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笃璜先生：祖传文物是负担，是责任，不是财富

作者：许石林

来源：作者授权 发布

           原载于 “许石林”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六八年岁次丁酉二月廿二日乙巳

           耶稣2017年3月19日

感谢朋友引荐，曾于苏州沈德潜故居拜访顾笃璜先生。听先生谈话，不能忘。当时未做笔记，全凭记忆，如下文字也没有经顾先生审阅，故有错讹，乞顾先生与朋友指正。

沈德潜故居，既是文物保护单位，又做苏州昆曲研习所之用。顾先生说：这个是假的，搬过来的，沈德潜，乾隆皇帝的老师，他的房子怎么能这么小！先生说着，随手在空中一划，说：这一大片原来都是。

先生九十岁高龄，而面色红润健康，无老人斑，目光澄澈明亮，是个很漂亮的老人。

我说：顾老，您很漂亮啊！

顾老脸上掠过一丝笑意，说：人家都说我眼睛亮、身体好，不像个九十岁的老人。我的健康秘诀是三不：一、不该吃的东西绝对不吃。什么该吃什么不该吃？我不知道，听人家的，听医生的，你们说什么不能吃，我就不吃，我很听话，除非别人骗了我，别人告诉我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我都听别人的；二、不得不说的话一定要说。（我听顾老说这话，当时就想：很多老人老奸巨滑，该他说的话、只有他才能说的话他却能忍住沉默不说，真是老于世故，见义不为无勇也。）前两个不，你们也可以做得到，第三个不，就很少有人能做到了：不生气。你做得到吗？我就不生气，从来不生气。我要生气，哈，十个顾笃璜也早死掉了。

不得不说他家即过云楼后人们将祖传家藏的许多珍贵文物捐献出去的话题。

顾老说：书画文物，那是负担，是责任，不是财富。我们从来不把它当财富。现在的富人还体会不到这一点。

说苏州。

顾老说：人间天堂，苏州还排在第一位。为什么？人发财发够了，不想再发财了，就会到来苏州来住。苏州的慢，就是这么来的。吴侬软语，就是要慢慢地说，说快了，就不是吴侬软语。

说戏。

顾老说：荀慧生，我认识。哎哟，他那个腰，真个是柴油桶一样，又粗又短，声音也不好听，到后来声音就是这样（顾老学了一句荀慧生念白：“张先生，我跟你说呀”声音压得极低，发声完全是口腔和软腭摩擦出来的吼音，毫无亮度和共鸣），可是，他在台上演小姑娘，当你看完他的戏，你就忘记了他的柴油桶腰，也不在意他的沙哑的嗓音，你觉得小姑娘就应该是他这样，生动得不得了。荀慧生有泪腺炎你们知道吗？所以，他唱戏的时候，老拿手绢在眼睛下面这样一边一下（模仿）时不时点一点，他要拭眼泪，这是没办法，但是，他的任何一个动作都太好看了，所以，后面学他的那些演员弟子，把这个也学了去，他们都得了泪腺炎吗？（众人笑）

说程砚秋。

顾老说：程砚秋的腰身，也是个柴油桶，个子还高。所以，他在台上，从来不给人看正面，正面太宽了，他都是侧面。走台步是这样（顾老突然站起身，在两个椅子之间学程砚秋的步子：进则戳，退则拖，看上去个子较矮小，身体还显得婀娜摇曳）。都是没办法。

顾老当过苏州昆剧团的团长。我说：俗话说，要生气，领班戏。管理剧团很麻烦。

顾老说；一点都不麻烦！关键要公正。昆曲剧团的管理，跟京剧、地方戏不一样。昆曲没有角儿制，有名角儿，但没有角儿制。都是演员，一视同仁，同一个演员，在这个戏里当主角，在别的戏里就当龙套。当然，演员自身的条件和功夫是有区别的，不有意树角儿，大家就能各自根据自己的条件，安于本分，不会胡来，矛盾就少。再说，昆曲的剧本，没有同一个行当比如两个老生同时出现在一部戏里的。否则，同时出现，就有谁是头路，谁是二路之分，昆曲从剧本上就杜绝了这个。昆曲没有什么专门跑龙套的。别的戏有。

苏州从前演京剧，跑龙套的是拉黄包车的，拉黄包车的拉客人去看戏，把客人送到门口，自己把车停在旁边就钻到后台，很快扮上就上台跑龙套，戏散了，他又拉着客人给送回家去。有一次演戏，台上四个龙套，一共有六只眼睛（顾老挤眼），有两个人各自瞎了一只眼睛。

说读书。

顾老说：从前人读书，像唱歌一样，摇头晃脑地，那个调调很简单，就是吟诵。吟诵是文读，说话是白读。什么是文读？就是用中州音，苏州韵，读起来是这样的（示范），声音要高一些。白读就是说话，不是读书的调，声音会低一些。文读和白读，发音的口型和声音的长短、气息都不一样。

说话又分府谈、街谈和乡谈：当官的说话，就是府谈，要端庄文雅，不能说脏话、痞话，这是府谈；街谈，就是城里人说话，城里人会学府谈，但很生活化、市井气；乡谈，就是乡下种地、干重活的人说话，比较粗重、短促，也有脏话。你让乡下人说话像城里人一样，慢慢地说，很怪。乡谈跟街谈、府谈都不一样，乡谈的许多话，街谈、府谈是不说的。

责任编辑；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