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夫 •爱波斯坦】注意力短暂者的忏悔

栏目:文化杂谈
发布时间:2018-07-26 00:0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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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力短暂者的忏悔

作者:约瑟夫 •爱波斯坦

译者:吴万伟

来源:作者赐稿

时间:孔子二五六九年岁次戊戌六月十三日甲寅

          耶稣2018年7月25日

 

无聊是敌人,害怕无聊是鞭策。

 

我们很多人天生就有一些特征让我们与其他人区分开来,有时候差别很微小,有时候差别很大:比如非同寻常的力气、艺术才能、数字运算技能、思维敏捷、或脸蛋漂亮等等。我自己也有两个特征,一是高超的身体协调能力,一是短暂的注意力集中时间。在我的性格和世界观以及人生命运的发展过程中,后者的决定性影响比前者更大。

 

身体协调能力对我的用途主要是年轻时在运动场上的表现,它让我早期对自己的估计可能过高,这是真正的贡献。我成为文法学校足球队的游击手、四分卫和控球后卫。到了高中我个子太矮没法加入足球队,在大一大二时只能在篮球队打打篮球。我也参加了高中的网球队,但我一直认为自己是游击手、四分卫和控球后卫,在我的内心深处,或许到现在我还这样认为。

 

说到我的注意力持续时间短暂,只是在最近,我才逐渐意识到它带给我的好处。最近一些年,注意力持续时间短暂的观念在媒体上一直遭到批判。以“嗨”开头的文本、短信、匆匆写就的电邮以及当今生活的很多内容已经成为年长者经常高谈阔论的话题。但是,这是非历史的观点。就在不是水瓶座时代而是数字时代来临之前很久,人们就已经感受到注意力持续时间甚至在思想生活达到最高潮之前就处于不断减弱的过程中了。

 

在20世纪60年代之后的大学,讲课课程常常被课堂讨论占主导地位的方式所取代。曾经允许发表八千到一万字的文章的季刊开始告诉作者,要将字数控制在三千到五千字以内,还可以添加图片和可拉下来的引语。从高眉下降到中眉,面向大众的900页或者更多的小说,今天都不大可能出版了。它们曾经是被塞到门里的东西,演员和编剧詹姆斯• 米契纳(JamesMichener)经常使用这些作为电影素材---夏威夷、德克萨斯州、阿拉斯加。在更早期的大片电影---《飘》、《甘地》、《教父》第二季、《阿拉伯的劳伦斯》(Lawrence of Arabia)可以演上三个小时甚至四个小时,现在任何电影如果超过两个小时的标准长度,都可能成为商业上的灾难。

 

从国民注意力集中总值回到我自己的注意力集中持续短暂,请允许我去除用以确定究竟多长时间算短暂或不短暂的边界。一方面,它不在任何方式上让人变得虚弱,也不显示从前作为犹太人的标志,裤子上带有针线“schpilkes”。我的样子似乎很平静和足够专注。注意力集中短暂并没有让我的生变得特别混乱:我按时吃药,能阅读大部头著作(非常缓慢),在投票站关闭之前很久就前往投票。不,我的注意力集中短暂主要表现为对无聊的厌恶和真正担忧让别人感到厌烦,随后,担忧你自己会被本文厌烦得要死。

 

我的注意力集中短暂让我不能把全部时间用在赚钱的生意上。我父亲是个还算成功的商人,他本来在企业中为我预留了位置,一个有相当体面酬金的职位。但是,甚至在青少年时期,我就意识到无论经济回报多么丰厚,这个家业我无论如何是守不住的。直到今天,金融报表我仍然看不进去---哪怕是我自己的财运---我的眼珠子会转到翻白眼,相反,我会在所有公文中寻找盈亏线,在根本不知道过去一个月或者一个季度的利润和损失是多少的情况下走开。我猜想,如果有人拿着手枪对准我的脑袋,我可能学会看股票市场行情,但是要这样做,我应该首先忘记阅读如德国古典学者克里斯蒂安• 蒙森(Mommsen)的四卷本著作《罗马史》,似乎不值得做出这种牺牲。(比我心胸更大的人毫无疑问会两者都做,但是,人不可能鱼与熊掌兼得。)在任何方面,我都不是看不起金钱的清高之徒,也不是没有意识到获得金钱的快乐,拥有金钱的声望和金钱的笼统用途。我只是不能让自己长时期思考它或赚大钱显然需要的注意力集中方式。

 

与做生意一样,当医生或律师的职业对我来说也从来不是遥不可及的选择。如果父母更富裕更大胆,为我提供信托基金使我很快摆脱缺乏金钱的烦恼,我也可能变成浪荡子,或比花花公子更优雅的人或成为生活在伦敦或巴黎的某个次要视觉艺术分部的鉴赏家。但是,即使在这里,注意力集中短暂的毛病也会成为障碍。

 

最后,正如在开头一样,除了当作家之外,我没有任何选择可以采用,而成为作家的最确定无疑的路径之一是适合于什么也不做,这是我考虑再三之后的发现。就我而言,具体来说,作家就是随笔作家,就意味着文学工作者中的蝴蝶,像从这朵花飞到另外一朵花的蝴蝶那样,从一个话题转向另外一个话题。我真的相信,伟大的随笔作家如蒙田(Montaigne)、威廉• 哈兹利特(WilliamHazlitt)、查尔斯• 兰姆(CharlesLamb)、马克斯• 比尔博姆(MaxBeerbohm)、门肯(H.L. Mencken)都是注意力短暂的家伙,都是像蝴蝶一样的主。

 

40多岁的时候,我转向小说创作,我发现了短篇小说。这是注意力短暂的作者和读者都喜欢的类别。在有人询问是否不喜欢写长篇小说的少数场合,我的回答是,我的确愿意写跨越三四代人的家族记事,演绎丰富的欧洲历史---犹太人到处流浪的日子、俄国革命、第二次世界大战---模仿辛格(I.J. Singer)的《亚实基拿兄弟们》(The Brothers Ashkenazi)那样的小说!但是,考虑到我注意力短暂的毛病,我写长篇小说的可能性基本上等同于我在明年的NBA扣篮竞争中赢得胜利一样小。

 

我的注意力短暂的毛病阻止我这个作家将注意力集中在单一话题上成为专家或权威。相反,我轻快地掠过,在我时刻变动的兴趣引领下持续不断地掠过一个又一个话题。在过去一些年,我写过有关离婚、野心、势利、嫉妒、右翼、八卦和魅力等方面的书,而一旦书写出来了,我对这些话题的兴趣也就耗尽了。

 

在斯蒂芬• 茨威格(StefanZweig)是被称为“旧书商门德尔”(Buchmendel)的小说中,我遇到下面这句迷人的话:“在雅各布• 门德尔这个来自加利西亚的小小旧书商身上,我当年作为年轻人第一次认识到什么叫全神贯注,正是它造就出艺术家、学问家、真正的哲人和地道的狂人,看到了完完全全的沉醉造成的悲剧式的幸福和厄运。”(此句借自薛高保译“旧书商门德尔”第一页,http://book.km.com/chapter/1262599_5.html ---译注)我认识到这样的全神贯注吗?是的,但最多不过两三个小时而已。刚才我还在全神贯注地写本文,但很快我就被喊去跑腿做点小事,接着是吃午饭,或许周末下午还要看芝加哥小熊队和密尔沃基酿酒人队(Cubs–Brewers)的比赛。

 

多年前,我在有关汉娜• 阿伦特(HannahArendt)的传记中读到每天下午,她都要在她位于上西区的公寓中躺在沙发上思考一个小时。但是,书中没有提她在想什么。人们可能假设是一个或另一个伟大而普遍的哲学问题,或有关历史阐释的问题,或与她正在撰写的书有关的问题。不管是什么,每个下午她都要躺在沙发上思考一个小时。

 

我尝试了。我试图集中注意力发现我正在写的文章中难题的解决办法,但是,头脑中出现了当晚要和朋友在唐人街餐馆和朋友聚餐的前景。30年前上高中时本来应该追求却没有追上的两个女孩子的懊悔也再次在脑海中浮现。芝加哥小熊队令人昏昏欲睡的季节短暂地令人心情沮丧。那是否预示恶兆,我寄送小说的那个编辑通常很快答复,这次却两个多星期了还没有任何回音。拉比告诉我,心智是伟大的流浪者。他们一点儿都不了解。我预计的一个小时过去了还不足八分钟,我就从沙发上起来了,忘记了要思考一个小时的决心,舒舒服服地记起来西德尼• 胡克(SidneyHook)曾经告诉过我有关阿伦特的故事,虽然她的德国古典学功夫十分了得,但在每个重要事情上都是错误的。躺在沙发上太多时间去思考过于抽象的问题,人们可能说,就是把笛卡尔放在马前面(这个典故源自谚语don't put the cart before the horse,意思是要按照事物原本的规律次序去办事,不要把车放在马前头。而这和讨论“确定和显然的事情的可靠性”和“上帝的存在”这两件事之间关系的笛卡尔循环(Cartisian Circle)有关,可能有些人们为了调侃笛卡尔循环,就把 the cart换成 Decartes, 可能因为发音比较相近,所以就有了那句put Decartes before the horse---译注)

 

过去一些年,我一直能找到让我的注意力短暂对我有利的工作。年轻时,我溜进了通俗杂志编辑部,后来是百科全书编辑部---如果有也都是蝴蝶式工作---后来被聘请到大学教书,对我这个既没有硕士博士这样的高学历也没有打算混个终身教授的野心的人来说,这个工作在我看来并不需要装模作样地集中注意力从事某个专门领域的学术研究。这些形形色色的工作让我能够靠写随笔打发日子,早上很早就起来写,或者晚上写到很晚,谈论某个时刻令我感兴趣的话题。我已经出版了11本著作,都是有关这些思想流浪的东西。注意力短暂的人未必缺乏精力,只不过长期集中注意力缺乏而已。

 

注意力短暂的优势还延伸到工作即所谓的专业生活之外很远的地方。我发现我不能思考至少不能长期思考公共事件。比如,我瞎想当前担任美国总统的家伙---我们怎么会进入这个堕落的国家?---但是,我不能允许他现在居住在白宫所在的宾夕法尼亚大街来干扰我睡眠或打扰我吃饭的乐趣,或会见朋友的快乐或普遍的娱乐。

 

我的注意力短暂也不允许我长期沉溺于国际上令人伤心的事情上。这种伤心事当然从不短缺---如饥荒、洪水、火灾、政治独裁等---但是,在某种方式上,这并不阻止我每天早上查看美国职棒大联盟的排行榜。我不是没有任何政治激情的人,但这种激情很快就消失了,我在心中持久维持冷静的地方只是那些还没有发现以色列在道德上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好的犹太人。我每天都在媒体通常是在网上搜寻头版头条,但发现很快就忽略下面的内容了。这是归咎于我的注意力集中短暂还是对媒体上获得公共事务真相感到怀疑的玩世不恭,我并不是很清楚。就像马尔康姆• 马格里奇(MalcolmMuggeridge)所说,“我宁愿阅读约翰• 肯尼迪的奸情,而不是他的演讲词作者为他写的讲话或他的公共形象表现得如何。”

 

我自己也有伤心的事---离婚、家人去世、心脏手术等等---但是,我发现注意力短暂不允许我长时间陷入这些不幸常常带来的忧郁沮丧状态。这或许是注意力短暂所能发现的最伟大奖赏:避免陷入长期的情绪低落状态。我并不是说我是笑着度过这些伤心事的,只是说我能在可能存在的调整时间之后不再持续伤心下去。这是否因为我说到底是个浅薄之徒?或者如此,我更愿意这样想,我总是发现世界是个很好玩的地方,无论是政治的还是个人的伤心事件都不会改变我的干扰我的这个观点。

 

读到此处的任何一位读者如果得知我从来没有接受过心理治疗,很可能不会感到吃惊。我甚至从来没有考虑过要接受心理治疗。我并不否认心理治疗及其最近的盟友精神药理学(psychopharmacology)。它已经帮助人们走出精神分裂症或者其他可怕心理疾病的地狱般痛苦挣扎。我认识一些宣称自己的生活因为心理治疗而大为改善的人,甚至有人因此而得救。如果疗程从50分钟缩减至10分钟,费用也相应大幅减少的话,我甚至考虑过自己也去接受一下心理治疗。

 

因为资本主义的主要情感是贪婪,社会主义的主要情感是嫉妒,我们注意力短暂者的主要情感是无聊,我要说,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担心陷入无聊或提供无聊。我自己很容易觉得无聊,所以生活在轻微但真实的担忧之中,总是担心会让人感到无聊。

 

因为当大学老师30多年,我每次走近教室总是至少有一丝的颤抖和害怕。我害怕在课堂上的大部分时间,我会让学生陷入极度的厌烦中,就像学生让我觉得无聊一样。我也很早就逐渐认识到任何一位自认为是好老师的人或者认为自己魅力无穷的人一样,很可能并非如此。对更大群体的听众演讲或作报告,同样的恐惧自然会进一步强化。这种恐惧在历史上不是没有基础的。

 

很多年前,我接到俄亥俄州丹尼森大学(Denison University)英语系主任的电话,他告诉我,我的一本书被选为800名大一学生英语课程的教材。与此相关的好事是我需要亲自前往给学生们做一场报告,当然我能因此得到一笔不菲的演讲费。

 

我的演讲是在教堂举行的,听众几乎全是大一新生。我本来期待有些老师也要参加的。我演讲的题目是“死亡之前有文学人生吗?”,我认为这应该是有点儿意思的话题。我的第一段旨在勾住听众并把他们拉到我这一边,报告中夹杂着一些引人入胜的格言警句。但是在我讲完了第一段后,我就能感受到学生的反应死气沉沉,孩子们的面孔显出不知所措的样子,我的话乐呵呵地掠过他们的头脑不留任何痕迹。我的演讲稿还有22页在等着我说呢。

 

我继续夸夸其谈,在适当的地方,听众中没有人微笑或笑出声来。我也没有回头看身后巨大的十字架上的耶稣,因为担心耶稣无限同情地为我哭泣。我生活在注意力短暂的噩梦中,让800名年轻人厌烦得要把睡衣脱下来,虽然使得他们渴望把睡衣紧紧裹在身上。在寒冷但繁忙的日子,我觉得好像我中午走在芝加哥环形大道上,除了平底鞋什么也没有穿。就在我把22页全部说完之后,获得了非常勉强的礼貌性掌声,牢骚满腹的学生鱼贯而出。

 

下面7种比较严重的缺陷:庸俗、自私、无趣、偏见、无知、没有幽默感或者乏味无聊,你最不愿意被人指控有哪一种缺陷?这里面没有一种属于7大严重罪恶,但对我来说,乏味无聊可能是最严重的指控,那就是我在丹尼森演讲中的痛苦。学生们觉得我乏味无聊。

 

我害怕被人觉得乏味无聊的部分原因是我是作家,因而隐含的意思是,保证成为至少比较有趣的人,虽然我能在有人要求的情况下列举中十多个名字或有一定名气的当代作家,他们并没有达到这个标准。不过,也因为我认为乏味无聊是一种社交缺陷,暴露出的是自我意识的严重不足。亨利• 詹姆斯(HenryJames)曾经在随笔“小说艺术”中宣称,“试图成为什么都不缺的人,”那就是做个乏味无趣的人,如果人们想到这一点,那就做一个什么都缺的人。

 

到现在为止,我一直在回避的问题出现了,如果注意力短暂不过是成为没有深度的浅薄之人,一个不能长期集中注意力到任何具体东西上的肤浅之徒。《塔木德经》的传统并不允许注意力短暂,科学研究也不允许。很难想象一个有注意力短暂毛病的一流哲学家,甚至很难想象一个有这种毛病的会计。请让我们不要说到注意力短暂的外科医师。注意力短暂是否实际上是思想闲逛者知识分子需要的思想设备?难道任何一个需要漫游的自由人---出于摆脱无聊或屈服于好奇心的驱使或因为习性倾向---本质上不就是披着狐狸皮的注意力短暂者?我的心中的狐狸,具体地说,就是古希腊抒情诗人阿尔齐洛科斯(Archilochus)的著名公式狐狸(以赛亚• 柏林(IsaiahBerlin)也说过,另一个注意力短暂者)“知道很多东西,但是刺猬只知道一件大事。”对于真正的狐狸,就像注意力短暂者一样,没有任何单个东西是值得了解的,如果它意味着放弃很多其他值得探索的东西,无论多么肤浅。

 

斯蒂芬• 茨威格故事中的叙述者注意到,只有通过观察这个拥有惊人记忆力的藏书家门德尔,他才“第一次意识到这样一个令人困惑的事实,杰出的成就和出类拔萃的能力只有靠思想上的全神贯注才能获得,靠出神入化的接近精神失常的偏执狂。”(华莱士• 斯蒂文斯(WallaceStevens)在“冰激淋皇帝”中指这些人是“单个观念的狂人。”)偏执狂和精神失常对于我们注意力短暂者来说是不可能的,结果是好还是坏,谁也不知道。伟大的偏执狂---达尔文、马克思、弗洛伊德---留下了印记和思想上的巨大影响力,虽然就马克思和弗洛伊德而言,这种影响力一直处在消退中,其标志如果不是黑色,至少开始显得有些模糊了。与此同时,注意力短暂者拼命工作,主要是寻求娱乐自己和娱乐他人,即那些愿意阅读或聆听他的人。他做的事或许最终无关紧要,但他无论如何他都不愿意放弃。毕竟,他似乎没有选择的余地。

 

译自:Confessions of a Short Attention Span Man by Joseph Epstein

https://www.commentarymagazine.com/articles/confessions-short-attention-span-man/


责任编辑: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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