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齐勇作者简介:郭齐勇,男,西元一九四七年生,湖北武汉人,武汉大学哲学博士。曾任武汉大学人文学院院长、哲学学院院长,现任武汉大学国学院院长、教授。社会兼职全国中国哲学史学会副会长、中华孔子学会副会长等。著有《中国哲学史》《中国儒学之精神》《中国哲学智慧的探索》《中华人文精神的重建》《儒学与现代化的新探讨》《熊十力哲学研究》《熊十力传论》《守先待后》《文化学概论》《现当代新儒学思潮研究》等。 |
心学,有助于树立我们的“主体性”
受访者:郭齐勇
采访者:腾讯儒学
来源:腾讯儒学
时间:孔子二五六八年岁次丁酉九月初四日癸未
耶稣2017年10月23日
2017年10月14日至16日,“当代新儒家与心学传统”高峰论坛暨第十二届当代新儒学国际学术会议在贵阳孔学堂召开,海内外学者云集,宏论迭出。围绕心学界定、当代价值以及如何开展等系列问题,10月16日晚,腾讯儒学专访了2017年年度世界儒学研究杰出人物、武汉大学国学院院长、孔学堂学术委员会主席、心学研究与实践者郭齐勇教授。郭教授学养深厚,言思明敏,对心学独有钟情,对社会热忱关切,谈话娓娓道来,予人启发良多。
以下为专访内容:
一、心学是相对理学而言的,它们目标一致,都是成德之教,但路径有别,理学强调从知识到道德,心学则重视当下即是,与佛教的渐修、顿悟可以类比。
腾讯儒学:郭老师您好!我们本次大会的主题是心学,因此先请您结合研究与实践对心学做一个界定和诠释。
郭齐勇教授(以下简称郭教授):心学,它是在宋明之后,相对于理学而言,称之为心学。再往前追溯的话,孟子就是心学的典型,因为孟子讲良知,而且在中国现在,广义上也把孔子成德之教的体悟作为心学之源。当然,最典型的心学,还是指从孟子到陆王的思想。
中国思想传统中,孟子到陆王是比较能够开悟、强调生命的体悟这样一种传统。而且在成德之教、在修养方面,比较重视的是当下即是,良知的当下即是,当下的顿悟,当下的呈现。良知的当下呈现,这是心学的一个特点。相比较而言,程朱理学,小程子、朱子的理学在修养的工夫上,比较认同的是循序渐进的一种方式,相当于佛教的渐修;而陆王心学相当于佛教的顿悟,这样一种简易直接的方式。有人说陆王心学比较适合一种根器比较高的人作修养,程朱理学比较适用于大众化的、普遍性的由知识到道德这样一种修养方式。我想理学和心学的不同大概在这里,它们的目标都是成圣成贤,但是过程、手段、工夫、进路有所不同。
腾讯儒学:如果对心学从伦理学和形而上学两个层面去做阐释的话,您会怎么样解释?
郭教授:您这个问题,难度很大。心学和理学以及儒学的其他学派,比如陈亮、叶适的事功学派等等,都有不同的进路,但是从形上学来说,他们的一个共同点就是都追求一种圣贤的人格。圣贤人格它是形而上层面,它不只是一个伦理的层面。形而上层面的,或者说终极层面的追求,它和形而下不同。“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这是我国古代传统,《易》学传统。在道的层面上,成圣成贤。在佛学传入中国以后,我们学习佛学,儒学在形而上层面有一个提升,把为道和为学区分开来。伦理层面,它就是一种日常生活,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这样一种日常生活的关系,希望日渐健康。伦理层面是一种普遍性的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传统是五伦,今天可以发展为六伦、七伦,可以加上同事一伦,群己一伦。
就您刚才提出的问题,我觉得心学和理学的区别更凸显在形上层面的达成的方式,就是从天道到人事下贯的方式、从中庸到高明上达的方式有所不同。比方说,理学它是通过渐修的路子,慢慢地积累、慢慢地达到成圣成贤的目的。而心学呢,当下就可以,通过良知的一种体悟,当下、即刻,就可以成圣成贤。这是极高明的状态。所以我觉得形上学这一块,伦理学这一块,它们都有所不同。一个叫“尊德性”,一个叫“道问学”,程朱是“道问学”,陆王是“尊德性”。同时呢,程朱也不是不“尊德性”,陆王也不是不“道问学”,偏重有所不同。
腾讯儒学:在儒学的概念里面,心与性是怎样界定的?
郭教授:儒学的概念里,“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这是《中庸》的传统。本心、本性,心和性是打通的。孟子的传统是即心言性。你看孟子讲人性善,但其实他讲的是心善,不是讲的性善,他是通过心善来讨论性善。他讲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是非之心、辞让之心,恻隐之心就是仁德的端点、萌芽。他讲恻隐之心,是通过心的爱、心的善,来讲人性本善。所以在一定意义上,心学它把心和性联系起来,打成一片,它们是等价的。但是,理学的传统中,因为朱子特别强调“性即理”,陆王强调“心即理”,我心中就有宇宙这个道理,我的本性就是理,所以说两者有所不同,不同在于理学家比较分辨心和性,虽讲“心统性情”,他还是以性为主,以性德、性理为主。而心学家呢,他用大其心、用本心、本体来涵括了心性两者。
腾讯儒学:佛学《大乘起信论》里面讲一心开二门,心真如门,心生灭门,《尚书》里面讲人心和道心,对比佛学的二门,儒学里面有没有相应的表述?儒学的心与禅宗的心相比有何异同?
郭教授:有。其实《大乘起信论》应当说是中国人的创造,这是一桩学术公案。心真如门,心生灭门,其实一个就是体,一个就是体中有用。一个体是什么意思呢?一个体就是一真法界的一种最高的一种存在。一个用是什么呢?生生灭灭、灭灭生生的这样一种现象世界。一个是本体界,一个是现象界。我们讲儒学的心,它是道德心,本体的道德心为主,它把道德心上升到本体的高度。佛学的心,我觉得它有一种超越的心,你想想贤首宗(华严宗),它包罗万象。我认为,它这个是超越的心。我们不能说道德心没有超越性,也不能说超越的心没有道德性。在儒学的意义上讲,张载讲“大心”,“大其心”,它也有超越的一面,陆王也有。但是我是觉得佛教的超越面更好、更强一些;儒学由于入世的性格,它的道德心更强一些。它要转化为现实的人生,现实的世界,现实的社会,它要把现实社会的一些丑恶,转化为美好的东西。
二、我们处在一个紧张、功利的科层社会,提倡心学有助于激发激情的跃动,提升意义感,有助于树立主体性。但对初学而言,并不宜提倡,还是要从基本的理念、规矩入手,同时,心学强调天分,不是普通天分都可以学的。
腾讯儒学:您认为心学对我们今天社会的功用如何?
郭教授:我们现在是处于一个紧张、竞争、极其功利的一个时代,这个社会里面呢,我们每一个老百姓都要时时地要安立、提撕自己。“提撕”是禅宗的词,参禅入悟,宋明理学就学过来了,成了我们儒佛共用的一个词,就是说我们不是禽兽,儒家说是“几希”,就是一点点差别,就是说不做圣贤就是禽兽。为什么说得这么严峻呢?你一定要立下一个圣贤的志向,努力地在你的当下的生活中和声色犬马、功名利禄保持一种距离,你就做一个道德的人,然后就可以做一个超越的人。这是在当下的我,不脱离家庭生活,不脱离社会责任,不脱离当下这样一个俗情的社会,我也可以尽职尽责,但是我也可以学做一个大写的人。我是觉得陆王心学点醒给人的东西啊,它有一种灵动的、活泼的,给人一种主体性的高扬,它不像理学那种沉闷,循规蹈矩。中国近代为什么心学这么吃香呢,甚至是东亚、日本也是这样。因为要唤起革命、维新的勇气,它需要一种感性的、有力量的,生命的跃动、个体的激情。当然这可能也会走向偏颇,夸大为主观唯心主义,也可能这样,但是它给人以激励。就是说我们现在这种生活,太过平庸、太过枯淡、太过科层化。大家去评职称,从助教一直做到教授,大家规规矩矩在公司里面工作,要看管理上层的脸色,要做到管理的上层去,的确有很多很多的台阶,很多很多的步骤,知识的,科技的,理性的,生活的,道德的都有。但是我们为什么没有禅宗那种心灵爆发的革命呢,为什么禅宗借取过来的这种爆发性的东西没有呢?陆王心学和禅宗它这种爆发的东西给人以激情,给人以尊严和生命的意义感、崇高感。所以我觉得陆王心学在今天,在这种科层的社会下,在这种大家臣服于现代科技文明的情况下更有意义。你不要以为科技文明怎么样,科技文明其实对我们人的压制更大。我觉得陆王心学给人以跃动、触动、跳动,给人以一种生命的爆发感,一种当下的直觉,我觉得这个东西还是需要的,使我们的生命更有意义的冲动,一种正义的冲动。
腾讯儒学:对于初学者和大众来讲,想要进入心学的话,您觉得应该怎么入手?
郭教授:我个人认为,对大众、对初学者,不宜提倡心学,还是要提倡理学。基本上大家读书,读四书,还是以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为教本,一字一句,有循序渐进的工夫,还是要一字一句地去研读儒释道的基本经典。你到一定的地步,你的生命焕发出光辉,你这个时候就像欧阳海冲过去要把战马推开,钱塘江大桥上列车过来了,不推开受惊的战马,列车及上面的人和这个桥就要完蛋,他冲过去,这个就是正义的冲动,这个就是良知的当下呈现。心学讲的是这个。它需要有一定的人文修养,一定的道德实践,需要基本的做人的规矩(才能实现)。还有一个就是孟子、陆王的天分都很高,他一点就通,所以还是需要一些天分、根器,佛讲上根器的人,他一点醒,就像老师傅说一句话,他马上就悟得,悟不得的还要问老师傅,怎么样啊?所以,心学有些东西它是学不来的,它非要你有基础以后,顿悟来的,你自己都不知道它是怎么跳出来的,所以我觉得它还是需要一个过程。
腾讯儒学:您前面提到过的本体与道德的概念,在您的体会当中,您觉得体跟道德是一种怎样的连接?
郭教授:我们一般地说,人生的境界,它有道德的境界,有超道德的境界。像冯友兰先生讲天地境界,天地境界就是超道德的境界。道德和本体,我是觉得本体境界比道德境界更高,它把超越界也包含进来了。我们把道德提升到本体的高度,也是可能的。但是一般呢,儒释道的高人呢,他都是通过道德的进路做修身的工夫,道德只是一种阶梯,达到一种天德,天德就是一种超越境界,这个实际上和康德的哲学有相应的地方。
三、“远离荣利、近谢时缘”,“保持晚节”。
腾讯儒学:有一个您的“佳话”,今年您获得世界儒学研究杰出人物奖,您的答谢辞中讲要“保持晚节”。大家很感兴趣,您说“保持晚节”是什么含义?
郭教授:我的答谢辞当时是打了一个腹稿,但也是当下讲的,有的时候腹稿里面并没有这个东西。我的意思一个是感谢,再一个就是要表示一下,自己还要活到老,学到老,修养到老,所以,我还是要“保持晚节”。过去马一浮先生、熊十力先生,别人对他们的评价叫:“远离荣利”,就是远远地离开荣和利,远离这种功名利禄,这种唯唯诺诺。“近谢时缘”,从近处讲,要谢绝一些时缘。也许我们现在有很多缘会,给你提供一些机会,但是我们做人要警惕,还是要“远离荣利,近谢时缘”,保持一个本分。真正想起来我们有什么了不起的呢?我还是把自己当成一个知识青年,我其实跟知识青年差不多,就跟农民差不多。我们平民化的知识分子还是要保持一种节操,还是要为老百姓着想,还是要为这个社会着想,不要去贪恋那些声色犬马、功名利禄。“保持晚节”,我是讲这个意思。
腾讯儒学:从您的谈话中能感受出来,您对心学深有受用,可以这么说吗?
郭教授:对,我很重视朱子学,其实朱子学和阳明学有百分之九十都是相通的,没有朱子学就没有阳明学,没有程朱就没有陆王,它是一个普遍性的。但是陆王学为什么值得我们去重视呢?我非常重视梁漱溟、熊十力、马一浮先生他们心学这一块的性格。为什么我们这次会议要以“当代新儒家与心学传统”作为一个主题呢?这是我提出来的。当时有人有意见,为什么只谈心学不谈理学。我说其实不是不谈理学。心学里面有很多东西和理学是相通的,基础都是一样的,从成德之教来说,它们就是工夫有一点不同,目标都是一样的,而且我很赞成程朱理学这样一种工夫。但是,还是要激扬起大家做修养的一种激情。主体,甚至它把主体上升到本体,这个心体不就上升到本体了吗?“大其心”,是成为了一个绝对的心,又有能动的力量可以做事,把内圣与外王打通。
腾讯儒学:郭老师,谢谢您!
责任编辑: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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