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和福克纳反对现代技术
作者:鲍勃·詹姆斯
译者:吴万伟
来源:作者授权 发布
时间:孔子二五六九年岁次戊戌二月廿六日癸酉
耶稣2018年4月11日
1941年12月,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在密西西比的家中给纽约出版商寄去了4万字小说的第四部分即最后一部分。在另外一份便条中,福克纳为交稿推迟向出版商道歉,但是接着他说,“里面拥有的精彩干货要比我设想的更多。”“熊”很快就成为福克纳最著名的短篇小说之一,几个月之后作为《去吧,摩西及其他故事》的一部分在1942年5月出版。
11年后,在1953年,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在慕尼黑巴伐利亚美术学院一群师生面前发表演讲,这是他四年前在不来梅(Bremen)对一群商人所作演讲的修改稿。第二年,演讲稿《关于技术的问题》被收入文集和演讲集出版,很快成为这位哲学家被阅读和谈论最多的短篇著作之一。
就我所知,虽然福克纳和海德格尔从来没有见过面,相互也都没有阅读过对方的作品,但两人拥有共同的立场,那就是厌恶20世纪的技术革新。两人在大部分时间都蜗居在乡下的家中,不看电视、不听广播,不使用电器,衣着打扮与更早时期的邻居并无二致。福克纳是个马夫;海德格尔则是个农夫。两人都讨厌文学批评家利奥·马克斯(Leo Marx)在1964年说的“花园中的机器”---技术推动下的消费主义闯入而造成田园牧歌的破坏。
考虑到两人相距将近五千英里之遥,人生经历完全不同,相互之间没有任何接触和影响,却几乎异口同声地批判技术,这说明20世纪时代潮流的很多问题。
荒野被吞噬
威廉·福克纳使用了某些技术。
1958年的时候,有个大学生问福克纳“熊”是否代表了他对进步的谴责,他回答说“改变能摧毁可取代的东西,如果对荒野的所有破坏是让更多人开更多汽车到处跑,那还不如保留荒野更好些。”
福克纳小说名中的“熊”指的是“一只脚被夹子搞坏的大而老的熊”---老班(Old Ben)。福克纳说,老班“毛绒绒的,身材高大,红眼睛,不是凶狠只是大,对试图攻击它的狗来说太大,对试图骑在它身上的马来说太大,对猎人和射杀它的子弹来说太大,对设定保护区范围的国家来说太大。”它在一百平方英里的“大森林”范围内游荡--“像苍穹一样的荒野,其边界被拿着斧头扛着犁耙的人不断蚕食侵吞,他们之所以害怕森林是因为它是荒野,老班为这个地方赢得了名字,相互之间叫不上名字的无数人因为一头致命的野兽的闯入而聚拢过来,而且有来自古老静寂时间不屈不挠和不可战胜的时代错误,熊成为古老蛮荒生活的幻影、缩影和神化的典型,大量原本瘦弱的人涌入,就像俾格米人害怕打瞌睡的大象的脚踵,他们在极度的厌恶、憎恨和恐惧中刀砍斧劈,前来打猎。”观察老班的是中心主角是名为艾克·麦卡斯林(Ike McCaslin)的男孩,他在每年11月的两个星期里加入到狩猎聚会中,那是他父亲和镇上其他白人绅士组成的队伍;一个黑人帮手,一个名为山姆·法泽斯(Sam Fathers)的印第安人纤夫,一位名为伯恩·洪干贝克(Boon Hogganbeck)的混血儿。每年,他们都带上来复枪领着猎狗深入熊的领地,其目标从来不是具体打猎,而是“维持一年一度与熊的约会,他们甚至根本没有杀死熊的想法。”
这个故事追踪猎捕老班有几个理由。但是,在我们看来最适切的理由是“熊”的最后一部分回顾艾克18岁那年的场景。我们了解到狩猎聚会已经解散,一年一度的朝圣之旅已经停止。出于怀旧心理,艾克再一次返回大森林,他亲眼目睹的东西引发“震惊、痛苦和惊讶,虽然他曾经被预先警告过。”一家木材公司建设了庞大的木材场,显然要砍伐成熟的树林。烟雾从铁路上的列车引擎冒出,列车尖利刺耳的声音划破曾经安静的树林。艾克看到了山姆法泽斯的坟墓、纤夫和名为“狮子”的狗;但是,他的冥想被突然出现的一条巨蛇而打断,“所有知识和从前的疲惫、贱民身份和死亡的回忆”突然在他的两腿之间滑过。他离开了这些坟墓,没想到碰见了已经疯掉了的伯恩·洪干贝克,他坐在桉树下眼睛盯着大森林中唯一幸存的猎物松鼠。伯恩高喊“出去,出去”。“别碰它们!一个都别碰。它们是我的。”
这个世界被强占
“那是我们所说的进步。”
海德格尔在“技术问题”的开头有句名言,“在任何地方,我们仍然不自由,仍然受到技术的约束,无论我们是热情地迎接它还是拒绝它。。”海德格尔说,因为没有办法拔掉网线,没有其他选择,我们逃避技术支配的唯一机会就是哲学。但是,现代哲学认为技术不是魔鬼而是实现目的的手段,它“让我们完全看不到技术的本质”。
在此,要抓住海德格尔的意思,我们就必须求助于古典哲学,具体来说就是挖掘词汇“原因”(cause)的根源。这个词从拉丁名词(causa)派生而来。名词源自动词(cadere),意思是“降落”。因此,罗马人相信结果是从之前的事件中“降落”而来。希腊人对理由的思考不同---他们使用词汇(aition),意思是“债务”,他们相信结果是对另外一件事“欠债”所造成。亚里士多德以描述事物的四种不同类型的原因而闻名,令人讨厌的事---毒酒杯归因于:原材料银(物质原因);制作它的银匠(效率原因);毒酒杯的观念或毒酒杯特征(金杯的形式原因)和毒酒杯服务的目标或目的(最终原因)。海德格尔说,并非所有原因都是平等的:除了银匠本人之外,其他三个原因“都依靠银匠的思考。”也就是说,银匠的手工艺“释放”了其他原因,就像鲜花绽放带来了毒酒杯。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这种创新(bringing-forth)当然是原因的“最主要意思”。
接着,我们了解到银匠的这种创新是“技术的本质”:海德格尔说,“创新,事实上在自身内聚拢了四种情景模式---因果性和贯彻始终法则,技术因此不仅仅是手段。技术还是一种启示。”“技术”(technology)这个词事实上源自希腊语词汇(techne),意思是制造或者启示。海德格尔确认“技术属于创新”,甚至在柏拉图之前,就“与知道(episteme)这个词联系在一起”,请注意亚里士多德区分了技术(techne)和知道(episteme),他说,“知道”揭示已经存在的东西;而技术揭示之前还没有存在过的东西。在这种思维方式看来,建房者并不是建造了房屋,而是呈现了房屋;购房者将房屋变成了现实,因为它已经不再藏匿在材料之中;它已经被“揭去遮蔽物”。正如海德格尔所说,“技术逐渐呈现在现实中,那里发生了揭示和揭去遮蔽物。”我们为什么觉得受到技术的压迫?海德格尔说,因为现代技术具有压迫性。也就是说,现代技术的“揭示方式”有垄断性和帝国主义特征。他说,“支配现代技术的启示极具挑战性。”
在海德格尔看来,现代技术只有一个目标:从自然中提取资源以便存储它们。古代技术比如风车并不这样做:相反,他们使用自然循环的部分特征,因而成为自然的组成部分。相反,现代技术揭示地球是铀的来源,天空是氨的来源;太阳是太阳能的来源;河流是水电的来源;农民的土地是廉价食物的来源;古代寺庙山顶是旅游目的地。现代技术命令世界自我“解锁”:“在任何地方,任何东西都被命令站在旁边,做好准备站在那里等待进一步命令的传唤。”海德格尔说,“我们称之为站立保存”(standing-reserve)。过去的所有好奇统统被赶出物体,一切都不过是库存件(stock-part)。而且在这种呈现中,现代技术还命令我们的思维方式必须遵循其意愿。希腊人尊重事实,我们命令事实,将其划分成不同区间。海德格尔称这种思维习惯为“将真实事物呈现为库存件”是一种“座架/聚置”(enframing),这种将世界装进特定框架中恰恰是“现代技术的本质”。随着现代科学的兴起,这种装框思维习惯出现在17世纪,现代科学“就是将自然当作可计算的连贯性力量来追杀和围猎的。”
但是,认识到现代人的心理状态可能有解放性的效果:“当我们张开双臂公开欢迎技术的本质(即承认我们的框架结构习惯)时,我们就出人意料地不知不觉地被带入解放性的主张中。”在承认这一点的关键时刻,人是自由的,要么作为“纯粹的库存件订货人”,假装自己是“地球管家”的角色;要么像希腊人那样自由地“令呈现的东西变成外貌”,自由“进入更原始的启示,因而体验更原始的真理呼唤。”在后者这个角色中,人们扮演了技术的真正管家的角色,“持续观察解蔽的东西”---技术给世界的启示作为可命令的东西---控制我们的思维和意志,在此过程中发现我们“最高的尊严”和“拯救威力”。
“装框思维习惯有一种把人变成订货人的危险,命令作为唯一的启示方式,其冲击力将人推入屈服于他的自由本质的危险中。正是这种装框思维习惯和这种极端的危险让人在容许范围内最深处的难以摧毁的归属感显现出来,如果我们开始关注技术的本质的话。”
福克纳和海德格尔的对比
1958年,有学生问福克纳是否希望赢得学生对老班的同情。作家坚持说不想,他回答说“变化肯定发生,肯定改变,变化就是改变从前的情况。无论东西看起来多么好,它不能持续,因为一旦停止,放弃运动,它就死了。”他的目标是激发读者对荒野本身的同情。“是同情原始森林感受到的痛苦,它们被斧头残酷摧毁,被那些简单地渴望让地球长出他们能卖掉发财的东西的人破坏,使其处于一种就像建立在人类奴役罪恶基础上的状态。根本不是让人选边站,而是对变化肯定带来的善良和美好东西遭到毁坏表示同情,这些美好和精彩的东西是人的部分历史,也是人的部分遗产,但因为过时,它们必须被抛弃。”
在“熊”中,福克纳用如下术语描述大树林:“古老的”、“没有时间的”、“深思的”、“永恒的”、“无标志的”、“无动于衷的”、“清醒的”、“无法追忆的”、“不能理解的”等,这些词可能得到海德格尔的赞同。在“熊”的最后部分,在叙述艾克回应木材公司在短短两年内对树林造出的破坏和改造时,我们也很容易想象他会使用海德格尔的话。艾克感到“震惊和悲伤”
“一座规划中的可能占地2到3英亩的新锯木厂已经完成一半,看起来有数十英里的堆积起来的长着新鲜铁锈的铁轨,有防腐油处理过的成堆的轨枕,有铁丝围栏和至少供两百头骡子使用的喂料槽,还有赶骡子的人住的帐篷。”
艾克登上了伐木货车最后一节守车的高塔来逃避这个画面,但是接着“小火车头尖叫了一声,开始移动了:排气管急急地震颤着,松弛的车钩开始懒洋洋而不慌不忙地拉紧,一阵碰撞从车头一点点传到车尾,当守车也往前移动时,排气管变为发出一阵阵深沉、缓慢的啪啪声,孩子从圆形眺望台望出去,只见火车头完全拐过了这条铁路线上的第一个也是惟一的弯道,随后便消失在大森林里,把身后的一节节车皮也拖了进去,就像是一条肮里肮脏的不伤人的小草蛇消失在野草丛里。”(该句译文借自李文俊“福克纳语言艺术举隅”,《英美文学研究论丛》2001年https://www.douban.com/note/536756613/--译注)这种态度多么让人想起海德格尔对水电厂的描述:
“它让莱茵河提供水压,接着带动涡轮旋转,这种旋转再带动机器运动,其冲击力推动发电机运转从而发出电来,并通过在遥远的发电厂和用电单位之间建立起输电线路网以传输电力。在适合电能有序部署的环环相扣的背景下,甚至莱茵河本身似乎都处在我们的指挥之下。水电发电厂建立在莱茵河上,这与几百年来沟通两岸往来的古老木头桥梁不同。大河被拦腰挡住,河水从大坝流进发电厂。也就是说,河现在成了水电供应商,这源于发电厂的本质。”
野性和神奇何在?
我们是应该像福克纳一样质疑人的贪婪注定要破坏荒野?还是像海德格尔那样质疑技术推动的站立保存注定要破坏自然的神奇?
虽然福克纳本人不是宗教信徒,但他还是放任书中人物说出虔诚信徒的话语,因为他让他们用19世纪美国南部乡下人可理解的说法评估其处境。比如,艾克·麦卡斯林告诉表弟说,上帝从来没有打算让任何人拥有这个已经确定作为遗产赠给艾克的种植园,或者拥有地球上的任何地方:
“他在书中说,他创造地球,造好后看了看说没有问题,接着他开始造人。他先制造地球,再让地球上居住低等迟钝的动物,接着他创造人,让人以他的名义管理地球以及地上的动物,人拥有对它们的宗主权。不是为了他自己和一代又一代的子孙永远牢记这个不可侵犯的称号,拥有地球上的长的和方的东西,而是让地球在博爱的共同体中相互关心相互帮助友好往来。他要求的报酬就是同情、谦恭、忍耐、坚持和为了面包必须付出的辛苦劳作。”
海德格尔用同样虔诚的话语和文笔中典型的轻飘术语回答现代世界。虽然现代技术支配河流、田野、天空和山脉,他说仍然有方法让人类感到“震撼”:“在艺术领域、在诗歌领域和在一切诗意的东西中。”因为正如海德格尔引用的他钦佩的英雄荷尔德林(Hölderlin)所写,“人,诗意地栖居在这个地球上。”
作者简介:
鲍勃·詹姆斯(Bob James),拥有乔治敦大学哲学硕士学位,与妻子安(Ann)还有一只名为伯克利的猫住在华盛顿特区。
译自:Heidegger & Faulkner Against Modern Technology by Bob James
https://philosophynow.org/issues/125/Heidegger_and_Faulkner_Against_Modern_Technology
责任编辑: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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