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导读
作者:严思
来源:作者授权 发布
时间:孔子二五六六年岁次乙未十一月初八日戊辰
耶稣2015年12月18日
朱子曰:“《中庸》乃孔门传授心法,子思恐其久而差也,故笔之于书,以授孟子”。又曰:“历选前圣之书,所以提挈纲维、开示蕴奥,未有若是之明且尽者也”。
一、生知与学知
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中庸》二十章曰:“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
《大学》论“心”不论“性”,其中“正心”为《大学》八条目的核心。格物致知诚意乃正心功夫,阳明先生在《大学古本序》中说:“正心,复其体也”。修齐治平则是从心“体”发“用”,所谓“心正则中,身修则和”。《大学》之三纲八目其实又是围绕“学而知之”而展开,“学”体现在内圣功夫,如孟子所谓“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学”体现在外王环节,如孟子曰:“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
《大学》之“正心”虽不是一个“动词+宾语”的结构,但“正”字本身为动词,“心”为名词,区分本体与功夫,也有体、用之分别。《中庸》论“中”与“性”,“中”即“性”,“性”即“中”,本体即功夫(主谓合一),体用不贰(动宾合一)。《大学》之“正心”是一个不断涵养扩充此心的过程,《中庸》曰“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中”即大本之“中”,不需要扩充。《中庸》曰“率性之谓道”,“性”即率性,诚者自成,不需要额外再去做正心功夫。
“学”为孔门第一义,但孟子之后,“学”义不明,或“务外遗内,博而寡要”,此为逐物,只有“下学”,没有“上达”;或“非外而是内”,此为著空,不去做格物、集义功夫,悬空守着此心,以为一悟本体,即一劳永逸、一了百了。
正确领会“学”之精义,需要以“生而知之”为参照来体会“学而知之”。唯有以“生知”来解“学知”,“学”才有本,“吾欲仁,斯仁至矣”,非袭义而取。并且“学”自然有连绵不息的意思,功夫纯熟以后,不需要用力,就是率性了。孔门之“学”,既不执于“有”,也不沦于“空”,而是执“有”“无”两端而用其“中”。曾子作《大学》,《大学》与“学而知之”相对应,但如果以“生而知之”为参照来解“学而知之”,《大学》一书不过是曾子对孔子“吾道一以贯之”的阐发。君子积“学”而能“大”,就是大人之学。能致广大,则能尽精微,“生知”高于“学知”,正是从尽精微这个角度说的。
《中庸》论性与天道,似乎全书的重心落在“生而知之”上。“生而知之”即性而知之,所谓不思而得、不虑而知。但生知也是学知,只是“学”能够达到“具体而微”而已。“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既然说“及其知之,一也”,显然应该从“学知”中去实现“生知”。性即理,不穷理不足以尽其性,离开学知而论生知,不去笃实做修心养性功夫,犹如佛门流行的口头禅,不过是自欺欺人,贻害无穷。黄梨洲曰:“或者以释氏本心之说,颇近于心学,不知儒释界限只一理字”。自佛教传入中土,以“空”论“性”渐成风气,千余年来不知贻误了多少高明之士。
《孟子·离娄下》“天下之言性”章,后人多不明其义,其实此章正是在论“学知”与“生知”。“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凿”与“利”相对,“利”如元亨利贞之利,其涵义正如下文所述:“如智者亦行其所无事,则智亦大矣”。孟子所说“故”,即是“知”(智),“故者以利为本”,孔子所谓“知者利仁”。生而知之高于学而知之,但大人之学即生而知之,同理,大知即仁,“利”之大者也不再是修道,而是率性了。
二、诚者与诚之者
《中庸》二十章曰:
“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
“诚者”为天之道,“诚之者”为人之道,值得注意的是:在“诚”字后加一个“之”,就从天道降为人道。领悟了《大学》“正心”与《中庸》之“中”(性)之间的细微区别,就会明白为什么子思分别以“诚者”与“诚之者”来说天道与人道。
“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诚”即“中”,即是率性,故“诚者”不需要做后天的功夫。“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诚之者”需要做学问思辨行的功夫。与之类似的是二十二章“唯天下至诚”与二十三章“其次致曲”,“至”通“极”,为形容词修饰“诚”,而“致”为动词,《中庸》之“致曲”,相当于《大学》之“正心”。
曾子已作《大学》以传承孔子一贯之道,为什么子思还要另外作一部《中庸》?“中庸何为而作也?子思子忧道学之失其传而作也”。研读《中庸》二十章,一般以为子思区分“诚者”与“诚之者”,其用心是以“诚之者”为铺垫来反衬“诚者”之高明。毫无疑问,“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其境界高于“诚之者”。而“诚之者”相当于《大学》之学知,《大学》的定位在于阐述君子之学;“诚者”即是生知,是贯穿《中庸》全篇的主线,《中庸》的定位在于阐发圣人之道。
但问题是,既然诸如生知、率性、诚者是《中庸》所要阐述的重点,子思为什么又多次鼓励人们好学力行?如“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
再看《中庸》末章“是故君子笃恭而天下平”一句,不禁产生这样的疑问:孔子德侔天地,为什么不能实现天下大治,“道其不行矣夫”,难道孔子还没有达到至诚的境界?“君子笃恭而天下平”显然是理想化的说法,但后人对这一句的理解不能停留在字面上。子思如此说,只是要告诉学者:修道需要反求诸己,弘道也要内求,平天下的外王事业其实是内圣功夫,内圣外王一以贯之,不是先修内圣功夫,而后行外王事业。
《大学》曰“物有本末,事有终始”,《中庸》曰“诚者物之终始”,《周易》也多次说“终始”而不说“始终”。而通常流行的“贞下起元”一说颠倒了本末终始(注意“元亨利贞”,“贞”不是“终”,“元”也不仅仅是“始”),其流弊不可胜言。子夏说,“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有始有卒”不同于集大成者,也有问题。领会《大学》“物有本末,事有终始”一句所蕴含的义理,就会明白子思在《中庸》中虽高举“率性”,其实是要以“率性”来阐明“修道”。如首章“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率性”;“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是“修道”。同理,《中庸》二十章虽突出“诚者”,目的却是以“诚者”为参照来阐明“诚之者”。《中庸》一书为未明道者而作,子思只是以圣人之道为参照来阐明君子之学而已。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终”“始”分别与“本”“末”对应。说有始有终,就间断了。唯有“终则有始”,才能生生不息。“终”在“始”中,“始”即是“终”的自我展现,“始”才有本。例如,对于君子之学,“学”由自性而自然展开,非袭义而取,才能致广大,而不是多学而识之者。同样,“本”不能脱离“末”而存在,不通过“下学”,则不能实现“上达”。“集义”与“多学而识之者”的分别在于:“学”在前者有本,本在末中;“学”在后者无本,舍本求末,袭义而取。生知不能脱离学知,孟子曰:“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中庸》曰:“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这正是要告诉人们,需要从“困知”“学知”中去实现“生知”。从学知到生知,从“诚之者”到“诚者”,是原始反终,“学”是集义,而不是量的积累,唯有如此,才能实现致广大而尽精微。
孔门从子贡开始,“学”就有外化的倾向。子思如此重视并阐发“诚者”与“至诚”,其用心如孟子提出性善说,要为学问之道立一个大本。君子在为学之初,“生知”已经包含在“学知”中了。要从真切敦实之“学”中去求“率性”,这个大本“中”是一个不断积淀的过程,空说一个无善无恶、非有非无是毫无意义的。
阳明先生说,“近岁来山中讲学者,往往多说勿忘勿助工夫甚难。问之,则云才著意便是助,才不著意便是忘,所以甚难。区区因问之云,忘是忘个甚么?助是助个甚么?其人默然无对,始请问。区区因与说,我此间讲学,却只说个‘必有事焉’,不说勿忘勿助。‘必有事焉’者,只是时时去‘集义’。若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时间断,此便是忘了,即须勿忘;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时欲速求效,此便是助了,即须勿助。其工夫全在‘必有事焉’上用”。(《传习录》186条)
孟子以“勿忘勿助”来阐述“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后世学者往往戏说勿忘勿助,“终日悬空去做个勿忘,又悬空去做个勿助,渀渀荡荡,全无实落下手处,究竟工夫只做得个沉空守寂”。孟子曰“必有事焉”,即《中庸》所谓“时措之宜也”,阳明先生曰:“此心惺惺明明,天理无一息间断”。“必有事焉”乃“至诚无息”的境界,契合大中至正之道,要从尽精微的高度去体会其内涵。然尽精微的境界需要从心地上笃实用功做起,积小成大,所谓“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佛门空说“非有非无,不落边见”或“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犹如悬空去做个勿忘、勿助,也是误人。
三、“庸”、“和”与“时”
《中庸》二章曰“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二十五章曰“时措之宜也”。儒释道三家经典中,唯有儒家如此重视“时”,并且积极正面地看待“时”,把“时”与德性联系在一起,“时”有生生不息的创生义。《中庸》提出“时中”的概念,尤其要值得注意,须从尽精微处去体会其内涵。而《大学》着重阐述致广大,对于“时中”之“时”几乎没有涉及。
郑玄解“中庸”:以其记中和之为用也,庸,用也。郑玄简单把“中庸”理解为“用中”,是错误的。“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时”正与“庸”相呼应,“庸”即“时”。“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中”为“致广大”,“庸”则为“尽精微”。“尽精微”到了极处,就是首章所谓“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以及二十六章所谓“至诚无息”。
《中庸》首章曰:“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这是从“致广大”的角度阐述“和”。“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这是从“尽精微”的角度阐述“和”,“发而皆中节”即“君子而时中”,“致广大”与“尽精微”是统一的。由此可见,这个“和”通“庸”与“时”,三者异名而同实。孔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义之与比”即达道之“和”。义者,宜也,“义之与比”也是《中庸》二十五章所谓“时措之宜也”。
孔子曰:“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立”是立德,既然“权”高于“立”,“权”就不仅是权变,而是能随机应变且合乎中道,“权”即“时中”。佛道两家似乎也说到了“权”,诸如“根本智易得,方便智难求”“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但儒家所说“权”,包涵着开物成务、化民成俗,“权”乃达道之“和”,其实这是在弘道,《系辞》所谓“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大学》之修齐治平均包涵在其中了。
研读《中庸》,除了要关注“时中”之外,还需要注意“久”字。子思在二十六章以“至诚无息”总结二十五章“……故时措之宜也”,之后接着说“不息则久”,这个“久”不是通常理解的抽象时间意义上的“长久”。既然说“至诚无息,不息则久”,这个“久”代表着德行,能“时”才能“久”。吾心在每个当下的瞬间都是“诚”,所谓“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这正如“时中”决不能简单理解为时时合乎中道,“时”乃“中”之“时”,而“中”则包涵着“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系辞》曰:“变则通,通则久”;“变通莫大乎四时”。“久”、“时”都涵摄着变通、变化,故小程子仅以“不易”解“庸”字,是不妥的。并且“久”与“时”不仅是变易,而且最终落在“通”与“化”上。时间在单向延续着,如果时间可逆,过去与未来是对称的,就不会有任何运动变化了,这是物理意义上的时间。《中庸》曰“至诚无息,不息则久”,这是德性意义上的“恒久”,每个时点包涵着变易,但不同时点之间又贯通为一,此所谓“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
孔子曰:“吾道一以贯之”。既要注意到“一”,也不能忽略“贯”,以“一”率“多”、“多”合于“一”为“贯”。没有“多”,则“一”落空,无“贯”则无亲亲仁民之“用”。孟子曰“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只有“多”,没有“一”,则不能成其大,只不过是数量的积累。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佛家也主张入不二法门,但往往只注重“一”而忽略“多”,故不能经世致用。用一根绳子把许多枚铜钱串联起来才方便携带,绳子固然重要,但如果不穿着铜钱只拿着一根绳子出门,是不能兑换货物的。
孔子曰“吾道一以贯之”,从空间性上来解读,“一以贯之”就是《大学》所谓大人之学。如从时间上来看,“一以贯之”就是“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既具有变化、变易义,同时也具有“无息”“不贰”义,两者的统一就是尽精微。《系辞》首章曰:“有亲则可久”“可久则贤人之德”。亲者,本也,“有亲”即“一贯”或“不息”。有子曰:“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因不失其亲”,略低于“吾道一以贯之”,也可以之为宗。
《中庸》二十六章曰:“久则征,征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博厚,所以载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朱子认为:“悠久,即悠远,兼内外而言之也”。朱子这样注解,对“久”字的涵义没有予以重视。悠远不能成物,所谓“悠久”,“悠”配地之博大,“久”配天之高明,“悠久,所以成物也”,如《中庸》首章所谓“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中庸》三章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这个“久”承接前一章“时中”,就是“不息则久”之“久”,与德性相关。“中庸”乃天下之大本、达道,无时不在,无处不在。从“始位”上说,普通民众之言行举止也不离中庸之道,只是有“始”而无“终”,正所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故鲜能“久”。唯有君子能时中,能“久”。
责任编辑:梁金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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