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应该阅读马克思？

作者：马特·麦克马那斯

译者：吴万伟

来源：作者授权 发布

时间：孔子二五七零年岁次己亥五月初八日戊寅

          耶稣2019年6月10日

这是作者考察极权主义哲学家的著作和遗产的系列文章的第三篇。

如果柏拉图是这样一个哲学家，本来想用他的观点实际改造世界的，却不得不满足于留下高塔一样的思想遗产，那么，马克思的著作则产生了正好相反的效果。马克思在年轻时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写到“哲学家们只是以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造世界。”虽然他可能勉强接受其著作在身后产生的影响，但是，在他去世不足40年中，受马克思主义灵感驱动的布尔什维克政党就在十月革命中攫取了俄国的权力，开启了横扫世界几十年的一系列共产主义革命和接管。在高峰时期，数十亿人生活在宣称忠诚于马克思主义的残酷政权的管理之下。”

虽然很多政权在1989年开始崩溃，导致不少人认定马克思作为有巨大影响力的思想家的地位已经终结，但是，他的幽灵从来没有消失。在2008年经济危机之后的十年中，虽然与马克思的名字连在一起的劫难让人记忆犹新，但他的声誉似乎获得了某种形式的复兴。事实上，连亲资本主义的媒体如《经济学家》也开始承认，我们可能从马克思的分析中学到一些东西，即使我们必须抛弃他的很多观点，包括其过时的和因为与极权主义有关而名誉受损的内容。

接下来，我将论证连对手也能从认真阅读马克思的著作中学到很多东西。

围绕马克思的争议　

资产阶级揭示了，在中世纪深受反动派称许的那种人力的野蛮使用，是以极端怠惰作为相应补充的。它第一个证明了，人的活动能够取得什么样的成就。它创造了完全不同于埃及金字塔、罗马水道和哥特式教堂的奇迹；它完成了完全不同于民族大迁徙和十字军征讨的远征。资产阶级除非对生产工具，从而对生产关系，从而对全部社会关系不断地进行革命，否则就不能生存下去。反之，原封不动地保持旧的生产方式，却是过去的一切工业阶级生存的首要条件。生产的不断变革，一切社会状况不停的动荡，永远的不安定和变动，这就是资产阶级时代不同于过去一切时代的地方。一切固定的僵化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人们终于不得不用冷静的眼光来看他们的生活地位、他们的相互关系。

－－－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此段借自：人民出版社 1995年版《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 248-307页。---译注）

卡尔·马克思是个很难分析的思想家，这不仅仅因为人们写了太多有关他的东西，有很多是存在这样那样的偏见，完全谈不上正常的阐释标准。这部分是因为他的著作产生的巨大影响，有好的影响，很多人当然也知道还有怀的影响。其实，单单这个影响本身就足以说明其著作和论证的巨大威力。像卢梭一样，马克思的文笔功力常常好得令人吃惊。他的作品充满了令人心痛的结局、印象深刻的隐喻（头脑中会出现资本是吸血鬼的形象）以及激情澎湃的革命措辞。而且，与卢梭不同，马克思的思想具有典型的系统性。主要受到黑格尔（Georg Hegel）唯心主义的启发和李嘉图（David Ricardo）开创的政治经济学的逻辑途径，马克思成熟时期的作品拥有宏大的框架结构。人文学科感兴趣的几乎任何话题：历史、哲学、社会学（与涂尔干（Durkheim）和韦伯（Weber）一起被尊崇为这个学科的鼻祖）、政治经济学等都能在马克思主义体系中找到位置。若从纯粹思想的立场上看，这令人印象深刻，但是，这样宏大的系统性结构存在严肃的缺陷也非常明显。试图将这么多思想内容融合在一个完整的系统中，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作者有时候不得不抛弃它们之间的重要本体论差异。这种批评甚至连某些马克思主义思想家如阿多诺（Adorno）和齐泽克（Žižek）也一直愿意承认。这种缺陷产生了实际的后果，因为很多人指控马克思主义变成了追随者强加在世人身上的教条，造成数百万人惨死在极权主义政权铁蹄之下的悲惨后果。

这个指控或许是针对很多马克思主义者的，如果用来指控马克思本人，其威力则会丧失很多。这并不是因为马克思的途径比追随者细腻得多，而是因为那个途径不断发生演变，这些变化既十分有趣又令人沮丧。马克思早期的著作非常类似于年轻黑格尔主义者的作品。他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和“论犹太人问题”非常关心现代社会中真正自由是什么，他的结论是政治权力在实质上的极端不平等限制了很多人在管理问题上难以拥有有意义的发言权。这是马克思在“论犹太人问题”中批判自由派权利的核心。他的担忧并不是他们给予的自由太多，而是只给少数挑选出来的人有意义的自由，比如自由发表言论的权利。马克思对审查官不停顿地折腾其著作极其嫌恶，他当然不会反对言论自由。但是，他非常清楚，对拥有权力和资源把自己的声音传达给很多人听的人来说，这个权利的意义要大得多。在这方面，他毫无疑问是正确的，最近，马丁·基林斯（Martin Gilens）等人进行的一些实证性研究已经证明了他的观点，有权有势的富豪比穷人拥有更多机会向政治当局反映自己的利益诉求。当人们从阿尔都塞（Althusser）所说的马克思的人道主义阶段向更加野心勃勃的阶段即恩格斯所说的历史“科学”阶段转变时，就出现了更严肃的问题。实际上，这个工程早在1850年代就已经如火如荼地展开了，当时马克思作为年轻的流亡者和家人生活在伦敦，依靠恩格斯的接济和当记者的不稳定收入生活。但是，这是马克思创造力最为旺盛的时刻，创作了未发表的著作比如《经济学手稿：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和《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等。

这些努力的高潮是马克思在1867年出版代表作《资本论》第一卷。这本书第一次系统性地将马克思思想的不同方面包括他很多最具独创性的观点融合成一个整体。最具影响力的见解是马克思将更早期的异化理论纳入在他的“商品拜物教”描述中的重新定位。但是，《资本论》对旨在代替资本主义的那个社会的描述严重不足，语焉不详，这个体系难以解决的矛盾毫无例外地困扰了它。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产生了迄今为止最高级的社会组织形式，但是它也受到矛盾动力学的困扰，除非终止资本主义，否则这些问题根本没有办法解决。

请考虑下面这个简单化的场景：个别资本家为工人的劳动尽可能支付最少的工资符合他们的利益，因为这样做增加竞争力，产生更高的利润率。但是，如果所有资本家为增加竞争力都支付最低工资的话，造成的综合性后果是消费下降，因为多数人没有足够的钱来购买资本主义制度下生产的商品。这就导致生产过剩，资本家生产的东西太多，人们买不了，最终导致2008年我们经历的危机那样的经济衰退。在这些情况下，马克思主义者宣称，低工资限制了美国人购买房产的能力。为了改变这个处境，该制度试图通过提供低息贷款的方式来解决，其前提是期待房价持续攀升。而一旦房地产泡沫破裂逐渐明朗化，支付贷款的可能性就破灭了，整个制度就垮塌了。

这里我暂时将描述更大画面的分析在技术上是否准确放置一边。在马克思看来，这些矛盾动力学不可避免，最终将导致资本主义被更加理性的社会组织形式取而代之。虽然生活又过去了将近20年，这个新社会将采取什么形式仍然没有得到充分的描述。《哥达纲领批判》、他的众多通信、当然还有死后出版的《资本论》中的确出现过一闪而过的言论。但是，这些片言只语的评论从来没有超越他在更早时期的作品《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说法，即在共产主义制度下，人们将能够最大限度地实现个人潜力，可以打猎、钓鱼、从事哲学研究，但无需成为猎人、渔夫和哲学家。更糟糕的是，他的确呼吁在革命成功后成立“无产阶级专政”控制国家，重新分配资源，创造无阶级的社会来为共产主义做准备。但是，共产主义到底是什么形式仍然模糊不清。

具体内容的缺乏显示了马克思作为建设性理论家的重大缺陷，这与他作为批评家的高超技能形成鲜明对比。这个缺陷产生的后果也更加深刻，因为很多受到他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启发的人看到了机会，他们试图以不同于马克思的方式解释革命和新社会。最明显的或许是列宁主义者对马克思主义的解释，他们不怎么关心科学历史过程，而是更多地将其视为对政治实践的描述。在列宁和其他人看来，马克思主义的要点是改造世界，而不仅仅是解释世界，也不仅仅是消极等待资本主义矛盾的加剧和最终覆灭。这就让无产阶级先锋队的政党有必要控制国家政权，并开始戏剧性的改革。从理论上说，马克思认定无产阶级专政仅仅是过度阶段，随后就是“国家的逐渐消亡”。但是，在实际上，按照马克思主义的名义创立的专政政权都很少愿意放弃权力，国家自然不可能开始消亡。对此，很多人做出了各种解释，如马克思对人性的了解有缺陷，或者他没有能足够严肃地看待相对稀缺性问题等等。在此文中，我不打算详细阐述这个已经被讨论过很多的话题。相反，我将用简单的分析作为本文的总结，向读者说明马克思能为当今的我们提供什么指导。

结论：我们能从马克思那里学到什么？

马克思是敏锐犀利的社会分析家，其独到见解出现在很多新鲜的领域。甚至保守派和亲资本主义的人物如马克斯·韦伯（Max Weber）到约瑟夫·熊皮特（Joseph Schumpeter）都多次非常不情愿地承认，在很多重要问题上马克思的分析是准确的。在此，我想突出强调三点。

首先，马克思将资本主义描述为“生产方式的革命”是正确的。这个见解在上文引用的《共产党宣言》的段落中得到充分描述，其中他讨论了甚至在19世纪，资本主义就已经改造了从身体状况到周围文化的一切。在当今由全球化及其不满所定义的世界，更不要提利润驱动下的技术变革带来的巨大变化，马克思论述的正确性非常清楚。资本主义在种种不同的方式上改造了人际关系。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应该如何应对这些改造。难怪某些保守派尤其是韦伯指出，马克思可以为传统人士提供很多启发。在社会受到技术革新驱动越来越多和满足消费者欲望越来越强的情况下，保留传统文化和抗拒利润冲动变得越来越困难。帕特里克·德宁（Patrick Deneen）突出显示的很好例子是，最近，资本家也开始拥抱同性恋者（LGBTQ英文首字母缩写词，是用来指称女同性恋者（Lesbians）、男同性恋者（Gays）、双性恋者（Bisexuals）与跨性别者（Transgender）、酷儿（queer）的集合用语－－－译注）的权利。很显然，星巴克和沃尔玛之所以作出这个改变不大可能是出于真诚的承诺，而是他们积累的文化资本似乎处在得到尊重的 “正确” 历史一边。在考察社会的神圣传统如何在资本化的压力下变成“亵渎神灵的污秽”方面，马克思显然是先驱者。他的分析到现在仍然被证明是正确的。

其次，马克思对消费的考察仍然十分有趣，而且信息量很大。这最明显的表现是他在《资本论》第一卷讨论“商品拜物教”的时候。在马克思看来，除了基本生活必需品之外，我们获得的很多物品并不是想从中获得个人满足才渴望拥有的。我们渴望拥有这些东西是因为附着在上面的社会声望或者地位的象征。我们不妨想想钻石。虽然作为特别坚硬的矿物材料，钻石的确可以用在工业上，有某些功能，但是我们很难解释钻石作为审美装饰品的价值。我们购买珠宝和佩戴珠宝的理由部分可以从纯粹的美学品质上来解释---如光泽度、漂亮迷人等等，但是，更重要的恐怕是钻石代表了财富和富足。购买和展示钻石是“耀眼消费”的例子，这是伟大的美国经济学巨匠、制度经济学鼻祖凡勃伦（Veblen）的说法。钻石成为展示我们社会地位和高人一等的价值的能指。除此之外，马克思还提出了合理的论证，他注意到，虽然这种受到推崇的商品的消费能够带来暂时的满足感，但是，单单一个物品从来不能真正为我们提供所渴望的地位意识和别人的尊重。事实上，资本家企业对此心知肚明，制造新的焦虑能给他们带来好处。他们宣称焦虑能够通过新需要的满足得到缓解，所推崇的商品的消费根本不能带给你他们承诺的终极幸福。　

最后，在压低工资、劳动的自动化等问题上，马克思的观察准确得令人感觉心酸。这些观察在当今都具有特别相关的意义，因为很多人看到工资几十年来停滞不前，他们感受到工作岗位受到全球化和自动化越来越大的威胁。如何解决这些问题已经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重大政治问题，有些人呼吁彻底消灭资本主义，有些人则希望通过政策修修补补如推行普遍性的基本收入。究竟哪种解决办法更好不是本文要解决的问题，相反，我的结论是，马克思仍然为我们提供有用的指南，在当今动荡的时代，他的思想依然非常宝贵。

译自：Why We Should Read Marx by Matt McManus

https://quillette.com/2019/03/17/why-we-should-read-marx/ 

责任编辑：近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