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坦】阙里伪孔案考辨

栏目:钩沉考据
发布时间:2020-11-27 12:06:35
标签:阙里

阙里伪孔案考辨

作者:赵文坦

来源:《孔子研究》2020年第4期


摘要:元明时期阙里至圣庙碑刻记载有五代伪孔孔末戕害孔子正嫡孔光嗣案。明后期曲阜圣裔孔弘颢作《伪孔辨》,又加入金朝伪孔孔之仙灭门孔氏正派孔玭案及若干伪孔和真孔争斗故事。从明末天启年间起衍圣公府修撰的家谱类著作多收录此文作为内外孔之辨的主要依据。征诸五代宋初典籍和《孔仁玉墓志铭》所谓孔末冒袭封爵并冒为曲阜令情节亦如其弑杀孔光嗣并非历史真实。孔之仙灭门孔玭案不见于金朝典籍元朝和明代前中期典籍亦未见记载清朝圣裔孔继汾也未认同当系子虚乌有。元中书省礼部对孔礼案的判决、明通政司对孔谊案的判决并不能证明孔礼、孔谊不是圣裔。伪孔案隐含圣裔不同支派间正嫡、爵位之争。

 

关键词:伪孔;孔仁玉孔末孔邈孔之仙孔玭

 

作者简介:赵文坦,男,1963年生,山东嘉祥人,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为元史、孔子家族史。

 


 

元文宗天历年间,孔子五十四世孙、袭封衍圣公孔思晦撰《孔氏宗支图记》,并镌刻入阙里孔子本庙的石碑中(1)1,内中记述五代时期伪孔孔末弑杀孔子正嫡孔光嗣并冒为曲阜令、冒袭文宣公爵位及孔仁玉中兴孔氏的故事。明代曲阜碑刻如《孔氏报本酬恩之记》等续添若干故事情节。这个故事影响深远,成为阙里伪孔之辨的因由,也是衍圣公后裔刻骨铭心的家族记忆及津津乐道的家族传奇(2)2。明朝天启年间曲阜孔子后裔孔弘颢曾作《伪孔辨》一文,除重复孔末案和孔思晦述及的孔寅孙案外,还增加了金朝伪孔孔之仙杀害孔氏正派孔玭一家十一口惨案,及若干伪孔与真孔间的争斗故事。笔者几年前曾撰文论证孔末弑杀孔光嗣并非历史真实(3)3,限于篇幅,对孔末冒为曲阜令、冒袭文宣公爵位之事未作细致考证,而兹事关涉衍圣公府的伪孔之辨。本文考辨孔末冒为曲阜令并冒袭封爵、孔之仙灭门孔玭等故事的真伪,并探究衍圣公府伪孔之辨的缘由。

 

一、关于内孔真孔与外孔伪孔

 

五代时期伪孔孔末弑杀正嫡孔光嗣故事最早见于《孔氏宗支图记》:

 

宋文帝元嘉十九年,诏:以阙里往经寇乱,坟茔荒芜弗剪,鲁郡土民孔景等五户居近孔子墓侧,蠲役,以给洒扫,种松柏。厥后孔景遗胤浸致强横,有孔末者,承五季之扰,杀圣人子孙几尽,惟泗水令孔光嗣之子仁玉,生才九月,隐于外家得免,实四十三世孙也。末遂冒为袭封□曲阜县令,葬其父祖于孔林之东。时鲁人以末之诈讼于上,蒙后周太祖罢末,以仁玉任曲阜县令,袭封文宣公。故自五代及宋,孔氏所存者无几,其有谱系同居者谓之袭封院。外居者谓之外院,非吾族也。……古语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不严其真伪之明哉!今家庙堂所奉神主,由四十三世祖袭封尚书仁玉迄今十二代矣,而外院者无与焉。

 

引文中所谓“袭封院”,指袭封文宣公孔仁玉的后裔,包括大宗文宣公(按:宋仁宗后改称衍圣公)一支,和同出于孔仁玉的小宗若干支。在宋代,孔仁玉的后裔曾有“五位”之说,即袭封位、博士位、中散位、侍郎位、中舍位(1)4。孔思晦所说的“有谱系同居者”就是在曲阜居住的这“五位”的后裔,是真正的孔子裔孙。所谓“外居者”、“非吾族”,指不属于“袭封院”的孔姓人,不在衍圣公府编撰的“谱系”之内,即非圣裔,主要指孔末的后裔,还应包括孔子四十九世孙孔传所说的“出于子孔”、“出于姬姓”的孔姓人(2)5。曲阜一带为孔子后裔聚居之地,除了孔仁玉的后裔繁衍的大宗和若干小宗外,亦必有同出于孔子而与孔仁玉不同支派的若干小宗,孔思晦显然把这些孔氏小宗也归入外院,纳入“非吾族”之内。也就是说,孔思晦是把曲阜孔仁玉后裔之外的所有孔姓人都排斥为“非吾族”即伪孔了。简言之,属于“袭封院”的孔氏是真孔,院外的孔氏则是伪孔,即伪冒圣裔的孔氏。

 

有必要说明的是,虽然孔末弑杀孔光嗣的故事最早形成于元中期,但阙里衍圣公府鉴别伪孔大约从北宋后期就开始了。《孔氏宗支图记》又谓:“绍圣五年(1098),肇建孔氏宗枝碑,明谓夫外院者元非同居,无宗从,服纪无所考据,虑世绵远,混淆本宗枝派,故勒图于石。”宋哲宗绍圣五年袭封衍圣公的是孔若虚。或许孔若虚已开始将曲阜孔姓人区分为“袭封院”与“外院”,那便是孔子家族史上最初的伪孔之辨。但北宋时期尚未有孔末弑孔案的记述,因为《东家杂记》《孔氏祖庭广记》等宋金时期著述皆无相关的记载。

 

明清时期,阙里属于“袭封院”的孔氏后裔称为内孔。早在元末明初,“袭封院”人口暴增,已由宋代的“五位”演变为“六十派”,散居曲阜及附近州县,或迁居外省。两宋之际迁居衢州的孔氏是孔仁玉后裔。而五代及以前迁居江南、河南等地的孔子裔孙亦甚多,皆为孔子真裔孙,但在孔府档案中,一般不称真孔,而称作内孔或正派。外院的后裔则称为外孔或伪孔。在曲阜等地,除了外院的后裔外,还有若干种冒入孔氏族谱的异姓人。这些人原本是内孔的仆人、养子、亲戚、赘婿等等,自然都是伪孔。还有一种情况,即原属内孔者因违犯宗法族规或国家法律就会被革出族谱,变为外孔。在孔府档案中,外孔和伪孔也常常混用。

 

质言之,孔思晦、孔弘颢等强调并实施伪孔之辨的原因是:历史上曾发生曲阜外孔戕害圣裔的惨案,此为孔氏世代仇人,不共戴天。还有外孔觊觎圣裔政治经济教育等待遇以及圣庙祀孔的权利,不时试图混入正派。众多异姓人也为了沾染圣裔经济教育等方面的特殊待遇,混入族谱,伪冒圣裔。衍圣公府从明后期经清朝直至民国时期编撰的世家谱类著作皆将孔弘颢的《伪孔辨》收入卷首(1)6,可见其对伪孔之辨的重视,而引以为据的案例即孔末弑杀正嫡孔光嗣案。

 

然而,孔思晦们所说的伪孔孔末弑杀正嫡孔光嗣案纯属子虚乌有。因为此案并不见于《旧五代史》《册府元龟》等宋初典籍,也不见于《东家杂记》《孔氏祖庭广记》等宋金时期的孔氏家乘,更不见于宋乾德二年(964)的《孔仁玉墓志》,更关键的是此案情节与宋初史籍和《孔仁玉墓志》中的孔仁玉本事抵牾,显然并非历史真实(2)7。相关的另一个问题:是否可能有一个像孔思晦所说的“洒扫户孔末”冒为曲阜令并冒袭封爵呢?我们接下来探究这个问题。

 

二、孔末冒为曲阜令冒袭封爵并非历史真实

 

五代宋初的典籍明确记载了孔仁玉之前的文宣公是圣裔孔邈,而非洒扫户孔末。五代直至金朝的典籍中都没有一位叫做孔末的文宣公,甚至没有记载一个叫做孔末的人。

 

《册府元龟》和《旧五代史》等典籍对文宣公孔邈着墨不多,略谓孔邈为兖州曲阜人,孔子四十一代孙,“身长七尺余,神气温厚”,“乾宁五年(898),登进士第,除校书郎。崔远在中书,奏为万年尉,充集贤校理。以亲舅独孤损方在廊庙,避嫌不赴职。谒罗绍威于邺下,辟为判官。”(3)8后梁乾化元年(911),“贬为同州瀓县尉,以扈从北征,后至行在故也”(4)9。后唐时孔邈先是官至御史,明宗天成二年(927)八月,“以吏部郎中、袭文宣公孔邈为左谏议大夫。”(5)10天成四年四月,“谏议大夫致仕、袭文宣公孔邈卒”(6)11。孔邈致仕当在此年或上一年,以年七十致仕逆推之,生年当在859860年。孔邈何年袭封文宣公?史无明载,估计在天成二年八月前,或在登进士第之后不久。

 

宋初孔子后裔孔宜曾编撰孔子宗子世系,却不及孔邈(7)12。由孔邈袭封文宣公事迹,可知孔宜编撰的孔氏宗子谱系并不完全符合历史真实。至少在五代前期爵位曾有孔氏其他支派的孔邈承袭,并非孔宜所在支派独享。

 

而这位文宣公孔邈袭爵时间正是在孔仁玉之前,和孔思晦《孔氏宗支图记》中孔末袭爵时间相合或者说有交叉。为清楚起见,兹将同时期几位孔氏关键人物事迹列表如下:

 

 

说明:五代及宋初史籍有记载的人物用黑体字,仅见于《孔氏宗支图记》和孔氏族谱的人名用楷体字。

 

从上表可见:(1)13光嗣、邈、末、仁玉四人生活的时间有交集。邈长光嗣2627岁,晚光嗣二年卒。邈长仁玉60岁或61岁。末的生年,《孔氏宗支图记》并未交待,当在邈、光嗣之后的公元900年之前。

 

(2)14“孔末弑孔”故事实际包括五个情节:(1)15孔末弑孔光嗣。(2)16孔仁玉始生九月,被外家救免。(3)17孔末冒为曲阜令。(4)18孔末冒袭封爵。(5)19后周太祖罢末,孔仁玉袭爵。从《孔仁玉墓志铭》可见,孔光嗣不是被杀,而是自然死亡;孔光嗣卒年,孔仁玉年九岁,并非在刚出生九个月就成了孤儿。而从《册府元龟》《旧五代史》《五代会要》的相关记载可知,孔仁玉在后唐时期就已袭封爵,不是到了后周时才袭封爵。即是说,这个故事的第(1)20(2)21(5)19三个情节皆非历史真实。

 

(3)22孔邈在孔仁玉之前袭封文宣公。邈卒时,仁玉11岁,又逾三年,仁玉14岁袭封爵。

 

(4)23孔邈袭封爵和孔末袭封爵有重叠,五代和宋初正史、类书记载孔邈在天成二年(927)(实际或自唐末起)至天成四年(929)袭封爵;《孔氏宗支图记》记载孔末在贞明五年(919年,亦即仁玉出生之年)至广顺二年(952)袭封爵,两者至少有三年以上的重叠。孔末袭爵和正史、《孔仁玉墓志》记载的仁玉袭爵也有重叠,即长兴三年(932)至广顺二年(952)。按,阙里不可能同时有两位文宣公。两相比较,五代宋初的正史、类书和《孔仁玉墓志》对孔邈和孔仁玉袭爵的记载更为可信。

 

假使五代时期曲阜曾经有一个叫做孔末的洒扫户,他会不会在孔邈之前冒为曲阜令、袭封文宣公呢?我们认为不可能。假设孔邈迟至后唐明宗天成二年(927)才袭封爵位,但是他在唐末中进士,在后梁、后唐的朝廷、地方都曾任官,必定有相当的名望。后梁乾化元年(911),又任同州瀓县尉,后唐时官至御史、吏部郎中,断不会容忍一个洒扫户残杀孔子正嫡并冒为曲阜令、袭封文宣公。孔末会不会在孔邈卒后、孔仁玉袭封之前的三年内袭爵呢?我们认为也不可能。因为在此三年间,仁玉前一年是陵庙主,后两年任曲阜主簿,其不可能任由一个洒扫户僭盗爵位。何况朝廷封授圣裔爵位,不仅要以血缘关系为标准,还要看其学识、功名以及孔氏族人的认可,此可从邈、仁玉及宋代袭爵者的经历得证。孔末既然身为洒扫户,在严格的封建等级制度和宗法制度下,他当是无功名、无官职者。总之,《孔仁玉墓志》证明了孔末并没有灭门孔光嗣;而据孔邈和孔仁玉的仕宦、袭爵真实经历,我们也可以推知孔末不可能冒为曲阜令,更不可能僭窃文宣公爵位。即是说,“洒扫户孔末”冒为曲阜令、冒袭封爵的故事与五代宋初正史、类书及《孔仁玉墓志铭》记载的孔邈、孔仁玉事迹相抵牾,“孔末弑孔”故事的第(3)22、第(4)23个情节也非历史真实。那么,孔末就是个莫须有的人物。

 

三、《伪孔辨》所载数个伪孔案辨析

 

明朝天启年间,衍圣公孔胤植主持、孔弘颢等纂修的《孔氏族谱》将《伪孔辨》一文收入卷首。其后清朝孔尚任编修《孔子世家谱》直到民国时期重修《孔子世家谱》亦皆收录,都是作为伪孔之辨的主要依据。兹文所记孔末案和孔寅孙案与前引《孔氏宗支图记》略同。两者所记金元明时期的伪孔案案情是:

 

金明昌三年,有孔寅孙者以内院端修不令其弟男昌宗等入学诉于礼部。部是端修之议而黜之。后又有孔之仙者欲冒圣裔,四十九代族长孔玭不从,遂击杀玭等一家十一人。元延祐四年,有孔礼者因袭封思晦不许其入庙拜祭,遂陈告省部,自称二十七代孔乘次子景进之后。审系诈伪,编入里甲。明永乐三年,又有孔谊妄称圣裔,亦言系出景进,赴通政理告。征诸洪武、天历碑,系西忠社民籍,自伏杖决。此皆洒扫与孔姓仇不共天者也。(1)13

 

此文所载金元明时期伪孔与正派的争斗,既有一般祭祀孔子权利、受教育权利等等之争,也有惊心动魄的杀人灭门惨祸。兹辨析这几例伪孔案的真伪。

 

1.关于金朝孔之仙灭门孔玭案。

 

《伪孔辨》谓金时期伪孔孔之仙欲冒圣裔不遂,击杀四十九代族长孔玭等一家十一人,此事不见于孔元措《孔氏祖庭广记》等孔氏家乘和阙里志书。《金史》和金人文集中亦未见记载。

 

按,孔元措生于金世宗大定二十一年(1181)。金章宗明昌二年(1191)袭爵,时年十一岁。承安二年(1197),以衍圣公兼曲阜县令。元措在金朝生活五十三年,在蒙元生活约二十五年,卒年约在元宪宗八年(1258)(2)14。其《孔氏祖庭广记》成书初刻于金末。孔元措壬辰北渡降元并复爵之后又曾刊刻,即后世所谓元刻本,流传至今。

 

孔庭族长孔玭长孔元措两辈,但生活时间应该有较多交集,因孔氏族长一般辈分长而出生较晚。孔思晦和孔弘颢记孔寅孙案在明昌三年(1192),孔弘颢记孔玭案在孔寅孙案之后。就是说,孔玭案发生在孔元措袭封衍圣公之后。假设孔玭案在孔寅孙案后不久,甚或在同一年,那么孔元措是年也已十二岁,主奉孔子林庙祀事,也是孔氏家族领袖,五年后更兼曲阜的行政长官。孔元措熟悉家族掌故,对当时内孔与外孔间的斗争更应该了如指掌,其著作却未述及孔之仙案。设若孔之仙杀孔玭一家十一口人果有其事,宣尼的后裔遭此惨案,必是金朝惊天动地的大事,金代士大夫也不可能一无所闻,毫无记载。

 

孔思晦《孔氏宗支图记》记载金朝外孔孔寅孙因子弟受教育权利与正派孔端修的纠纷(详后),意在说明辨别伪孔之必要。孔之仙案比之更有说服力,孔思晦竟未提及,说明孔思晦没有闻及此惨案。陈镐《阙里志》嘉靖刻本也没有孔之仙和孔玭的记载。这个案例最早见于孔弘颢《伪孔辨》。

 

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也没有得到清代以精研孔子家族史著称的孔子裔孙孔继汾的认可。其著作《阙里文献考》卷七十四《子孙著闻者第十五之二》专考孔氏家族史上著名的族长,其中没有孔玭的传记。兹卷末评述曰:“族长为举族矜式,必齿德众著,始足以树仪型而端表率。举事主修林庙,亦非公勤廉干者弗胜厥职也。若鼒,若泾,若诠,皆能其任。……考自四十六代孙宗哲,于宋崇宁间,始授迪功郎,为孔庭族长。继者类能举宗范以训子弟,而世远年湮,家传残缺,能举其轶事者尠矣。顾可考其名者,族长则有四十七代若鉴,四十八代端修,四十九代瓒、管、璚,五十代持、抚。”以下又举五十一代至六十三代族长四十余人(1)15,独不及四十九代孔玭。既然孔继汾在专门表彰族长的章节中未提及孔玭之名,那就说明孔玭不是孔氏家族史上的“著闻者”。假设孔玭为了家族血统的纯正而牺牲一家十一口人,必定是孔氏家族史上最著名的族长之一,孔继汾亦必大加表彰。而将孔弘颢的《伪孔辨》列于卷首的《孔子世家谱》对孔玭的介绍也只有“族长,无传”四个字,极尽简略。由此可知孔之仙灭门孔氏族长孔玭事亦无所稽考,当系孔弘颢的向壁虚构。

 

2.关于金明昌三年孔寅孙与孔端修诉讼案。

 

《伪孔辨》所谓金明昌三年(1192)孔寅孙以内院(按,即“袭封院”)端修不令其弟男昌宗等入学诉于礼部之事,《金史》和《孔氏祖庭广记》皆未记载。此事亦首见《孔氏宗支图记》。孔端修之孙孔鼒在中统二年(1261)八月十五日立《孔端修墓碣》,文字简略,且主要叙述孔鼒这一支的世系(自孔仁玉至孔元正),只言及端修“为族长,敦睦宗族。金明昌初,上访耆德,赐进义校尉,以年老不仕”(2)16。孔颜孟三氏子孙教授马骧于大德五年(1301)撰写的《孔鼒墓记》记载孔鼒祖上谱系,述及孔端修“进义校尉,以族长为林庙主”(3)17,亦未言及端修与孔寅孙诉讼之事。

 

3.关于元延祐四年孔礼因袭封思晦不许其入庙拜祭引起的争讼事件。

 

孔礼自称是孔子二十七代孙孔乘次子景进之后,有进入孔子本庙拜祭的权利。孔乘在北魏孝文帝时期曾袭封崇圣大夫,《魏书》《北史》皆有记载(4)18。孔景进见于曲阜孔庙碑刻《魏鲁郡太守张府君清颂之碑》,碑阴有“集曹掾孔景进”,《阙里志》卷二《世家·闻达子孙》则记其为“魏功曹掾”(5)19,乃是正宗孔子裔孙。时任衍圣公孔思晦不许孔礼入庙拜祭,就是不承认他是孔子裔孙。孔礼陈告到主管国家礼乐、祭祀、朝会、燕享、贡举等政令的中书省礼部。礼部判决孔礼“诈伪”。

 

但是,礼部的判决未必公正,因为当衍圣公与其族人发生纠纷时,朝廷往往偏向衍圣公,以维护其在孔族中的权威。例如孔思晦曾与孔庭族长孔元祚发生争斗,明明孔思晦有罪过,时任礼部尚书的宋本对其曲加回护,反过来斥责孔元祚不守本分:“衍圣公,国家所重,圣者子孙,纵有过差,亦当百世蒙宥。元祚者,正当修己齐家,以德率下,自然外内睦婣,大小从化,且所言之过,假有实迹,亦系赦前。本路辄听其讼,实伤风教。”(6)24孔思晦是皇帝选定做衍圣公的,阶中议大夫,正四品。济宁路官员受理这个诉讼案,有其理由。中书礼部以“实伤风教”为由,连济宁路官员都斥责到了。礼部从衍圣公在阙里的权威,更重要的是从朝廷权威(朝廷任命的衍圣公)出发,自然以孔思晦的一面之词为根据来断案。族长孔元祚尚且如此,何况孔礼是一介平民。所以,礼部判决并不能证明孔礼不是孔景进的后裔。

 

4.关于明永乐三年孔谊妄称圣裔引起的与衍圣公府之间的争讼。

 

孔谊也声言出于孔景进,且上诉到通政使司。衍圣公府则出以天历、洪武年间镌刻的孔氏姓系碑文,通政使司自然以之为依据,孔谊败诉遭杖决。自北宋后期起阙里孔氏姓系碑主要是孔仁玉后裔的世系表,至元末明初自然不会记载孔景进后裔的信息。我们认为这个圣裔身份之争也可信,因为这些都是有关孔氏宗法、族人权利的争讼。当然,通政司判决孔谊是伪孔的结论未必可信,因为和元中书礼部判孔礼“诈伪”出于同样的道理。

 

历史上非圣裔为了沾染圣裔政治经济教育等方面的特权,而假冒圣裔的事件所在多有,因此所谓内、外孔或真、伪孔之间的斗争可能时常发生,孔府档案中就有许多此类案例。非出自孔仁玉支派的圣裔小宗,也会争取朝廷给予圣裔的诸种优遇而与内孔发生矛盾冲突,但不至于发生灭门惨案。所以,我们认为上述孔礼、孔谊等所谓伪孔争取圣裔身份和待遇的事例是有的,但朝廷的判决并不能证明他们不是圣裔。“孔之仙”案当然更令人难以置信。

 

四、伪孔之辨隐含孔氏嫡裔爵位之争

 

曲阜孔氏早在汉代即成大族(1)20。两晋之际随晋室南渡者主要是以大宗子弟为主的贵族,大部分孔氏平民财力不足以远徙,留在了曲阜,包括孔邈所在支派和孔仁玉所在支派的先人。中国南北分裂也使得孔氏分为南北二宗。因大宗外迁、无嗣或其它原因,小宗继袭的情况并不鲜见,爵位因而曾在不同支派间轮替。唐末五代时期,先是爆发农民战争,其后国家分裂,军阀混战,改朝换代频繁发生。阙里孔氏亦不免受到战乱和朝代更替的影响,文宣公爵位也曾在圣裔不同支派间轮替。孔仁玉和孔邈并不属于一个支派(2)21,二人所属支派大概发生过正嫡、爵位之争。曲阜孔仁玉这一支的先人争夺正嫡失利,孔邈袭封爵位,又是显宦,阙里孔氏其他小宗大约也站在了孔邈一边。

 

后唐明宗天成四年(929)孔邈卒,三年后即长兴三年(932)孔仁玉袭爵,此即文宣公爵位在孔氏不同支派间转换之一例。孔仁玉卒于北宋建隆四年(963),其后人在北宋前中期承袭爵位并不顺利,或许跟曲阜圣裔其他支派间也曾发生过嫡派之争。孔宜和其后人编出一个完整的宗子世系,目的是证明自己所在支派是圣裔正嫡。当然,与孔仁玉不同支的孔邈袭封爵位的事实被忽略是很可以理解的,《东家杂记》中“嗣袭封爵沿革”(3)22、孔元措《孔氏祖庭广记》中“世次”(4)23记载孔氏宗子封爵事迹,即皆不及孔邈。孔思晦《孔氏宗支图记》明确榜示“袭封院”是孔子正嫡,曰:“吾先世所辨正如此其严者,恐以他人而祖先圣乱吾正嫡之传,其获戾也大矣。古语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不严其真伪之明哉!”即是说,阙里出于孔仁玉者是孔子正嫡,居外院者非孔仁玉之后人。而被他们定义为外孔、伪孔的,应该也包括孔邈那个支派的孔氏。有“正嫡”就有“支庶”,孔思晦说袭封院内孔氏为正嫡,那么居外院者皆是伪孔,孔子裔孙中的支庶也是伪孔吗?《孔氏宗支图记》于此含糊其辞,但没有明确否认袭封院外也有孔子裔孙。

 

阙里“出于子孔”、“出于姬姓”的孔姓人以及诸色异姓人等冒为圣裔,希冀享有圣裔政治经济教育司法等方面的特殊待遇。内孔们对这些伪孔易于分辨,已冒入正派族谱的,也易于革出。而同出于孔子、与孔仁玉不同支派的若干小宗,应该不甘心被袭封院鉴别为外孔、伪孔,不甘心被袭封院剥夺圣裔应享有的优遇,甚至还会念及他们所在支派的先人曾经被认定为大宗而袭封爵位,孔思晦说伪孔“每怀觊觎之心,伺隙辄发,欲侥幸以玷吾之真”(《孔氏宗支图记》),大概即是此意。大约从北宋后期开始,内孔为防止其他支派争嫡夺爵,除将袭封院外的圣裔小宗界定为外孔、伪孔外,还蓄意夸大内、外孔之间的争斗。双方或许也曾发生伤人或群殴事件,但像“孔末”案、“孔之仙”案那样的灭门惨案应不是历史真实。这类伪孔案,当是经过袭封院对内、外孔间一般争斗故事的多次演绎,故事情节也层层累积,在孔思晦撰写《孔氏宗支图记》之前就已形成了“孔末弒杀孔光嗣”的故事。这个故事的情节在明朝又有所“续添”,如衍圣公府更有立碑《孔氏报本酬恩之记》记载孔氏报张媪之恩的故事(1)25。因为层累造成,后出情节益多而转精。“孔之仙”灭门孔玭案的形成,大约类此。因此,孔思晦及其先人和后裔所说的外孔、伪孔,其中当也不乏圣胄其他小宗。

 

我们将袭封院的伪孔之辨解释为隐含圣裔内部的斗争,颇有推测的成分,因为史籍和曲阜碑刻中难以找到直接证据。我们在此举一个类似的例证,即元代阙里孔氏也有因爵位之争而忽略甚至试图磨灭前代袭爵者事迹的事例。元朝阙里发生过多次爵位、大小宗之争,爵位曾在孔元纮、孔元用、孔元孝的后人中轮替。元纮是金朝袭封衍圣公孔搃次子、袭封衍圣公孔元措之弟,元孝、元用分别是孔搃再从兄弟孔拂的次子、季子,分属北宋衍圣公孔宗愿后人中的不同支派。孔元措卒后,孔元纮之孙孔浈与元措血缘关系最近,在元宪宗末年曾短暂袭爵,因其曾“有名在驱口籍”被族人群讼,遭罢免。先是,元太宗末年,孔浈曾为其祖孔元纮树立“孔君墓铭”碑。碑文中两处出现孔浈:一处是说孔元纮子之固“有子浈”,一处是文末记立石人“五十三世孙浈”。我们现在所看到的拓片中,“子浈”、“世孙浈”五字被磨灭(见本文文末所附“孔君墓铭”拓片图像(2)26)。磨灭时代难以考察,大概在元成宗初年衍圣公爵位由孔元用的后裔孔治承袭后,孔治或其后裔所为。而此所表现的便是孔子后裔不同支派间对正嫡和爵位的争夺。

 

最后,我们再作一个推测。既然《孔氏宗支图记》所述“孔末”、孔光嗣、孔仁玉事迹与《孔仁玉墓志铭》相矛盾,我们也已推论出孔光嗣不是“孔末”所杀,“孔末”也没有冒为曲阜令并冒袭文宣公爵位,而且,五代、宋朝、金朝直至元朝中期的典籍和碑刻更没有“孔末”的记载;而五代前期、孔仁玉袭爵前的文宣公仅孔邈一人,和《孔氏宗支图记》中的“孔末”同在孔仁玉之前袭封文宣公。从以上这些前提推测,《孔氏宗支图记》及以后孔氏家乘和曲阜碑刻中的“孔末”可能暗指孔邈,也可能是孔思晦(或其北宋朝先人)重新塑造的孔邈。当然,历史真实的孔邈与《孔氏宗支图记》、孔氏家乘及曲阜碑刻中的“孔末”之出身、经历、品格等截然不同。孔邈是孔子裔孙,相貌不俗,登进士第,官职不低,操守不凡。作为洒扫户的“孔末”与之相比,恐怕天差地远。如果读者将孔邈的原始史料和《孔氏宗支图记》两类史料都读过的话,很难将孔邈和“孔末”视为一人。但是,孔思晦对“孔末”冒袭封爵的时间安排确实与孔邈袭爵有交叉。我们尚未找到直接证明孔仁玉后人把孔邈当作“孔末”的史料,或许将来曲阜石刻史料的新发现有助于解决这个问题。

 

历史上孔子宗子世系并非一脉相传,宗子绝嗣而以旁支代袭封爵的情况并不鲜见。唐末五代时期,朝代更迭频繁,孔氏亦随世沉浮,如文宣公孔邈在唐、后梁、后唐时期官场上就是不倒翁,或许自唐末起就袭封文宣公爵位;孔仁玉则在后唐、后晋、后周、北宋初期稳作曲阜令,袭封文宣公。文宣公爵位则曾在圣裔不同支派间转换。孔邈袭封文宣公事迹,更说明唐朝五代文宣公爵位并非在孔氏某一支派中单线传承。当孔氏某一宗支确立宗统的地位后,常常否定此前出于他支的宗子,或磨灭其事迹,其他圣裔小宗也可能被归入伪孔之内。《伪孔辨》中记载的若干伪孔案例,不一定都是圣裔与伪孔的斗争,也可能是圣裔内部的斗争。

 

附:《孔君(元纮)墓铭》(为节省篇幅,笔者将拓片裁成两部分)

 


注释
 
1兹碑现存曲阜孔庙崇圣祠院内。《曲阜孔府档案选编》第三编《清代档案史料》第一册《孔氏宗族》有收录,济南,齐鲁书社,1980版,第349-350页,可参看,但与原碑多有不符。本文引此碑文据笔者实地抄录。孔思晦将孔光嗣及其后裔称为孔子正嫡,意为孔氏大宗。孔府档案中,孔光嗣裔孙又有内孔、正派等称谓。
 
2孔德懋:《孔府内宅轶事》,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版,第21-22页。
 
3拙文《文宣公孔仁玉中兴本事考》,载《孔子研究》2015年第3期。此文曾综述相关学术史,兹不复赘。
 
4(1)孔仁玉之长子宜在宋初袭封爵,“宜为冢嫡,至孙宗愿皆袭封世爵,故称宗愿曰袭封位”。宗愿这一代,只有宗愿、中散大夫舜亮、刑部侍郞宗翰、太子中舍宗寿、国子博士宗彀后嗣不绝,孔仁玉其他曾孙辈无嗣或再传绝嗣。见孔继汾:《阙里文献考》卷30《世系》,清乾隆刻本。
 
5(2)孔传:《东家杂记》卷首,爱日精庐影宋刻本。
 
6(1)周洪才:《孔子故里著述考》,济南,齐鲁书社,2004年版,第222-224232页;钟淑娥:《〈孔子世家谱〉探析》,载《山东图书馆学刊》2010年第4期。
 
7(2)见拙文《文宣公孔仁玉中兴本事考》,载《孔子研究》2015年第3期。彭庆涛等先生亦据《孔仁玉墓志》撰文《鲁国郡孔府君墓志铭与真实的孔氏“中兴祖”》否定孔末弒孔光嗣之说,文载《孔子学刊》第6辑,青岛,青岛出版社,2015年版。可见吾说不孤。
 
8(3)王钦若等:《册府元龟》卷729《幕府部·辟署第四》,第8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06年版,第8400页。
 
9(4)王钦若等:《册府元龟》卷522《宪官部(十一)·谴让》第6册,第5930页。
 
10(5)《旧五代史》卷38《明宗本纪四》,北京,中华书局,1997版,第526页。
 
11(6)《旧五代史》卷40《明宗本纪六》,第550页;卷68《孔邈传》,第905页。
 
12(7)王称:《东都事略》卷113《儒林传·孔宜传》,四库全书本。
 
13(1)孔德成:《孔子世家谱》卷首,济南,山东友谊书社,1989年版。
 
14(2)《金史》卷105《孔元措传》,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312页。孔元措:《孔氏祖庭广记》卷1《世次》,济南,山东友谊出版社,1989版,第81-83页。拙文《关于孔元措的生卒年及其卒后的爵位之争》,载《庆祝蔡美彪先生九十华诞元史论文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版。
 
15(1)孔继汾:《阙里文献考》卷74《子孙著闻者第十五之二》,乾隆刻本。
 
16(2)兹墓碣在曲阜孔林,北大图书馆有拓片,编号:1001,题名“孔端修墓碣”。
 
17(3)马骧:《权袭封主奉祀事孔鼒墓记》,北大图书馆有拓片,编号:1531,题名“孔鼒墓记”。
 
18(4)《魏书》卷7上《高祖本纪上》,北京,中华书局,1997版,第139页。《北史》卷3《魏本纪第三·高祖本纪》所记略同。此二史记载孔乘是孔子二十八世孙,与《孔氏宗支图记》不同。
 
19(5)《山左金石志》卷9,清嘉庆刻本。《金石粹编》卷29,清嘉庆刻本。《阙里志》卷2《世家·闻达子孙》,明嘉靖刻本。
 
20(6)宋褧:《故集贤直学士宋公行状》,《燕石集》卷15,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本,第92册,第232页下
 
21(1)《后汉书》卷79《孔僖传》记元和二年(179)曲阜孔氏男子二十以上者达六十三人,北京,中华书局,2001版,第2563页。
 
22(2)在孔仁玉后人编撰的《孔子世家谱》中,孔邈和孔仁玉同出自孔子十四世孙孔福,孔仁玉是福子房之后,邈是福另一子“某”之后。见是书卷首“圣祖至四十二代世系图”。是书初集卷一有孔邈的小传:“孔邈,字准之,唐昭宗乾宁三年进士第五人及第,终谏议大夫。无传。”不言孔邈袭封文宣公事。
 
23(3)孔传:《东家杂记》卷上,爱日精庐影宋刻本。
 
24(4)孔元措:《孔氏祖庭广记》卷1,元刻本。
 
25(1)骆承烈:《石头上的儒家文献》,第385-386页。
 
26(2)台湾“中研院”史语所藏《孔君(元纮)墓铭》拓片,登记号:01696。兹拓片图像由台北“中研院”史语所研究员洪金富先生于2018313日用邮件发来。洪先生、赵琦伉俪于20192月不幸辞世。附记于此,聊表对洪先生伉俪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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