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行之理」与「儒家人文主义」的自主学统
作者:黄光国(台湾大学心理系教授)
来源:作者授权 发表
时间:西历2016年7月5日
今(2016)年六月六日,收到刘述先教授病逝的噩耗,痛感新儒家又殒落了一位宗师级的巨擘,一面缅怀我跟刘氏父子两代之间的学术情谊;一面深感新儒家「三统并建」的鸿图有待开展,因此想藉这个机会,一方面表达我对新儒家痛失一代宗师的哀思,一方面与新儒家的同道好友共勉。
牟宗三的志业
从二次大战结束,国民政府撤守台湾以来,港台地区研究中华文化用心致力最深者,莫过于牟宗三(1909-1995)。牟氏是山东栖霞人,天资聪颖,自青年时期,即潜心精研中、西哲学,27岁出版《从周易方面研究中国之玄学与道德哲学》,此后即著述不断,他先独立将康德的三大批判书译成中文,又整理儒家思想的统绪,写成三巨册的《心体与性体》,累积下极为丰富的哲学宝藏。临终时自谓:「一生著述,古今无两」,堪称现代新儒家的灵魂人物。
牟宗三毕生研究中国文化,其目的在于重建中国文化,开出中国文化的新形态。他认为:唯有道统、学统、正统三通并建,儒家式人文主义彻底透出,纔能开出中国文化的新形态。
牟宗三认为:他在学术研究上毕生所作的努力,就是要梳理「儒家人文主义」的统绪,肯定孔子所开创的儒家文化的「道统」。值得强调的是:以牟宗三为首的「港台新儒家」,毕竟是学院派的人物,他们可以长篇累牍、著作等身以「肯定」儒家文化的道统,但却很难在华人社会中「宏扬」此一道统。至于「容纳希腊传统,转出『知性主体』」,以开出「自主的学术传统」更是一事无成。我曾经问过前香港中文大学前校长金耀基院士:「港台新儒家在香港和台湾讲学那么久,他们对香港社会科学的研究有什么影响?」他的回答是:「没有任何影响」。为什么会这样呢?
具体的普遍性
黄俊杰(2014)在其力作《儒家思想与中国历史思维》一书中指出:传统中国史家与儒家学者都主张:学术研究的目的在于淑世、经世乃至于救世。为了彰显儒家价值的淑世作用,他们都非常强调:以具体的历史「事实」来突显儒家的「价值」,并在历史「事实」的脉络中说明儒家「价值」的意义。这就是所谓的「重变以显常,述事以求理」,也就是章学诚所说的「述事而理以昭焉,言理而事以范焉」。浸润在儒家文化氛围中的传统中国史家认为:价值理念的「普遍性」(universality)深深地根植于历史与人物的「特殊性」(particularity)之中,而「抽象性」的「天道」或「理」,也可以从「具体性」的史实之中提炼或抽离而出,黄氏称之为「具体的普遍性」(concrete universals)。
然而,这具有「普遍性」的「天道」或「理」究竟是什么呢?《尽己与天良:破解韦伯的迷阵》一书第十二章对于程朱理学的析论指出:朱熹主张「理一分殊,月印万川」,认为源自「天道」的「理」会呈现在「人心」或诸多事物的素朴状态中。他从各种不同角度,反覆析论:仁、义、礼、智、信等「五常」,都是「理」的展现。可是,在「天人合一」的文化传统里,宋明理学家虽然致力于「道问学」,他们却很难将具有「普遍性」的儒家价值理念建构成形式性的理论,来说清楚「儒家价值是什么?」这也是社会科学本土化所遭遇到的最大难题。
「两行之理」
在《新时代哲学的信念与方法》一书中,刘教授指出:「东西文化精神虽各有偏重(分殊),而其为人类心智的创造即一(理一),故只要给与它们适当的定位,东西方才能以最好的方式贡奉给世界而开创出未来光辉的世界文化」(页283)。这个说法是十分正确的。然则,我们该如何给予「东西文化精神」适当的定位,以发展出自主的社会科学传统?
在〈「理一分殊」的现代解释〉中,刘教授说:「生生不已的天道要表现它的创造的力量,就必须具现在特殊的材质以内而有它的局限性。未来的创造自必须超越这样的局限性,但当下的创造性却必须通过当下的时空条件来表现。这样,有限(内在)与无限(超越)有着一种互相对立而又统一的辩证关系」(页172)。「理一分殊」的原则必须「理一」与「分殊」两面兼顾、不可偏废,此即所谓「两行之理」。
然而,所谓的「两行之理」究竟是指什么?作为哲学家的刘述先教授,对于这个问题然有他独到的见解;作为一个以建立自主社会科学作为终身志业的心理学者,我也有不同的思考方向。
我从1980年代初期,在杨国枢教授的号召下,积极参与「社会心理学本土化运动」,之后不久,便已经察觉到:国内社会科学研究长期处于低度发展的状态,主要原因并不在于社会科学自身,而是在于研究者对于西方科学哲学的发展缺乏相应的理解。
西方自启蒙运动发生之后,各门学科的发展和科学哲学的发展之间,便存有一种「互为体用」的关系:随着各种不同科学的发展,总有一些哲学家不断地在思考:到底什么是科学?而成为所谓的「科学哲学」。科学哲学的发展又可以回过头来,引导科学研究的方向。Lakatos(1978)因此在他所着的〈科学史及其合理重建〉一文的开头,写下了一句不朽名言:「没有科学史的科学哲学是空洞的,没有科学哲学的科学史是盲目的」。
社会科学的理路
然而,十九世纪以来,华人留学生在吸收西方文化的过程中,大多只专注于学习各种不同的「科学」,而很少注意科学哲学的演变;更少有人严肃思考科学哲学的发展和科学研究之间的关联。长期盲目移植西方学术研究典范的结果,便使得国内各门科学研究的发展显得既空洞,又盲目。
看出了问题的症结,我开始提倡:本土心理学运动必须以科学哲学作为基础。在西方的文化传统里,哲学是学术之母。学院中讲求的知识,都是建立在其哲学基础之上。为了解决心理学本土化运动所遭遇的各项难题,也为了让年轻学者了解西方科学哲学的演变,我以十余年功夫,撰成《社会科学的理路》,介绍二十世纪里十七位有代表性的科学哲学家对于本体论、知识论和方法论的主张。这本书分为两大部分,前半部所讨论的「科学哲学」,主要是侧重于「自然科学的哲学」,尤其强调由「实证主义」到「后实证主义」的转变;后半部则在论述「社会科学的哲学」,包括结构主义、诠释学和批判理论。由于包括心理学在内的许多门社会学科,都同时兼俱「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双重性格,想要发展「含摄文化的心理学理论」,以推动心理学第三波的发展,非得要先了解这两种「科学」的哲学基础不可。
儒家关系主义
在《新儒家与回教》一文中,刘教授又说:新儒家对于「理一分殊」的解释是,「理一」固然贯通中外古今,「分殊」却必须在今日觅取现代的表达。我们必须把超越的信息与中世纪的世界观彻底解构,与现代的情况结合在一起,故此宗教传统并不能避免「现代化」的问题,必须理解「现代性」的特质,与时推移作出相应的变化,才能打动现代人的心弦,解决现代人的问题(页130-131)。
将刘教授的这段论述放置在建构「儒家人文主义」自主学统的脉络中来看,儒家文化传统要面对「现代化」的问题,必须以西方科学哲学作为基础,来建构「含摄文化的理论」,这才是所谓的「两行之理」。基于这样的见解,从2000年元月起,我开始担任教育部「华人本土心理学研究追求卓越计划」主持人,在执行该项计划的八年期间,我一面思考如何以不同的哲学典范,解决心理学本土化所遭遇的各项难题,一面撰写论文,在国内、外学术期刊上发表。该项计划于2008年初结束之后,我又整合相关的研究成果,撰成《儒家关系主义:哲学反思、理论建构与实征研究》一书,2009年出版。
在该书中,我特别强调:本土心理学的知识论目标,是要建立由一系列理论所构成的科学微世界,既能代表人类共有的心智,又能反映文化特有的心态(Shweder, et al., 1998)。基于这样的前提,我一面说明我如何建构「人情与面子」的理论模型,并以之作为架构,分析儒家思想的内在结构,再对以往有关华人道德思维的研究后设理论分析,然后从伦理学的观点,判定儒家伦理的属性,接着以「关系主义」的预设为前提,建构出一系列「含摄文化的理论」,说明儒家社会中的社会交换、脸面概念、成就动机、组织行为、冲突策略,并用以整合相关的实征研究。从科学哲学的角度来看,这样建构出来的一系列理论,构成了「儒家关系主义」的「科学研究纲领」(Scientific Research Programme)(Lakatos, 1978)。
「文化系统」的主体性
在此之前,我虽然有机会跟刘教授谈到建立「儒家人文主义」自主学统的问题;但因为自己尚未作出成果,再加上隔行如隔山,两人之间的对话并不顺畅。反倒是跟刘教授的公子刘豁夫(James Liu),因为我们两人先后当过「亚洲社会心理学会」理事长,所以经常一起讨论跟「心理学本土化」的相关议题。
《儒家关系主义》之英文版以Foundations of Chinese Psychology之名出版之后(Hwang,2012),我又出版了一系列的论文,说明「文化系统」研究取向的哲学基础(Hwang, 2015a, b;2016a, b)。最近,并将出版一本《儒家文化系统的主体辩证》,主张社会科学本土化的目的除了要彰显文化系统的主体性之外,更要彰显研究者自身、被研究者、以及本土学术社群等四重主体性。
为了要彰显台湾本土社会科学学术社群的主体性,我在今(2016)年二月从台大退休之后,又受聘于高雄医学大学,将台湾中南部几所大学攻读人文及社会科学的研究生及年轻教师,组织成研究团队,教他们如何用我所主张的研究策略,以「关系主义」作为预设,建构「含摄文化的理论」,并将研究成果投稿到一个冲击指数较高的专业电子期刊《心理学前衍》(Frontiers in Psychology)之上,希望将来刊出七篇以上的论文之后,可以由该刊出版一本电子书,以增加台湾本土社会科学的国际能见度。
「儒家人文主义」的自主学统
依照该刊规定:要想在该刊出版专刊,必须以专刊的主题,向国际学术社群公开征稿。近年来,刘豁夫致力于在「亚洲社会心理学会」推广本土应用心理学,他也投了一篇论文,题为〈新儒家的知识论和中国哲学:作为人类科学的心理学实践〉,文中提到:他经常跟刘述先教授讨论,如何接着牟宗三的思考路线,和笛卡尔与康德等西方哲学家对话,以在儒家社会中,开启出「主观经验而又经得起客观检验」的科学应用心理学,而不仅只是在宗教的领域内追求内在超越的终极本体。
今年五月初,刘豁夫回家探亲,跟我们见面时,建议2019年在台湾再召开一次「亚洲社会心理学会」年会,以回顾1999年在中央研究院召开年会以后,二十年来,本土社会心理学在亚洲各国的发展。我提到他的这篇论文,并向他表示:我一直希望有机会能和刘述先教授讨论相关议题。他说他父亲的健康状况已经无法再和任何人讨论学术问题。言犹在耳,不料事隔一月,刘述先教授已经过世了。
如今,刘豁夫教授的论文已经通过审查,即将在《心理学前衍》上刊出。我希望2019年「亚洲社会心理学会」在台湾召开时,这本电子书已经出版,在建立「儒家人文主义」的自主学统上,台湾的社会科学社群能够跨越出重要的一步,以告慰牟、刘二位前辈先贤的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