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话盛行的时代
作者:西奥多·达林普尔
译者:吴万伟
来源:作者授权
发布
时间:孔子二五七零年岁次庚子十一月初八日己亥
耶稣2020年12月22日
当今时代,你必须拥有正确的观点,什么错误的观点都不能说出起来,否则……
假话或言不由衷的胡扯往往比伪善更加糟糕得多,因为伪善指的是没有能够兑现自己宣扬的道德理想,我们大部分人都是伪君子,为此我们都应该感谢上帝才是。一个社会,若人人都毫不妥协地遵循自己的道德原则生活,无论这些原则碰巧是什么,那都将是让人完全无法容忍的灾难。这些原则编织成的网络不可能细密到足以抓住生活中无限多样的迫切要求,除了这个事实之外,一个人如果什么道德缺陷都没有,虽然在理论上令人钦佩,但是,碰见这样的家伙肯定令人感到不舒服甚至恐惧不已。撒谎骗人当然不好,但从来不撒谎的人肯定不善于社会交往,其情感可能与自动机器人没有多大差异。
如果没有伪善,就不会有流言;而如果没有流言,就不会有文学和无比宝贵的闲谈聊天。而这种程度的伪善对于维持社会交往来说必不可少,这是判断问题,虽然很多个别的伪善例子应该受到谴责,它们成为人们批判和抨击的对象理所应当,有些例子的确越轨了令人不可接受,但是对于人类的生存来说,伪善就像爱情和欢笑一样不可缺少。我们应该永远不要忘记法国作家拉罗什富科(La Rochefoucauld)的名言,伪善是罪恶付给美德的致敬颂词:不过,至少他知道两者之间存在差别。在人类事务中彻底消除伪善的唯一有效的方法就是完全抛弃道德标准。
假话之所以比伪善更具破坏性就是因为揭露假话更困难,也因为假话不仅欺骗他人还能欺骗自己,而单纯的伪善维持了某种程度的清醒认识;他有些无赖但并非恶棍。假话是在公开场合表现出来的对他人的热情关怀或对怀疑道德正统思想的某种观点表达的愤怒,但其实他并没有或不可能真正深切感受到这种道德正统思想;他的激烈表现不过是掩盖其不真诚的伪装,是对正统观点缺乏信心的表现。大文豪约翰逊博士将假话定义为“用正式的和矫揉造作的术语表现出对善良的哀怨伪装。”当假话被普遍传播开来之后,就具有了传染性,就会创造出一种氛围,人们都害怕实话实说。人们不再辩论,而是直接默认,而一旦直接默认某些论证就可能引发不合理的甚至极其邪恶的政策。
我认为我们生活在假话盛行的时代。我并不是说,这是历史上唯一的这种时代,但至少在我的一生中从来不是这样子,如果你想避免遭受诋毁,并维持频繁的社交活动的话,拥有正确的观点和从不表达任何错误的观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重要。更糟糕且更具极权主义色彩的是,要求公开赞同潜在虚假的或夸张的提议;在这样的场合,如果你拒绝磕头,那就像说出了严格的禁忌那样犯下了天大的罪过。人们必须加入到普遍说假话的行列,否则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只要人们因为表达了一种与最近接受的某些正统思想相反的意见或者没有表达正统观点就受到社会或法律惩罚,无论在什么地方,假话必然盛行。更进一步的发展是,那些刚开始意识到自己说假话的人逐渐相信它是真实的,因为没有人喜欢相信他仅仅是因为要与他人保持一致或胆怯优柔寡断或避免不愉快或担心毁掉自己的声誉才说出那些话的。因此,假话一旦在社会上站稳脚跟就将快速蔓延,要挑战它就已经非常困难,更不要说消除它了。
假话也有一种天然内置的膨胀趋势。一旦变得普遍化之后,任何愿意在说假话方面将自己与大部分人区分开来的人就有必要在某种方式上走得更远一些。这就像伊斯兰中的原教旨主义:你就算再正统,总有人比你更正统,从而令你黯然失色。一旦新的虚假教义成为正统思想,它反过来可能又被更正统的教义侧翼包抄取而代之。
假话领袖不是探索真理者而是追求权力者,只不过是破坏的权力,因为破坏本身往往令人感到快乐。假话是野心勃勃的平庸之辈惯常使用的武器,这类人因为高等教育的扩展和稀释而越来越多。这些人相信自己在社会上混出个名堂是理所应当的。
在假话问题上,英国一直是当之无愧的世界领袖。历史学家麦考利(Macaulay)说,没有什么比说英国人最讲道德更荒谬的了。他的意思是英国人不是遵从道德法则或真正反思自己行为的道德根基而是说假话。大作家狄更斯令人印象深刻地描述了一些人物,其主要特征就是说假话:伪君子佩克斯列夫(Pecksniff更斯小说马丁·朱述尔维特(Martin Chuzzlewit)中的人物)、阴险虚伪的小职员尤那依·希普(Uriah Heep狄更斯小说《大卫·科柏菲尔》中的人物)、一心关注自己鞭长莫及的非洲的杰利比太太(Mrs.Jellyby狄更斯小说《荒凉山庄》(Bleak House)中的人物)、乐观主义者波多斯纳普(Mr.Podsnap狄更斯小说《我们共同的朋友》中的人物。---译注)。显然,假话并不是最新发明。常常有人指责他采用夸张滑稽的描述,对此,狄更斯在小说马丁·朱述尔维特的序言中回答说,在某些人看来是夸张滑稽的描述,可在他看来却是没有任何掩饰的现实。我认为说假话的习惯的确能够把人贬低为单面人或者具有典型时髦特征的人。假话让人的观点变成被划伤的唱片,不停地跳针,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播放同一首曲子。
一旦假话占据你的心灵,就将削弱你考虑其他视角,接受相互矛盾的证据或同情那些并不完全赞同或无条件赞同的人的能力。因此,从本质上说,假话是不宽容的,它促成单调乏味,消除微妙、细腻和讽刺。它并不承认生命的悲剧维度,天生具有一种乌托邦色彩,因为它假设完美无缺尤其是道德上的完美无缺是可能的。这令人讨厌。假话依靠使用拿破仑所说的唯一有效的修辞技巧---即重复(其威力强大得令人恐惧但的确能产生效果)而取得支配他人的胜利。它能瞬间积聚起大量民众,也能依靠诅咒和逐出教会等手段对人进行威慑。假话根本与幽默无缘,而幽默往往是赋予人类生存以优雅的救星。难怪幽默成了假话的敌人或许是最大的敌人。开玩笑成为假话特别叱骂和抨击的对象也就毫不奇怪了。
与伪善不同,人们能够对热衷假话保持沉默;但是,在拥有适当观点被认为是重要美德的场合---比实际行为更重要,假话就能获得越来越多的鼓励和支持,能够所向披靡,无往而不胜。
假话从组织内部腐化机构。在这个方面,诺贝尔奖获得者科学家蒂莫西·亨特爵士(Sir Timothy Hunt)的案例非常具有建设性。2015年,他应邀在韩国科学记者午餐会上致祝酒辞,在场的人大部分是女性,他在这简单的话语中说:
请让我告诉你们我与女孩子交往的麻烦(科学研究中)。她们来到实验室,往往会发生三件事:你爱上她们;她们爱上你;你批评她们时,她们会哭。或许我们应该让男生和女生呆在不同的实验室?
在场的一位女士康妮·圣路易斯(Connie St Louis)不是科学记者而是伦敦一所大学里讲授科学新闻写作的老师,她在推特上发表了如下言论,说这样的言论把整个活动给搞砸了,竟然有如此可怕的的性别歧视者。这个事件在很短的时间里迅速传播开来,针对亨特的谩骂和诽谤铺天盖地,言论之激烈无以复加。对他的愤怒和怨恨迫使他迫辞去伦敦大学学院、英国皇家学会以及他帮助创建的欧洲研究委员会(the European Research Council)的荣誉职位(当时他已经72岁)。伦敦大学学院要求他辞职---他的夫人在这所大学当教授,也面临被解雇的风险。
按照英国皇家学会的说法,亨特为其言论道歉,不是因为必须要道歉而是觉得难堪。稍微做一番调查之后,却发现根本不是恶意诋毁他的人所期待的结果,掀起这场风暴的女士是一位惯犯,一直喜欢夸张乖戾的言论,其唯一公认的成就是自我推销和攀附,几乎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成就---当今学界,这种人很多很多。至少有些当事人这样说,亨特在说出那可怕的话之前说了下面这些话:
我说了科学界女性的重要性。我也向我认识的能干女科学家们致敬,说了一些关于她们的好话。现在我要承认女性科学记者做出的贡献。像我这样的大男子主义魔鬼却被邀请对女性科学家讲话,还是觉得有些怪异。
现在没有完整的演讲文字记录,但是,亨特很有可能说了一些话,他那不合时宜的倒霉话只是用来开玩笑的,这对任何具有正常智能的人来说都明白---并不寻找机会助推自身职业发展的人至少不会因此大发雷霆。实际上可以证明的是他最后的话,现有记录显示:“所以,祝贺各位,我希望--我希望---我真的希望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止我,尤其是阻止像我这样的魔鬼。”培养未来科学记者的老师康妮·圣路易斯却忽略了这个内容,虽然她肯定听到了却根本没有提及。让这样的人去腐化青年!唉!
亨特培养过的若干杰出女性科学家后来为他辩护,称老师对她们非常好,但是,无论他的实际行为还是他作为顶尖科学家的崇高地位都不足以挽救他。伦敦大学学院展现出对尤那依希普式说教的关注,发表了如下声明:“伦敦大学学院”(UCL)是英国第一所同等招收女生的大学,大学相信这个后果(亨特辞职)显示我们致力于追求男女平等。”该声明带着说假话的懦夫的所有勇气,这项决定说亨特的再度声明是“不合适的”,而这个不合适的最接近她们想表达的词“错误的”。随着后来冒出的更多的证据,它给人留下的窝囊印象就更深刻了。
亨特和妻子离开英国前往日本。因此,在英国学界生活中仍然还存在毫无道德原则地说假话的官僚,但是说了几句无伤大雅言论的诺贝尔奖获得者却根本无存身之地,这些话并没有到低级趣味或污言秽语的程度。可怜的提姆·亨特,无论怎么说,他都是体面正派之人。平庸之辈精心算计的大发雷霆足以让出类拔萃的杰出人士瞬间身败名裂。
一只燕子成不了夏天,但不幸的是,燕子往往不止一只。我们不妨考虑一下女权主义作家和演员杰梅茵·格里尔(Germaine Greer)和《哈里·波特》的作者著名作家罗琳(J.K.Rowling)的故事,她们都仅仅因为敢于说出显而易见的真理而成为谩骂和攻击的对象。变性的男人并不是绝对正宗的女人,这样的话在不久之前不过是人人皆知的常识而已。两位的财富和名誉在很大程度上保护她们免受直率言论造成的后果,但罗琳仍然不得不忍受男女演员纷纷与其断绝关系离她而去的事实,虽然这些人就是靠她的创作发了大财。
对于那些既没有名气也没有多大经济地位,而且不愿意成为网上假话泛滥喧嚣的殉道者来说,害怕自己的言论引发意外后果的恐惧已经波及一切,对任何话题的讨论而被揪住不放的情况越来越多,甚至在私下的对话也受到限制,因为担心遭到当局的谴责。正如在苏维埃和纳粹德国出现过的情况,私下的抱怨是极权主义的乐趣之一。
南汉普顿一名73岁的工程机械兼职讲师在大学里的咖啡馆和同事聊天:一场私人对话导致他被解职,后来胆小怕事的低级法官也不敢纠正。斯蒂芬·拉蒙比(Stephen Lamonby)在咖啡馆会见上司詹妮特·波纳尔(Janet Bonar)。在讨论中,他说"犹太人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虽然他们往往因此而受到诽谤中伤,"德国人擅长工程学",他将其归功于德国社会长期以来一直尊重和推动工程学。按照拉蒙比的说法,波纳尔对这种话非常恼火,虽然这不是在公开论坛中说,但她开始大喊大叫,后来向当局举报了这件事,这可真配得上苏联秘密警察机构内务人民委员会(the NKVD)的行动了。
在大学对此事进行的听证会上,副校长朱莉·霍尔(Julie Hall)说拉蒙比并不明白他说的话冒犯了他人,他因为“严重不端行为”而遭解职,这个词本身就表示并非小事。波纳尔说,她“担忧”学生受到“种族主义观念根深蒂固的”人的蛊惑,但没有报道说他在教学方面无能也没有说他有反犹主义倾向:他并非宣扬阴谋论的理论家,认定犹太人聪明绝顶,但用这种聪明掠夺全世界。
法官在驳回了拉蒙比的上诉之后说,“为了避免怀疑,我觉得将民族性、种族、宗教或宗教派别分门别类地描述,划分成完全不同的范畴,赋予他们某些能力和天赋(或与之相反的),至少有潜在的种族主义倾向。正如任何类似群体一样,天赋和才能因为每个人的情况当然有广泛而巨大的差异。”他拒绝了拉蒙比在使用积极的俗套观念的论证。这位法官缺乏逻辑和对话语意思的关注真的令人匪夷所思,他裁定犹太人物理学家或许感到生气和恼火,即把他的成功归功于他是犹太人的事实而非自己的才能和辛苦工作。但是,犹太人的身份与努力工作并不是相互排斥的,事实上,在大部分可以设想到的领域,要想出类拔萃都不可能不辛苦工作,如莫扎特(Mozart)虽然被赞许为天才,也都极其卖力地工作和学习,没有人值得担忧将物理学上的天赋能力仅仅归功于犹太人身份的事实。法官说积极的俗套观念---他并不否认它是积极的---仍然“对受益人来说具有潜在的冒犯性。”
请注意,这里第二次使用了“潜在的”这个词,它出现在法官说拉蒙比被解职是正确的。可能造成的后果是,“潜在的”这个词的使用会开启完全成熟的极权主义,因为它意味着根本不需要实际上造成任何伤害就要惩罚被告,只要有可能造成伤害的后果就要受到惩罚。正如卡夫卡(Kafka)所说“有人肯定诽谤约瑟夫K(Josef K.)没有做任何错事而在一天早上被逮捕。”在法官看来,拉蒙比潜在造成的伤害是什么?除了冒犯犹太人之外,非犹太人可能也觉得受到冒犯,甚至被“严重”冒犯了,因为他们觉得某些品质特征---通常认为不值得向往的特征,虽然法官并没有具体说明---被强加在他们身上。
法官是在清晰阐明或许可以被称为人类心理的蛋壳理论。如果有人对他人说的话感到被冒犯了,这就足以说明是个伤害,这种感受是合理的。传统英国法学的“理性人”概念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在评估一个行为是否具有威胁性或侮辱性足以引发别人大发脾气时:如果有人说他受到威胁、欺负、侮辱、冒犯,他就是受到了威胁、欺负、侮辱、冒犯,也就是足以在法律上采取行动。感觉俨然成了立法者。
在他反对言论自由的袭击最后,这位自本丟彼拉多(Pontius Pilate钉死耶稣的古代罗马的犹太总督---译注)以来最伟大的法官在谈及拉蒙比的观点时说,任何人都可能感到被冒犯了,因为他说的事“根本与他无关”。这位法官似乎没有意识到,如果人们因为说了与其无关的话而被拒绝就业的机会,那除了北朝鲜之外,这个世界的失业率将接近100%。他也没有试图区分公开讲话和私下言论。
在法官裁定的世界,有关人的任何笼统描述都不能说,甚至连说荷兰人是世界上个子最高的人也不行。在他看来,这样的笼统说法是否真实并不是关键。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犹太人聪明似乎源自他们获得诺贝尔奖的比例最高,德国人善于做工程似乎缘于他们的汽车、机器工具、和其他需要工程技术的产品等。但是单单事实,无论多么明显都不应该干涉正确情绪的表达和对错误情绪的压制。
针对拉蒙比向当局告密的妇女、大学副校长、宣称大学有义务保护多元文化背景的学生群体“免受潜在种族主义行为”威胁的就业告示牌、驳回拉蒙比上诉的法官---所有这些都使用言不由衷的假话取代了思想。猜测这背后的原因其实再自然不过。具有反讽意味的是,我觉得答案就在于种族主义这个词上。他们之所以对拉蒙比怒火中烧就是因为如果他说出了真话(无论什么原因),犹太人聪明和德国人善于工程技术---同样真实的是,其它人不那么聪明和不那么善于从事工程技术,这个想法绝对不允许有。为什么不允许有?因为在他们的内心深处,他们担忧这是对结果不平等的可能解释。这是他们不原意要这样的社会的理由,在这样的社会,任何人都没有法律障碍,人人都只剩下去争取与自己水平相当的社会地位。
假话连同其他东西成为抗拒不受欢迎的思想的防御机制。约翰逊博士说,“清除你心灵中的假话,那是社会的谈话模式:但不要愚蠢地思考。”尤其是当今教育的主要任务就是灌输假话和阻止任何其他东西的时候,这真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作者简介:
西奥多·达林普尔(Theodore Dalrymple),《城市杂志》编辑,曼哈顿研究院高级研究员,著述颇丰,包括《闯进美丽的世界》和《悲伤及其他故事》。
译自:The Age of Cant by Theodore Dalrymple
https://www.city-journal.org/the-age-of-cant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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