啊,好啊!《名哲言行录》是非常令人好奇的一本书。在某些方面,难以置信地乏味无趣,但第欧根尼仅仅从一个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译注)的死亡方式作为开头,因为水肿病,他把自己埋在牛粪里,结果被狗当成动物尸体给吃掉了。或者有关泰勒斯因为抬头看星星而掉进水沟里的著名故事。所有这些故事都旨在让哲学家看起来很具有人性。19世纪有些真正有趣的思想家——其中有些是世界上我最喜欢的思想家,克尔凯郭尔、马克思、尼采——都是第欧根尼·拉尔修的热情爱好者。我认为部分是因为他们喜欢喜剧这种方式,因为其他人都在撰写悲剧。这是一种闹剧。成为闹剧的要点是它是有关个体的故事,或者他们性格上无伤大雅的怪癖的故事。我真想在《巫术》中做的事之一就是展现理性主义在过去几个世纪里如何缓慢崛起的,的确是这样,虽然你能想到的哲学史是观念教义的历史,但完全可以采取另一种做法。这个替代做法似乎更有意思得多,也能够为那些可能考虑自己进行哲学研究的人提供一种模式,那就是哲学是个人在思考“这真的说不通。你知道,存在这样一些术语,我在人生中一直在使用它们揭示人生或政治是什么样子的或者在宗教或爱情上我为什么相信这个。”接着,你开始思考,“我敢肯定那是对的吗?——我真的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吗?”

 

哲学发生在你自己的信用体系开始崩塌之时,或者当你开始摇晃它,并且认识到它远非你愿意想象的那么稳定牢固之时,这是极具个性的过程。真正的哲学探索可能发生在当你独立思考之时。当你盯着看一张白纸,或者为书中的一个句子绞尽脑汁时,你想“这看起来愚蠢之极,但也许是我自己愚蠢。”你需要出去散散步或游游泳,接着你为此睡不着觉,再后来它就像一个肥皂泡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喜欢把哲学当作体验的观点。我不想偏离哲学其实是论证问题和严谨思考事物的事实,在我看来,对事物的思考若变成了思考者的显著体验,这种思考就具有了哲学上的重要意义。

 

在《巫术》中,你写到弗朗西斯·培根的随笔成为英语世界的第一本哲学著作--而他写作时几乎是心不在焉的。你能稍微谈谈吗?

 

16世纪的时候,鉴于哲学的母语是拉丁语或拉丁化的希腊语,人们对于是否能够用英语进行哲学研究是有清醒的自我意识的。有人认为应该尝试一下,但有人觉得根本就行不通,我认为培根的意义就在于他真的这样做了,虽然未必是故意的,但这事偏偏就这么发生了。

 

《巫术》描述了17世纪哲学家如何沉迷于哲学在地理上的起源地——希腊或埃及。他们为何如此在乎这些呢?

 

我们不应该忘记基督徒在试图为其使用异教徒著作辩护时所经历的愤怒,尤其是当他们将亚里士多德的著作作为基督教儿童教育的组成部分时。对于哲学,基督徒一直觉得很尴尬。基督教继承了罗马的教育体系;而大部分教育是依靠拉丁语进行的,不过很多以希腊为典范。耶稣基督不说拉丁语,更非哲学家。我认为,你的问题的答案与这个需要有很大关系,“其实,希腊人都是从埃及人那里获得的,埃及人是从犹太人那里获得的,摩西是从亚伯拉罕获得的,亚伯拉罕是从亚当和夏娃那里获得的,而拉丁语是从上帝那里获得的。”我假定你可能会说文本存在两大语料库:构成圣经和新约全书的部分,构成希腊语哲学的部分--尤其是亚里士多德哲学。问题是如何将两者结合起来,很多基督教历史学家发现了将其结合起来的方式,而且实际上在说基督就是哲学家,是他发明了永恒哲学或别的东西。但这从来没有真正奏效,因为所有证据都认定耶稣基督是个有趣的、有创造性的年轻人,但他对哲学一窍不通——他从来没有听说过哲学。他教导人们的方式并不是真正的论证,他的大创意理论(USP“独特的销售主张”(Unique Selling Proposition),50年代初美国人罗瑟·瑞夫斯(Rosser Reeves)提出的理论——译注)是寓言故事而非三段论。因此,让我们说,人们做出了很多努力将两大文献集中起来变成一个整体。

 

炮制庞大神话的哲学史通常把最近的哲学家当作英雄来看待:哲学史的隐含意思是从希腊和中世纪以来,当今哲学家取得了进步。但是,我觉得《巫术》中似乎没有暗示哲学取得了多大进步。这是因为你怀疑哲学取得了进步吗?

 

哲学当然一直在进步——但进步并不在最有趣的部分。我认为个人取得了进步:如果你花费一辈子的时间一直对哲学感兴趣——最后,你对事物的认识可能要比从前深刻得多。但是,你取得的进步或许属于消极的类别,也就是说,你对自己在任何事上的判断将变得越来越缺乏信心。这是进步吗?你可能构建了说话的特定路线,这是进步。黑格尔让你能以之前没有过的方式思考问题。那或许是进步?

 

但是,我认为问题太笼统了。艺术取得了进步吗?啊,是的,罗丹(Rodin)拓展了雕塑语言,为后辈开辟了新的可能性。它开启了从前并不存在的可能性。这是进步吗?

 

进步观念有多个层次。它不仅是事情在当前比过去更好的问题,而且也包括19世纪某些思想家所说的进步性(progressiveness),这意味着你不应该放任自己受到父母一代思想和行为的限制——你应该发明创造而不是循规蹈矩。好像不是你被禁锢在冲向未来的交通工具里,正好相反。要点在于实际上应该由每个人自己来决定未来的前进方向。

 

在某种方式上,哲学就像爱情和爱情体验,里面有欢乐也有痛苦。克尔恺郭尔(Kierkegaard)说,爱情当然很美妙,“你认为每一代年轻人仅仅因为能从前辈的错误中吸取经验教训,在如何对待爱情上就处于比前辈更好的位置上?”他说“人人都是从头开始的,每一代新人都是从最初开始的。”我认为,对于哲学来说也是如此。毫无疑问,现在有一些从前没有进行过的不同方式,做事方式上或许存在更大选择,但这并不改变人人都要从头开始的事实。如果要真正从事哲学研究,你就要从头开始。你不能说,“啊,那很好,前辈已经整理过这个哲学问题,现在我能开始研究另一个。”显然,这与自然科学相反,在那里,你能说“我们既然明白如何制造这种疫苗了,现在我们就开始研制另一种疫苗吧。”就爱情或者哲学而言,想象可能出现那样的进步纯粹是幻想。其实,我认为你能够更进一步,想象存在进步其实将阻止你获得本来可能有机会获得的见解。

 

众所周知,哲学家的文笔可能往往很糟糕。你有没有特别不喜欢的哲学作家?

 

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觉得伯特兰·罗素(Bertrand Russell)真的让人受不了,我能理解为什么。显然,罗素是个才华横溢、聪明绝顶之人,但他并不善于让别人进行独立思考。非常真实的是,在解释事物或让事情变得简单方面,他很了不起。他写的很多普及性著作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比如我的祖母(她认为罗素非常了不起:精彩绝伦,经常看他的电视节目。能够与世界上最聪明的人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多么美妙啊,他能把一切都讲得这么清晰!)但是,我认为罗素擅长的普及化方式存在一些问题,乏味无趣,而且让人思维迟钝,这也是主流哲学史存在的问题。历史学家往往对读者说“啊,当然,休谟的原则极其复杂,但我将为你提供一个简单化的版本。”那种简单化让人丧失思辨能力:它会阻止本来能学习的人自己去学新东西。

 

最后一个问题,你有最喜欢的哲学家吗?

 

索伦·克尔恺郭尔(Søren Kierkegaard)。因为他强烈反对哲学作为单一学科的概念,即你能在前人离开之地开始学习和进步。他写了很多在某种方式上一直当作笑话的东西。我的意思是,故意带领人们进入花园小径使其感到失望,并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接着你认识到他并不是认真的。他的文笔优美,诙谐智慧,往往带着轻松随意的色彩。他从来没有尝试确立一些人人必须遵守的法则。

 

作者简介:

 

艾米莉‧托马斯(Emily Thomas),英国杜伦大学哲学系副教授。剑桥大学博士,在荷兰格罗宁根大学读博士后数年,2018年出版《绝对时间:现代英国早期形而上学的分歧》和《现代早期女性论形而上学》。最新著作是《旅行的意义:出游的哲学家》(其中文版即将由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

 

乔纳森·李(Jonathan Rée)的哲学史著作《巫术:英语哲学的发明》(Allen Lane (2019)。

 

译自:The Philosopher-Historian Rebel: an interview with Jonathan Rée by Emily Thomas

 

https://www.philosophersmag.com/interviews/266-the-philosopher-historian-rebel-an-interview-with-jonathan-ree 

 

本文的翻译得到作者和原刊的授权和帮助,特此致谢。——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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