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东辉】 从程颐、王艮解《易》看儒家外王路线的转变

栏目:《原道》第34辑
发布时间:2018-11-18 22:35: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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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程颐、王艮解《易》看儒家外王路线的转变

作者:唐东辉(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博士研究生)

来源:原载《原道》第34辑,陈明、朱汉民主编,湖南大学出版社2018年5月出版。

时间:孔子二五六九年岁次戊戌五月十六日壬辰

          耶稣2018年6月29日

 

内容摘要:儒家的“外王”理想就是实现尧舜、三代之治。从程颐和王艮对《周易》的解读看,儒家“外王”路线在宋明时期经历了从“得君行道”向“觉民行道”的转变。程颐走的是“得君行道”的传统路线。在他看来,之所以要得君,是因为权源在君。得君之法,士大夫应抱道自守以退为进,人君应致敬尽礼至诚求贤。程颐之所以要“得君行道”,一是赵宋王朝优容士大夫,二是程颐具有高度的政治主体意识,三是他受周孔尤其是王安石得君行道实践的影响。王艮走的则是“觉民行道”的新路线。在他看来,为政莫先于讲学,讲学是至易至简的致治之道。他提出出处为师与百姓日用即道的理论,开启了明代的民间讲学之风。王艮之所以要“觉民行道”,既是明代恶化的政治生态使然,也是儒学社会化的需要,更是对孔子尤其是阳明觉明行道思想与实践的继承、发展。

 

关键词:程颐;王艮;《周易》;外王路线;得君行道;觉民行道

 

一、引  言

 

儒家的外王理想就是实现尧舜、三代之治。尧舜、三代是圣王合一的时代,外王理想顺势可为。及至周孔,圣人不得位,如何行道才成为一大问题。

 

自周孔孟荀,中经两汉,下迄李唐,儒家士大夫走的都是得君行道的外王路线。在此基础上,宋明理学家对外王路线也进行了卓有成效的探索。

 

宋代理学家继承了得君行道的传统外王路线,希望通过君王与朝廷来实现尧舜之治,使天下之人皆入于尧舜之道;

 

明代是一个大转折,理学家们被迫放弃了得君行道的上行路线,转而注目于民间,开创了觉民行道这一下行的新外王路线,希望通过民间讲学来移风易俗,实现人人君子比屋可封。[1]

 

本文选取宋代程颐和明代王艮这两位理学家,通过二人对《周易》的解读来探索儒家外王路线从得君行道向觉民行道的转变。

 

二、程颐《易》解:得君行道

 

程颐在《周易程氏传》中对儒家外王路线的探索,一言以蔽之,曰:得君行道。他对行道何以要得君以及如何得君以行道等问题,都有深入的论述。

 

(一)行道何以要得君?

 

在两千多年的君主制时代,权力结构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权源在君,国家权力——无论是政权还是治权——都掌握在君王手里。

 

对士大夫而言,想要实现尧舜三代之治,必须实现君臣共道,取得君王的信任,获得相应的治权,才能有所作为。

 

程颐在其《易传》中多次表明行道必须得君的思想,他在解释鼎卦六五爻与九三爻时指出:

 

“五,中而非正。三,正而非中,不同也,未得于君者也。不得于君,则其道何由而行?……不合于君,则不得其任,无以施其用。”[2]

 

在解释丰卦九三爻“折其右肱”时也指出:“贤智之才,遇明君则能有为于天下。上无可赖之主,则不能有为,如人之折其右肱也。”(《二程集》,第986页)

 

这些论述都表明:贤士大夫只有知遇于君,为君所信任,才能有所作为,行其道于天下。

 

程颐此论既是对历史经验的概括,也是对当代政治的总结。从历史上看,孔孟所以不得行道,皆因未能得到君王的信任与重用。

 

孔子周游列国十四载,没有人肯任用他,最后只得回到鲁国,删述六经,传道洙泗;孟子希望诸侯能行仁政以王天下,

 

但“天下方务于合从连衡,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最后不得不退而序《诗》《书》,作《孟子》。

 

就当代政治而言,王安石所以能行道,就在于他得到了神宗的信任与重用。

 

王安石早在嘉佑三年(1058年)就写下了长达万言的《上仁宗皇帝言事书》,系统陈述了自己的变法主张,但宋仁宗并未采纳,因此他也就无处施展其变法主张。

 

直到仰慕他的神宗即位,采纳他的变法主张,并委以相职,他才能够更张变法。另一方面,正因为权源在君,君王的修养关系着天下的治乱安危,因此,想要实现天下之治,必须从君王入手。

 

程颐指出:“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天下之治乱系乎人君仁不仁耳。离是而非,则生于其心,必害于其政,岂待乎作之于外哉?”(《二程集》,第390页)

 

谈经论道则有之,少有及治体者。“如有用我者”,正心以正身,正身以正家,正家以正朝廷百官,至于天下,此其序也。(《二程集》,第20页)

 

治道亦有从本而言,亦有从事而言。从本而言,惟从格君心之非、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二程集》,第165页)

 

在程颐看来,天下治乱系乎君王仁与不仁,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因此,从治体或治本而言,要想国家政治上轨道,必须从格君心之非开始,通过正心以正身,进而实现正家、正朝廷百官,以至正天下。

 

政事应接不暇,汲汲于规谏政事,只能是求治于末;只有求治于心,格君心之非,才能一正君而国定矣,这才是求治于本。

 

程颐此论仍是儒家传统的德治主义,他将孟子“人不足与适也,政不足间也。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孟子•离娄上》)

 

与《大学》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条目次序有机融合了起来,

 

并突出了作为修身工夫的正心在实现外王理想当中的突出作用,认为正心是本,心正了,国自然能治,天下自然能平。这是当时理学家们的普遍信仰。

 

程颢指出,“有天德便可语王道”(《二程集》,第141页),朱子在给孝宗皇帝所上的封事中也屡屡指出,“治天下当以正心诚意为本”。

 

虽然从现代政治的角度看,我们会觉得理学们家混淆了公、私领域,但在权源在君的时代,他们努力用道来引导势、限制势,已经尽了他们的心力,更何况为政在人,

 

“徒法不能以自行”(《孟子·离娄上》),善法也须善人来行,他们所论也未为不是。

 

(二)如何得君以行道?

 

得君行道,表面上看士大夫应主动干求君王以推行治道,但正因士大夫以道自任、为道而仕,因此他们绝不可能像战国、秦汉时的游士那样,

 

为求禄位而屈己媚人、枉己从人,因此在如何得君这个问题上,颇有些反者道之动的意味,士大夫应抱道自守,以退为进,而君王则应致敬尽礼,至诚求贤。

 

就士大夫而言,程颐从《周易》特有的吉凶观念出发,对两种得君方式下的吉凶祸福进行了对比。他指出,士若躁动自进,如感腓而动,乃是致凶之道;只有守中正之道,比之自内,才能获得吉祥。

 

他解释咸卦“六二,咸其腓,凶,居吉”曰:“二若不守道,待上之求,而如腓自动,则躁妄自失,所以凶也。安其居而不动,以待上之求,则得进退之道而吉也。”(《二程集》,第856页)

 

咸卦六二爻是说六二上应九五,犹感而至于腓,但腓体躁动,乃是致凶之道,只有安居才可获吉祥。

 

爻辞并未说是指士干求于君而言,但程颐从得君行道的立场出发,将其特指为士干求于君,认为士若不守道而如腓自动,就是躁动自失,乃是致凶之道,若能安居不动而待上之求,就得进退之宜而获得吉祥。

 

程颐解释比卦“六二,比之自内,贞吉”曰:

 

“择才而用,虽在乎上,而以身许国,必由于己。己以得君,道合而进,乃得正而吉也。

 

以中正之道应上之求,乃自内也,不自失也。汲汲以求比者,非君子自重之道,乃自失也。”(《二程集》,第740页)

 

此爻是说六处二而居正位,又居卦中而具中德,以中正而上应九五,所以获得吉祥。

 

程颐将六二具指为贤才,九五具指为君王,认为贤才虽以身许国,但必须守中正之道,等待君上的访求,才能不失进退之道而获得吉祥。

 

如果不待人君访求而急于出仕,就失了自重之道,以致招来凶悔。从历史上看,伊尹、孔明救世之心不可谓不急切,

 

但伊尹必待商汤币帛三聘,孔明必待刘备三顾茅庐,都是以中正之道自守而不自失,最后君臣得鱼水之欢,获得吉祥。

 

程颐进一步指出为何要等待人君致敬尽礼前来访求贤才,他解释蒙卦彖辞“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志应也”

 

曰:“二以刚明之贤处于下,五以童蒙居上。非是二求于五,盖五之志应于二也。贤者在下,岂可自进以求于君?

 

苟自求之,必无能信用之理。古之人所以必待人君致敬尽礼而后往者,非欲自为尊大,盖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二程集》,第719页)

 

蒙卦九二上应六五,本是说九二之蒙师上应六五之蒙稚以发其蒙,但程颐将九二爻与六五爻君臣化,以九二为发蒙之贤而居于下,以六五为童蒙之君而居于上,

 

认为贤者虽有刚中之德,但应以道自守,等待人君致敬尽礼才能出仕,只有人君至诚求贤,尊德乐道,贤者才能受到信任与重用;如果贤者炫玉求售,自求于君,则会遭到人君的轻视,必无信任重用之理。

 

程颐此论乃是对他晚年应诏为崇政殿说书一段经历的自述。九二之贤正是指他自己,六五之君则是指年幼的哲宗。

 

宋哲宗元祐元年,程颐应诏进京任崇政殿说书一职,训导年幼的哲宗,期望能够辅导君德,以实现尧舜三代之治。

 

“尊德乐道”语出《孟子·公孙丑下》:“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是程子对孟子重出处进退之道的一种继承。

 

与士大夫应抱道自守的被动局面相反,程颐认为,人君在士大夫“得君”这一问题上处于主动地位,应屈尊枉驾,至诚求贤,

 

以上所引相关论述中如“待上之求”,“择才而用,虽在乎上”,“必待人君致敬尽礼而后往者”等,皆是此意,

 

此外在姤卦“九五,以杞包瓜,含章,有陨自天”一爻中,他对人君礼贤下士进行了比较集中的论述:

 

“九五尊居君位,而下求贤才,以至高而求至下,犹以杞叶而包瓜,能自降屈如此;又其内蕴中正之德,充实章美,人君如是,则无有不遇所求者也。

 

虽屈己求贤,若其德不正,贤者不屑也,故必含蓄章美,内积至诚,则有陨自天矣,犹云自天而降,言必得之也。”(《二程集》,第928页)

 

在他看来,人君访求贤才,前提是人君具有中正之德,否则即使屈己求贤,也会为贤者所不屑。西汉末年王莽诏求严光,严光所以隐姓埋名遁逃而去,正是因为王莽德行不正。

 

在内蕴中正之德的基础上,人君还须至诚降屈,访求天下贤才,如此便能至诚感应:高宗至诚求贤,才能通过梦境找到傅说;文王至诚求贤,才能在渭水河畔遇到太公。

 

(三)程颐为何要得君行道?

 

程颐之所以要通过得君来行道,有三个方面的原因:

 

一是赵宋王朝优容士大夫,形成了良好的政治生态环境

 

赵宋建国之时已无门阀士族可资依赖,又鉴于唐末五代骄兵悍将专权的严重危害,宋太祖制定家法,实行偃武修文的政策,尊重、优待、重用寒门士大夫,营造了良好的政治文化与政治生态。

 

宋代皇帝优容士大夫,史家早有定论,兹举两点略作说明:

 

一是宋代进士是拜相的必备条件。汉代规定,非军功不能列侯,非列侯不能为丞相,如此则两汉经生的政治前途已然限定;而宋代的状元经过一番磨练即有望拜相,政治地位可谓大大提高。

 

二是宋太祖制定家法,“不杀大臣及言事官”。程颐认为“自三代而后,本朝有超越古今者五事”(《二程集》,第159页),这就是其中的一事。

 

当然士大夫若得罪了朝廷也会受到惩罚,但普遍止于贬逐流放。这不仅是对士大夫的尊重,更为他们积极有为地参与政治实践提供了外在保障。

 

二是他具有高度的政治主体意识。

 

在优容士大夫的良好政治生态环境中,宋代士大夫的政治主体意识得到了健康的发展。

 

一方面,范仲淹作为宋代士大夫的典范,他所表现出来的以天下为己任,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精神,是宋代士大夫的集体意识与座右铭。

 

程颐虽因兄长程颢出仕而长期家居,但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是一样的,尤其是王安石变法的失败(理学家均认为是其学术不正所致),更促使他潜心圣学以为外王理想奠定基础。

 

另一方面,与皇帝同治天下的理念,是宋代士大夫的普遍自觉。汉唐时期,在君臣关系方面,以君为出令者,臣为行君之令者,臣更多地表现出一种工具性。

 

而宋代士大夫则认为他们是为天下万民存在的,而非君主命令的执行者。

 

程颐对此多有论述,如解乾卦九五爻“飞龙在天,利见大人”曰:“圣人既得天位,则利见在下大德之人,与共成天下之事”(《二程集》,第699页),

 

解鼎卦九四爻“鼎折足,覆公餗,其形渥,凶”曰:“天下之事,岂一人所能独任?必当求天下之贤智,与之协力。得其人,则天下之治,可不劳而致也”(《二程集》,第960页)等等,

 

旨在说明天下之大非皇帝一人所能独理,必需得群臣士大夫“与之协力”才能“共成”天下之治。

 

三是受周孔以来尤其是王安石得君行道实践的影响。《周易·系辞下》曰:“圣人之大宝曰位。”尧舜三代之时,圣人得此“大宝”,故能顺势实现儒家的外王理想。

 

周孔之后,圣人失此“大宝”,不得不寻求实现外王理想的途径。周公位居三公,辅佐成王,制礼作乐,可谓得君行道第一人。

 

孔子周游列国十四载,孟子转食于诸侯,都是希望能得君以行道。得君行道,这是千百年来儒家士大夫的政治理想。而王安石与宋神宗的君臣际会,更是激发了宋代士大夫得君行道的渴望。

 

伊川语录记载:“问:‘荆公可谓得君乎?’曰:‘后世谓之得君可也,然荆公之智识,亦自能知得。’”(《二程集》,第198页)

 

朱子也谓:“论王荆公遇神宗,可谓千载一时,惜乎其学渠学术不正,后来直坏到恁地。”

 

虽然理学家们普遍认为熙宁变法的失败是由于王安石学术不正,以致错失了一次千载难逢的行道机会,但对得君这一事实还是充分肯定的,他们普遍期待着下一次得君行道的机会。

 

三、王艮《易》解:觉民行道

 

王艮对《周易》的解读并没有像程颐一样留下系统的著作,但散见于语录与文集的解读还是很多的,其中就有不少涉及儒家的外王路线。

 

与程颐对得君行道外王路线的探索相对,王艮对外王路线的探索,一言以蔽之,曰:觉民行道。他对行道何以在觉民以及如何觉民以行道等问题,都有精辟的论述。

 

(一)行道何以在觉民?

 

所谓觉民行道,简言之,就是通过民间讲学来觉悟民众,以实现移风易俗平治天下的理想。王艮之所以如此重视通过讲学来平治天下,有两方面的原因:

 

一方面,在他看来,政学是合一的。政学合一之论,孔子早已论及:

 

“《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

 

实践孝友之道就是为政,并非要参与到实际的政治活动中才是为政。明代心学自阳明始,也倡政学合一之论:“学所以为政,而政所以为学”。[3]

 

王艮也指出:“学外无政,政外无学。”[4]在他看来,尧舜论治,相传授受,只是允执厥中,故“学外无政”;孟子论学,则曰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故“政外无学”。

 

在政学合一原则下,王艮突出强调“为政莫先于讲学”(《王心斋全集》,第13页)。

 

究其原因,一是“社稷民人固莫非学,但以政为学最难,吾人莫若且做学而后入政。”(《王心斋全集》,第9页)这是儒家学而优则仕的老说法,学有所成,才能入仕从政。

 

二是“‘六阳’从地起,故经世之业,莫先于讲学以兴起人才”(《王心斋全集》,第18页)。人才是平治天下的关键,欲平治天下,应先讲学以兴起人才。

 

三是讲学本身就是一种政治。“唐虞君臣,只是相与讲学。”(《王心斋全集》,第16页)通过讲学以成就德行、推明治道,才能以善人行善法,实现天下之治。

 

另一方面,则与王艮的治平观息息相关。王艮指出:“‘飞龙在天,上治也’,圣人治于上也;‘见龙在田,天下文明’,圣人治于下也。惟此二爻,皆谓之‘大人’,故‘在下必治,在上必治’。”(《王心斋全集》,第11页)

 

从时位的角度看,乾卦九二爻乃圣人侧陋田间,九五爻乃圣人进居其位,二爻所处之时位截然不同,但在王艮看来,圣人进居其位,固然可以“治于上”;

 

而圣人侧陋田间,也能通过德博而化、善世导俗而“治于下”,故曰“在下必治,在上必治”。

 

王艮进一步指出,“见龙在田”是比“飞龙在天”更简易的外王路线:

 

“盖尧舜之治天下,以德感人者也,故民曰:‘帝力于我何有哉!’故有此位,乃有此治。孔子曰:‘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

 

只是‘学不厌,教不倦’,便是致中和,位天地,育万物,便做了尧舜事业,此至简至易之道,视天下如家常事,随时随处无歇手地,故孔子为独盛也。”(《王心斋全集》,第17页)

 

在他看来,尧舜之治是有此位始有此治,是有待于外的致治路线;而孔子之治则“不袭时位”,不待君相,无待外求,只是学不厌、教不倦便能致中和、位天地、育万物,故是“至简至易之道”,“视天下如家常事,随时随地无歇手地”。

 

将乾卦九二爻“利见大人”与孔子修身讲学联系起来,孔颖达之前已然。孔颖达释“利见大人”时引先儒之言曰:“若夫子教于洙泗,利益天下,有人君之德,故称‘大人’。”[5]

 

但前此诸儒并未将孔子的讲学活动提到“觉民行道”这一新外王路线的高度,王艮则旗帜鲜明地指出,孔子的修身讲学是至易至简的新外王路线,是平治天下的根本大道。

 

(二)如何觉民以行道?

 

王艮从理论和实践两方面对“觉民行道”这一新外王路线进行了探索:就理论建构而言,他一方面提出要出处为师,“出则必为帝者师,处则必为天下万世师”(《王心斋全集》,第17页),

 

复兴儒家的师道观;另一方面则提出“百姓日用即道”,[6]将儒学理论通俗化。就实践探索而言,他继承孔子有教无类的教学思想,开启了明代的民间讲学之风。

 

就师道观而言,王艮以师道自任,认为学就是要学为人师,出必为帝者师,处必为天下万世师:

 

“出必为帝者师,言必尊信吾修身立本之学,足以起人君之敬信,来王者之取法,夫然后道可传,亦可行矣。

 

庶几己立后,自配之于天地万物,而非牵以相从者也。斯出不遗本矣。

 

处必为天下万世师,言必与吾人讲明修身立本之学,使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夫然后立必俱立,达必俱达,庶几乎修身见世而非独善其身者也。斯处也不遗末矣。”(《王心斋全集》,第40页)

 

出必为帝者师,前提是王者“尊信”此修身立本之学,致敬尽礼前来取法,这样才能言听计从。若不能起人君之敬信,便“牵以相从”,则是以道从人的妾妇之道。

 

处必为天下万世师,是说即使退处江湖之远,也不应独善其身,而是要与人讲明“修身立本”之学,传法于天下后世。

 

因此王艮说他不学伊尹、傅说独善其身、退而遗末(家、国、天下)的小成学,而要学孔子退不遗末的大成学,修身讲学以见于世。

 

他发挥《周易·乾卦》“见”“隐”二义曰:

 

“孔子谓‘二三子以我为隐乎’,此‘隐’字对‘见’字说。孔子在当时虽不仕,而‘无行不与二三子’,是修身讲学以‘见’于世,未尝一日‘隐’也。

 

‘隐’则如丈人、沮、溺之徒,绝人避世,而与鸟兽同群者是已。”(《王心斋全集》,第7页)

 

就乾卦六爻而言,“初九,潜龙勿用”指事物在发展的最初阶段,宜养精蓄锐,而不应外展施用,故曰“龙德而隐”。

 

“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指阳刚渐长,虽侧陋田间,但善世而不伐,德博而化,故曰“利见大人”。

 

王艮撇开乾卦六爻的整体语境,特意拈出“见”“隐”二义进行对比,意在表明孔子虽不居王位,但并不像桀溺之徒一样绝人避世,隐而不见,而是“见龙在田”,修身讲学以见于世。

 

且如前所论,王艮认为修身讲学可不袭时位,只是学不厌,教不倦,是比尧舜有此位始有此治的外王路线更简易的新外王路线。

 

另一方面,王艮将儒学理论通俗化,提出“百姓日用即道”的著名理论。

 

百姓日用与道之间的关系,《周易·系辞上》认为,此道“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

 

阳明也认为,此道“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都指出此道不离百姓日用常行。

 

王艮进一步指出,“百姓日用即道”:

 

“先生言百姓日用是道。初闻多不信,先生指童仆之往来,视听持行,泛应动作处,不假安排,俱自顺帝之则,至无而有,至近而神。”(《王心斋全集》,第72页)

 

捧茶童子往来动作,不假安排,都能顺应良知(帝)的法则。王艮以此为例说明百姓日用即道,其依据在于他的良知现成观。

 

在他看来,“良知一点,分分明明,亭亭当当,不用安排思索”(《王心斋全集》,第43页),

 

“良知天性,古往来今,人人具足,人伦日用之间举措之耳”(《王心斋全集》,第47页)。

 

正因如此,所以捧茶童子视听泛应才能皆合于道。

 

问题在于,百姓日用中还有许多不合乎道的所在,对此王艮认为:

 

“百姓日用条理处,即是圣人之条理处。圣人知,便不失;百姓不知,便会失。”(《王心斋全集》,第10页)

 

百姓日用无条理处,乃是因为“不知”,“不知,便会失”。正因如此,才有教与学的需要:

 

“夫良知即性,性焉、安焉之谓圣;知不善之动而复焉、执焉之谓贤;惟百姓日用而不知,故曰以先知觉后知,一知一觉,无余蕴矣。”(《王心斋全集》,第43页)

 

以先觉觉后觉,以先知觉后知,愚夫愚妇才能与知能行。王艮将百姓日用与高深玄远的道联系起来,使普通百姓也能在日常生活中践履此道,为儒学从士学向平民学转化创造了条件。

 

就实践探索而言,王艮继承了孔子有教无类的教学思想,开启了明代的民间讲学之风。

 

王艮虽说要出必为帝者师,但明代的政治生态环境使他清醒地认识到,这一外王路线是行不通的(下节将有详论),因此他竭力实践的乃是处必为天下万世师的民间讲学。

 

他在拜师阳明之前就曾在门上张贴榜文说:“此道贯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不以老幼、贵贱、贤愚,有志愿学者传之。”(《王心斋全集》,第69页)

 

可见他的讲学是面向所有人的,真正继承了孔子有教无类的教学精神。他在晚年作《大成学歌寄罗念庵》,极力发挥讲学这一简易的新外王路线:

 

“我将大成学印证,随言随悟随时跻。只此心中便是圣,说此与人便是师。至易至简至快乐,至尊至贵至清奇。

 

随大随小随我学,随时随处随人师。……常将中正觉斯人,便是当时大成圣。”(《王心斋全集》,第55页)

 

在王艮看来,大成学是至易至简之道,“随言随悟随时跻”。人可“随大随小随我学”,我可“随时随处随人师”,故“至易至简至快乐”。

 

阳明在时(嘉靖元年),他就怀着强烈的万物一体之念,服古冠服,制蒲轮车,北上京师,宣扬阳明的“致良知”之学。

 

阳明卒后,他开门授徒,更是终身以讲学为职志,其徒“上至师保公卿,中及疆吏司道牧令,下逮士庶樵陶农吏,几无辈无之”,[7]

 

真正做到了“随大随小随我学,随时随处随人师”,而他自己也因“常将中正觉斯人,便是当时大成圣”。

 

(三)王艮为何要觉民行道?

 

和程颐对得君行道外王路线的探索不同,王艮虽然也寄希望于得君行道,但他最终走向的却是觉民行道的新外王路线,究其原因:

 

从外部环境看,是明代恶化的政治生态迫使儒者将行道的方向从庙堂转向民间。明代的政治生态已急剧恶化,若将宋、明两代的情况进行一番对比即可谓一目了然。

 

就相权而言,宋代虽然分相权于参知政事、枢密院与三司,但宰相仍握有实权;而明代自胡惟庸案后,朱元璋罢宰相职,由此结束了秦汉以来的宰相制度。

 

这对寄希望于得君行道的士大夫而言,不能不说是一大打击。就士大夫待遇而言,赵宋皇帝有“不杀大臣及言事官”的家法,但明代自朱元璋始,廷杖即成为常制。

 

司马光以新法不罢,义不可起,宋神宗非但没有降罪,反而礼敬不衰,而朱元璋却将断指不仕的夏伯启叔侄及被征不至的姚润、王谟诛杀并抄没家产,并特设“寰中士夫不为君用之科”。

 

儒家所谓的刑不上大夫、士可杀不可辱,儒家士大夫的出处进退,在专制君王面前是不发生任何作用的。至于君王的暴威,可以宋英宗朝的濮议事件及明世宗朝的大礼义事件为例,

 

英宗欲尊称自己的父亲濮王为皇考,但只是将反对的御史贬出京城,世宗也坚持要尊称生父兴献王为皇考,竟一怒之下将134人逮捕入狱,五品以下180余人被杖,死者多达17人。

 

这是明史上仅有的集体官员被杖事件,惨烈程度可谓空前绝后。王艮为此特作《明哲保身论》,认为要以保身为本,“吾身不能保,又何以保君父哉?”(《王心斋全集》,第29页)

 

明代的政治生态环境如此恶化,终于使王艮放弃了初见阳明时尧舜君民的出位之思,而走上了觉民行道的新外王路线。

 

从内部因素看,是儒学实现其社会化的需要。孔子以有教无类的精神进行私人讲学,将儒学开放给全社会。

 

汉唐时期,儒学官方化,成为经生之学。宋明时期,理学经历了从士学到大众学的过渡。清代焦循谓:“紫阳之学所以教天下之君子;阳明之学所以教天下之小人。”[8]

 

朱子之学,主张读书穷理,乃是为士人所立的教法,所以说是“教天下之君子”。而阳明之学,以良知教人,愚蒙不肖、不曾读书之人,也能受到感发,所以说是“教天下之小人”。

 

焦循此论可谓有见,为我们清晰勾勒出儒学从士向农、工、商扩展的过程。至此,儒学实现了它的社会化过程。

 

反之,也可说这是儒学适应宋明两代四民社会发展的需要。宋代是士阶层蓬勃上升的时期,所以朱子读书穷理的“君子之学”占据了正统地位;

 

而明代四民社会尤其是士、商两阶层高度融合,阳明倡“四民异业而同道”之论,正是这一现象的反映,而他简易直截的良知之学正好满足了社会各阶层的精神需求。

 

王艮在此基础上,进一步以百姓日用发明良知之学,可说是水到渠成。

 

从传承上看,是对孔子尤其是阳明觉明行道思想与实践的继承、发展。觉民行道的观念与实践先秦时期已经产生。

 

《孟子·万章上》载伊尹曰:“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可谓觉民行道观念的最早来源。

 

孔子当春秋之世,开创私人讲学之风,则是觉民行道的最早实践。如前所论,王艮特别推崇孔子以师道自任开创民间讲学的行为,认为这是不袭时位而又能平治天下的简易之道。

 

及至明代,政治生态急剧恶化,理学家们不得不探索新的外王路线,余英时先生通过分析指出,阳明龙场悟道之后,发现了另一条平治天下的道路——觉民行道,

 

即通过唤醒每个人的良知来实现平治天下的理想,而“如果我们承认‘致良知’之教与‘觉民行道’是阳明思想的一体两面,

 

那么他的真正继承者只能求之于王艮所传的泰州一派;这似乎是一个最接近事实的推断。”[9]

 

余先生的见解独到而深刻,使我们认识到阳明的良知学不仅有成就德行的一面,也有成就治道的一面,是有体有用之学。

 

王艮的民间讲学,正是接续了阳明以良知讲学来平治天下的新外王路线。

 

四、结  语

 

宋明理学家并不是埋头于内圣学建构,他们也根据自己所处的时势对外王学进行了卓有成效的探索。

 

以程颐为代表的宋代理学家,致力于得君行道的外王路线,希望能够得大人之君以实现儒家的外王理想;

 

以王艮为代表的明代理学家,沿着王阳明所开创的觉民行道的新外王路线,致力于民间儒学的实践,希望通过民间讲学来实现儒家的外王理想。

 

虽然这两条外王路线不是截然对立的,但却向我们展现了儒学由士大夫之学向大众之学转变的历史轨迹。

 

注  释

 

[1] “得君行道”与“觉民行道”是余英时先生对宋、明两朝理学家们外王实践路线的概括。

 

参看余英时所著《朱熹的历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及《宋明理学与政治文化》二书。

 

[2] 《二程集》,王孝鱼点校,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960页。下引从简。

 

[3] 《王阳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313页。

 

[4] 《王心斋全集》,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62页。

 

[5] 《周易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页。

 

[6] 黄宗羲:《明儒学案》,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710页。“百姓日用即道”乃黄宗羲的概括,王艮《年谱》所载则说“百姓日用是道”。

 

“即”有不即不离之意,“是”则是径直等同之意,两意相较,即字于义为胜,故引黄氏之说。

 

[7] 《明儒王心斋先生遗集》卷5,上海东台袁氏刻本,1912年印行,第1-2页。

 

[8] 焦循:《雕菰集》,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23页。

 

[9] 余英时:《宋明理学与政治文化》,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8年版,第200页。

 

 责任编辑:刘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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