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漫之】从写诗的角度看人与人工智能的差别

栏目:演讲访谈
发布时间:2018-02-10 00:1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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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写诗的角度看人与人工智能的差别

作者:陈漫之

来源:弘道书院

时间:孔子二五六八年岁次丁酉腊月廿四日壬申

         耶稣2018年2月9日

   

【弘道书院按:2017年7月1日,弘道书院与敦和基金会联合主办了“儒家人伦与人工智能”座谈会。以下是陈漫之先生的发言。】

 

从写诗的角度看人与人工智能的差别

 

感谢姚老师的邀请,今天的议题是一个既前端但是又很切近的问题,很荣幸与各位老师来共同探讨。我对诗词方面一直有浓厚的兴趣,最近机器人小冰出了一本诗集,这引起我们普遍的关注。不光是文学界,大家都很关注。机器人能够写诗了,这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今天我想谈三个方面,借此提出一些问题,但是我觉得不急于寻求答案,可能答案就在问题本身当中。在对问题的提出和探讨过程中,我们可能隐约感觉到答案的曙光。

 

我提的第一个问题是人为什么要写诗?人写诗这个活动的本质是什么?就这个问题我简单谈谈自己的理解。我们古人说“诗言志”,就是在心为志发言为诗。那么诗是什么?诗是最直接地表达你内心世界的想法,你的情感。我觉得可能在所有的艺术门类当中,诗是最直接的,因为它只依赖于最少的媒介,就是语言。我高兴了或者悲伤了,就自然的表达出来,甚至不需要格律,只是简单的表达出来。但是最重要的是发自于内心,能够有诚作为一个出发点,这样写出来的诗就能引起别人的共鸣,它有价值。诗是我们内心情感表达的需要。

 

孔夫子讲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刚才我听姜老师谈到邻居关系、亲近关系,其实孔子谈诗的角度,是站在关系当中开始的。诗不是平白无故产生的,它是可以在关系中孕育,而且反过来又作用于关系的。就像刘增光老师讲的,“兴”是发自内心的情感,是一种内心的触发,触发出来之后“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观,观天地、观草木、观鸟兽虫鱼。群,他可以通过诗来体验我们在群体当中的位置,彼此之间的关系。他可以怨,我们内心有所怨,或者对现实有一些不满意,我们可以讽喻,这些都是可以通过诗来表达的。

 

另外,我们人在写诗的时候是怎样一个状态呢?通过对这个状态的探讨,我们或许可以体验自己和机器人的差别。我们说诗人的诗很多是穷而后工,我们看历史上第一流的诗人,很多人是经历了很多挫折、磨难,甚至在饥寒交迫的时候写出了第一流的诗。杜甫有一首著名的五言诗,《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就是在人生最困顿的时候写出来的。

 

嘉宾:去我们老家,当时叫奉先。一路上连饭都没有吃,冰天雪地。

 

陈漫之:对,他到家的真实情况是,“幼子饿已卒”,最小的孩子已经饿死了。杜甫在这样的一个状况下,他写出了这首诗,后人评价这首五言诗是他的压卷之作,是最好的。为什么?他发出了生命的最强音。诗人的学习积累是怎么样的呢?不是像机器人小冰那样,在几百个小时之内读了多少位近现代诗人的诗迅速的积累出来。这些诗人是从小到大,不断的接触古代先贤的作品,同时又感受人世间的各种苦难经历,在这个过程当中对诗不断的产生认识上的升华。在这个升华过程中,他的学习方式可能是渐进的,有的时候可能是间歇的。人的积累是渐进的,可能数年之间只读一本书,慢慢的体会。比如我有一段时间就拿着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读,一两年一直放在枕边读,受益很大。

 

但是机器人可以迅速的“吃”很多东西,迅速的“消化”,这个过程和人是有差别的。人的成长是一个很自在的过程,像姚老师说的,他是一个生生的过程。这个生生的过程,不是像机器人那样可以简单量化的,这是很微妙的过程。人写诗当下的状态很重要,人写诗的状态是怎么样的?像刘老师说的,他是一种兴感的过程。既然是兴,就是一刹那间的触动,就是在这一刻,就是在这个地方,然后产生这一首这一句,它具有很强的唯一性,就在当下。这种当下性就决定了它跟机器人写诗还是有根本的不同。

 

机器人有一个程序,比如我们输进去“雁栖湖”三个字,小冰就会迅速的搜罗从古到今所有的诗人写过的关于雁栖湖的诗,她很快会筛选出来,因为她的计算能力很强,会很快给出答案。她写的雁栖湖的句子可能很美,她可以把最好的句子、最好的辞藻呈现出来。然而是不是我们今天在雁栖湖当下的这种感受呢?她没有当下的感受,我们把机器人放在雁栖湖边上,或者放在桥上,跟把她放到北京二环里边,大概没有差别,她写出的可能是一样的东西,她没有这种触发,这一点非常重要。这是刚才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人为什么要写诗,人写诗的本质是什么?

 

总结一下:人写诗的本质是最直接地抒发,运用最简洁最直接的手段表达自己的内心世界。这种表达就打上了我们心的烙印,姚老师说“人之异于机器也几希”?这个“几希”微妙在“几”这个字,这个“几”就是一点点,不是很多。有的时候看起来彼此没有什么差别,就是一点点。这个一点点,用古人的话说,就是“天地之间一点灵明”,就是隐约一点那种心灵的闪光。但是纵使天地日月之明,都是可以由这一点扩散生发出来,这个“几希”姚老师讲的很好,很值得我们深入体会。

 

刚才讨论人写诗的状态,第二个方面我谈机器人写诗是怎么样的状态?机器人会写诗吗?他的作品本质是什么?我们从表面看,机器人小冰写的句子,的确有一些味道。因为有朋友将她的“诗”发到朋友圈,我也读了,确实感觉有一点味道,有一点后现代,又不是完全费解,让你感觉到某种情感的流露,对你内心有所触发。很多朋友说写得好,有人说比我们人写的好。怎么办?我们还要不要写诗?

 

这个“有一点味道”是什么意思呢?来自于哪里?我们在一个群里讨论过。小冰有一个强化学习的过程,她接触的作品,也是我们耳熟能详的,她筛选出一些词汇,表达某一个情境某一个意思,而这个“情境”和“意思”可能早已存在于我们的语言世界中,存在于我们的内心深处,自然的勾起来我们某种感受,所以我们会觉得“有一点味道”。我的理解是,他这个“味道”是否只是一些高速运算产生的“碎片”?不同于我们刚才提到的,由兴感生发出来的那种即时的感受。那么当下性方面,在及时性方面,人和机器在心灵的即刻触发方面,是否是一个很大的差别?

 

机器人写的诗,写出来怎么样呢?他不写又怎么样呢?我们人写出来诗怎么样?我们不写又怎么样?这是一个问题。我们古代的诗人,有几年甚至很长一段时间一首诗也没有,但是他写的频繁的时候,三天两头都有诗。人有情感表达需要的时候,有感触的时候会自然的写,比如今天我到雁栖湖这里,见到各位老师很高兴很有感触,可能我会写一首诗,这是真实的感受。但是机器人会吗?我写了之后,结果是我可能读给大家,大家会跟我有所回应,而我又在这回应的过程中有所感悟。机器人小冰写了诗之后,谁来读它,谁又来跟他回应呢?这个诗对她自己又意味着什么呢?我们古人说,“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这样一封信,珍爱到在袖子里放三年而不会丢掉。还有杜甫说“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三年间就得到两句诗,小冰这个一分钟甚至可以得到两百首诗。这个诗我写出来,对我的生命对我的内心是有触动的,“一吟双泪流”,我会流眼泪,诗和我的内心是有关系的。只有在彼此的关系当中,我们才能体察出这种创造的价值,否则我们不知道他写的是什么东西,没有意义,这是第二个问题。

 

先探讨了人为什么写诗,然后是机器人为什么写诗。但是我觉得我们不能只停留在这一步,是机器人写诗好,还是人写诗好,是诗或者不是诗,这些还没有讨论到问题的根本上。下面我想由此生发第三个问题,机器人写诗,甚至不光写诗,包括写字画画等种种艺术创造活动,这些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跟我们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在这方面的讨论对于我们的生活有什么价值?我稍稍亮出自己的观点,我觉得我们讨论这些问题的首要价值,是警惕人的机器化。从某个程度上讲,我们人类是否可能正悄悄沦为不断追逐欲望的机器。

 

关于机心和人心自古以来就有讨论,古时候有个故事:有父子二人,儿子常到河边看海鸥,他可以很自在跟海鸥一起玩儿,海鸥落在他的肩膀和手上,没有丝毫戒备,每天如此。但是有一天他的父亲说,你给我抓一只海鸥来。他还没有抓呢,往那一站,海鸥似乎有所察觉,自然就飞走了,不再落下来。这就是机心和人心,是很微妙的。我们看似是把人和机器分开来,彼此这样看待。我们现在甚至恐惧机器人将来有情感,有伦理道德判断,甚至怀疑将来我们会不会被机器人所制约?实际上我觉得要回到问题的根本,这可能是我们内心两种力量的对决。就是人心和机心的对决,或者是你的自在之心和你的欲望之心的对决,这个对决从古到今一直持续。但是今天这个对决已经白热化了,到了我们不得不深入反思的一个程度。

 

我们一方面发明机器,试图不断使我们的身心得到解放,在过去的历史当中,我们也的确获得了很大程度的解放。但另一方面,我们似乎也越来越将自己的身心束缚在对机器的依赖上。我们现代人,倘若离开机器,便觉得失落落没有依靠,甚至似乎丧失了本有的劳动能力和思辨能力。我们通过手机朋友圈和四面八方的朋友保持联系,但同时我们变成了低头族,我们减少了很多和亲人朋友促膝交流的机会。在繁华大都市,我们通过百度地图引领方向,但一旦脱离它,我们很容易迷失方向。我们通过互联网轻易的查找到我们需要的知识资料,然而我们的判断力是否也在下降,人天生的仰观俯察的能力是否也在丧失。我们的生活,是否渐渐变得生硬僵化,而究其缘由,或许正在于我们过度地依赖机器,我们依靠机器来满足我们不断增长的欲望,而忽视了我们的内心生命体验,而这恰恰是人之为人之所在。

 

仍旧以诗为例,前面谈到,当人有发自内心的生命体验进入文字的时候,你写的诗就有可能接近李白杜甫,就是第一流的。但是如果没有的话,你甚至不如小冰写的诗,还不如机器人写的。因为机器人具有很强的学习能力,她可以掌握很多辞藻,甚至掌握格律,假如有懂诗词格律的人编写程序,让她知道怎么对仗押韵,她肯定能写出在格律上不亚于古人的诗,我相信她有这个能力。那么我们如果缺少生命体验的注入,那么我们是不是就成为了机器人?我们或者远不如机器人聪明敏捷?

 

现在我们看到机器人开始写诗了,这样完全是情感表达的事情,好象他都能够替代我们去做了。我们真是感觉到“人之异于机器也几希”了,如果这一点差别都没有的话,我们人之为人的本质何在?这是值得认真思考的。所以我对这个问题的反思是:人工智能能带给我们什么?同时我们在接受他们的过程中,在跟他的交流对话中,我们在关注他的问题的同时,是不是更应该关注我们自己的问题?他们的问题是外在的,是一个表象的东西。我们自己的问题呢?或者说他们的问题本质上是否就是我们自己的问题?

 

我们看到机器人写了诗,有一些人很激动,满足了自己对于人工智能高速发展的一种期待、一种好奇。但是一方面又在谈他的可怕,你期望他带给我们这种新奇刺激的东西,你又担心害怕他?这两种情感在我们心里是怎样一个博弈?我们应该回头仔细体会一下我们的内心世界。

 

接着刚才姚老师的话题,他提到人工智能可以让我们更好地解脱出来,让我们的生活更闲适。我一方面赞同姚老师的观点,但也有一些不一样的体会。人从上古时代,从古到今一直在追求这个,就是希望从艰难的劳作中能够解脱出来。一开始是发明简单的工具,比如石斧骨针,到后来发明简单的手工机械,再到后来大工业时代,发明大规模的机器,现在的人工智能,就是沿着这样一条路一直发展过来的。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到,人工智能可以说是工具的延伸。我们对工具的需求是怎么样的一个“度”?我们对它们的要求,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水准?它们的确可以让我们的生活变得闲适一点,生活可以更自在一点。姚老师说,我们不需要每天坐班,腾出时间来,大家谈谈诗、谈谈文学,或者我们去游山玩水,体验生活的美好。这样当然很好,但我倒觉得这个也是需要反思警惕的,因为太闲的时候,是否人的内心就没有了着落?没有了寄托?

 

嘉宾:不上班心里慌。

 

陈漫之:对,因为我们都有这方面的生活体验。比如我举我的姥姥为例,她92岁去世,在他去世头些天,她坐在炕上,虽然人已经糊涂,但是她仍然不停地做一件事,就是把被单子展开来又叠好,这样不停的叠。她干了一辈子的活,从没有闲下来,只有在干活中,她能够得到安慰。我们总结她长寿的原因,她一辈子受了很多苦,不讲究饮食,也不注重养生之道,就是不辞劳苦地干活。她在劳动中把内心的紧张或焦虑消解掉了,她的心在劳动中得到安住。我觉得这也是一个角度,可以帮助我们考量自己。

 

一方面我们希望得到一定程度上的闲适,另一方面,这个闲适又是有限度的,可能我们终生无法脱离劳苦。但是我们试图脱离劳苦,就是在这种无法脱离又不断试图脱离的过程中,体验到人生的美好,生命的美好。也许我们生命的价值,所有的美好和幸福的体验皆源于此。荷尔德林说:“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我特别喜欢这句话。因为充满劳绩,实在是人所不免,我们看看习大大也是一样,他这两天正到香港去,免不得来回奔波。但是人可以选择诗意的栖居,因为人有这颗心,人可以通过自心的力量在这个世界上寻求解脱。我们不是依赖于外界得到解脱,而是依赖于自心得到解脱,我觉得这正是人的可贵之处。

 

我们谈了半天人心,人心之可贵也正在这里。以后人工智能到底将发展到什么程度?我们现在也无法假设。假设跟不上发展,但是我们相信一点,就是相信人心。儒家讲诚,这个诚是根本,艺术创造需要诚,做其它任何事情都需要诚。如果以这个为出发点,我觉得对于人工智能的不断发展,我们便能从中发现积极的意义,对于其中的一系列问题,我想我们也能够积极应对,我们有这个信心。我就分享这么多,谢谢各位老师。

 

责任编辑: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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