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桂榛作者简介:林桂榛,贛南興國籍客家人,曾就學於廣州、北京、武漢等及任教於杭州師範大學、江蘇師範大學、曲阜師範大學等,問學中國經史與漢前諸子,致思禮樂(楽)刑(井刂)政與東亞文明,並自名其論爲「自由仁敩與民邦政治」。 |
“樂”字形、字义综考
——《释“樂”》系列考论之二
作者:林桂榛 王虹霞
来源:作者授权 发布
原刊于《南京艺术学院学报》2014年第3期总第141期第68-78页
时间:孔子二五六六年岁次乙未八月廿一日壬子
耶稣2015年10月3日
[摘要]甲骨文里无“樂”字,罗振玉将植物形状的“”隶定为“樂”并认为“樂”字源于木、丝构成的弦乐器是错误的。金文里“樂”字多见,《说文》谓“(樂),五声八音总名,象鼓鞞木虡也”亦大体不谬。“樂”造字来源于铃鼓,是悬铃之建鼓的实际摹写,别体“”(楽)象有鼓无铃且木虡所支之鼓正在鸣声状。小篆“”上两侧之“”即悬铃,“8”字形的“幺”源自小铃。“幺、、玄、玆、糸、、系、、”等字符皆衍自铃形,“8”型之“幺”或上吊挂(如“玄”,悬铃)或下垂饰(如“糸”,铃绥),形式多样。“(丝)”源自铃绥而非蚕丝或蚕卷,学界释“幺、玄、糸”等皆谬;甲骨文“幽”非从山从丝或从火从丝,而是耳听悬铃敬天状,幽远、幽玄等义从此衍。建木悬大鼓小铃的乐活动跟古人祭祀天神有关,此种乐活动现象明确记载在《后汉书·东夷列传》有关马韩人的历史生活中,且在现遗存的汉代石画像上有丰富生动的实际图景可资印证。“樂”字来源于建鼓还可证之以建鼓在古人乐活动中的地位及作用,远古人事神或事人的奏歌舞之群体活动由建鼓所主导这一事实尤可证“樂”字义项由乐器、奏乐、乐曲到“礼乐”之乐的延伸,可证“乐”字指称人精神状态时并非全指“欢喜快乐”义。
[关键词]樂(乐); 建鼓; 木虡; 悬铃; 幺; 玄; 糸(糹); 铃绥; 甲骨文; 金文
“乐”字的本义或起源已似千古谜案,近人钩深致远、探赜索隐者不少,然迄今无可靠的研究结论[1],多处猜想状态。周武彦《“乐”义三辨》征引了六种解说[2],归纳颇入要,但笔者经过研究后认为:无论是罗振玉首创的丝弦、琴瑟说,修海林、冯洁轩为代表的谷穗、丰收说,或周武彦在日本学者水上静夫、加藤常贤成果上所提出的“乐即栎,栎树即社树”说(栎树即橡树),都是不符合“乐”字真相的;罗振玉之后释“乐”皆谬,一个重要原因即是罗振玉首次将甲骨文“”这一字体隶定为了“樂”而此后学者则一直将罗振玉之说奉为成论或定论,乃至东汉许慎《说文》释“樂”也因此遭完全否定。
一、甲骨文“”等不能隶作“樂”
刘心源(1848-1917)《奇觚室吉金文述》卷一有曰:“樂,从倒絲。”罗振玉(1866-1940)《增订殷墟书契考释》卷中则释甲骨文“”作:“从絲附木上,琴瑟之象也。或增‘’以象调弦之器,犹今弹琵琶、阮咸者之有拨矣。……许君谓象鼓鞞木者,误也。”郭沫若亦从罗“象琴瑟”之论,认为“樂字之本为琴”,“后人只知有音乐、和乐之乐而不知有琴絃之象”(《甲骨文字研究·释龢言》)。尽管今有论者如冯洁轩说罗振玉释“樂”之“白”符系“纯属附会”[3],但罗是甲骨学大家,其说对后学影响甚大,今人多从之,要否定之亦非轻易,当赖十足证据。不过,依“樂”字今形而认定“樂”是从“丝”从“木”而得并非民国以来学者之创见,譬如明末清初周亮工(1612-1672)在康熙六年刻本《字触》卷三云:“一人梦两丝缠白木,占曰:两丝缠白木,樂字端可卜。樂亦在其中矣,奚必餍粱肉?”周亮工之说是作者迄今所见以“丝+木”释“樂”字的最早文献。
王国维曾对罗振玉说“考释古文字以阙疑为第一要诀”[4]、“以阙疑为进步第一关键”[5]。笔者研思“乐”字及儒家“乐”论历时十年余,于2008年底完整推定:“乐”字构形及语义起源于先民歌舞活动中的悬铃架鼓。笔者以为:《甲骨文编》後1·10·5“”与《续甲骨文编》京2·15·1“”、续3·28·5“”、新3728“”等相近或相似字体,及《金文编》中所录所谓“乐鼎”里的“()”字,实皆不能隶作“樂”字。徐中舒《甲骨文字典》曰:“早期金文乐鼎作,与甲骨文同;晚周金文从作,与《说文》篆文同。……卜辞中乐无用作音乐义之辞例。”[6]徐说甚是!有论者谓徐说“足以将许、罗二家说彻底否定了”[7],云徐说否定罗说或是,云否定许慎则为妄言(许慎并未见甲骨文并称“”即“”)。卜辞、金文“、”确实未发现一例与“樂”有关,字形、字义或用法皆与“樂”迥异,故罗云该字即“樂”并云《说文》有误实首先有自误之嫌,清人饶炯《说文部首订》所谓“望文生训”出附会。
甲骨文“、、、”等字其形态颇似画出天然茎杆的植物[①],殷墟卜辞里似作地名用,其义或正是水上静夫、加藤常贤、周武彦等说的指社树,或也指代社土、社地——郑玄注《礼记·郊特牲》曰“国中之神莫贵于社”,立社神处多有大树,社神依附于社树,今南方社神崇拜残留此俗。容庚《金文编》共录有19个隶定为“樂”的字体,如图1所示,其中头尾分别是“、”,但用法上“、”两字与“樂”无关。笔者以为,其余17字方是真正的“樂”(乐),通过铭文的上下文等也可考知这种字与“樂”(乐)义有关。细察这17个“樂”字,又可知该类字上端的“/”符至关重要,不能省且古字从不省。
《说文》曰:“,五声八音总名,象鼓鞞木虡也。”(或断作“乐,五声八音总名,象鼓鞞;木,虡也”)清代莫友芝《唐写本说文解字木部笺异》所征唐写本《说文》则曰:“象皷鼙之形;木,其虚[虡]也。”[8]《说文》之训实庶几切近该字真相。金文“樂”字上端“/”符的来源,当从徐锴《说文系传》“,象鼓形,似白字,盖象鼓形,非白黑字”之训,朱俊声《说文通训定声》也认为“白象鼓”。“白+木”即“”,此实“建鼓”之形,系立虡悬鼓之象也。
王国维学生戴家祥质疑罗振玉琴瑟说,认为“”象调弦器之说为牵强,云“疑象鼓形”(《金文大字典》下册)。有人总结云“据唐兰、裘锡圭等专家考证,其字形乃一面大鼓之象”[9],林济庄更早则曰“樂字字形的变化主要在于‘’,其中‘白’为鼓无疑,而关键在两旁之‘幺’字”[10],此“樂”字象“鼓”之说甚是。“樂”上的“”非郭沫若《金文丛考·释“白”》所谓“实拇指之象形”之“白”,而是鼓形——“”为鼓体,上有羽葆等装饰。至于日本学者白川静《说文新义》以为“”符为铃,则更无可靠证据而谬,详见下文释“樂”之“”部[②]。
二、“樂”字之“[玄]”(悬铃)
“”的“”两侧所悬“”状(今隶作“幺”),许慎《说文》释为“鼙”,段玉裁曰“两旁象鼙”,今人马叙伦曰“象两鼓悬系之形”(《说文六书疏证》卷八),《说文系传》则曰“,左右之应朄”,此类说法一致,指大鼓两旁的小鼓。“”不象悬挂大鼓的挂勾或挂环,与“木”架完全不配,无挂鼓的物理征状,且大鼓已另固定;“”的上下部也不似鼓面,若是则系两小鼓串挂。但许慎时代虽建鼓常配应朄之鼓,但两侧挂鼙的样子有汉石画像可另证:无论鼙配高位低位,鼙不两三个串挂,两小鼓也不会大鼓两侧另起支架串挂起并挂位甚高,故“”象挂鼙及“”象两个或四个挂鼙的揣测实难成立。
胡适说“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笔者最初对“”的“、”摹自什么也颇多假设,但通过长久研究后,推测“”之“”部左右的“”当是摹自悬铃。在研究过程中,又曾就“”符摹自古铃这一点作过如下假设:①象铃腔及所挽吊之铃舌;②象铃钮与铃腔;③象钮上吊环与铃腔;④象铃腔与铃舌挽吊绳;⑤铃腔、铃舌、铃钮、铃钮挂环、铃舌挂绳、铃舌下端挂绥(旒饰)的其他组合状;⑥象三星堆铜铃钮上“8”字形两吊环状(吊鼓之环不似,鼓已虡上固定);⑦象三星堆茄子花式铜铃“8”字状;⑧象两个小铃相串成“8”字状……
(一)“玄”字与悬铃
笔者通过文献中古文字与考古中古实物相对照,最后考定“”之“”部左右的“”实从“铃腔+铃舌+上端吊绳”的实状摹写而来。请看图2摘自清人闵齐伋《六书通》的三行二十四个“玄”、图3摘自《古文字谱》的四列“玄”(左起分别为简牍、帛书、玺印、石刻)与一列“玆”(石刻),图4摘自《金石大字典》一“玄”二“玆”(右列上三字)、《中国砖瓦陶文大字典》三个“玄”,并比较于图5、图6李纯一《中国上古出土乐器综论》所绘“五例远古铃悬铃和悬舌法推测示意图”、“二里头类型铃”[11],可知图2第一行前几个从“”、“”、“”的“玄”及图3、图4的“玄”明显为有铃舌状的悬挂式铃铛模样。远古铃的用材有陶质和铜质两类,有些铜铃亦用陶或石或玉为舌,长舌往往如古字所摹,显得比较粗笨,并以绳线系挂于铃腔。检《金文编》、《甲骨文编》、《续甲骨文编》、《古币文编》“幺、、玄、玆”等字形,其中“幺”符上端绝大多数都大于下端,这恰恰反映了生活中铃腔大、铃舌小的实物模型。
“幺、玄”来自铃,两者相关。①许慎《说文》释“(玄)”曰“黑而赤色者为玄……,古文玄”,又释“(茲)”曰“黑也,从二玄”,又释“糸”曰“,古文糸”。②陈独秀《小学识字教本》曰:“幺字玄字,甲文金文均作、、诸形,二幺之、二玄之玆,甲文金文均作,此可证幺玄一字、玆亦一字也。”③高明《古文字类编》亦云:“幺与玄古同字。”④李孝定《金文诂林读后记》卷四曰:“玄字金文作‘’,与幺字无别。”⑤马叙伦《说文解字六书疏证》卷八曰:“其实幺玄糸系絲皆是一字。”⑥黄侃《黄侃手批说文解字》“幺”处批曰“与糸古文形近,字中即作,与相应”,⑦“玄”处批曰“与糸古文相似”,⑧“糸”处批曰“古文亦作幺,见下”、“与玄古文相似”,⑨并在“玆”处批手写“”、“”。——这些判断是对的,“幺、、玄、糸、玆、系、絲()”完全同源,跟悬挂铃铛或铃铛所系绳绥密切有关(玄是绳之吊上,糸是绥之挂下),其字的主体部分正是从铃型演绎过来的“幺”。
清弘文书院版的明张自烈所编《正字通》释“玄”曰:“古文作圜形加点示不可形状,字作,《集韵》古作,今作,《举要》篆作,非。”其中“”符在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6年影印的《正字通》中则写作“”(影印自何刻本不详)。云“玄”()古作“”(疑同“糸”)尤其是作“、、”,恰证明《正字通》所谓“不可形状”和“非”为非,而反证“玄、幺”从铃型衍来,也即《正字通》述“玄”古字形时并未明白“玄”字与铃有关,此乃因不明“玄”字的真实渊源而不明“玄”字的古体造型。然考诸“幺、、玄、玆”或从“幺、玄、糸”之古字,足证“”之“”亦来自上铃腔、下铃舌的铃型,而且“”上端“〇”符有突出的垂线恰是在表有悬绳吊挂着。其实“”字的“”符,系摹写鼓架上端、鼓体两侧所悬之铃而已,详见后文说建鼓。
“玄”本常写成“”,“幺”部不写“丶”符;然无论有无“丶”符,“玄”字“亠”部下方都表铃,是典型的铃型。清顾蔼吉《隶辨》卷六曰“从之字牽或作,省从”,又曰“玄”由《说文》篆体隶变作,又作、。其实、、完全象悬铃造型,只是没篆体“”摹写那么接近“〇”而已。再来看图7上行所示四库本《汉隶分韵》(作者佚名,提要认为约元代作品)卷四所录老子铭、帝尧碑、逢盛碑、苑镇碑、杨著碑五“玄”字以及图7下行所示清顾蔼吉《隶辨》卷二所录武荣碑、孔龢碑、史晨後碑、白石神君碑、尹宙碑五“玄”字,其属悬铃的特征亦非常明显。尤其是图7下行末端和图7上行末端各一“玄”字,象悬铃堪称至极。再如图8所示清代翟云升《隶篇》卷四、十五所录“玄”、“玆”二字(分别为两行阴文、阳文),其从铃形亦明显,个别写法尤其直观;即使是如图9所示《汉隶分韵》卷三的“玆”、“滋”两字,其“幺”部似铃亦比较明显。根据图2~9的文字造型,可知“玄”等字的各种写法对实际铃型实并非毫无反映,有些“玄”象铃是那么的真切,那么的直观,象形摹写清晰可辨。
远古铃的形状或形态的确很复杂,李纯一《中国上古出土乐器综论》“表22”的“铃型式表”专列“圆体、椭圆体、菱体、合瓦体、球体”五类铃型,这些铃型于“幺、、玄、玆”等古字实皆有所反映,尤其如图2的“玄”字所示。悬铃的不同造型,在汉隶中似也有所反映,前引《隶辨》、《汉隶分韵》、《隶篇》的隶书字体已涉及。铃的最初造型不是呈现标准的圆锥体之状,铃腔下端边口往往不是同一平面而且也不是呈圆形;“钟鼓”之钟或即从铃形发展过来,中国先秦钟的钟口也非圆形,是呈合瓦体。唐初贾公彦疏《周礼》“凫氏为钟”曰“古鍾如今之铃,不圜”,此即谓铃亦不圆;考古学专家云:“商代早期到商代晚期,铜铃的形制变化较大,形式呈现多样化……有的铜铃无扉,口部凹入较大,两侧成尖状或略平。”[12]所以“玄”字摹写铃铛呈圆形之外的椭圆形或扁形或菱形,并非是无实际铃型依据的杜撰性笔画,它实已反映了铃之造型的多样性。也就是说,“玄”文字造型大体有摹写实物的因素,并非纯粹因刻字方便而随意拟写,而早期“玄”字更是实摹性居多。
迄今所发现的中国最古老青铜器是河南偃师二里头出土的青铜铃,其中有青铜铃是伴随玉舌出土的。青铜时代之前,铃铛的铃舌当是更加笨拙,并非都是如图6二里头遗址的直棒型,而是类似上小下大的倒陀螺型或球形,比如标本号60YLⅡT13红陶铃其铃舌是直径1.2厘米的球形铃舌,见李纯一《中国上古出土乐器综论》“表24”。故可以说图5李纯一所绘远古铃舌示意图或未必完全逼真或穷尽所有造型,远古的铃舌可能要比该示意图还会显得更加笨拙些……
(二)“幺”字与小铃
“”实即“玄”,吊挂的“幺”即“玄”,“玄”是悬铃,“幺”是铃。许慎《说文》曰“幺,小也”,《汉书·叙传上》颜师古注曰“幺、麼,皆微小之称也”。如果“幺”字即摹自铃体(从二幺的樂字实古读ao韵,《毛诗正义·关雎》以“五教反”注乐字),那么“幺”和“小、微”这种语义有何瓜葛呢?其实这个瓜葛是很明显的,也是很直接的,因为“幺”跟小铃有关系,从“幺”的字与小铃有特定关系,字义或字音都有关系。然何谓“铃”?“铃”本写作“鈴”,①《说文》曰:“铃,令丁也。从金,从令,令亦声。”②段注《说文》曰:“铃,古谓之丁宁,汉谓之令丁,在旂上者亦曰铃。”③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曰:“铃,即钃也,有柄有舌,古谓之丁宁,似鐘而小。”④《玉篇·金部》云“铃,铃铎也”,⑤《慧琳音义》卷三十四注“铃铎”云“铃,小铎也”,⑥《广韵·青韵》云“铃,似鐘而小”,⑦《左传》“锡鸾和铃”杜预注曰“铃在旂”,⑧《诗·载见》“和铃央央”毛传曰“铃在旂上”,⑨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注“和铃央央”曰“铃为车上之饰”,⑩《广雅·释训》曰“铃铃,声也”,王念孙疏“铃铃,声也”曰“铃铃,犹辚辚也”。
“金”字最早是指铜,金属铃最初当然是用铜制作的,“铃”字本指可“叮零零”作响的小铜铃,这种铃一是体积小,二是巫神的时代其功能重要。迄今所发现的中国最古铜器是山西襄汾陶寺龙山文化遗址(约4500-3900年前)出土的铜铃,器高2.65厘米,顶小口大,近似菱形,顶部单一悬舌孔;同址出土的两陶铃与该铜铃造型相似,但顶部二悬舌孔[12]。这种高2.65厘米的小铜铃正是“幺”字的来源——挂幺或悬幺即是“玄”或“”,这种铃的小与常用,还可见《金文编》附录上第72、657字“、”[13]、《商周图形文字编》第1134、1122字“、”(实同《金文编》)[14],这就是古书所谓“在旂”的“和铃”,即旗杆上悬挂小铜铃状,且所挂小铜铃缀有丝带形的绥旒为装饰,一如带绥旒装饰的戈一样(、、、、、、)[14](507-518)。“旂”今读qí,①《说文·方部》云“旂,旗有众铃以令众也,从,斤声”;②《说文·部》云“旂,旗有众铃,以令众也”;③又云“旂,有铃曰旂,以令众”;④《尔雅·释天》云“注旄首曰旌,有铃曰旂”;⑤郭璞注《尔雅》曰“旂,悬铃于竿头,画交龙于旒”;⑥赵岐注《孟子》“士以旂”云“旂,旌有铃者;旂,注旄竿首者”;⑦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云“旂,帛上画龙,斿端著铃也”,⑧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又云“旂,字亦作旍”。
铃与旗帜有关或者铃可悬挂旗杆上,这说明铃很小,而且有特定的精神指向或功能(二里头遗址青铜铃有的在墓葬遗骨的胯部,铃可能挂在墓主腰间,铃的作用和死者地位当跟巫术有关)。铃旗之“旂”也写作“旍”,《说文》等称铃为“令丁”(郭璞注《方言》卷九又有“铃钉”一词)或“丁宁”且是以铃旗“令众”,此可间接说明《甲骨文字诂林》未释读出的第3203“”、3204“”字当系“铃”之本字,将铭文“王成周铃”写作“王成周令”的王成周铃(容庚《颂斋吉金图录》)更能证明《甲骨文字诂林》第3203、3204即为“铃”字,此即所谓“令丁”之铃(正如金文才出现“铭”字一样,金文“铃”字亦系后出)。“丁”金文作“、、、、、”等,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曰“丁,鐕也,象形,今俗以钉为之,其质用金,或竹若木”。“钉”来自“丁”,“丁”本指金属块(铜),指鉼,故“丁”可作象声词用和指数量(如“一丁点”),加“釒”旁是名字、动词义。称铃为“令丁”或正因铃由金属(铜)所造并可叮叮当当作响。
(三)建大木以悬铃鼓
若“”真是悬铃,则“”确为悬铃之架鼓,那么先民造“樂”字时代里架鼓、悬铃干什么呢?古人可能这样做或活动吗?和音乐及先民音乐活动的起源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样的问题,《后汉书·东夷列传》对朝鲜半岛之马韩人远古生活的记述,最能可靠地呈现一种历史画像以回应这个历史探究:“马韩人……不知跪拜,无长幼男女之别,不贵金宝锦罽,不知骑乘牛马……诸国邑各以一人主祭天神,号为天君。又立苏涂(苏涂疑指祭坛),建大木以县[悬]铃鼓事鬼神。”此述亦见《册府元龟》卷九百五十九、《文献通考》卷三百二十四征引《后汉书》。另《三国志》之《魏书》卷三○、《晋书》卷九七也复述《后汉书》卷八十五上述内容,曰“立大木,县铃鼓,事鬼神”、“又置别邑,名曰苏涂,立大木,县铃鼓”。
《汉书·艺文志》曰:“仲尼有言‘礼失而求诸野。’”《后汉书·东夷列传》说:“东夷率皆土著,憙饮酒歌舞,或寇弁衣锦,器用俎豆。所谓中国失礼,求之四夷者也。”若不求诸野夷地带而求诸相同或相近的华土中原地带,情况又会如何?十分有趣的是,《后汉书》“建大木以悬铃鼓”的情况,在中国本土的汉画像石上也可得到证实,而这些石头上记录的汉代乐活动实已证实“乐”字的确来源悬铃架鼓的建鼓之像。汉画像石上的乐活动常现建鼓图案而且建鼓明显处空间与人群的中心位置,譬如图10上方汉画像中间的即为建鼓,建鼓在主导百戏活动,支撑大鼓的即建木,大鼓之上的木柱挂有位置对称的六串喇叭状物构成“”形。这六串在木柱上端的“”是什么呢?我认为不是其他什么装饰物,而正是串铃,串铃最末尾者最能体现它是铃,铃舌明显。再如图10左下方汉画像,虎座建鼓高过人头,鼓上端木柱两侧的“”亦是串铃,左侧串铃的末尾其铃舌明显挂着绥旒(串铃之上刻双龙和双乌,故此建鼓像与祭天神有关,图中龙上部分截去)。再如图10右下方汉画像,柱上“”的末端挂着浓浓的流苏,而在穹凸处又左右各吊一喇叭状物,此明显是铃,铃口是铃常态——凹形,非圆形。图10上幅建木底端有两个欲攀建木的人,两侧又有两个摇鼗(táo,俗称拨浪鼓)的人,又两侧则是执枹击鼓的人,鼓上端和建木顶各有两猴。可见,“建大木以悬铃鼓”在汉代的中国本土尚常见,并且可能已娱乐性多于祭祀性或已是纯娱乐性。再来看图11,画像中建鼓柱子上端明显挂着铃,铃舌所坠的绥子或流苏很长很长,象汉画像中舞女的长袖一样,实际上或许未必有这么长,当是刻像时作了一定的艺术夸张,图12的铃绥也非常长,也富有动感,很生动形象。图13上幅的串铃是没有那么逼真,但下幅的串铃及铃绥非常逼真,而且上下两幅里大鼓下的应朄(即鼙)都非常逼真,整体的奏舞景象也生动。有一块汉砖上“長樂未央”之“樂”字写作“”,更是对图13下幅一类建鼓的最逼真摹写[15]。
当然,时间上“乐”字初造时代与汉画像时代相距已甚远,故汉画像中的建鼓悬铃尤其是悬铃的铃型与“乐”造字时代当是有区别的,举出《后汉书》及汉画像的“建大木悬铃鼓”之文、图史料,仅是旨在说明“建大木悬铃鼓”是远古生活的真实景象以及“乐”字来自“建大木悬铃鼓”是完全可能的,并无“乐”字摹源必与汉画像一模一样之意。汉代建鼓还常与铃同悬建鼓的建木上,但宋代陈旸《乐书》卷一百十六所载的建鼓图就已经不再悬铃了,流苏或羽葆倒还继续存在,这说明建鼓的形制有了很大变化。
学者云:“早期铜铃都有系绳用的孔或梁,说明它从一开始就是作为悬挂物出现的。”[12]由“大木”上悬鼓的古生活材料,可知笔者释“”尤其是释其“”部并非纯粹是想象或杜撰。但遗憾的是“”字后来由从“玄、”演变为了从“幺、”,即“”去掉了“幺”部上端的“│”而简作“幺”(《隶辨》卷六将摹自铃型的“幺、”隶定为“、”)。譬如图14上、中、下三行分别为宋刘球《隶韵》卷十的4个碑隶“乐”字(右附“爍”字)、清顾蔼吉《隶辨》卷五的5个碑隶“乐”字、四库本《汉隶分韵》卷七的5个碑隶“乐”字,其“”符皆去顶端“│”而变为“幺”,故“”字的铃已不具有悬挂或悬吊的直观形象了。
至于“”字中铃鼓二类实物相较当相差悬殊(铃当小鼓当大);但在古文中“”部的“”尚大,这是因为“”若不省略的话(有的写法省略,如),写得太小必致刻画、书写困难而且写体不和谐美观,故“”已放大摹写,如图10~13所画的悬铃及所挂绥子当已放大,超过了实物的参照,即同一画像的铃之比例尺大于鼓之比例尺。这种非同等比例的对实物某部位或某部分有所放大或夸大的“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的摹写,是完全正常的刻画现象,古代文字、雕刻、绘画中不乏其例。广西左江花山岩画所绘悬羊角钮钟的木架————也非常类似悬铃的木架[16],只是没建鼓而已(该地岩画上的鼓都是铜鼓)。
(四)说幽、丝、系等
明“幺”从铃,则从幺、的“玄、幽、幾(几)、(显)、(率)、(御)、(後)、玆、幻、幼、(糸、糹)、(系)、()、(亂)”等字皆可豁然得解,“铃”在早期文明中的地位或作用亦可由之显现。学界并未真正发现这一系列字的字源与本义,旧说这些字从丝而来,“丝”即“絲”,“絲”从“”,《说文》称“,细(丝)也,象束之形,凡之属皆从”,徐锴甚至说“”就是蚕所吐之丝(谓十蚕所吐为,五蚕所吐为),这些说法实皆误。《说文》篆“”(糸、糹)为“”,又称古作“”,《隶辨》卷六则隶作如图15所示。
“”的“幺”表铃,而吊铃或串铃用的绳线尤其是舌底的绥旒方是或,或正是象一铃、二铃下端挂绥子状。“”的本义是铃垂的绥旒,从“”(糸、糹、纟)的字实皆是从“”,这个“”实为挂绥的小吊铃。金文“、、、、、”等就是“孙(孫)”字,“子”往下悬吊的当然就是“孙”了,极其畅白简单。在汉隶里,铃绥之“”(丝)写作“”,铃部(幺)尚明显,但铃(幺)悬或吊之象则已消失。可见原来表示悬铃绳子或吊绥的“”、“”都已去掉了铃(幺)之吊绳,只表铃(幺)之挂绥(绥长,见汉画像实景),此即“”字,今从“纟”部的汉字其偏旁实是从铃绥()而来。总之,“幺”上吊者为“玄”,下吊者为“糸”,皆与铃及铃上绳线有关。
另外,从二“幺”的“幽”字,甲骨文後2·9·5“”、乙7122“”、粹549“”、粹552“”,金文衍作“、、、”,此皆上铃下耳状,下符非今学界释读的从“山”或从“火”,实表耳朵朝空中所悬之铃作聆听貌,有敬天感天之义,“幽”的幽远、玄远、玄黑、玄秘之义从此出。“幽”甲骨文造型与簠雜127“”、续6·19·12“”、粹232“”、粹539“”相仿(有学者将之隶定为“熹”),皆下画耳朵,上画铃或鼓,表听铃或听鼓状(跟祭神有关)。“、”被认定为下部从山或从火,跟有的金文“樂”字被误认为从“火”一样(如“、、”,实从“木”),都是形似而误认所致;“秋”的本字跟“、”相同,实亦从耳,非从火。
无论乐器渊源与字源,“鼓—樂”本相关,“铃—鐘”本相关。《金文引得(殷商西周卷)》数录“鼓樂玆鐘”四字连写铭文,“玆”当与乐器有关,当是作名词,与另三字属于并列式结构(鼓、樂同类,属革;玆、鐘同类,属金;但鼓樂玆鐘都属打击用器,乐器类),此“玆”或系从二个“幺”的悬铃,此即串铃之类。王心怡《商周图形文字编》第531“”、第532“”或即从“玆”字的手执串铃之形象,而第45“”、第46“”亦显然与执铃有关,疑是巫师作法之象。至于金文中的“”、“”及籒文中“”(),即动词“繫”之义,“繫”又简作“系”,《说文》曰“,繫也”。以字形观之,“”()初字当与挂铃的行动有关,此即今动词“系”。
三、“樂”字之“[]”(建鼓)
金文“樂”字的关键笔画是上鼓面状、下木架状,而甲骨、金文“”和“”无“鼓”符“”,且支鼓的木架也构形不切,不似人工木架,倒似植物自然茎杆状。笔者以为《说文》和《说文系传》有甚合理处,“”来自悬铃架鼓之摹像是无疑的,是望鼓面而观所得的拟象,非鼓腰两侧望去所得的拟象。“”下的“”即虡,表悬架铃鼓的人工木架,宋代高承《事物纪原集类》卷二曰:“《周颂·有瞽》之诗曰‘應田悬鼓’,《周礼》雷灵路晋鼛等鼓,皆有簨簴以悬之。”
(一)“樂”字别体“楽”最象建鼓
有簨簴之鼓即建鼓或悬鼓,金文“”这字体就尤其能体现鼓被架起或悬起状。“”是把悬铃符号“”省去,唯表所架之鼓正鸣响状,其表出声或鸣声的左右各两撇恰如金文“、、”[彭]、“、、”[穆]表鸣声的三撇“彡”。“”字主体为“”部,有“”之“”的构字不从“”而从“”的古代写法有“(楽)、、、”,或两撇或三撇,左右撇笔反向对称或同向对称,这种写法实皆金文“”(楽)的遗风,亦可见古人确知“樂”主要表鼓或鼓鸣,比如北魏《临潼造像记》、北魏《元恩墓志》中的“樂”正分别写作“、”[17]。此皆可足证许慎《说文》、徐锴《说文系传》认为“樂”字来自鼓之拟象实很可靠,并非诬枉之臆测。检诸金文以来的“樂”字形,没有一个“樂”省略了其中的“白”、“木”符,这其实是“樂”字的最基本要素——木虡与悬鼓。
(二)古文字中象建鼓之诸“樂”字
明末闵齐伋《六书通》、清人毕星海《六书通摭遗》合编的《订正六书通》收录图16所示27个“樂”字[18],上行左起分别来自古孝经、司徒卣、吴成乐、商钟、商钟、绎山碑、石鼓、公孙乐、乐博、阴符经、阴符经、乐安王章、长乐、名印、乐浪前尉丞、双鱼冼、乐幸之印、宾乐、乐君、苦成乐、孙乐、禺氏冼、王长乐印、乐博、乐贫印信、许子钟、奇字。这27个字形明显为建木、悬铃、架鼓之象,摹写鼓和铃非常生动逼真——木虡贯鼓、撑鼓状明显,甚至鼓上羽葆状明显,有些鼓架两上侧悬铃形象极直观;其中“、”两字尤其象悬铃之建鼓(挂铃或高或低)。再比如忠周《精编金石大字典》收录的石鼓文“”(此即魏《姚伯多造象记》、西晋《三国志》写本中的“”,分别见1997年《异体字字典》、2005年《甲金篆隶大字典》)、汉瓦文“、、、”以及山西侯马盟书之“”,亦极象木架上之鼓与铃,汉砖“”与汉代实物画像石的悬铃之建鼓最接近(图17),唐砖“乐”作“”则没那么形象了[15]。此皆可察知“樂”字确系由“鼓+铃”衍来。乐子敬豧的金文“”似《精编金石大字典》之“、”,其“白”符内划两条横线,此系“樂”字一种变体,正如“”字“”内的横线“一”也可竖写作“丨”而成“”一样。
(三)“建鼓”的渊源及其形制
鼓为何物?①《礼记·明堂位》:“夏后氏之鼓,足;殷,楹鼓;周,悬鼓。”②颜师古注《汉书》卷七七:“建鼓,一名植鼓。建,立也,谓植木而旁悬鼓焉。悬有此鼓者,所以召集号令,为开闭之时。”③《太平御览》卷五百八十二引《通礼义纂》曰:“建皷[鼓],大皷也,少昊氏作焉,为众乐之节。夏加四足谓之节皷,商人挂而贯之谓之盈[楹]皷,周人县[悬]而击之谓之悬皷,近代相承,植而建之谓之建皷.本出于商制也,唐礼设于四隅。”④《太平御览》卷五百八十二引《大周正乐》曰:“刘贶曰:鼓,动也。……夏后加之以足,谓之足鼓;殷人贯之以柱,谓之柱鼓;周之悬之,谓之悬鼓。后世复殷制建之,谓之建鼓;高六尺六寸,金奏则鼓之。傍有小鼓,谓之应鼓,以和大鼓。小鼓有柄曰鼗,摇以和鼓,大曰鼙也。”⑤《旧唐书》卷二九:“鼓,动也……夏后加之以足,谓之足鼓。殷人贯之以柱,谓之楹鼓。周人悬之,谓之悬鼓。后世从殷制建之,谓之建鼓。”⑥《宋史》卷一百二十九:“夏加四足,谓之足鼓;商贯之以柱,谓之楹鼓;周悬而击之,谓之悬鼓。”⑦《清史稿》卷一○一:“建鼓,木匡冒革,贯以柱而树之……盖上穹下方,顶涂金,上植金鸾为饰(疑鸾即銮,銮为铃,金文作、如挂铃状)。承鼓以曲木,四歧抱匡,趺四足,各饰卧狮。击以双桴,直柄圆首,凡鼓桴皆如之。”——若楹鼓、建鼓是木柱贯鼓以支起鼓身,则悬鼓倒未必“贯之以柱”,但也须建木以悬鼓。⑧宋陈祥道《礼书》卷一百二十一:“《商颂》曰置我鞉鼔。《明堂位》曰商之楹鼔。《礼》公执桓圭,诸侯之葬有桓楹。郑氏释《周礼》曰双植谓之桓,释《礼记》曰四植谓之桓,则桓楹四稜圭之所显者双稜而已。楹鼓盖为一楹而四稜焉,贯鼔于其端。《周礼•大仆》建路鼓于大寝之门外,《仪礼•大射》建鼓在阼阶西南,鼓则其所建楹也。《庄子》曰负建鼔以亡求亡子。建鼓可负则以楹贯之可知。魏晋以后复商制而树之谓之建鼓,隋制又栖翔鹭于其上或曰鹄也,取其声远闻也。”——若柱鼓、楹鼓、植鼓、建鼓是木柱贯鼓以支起鼓身,则悬鼓倒未必“贯之以柱”,但也多须建木以中间或旁侧位置悬鼓(无建木以固定则其鼓击之而游荡)。
成书于北宋开宝五年(972年)的《通礼义纂》曰:“建皷,大皷也,少昊氏作焉,为众乐之节……植而建之谓之建皷”颇能说明“建鼓”的由来及性质。假设建木悬鼓、建木架鼓都广义性称作“建鼓”的话,则笔者认为“樂(乐)”字的来源非“建鼓”一物莫属。“建鼓”的“建”即“树”、“立”义,如《礼记》曰“建国君民,教学为先”、“分地建国,置都立邑”,如《荀子》曰“裂地建国”、“建国诸侯之君”等,故又有“建树”、“建立”之词行于今。汉后的《抱朴子》、《三国志》及唐宋时的《艺文类聚》、《通典》、《太平御览》多见“建鼓”一词,而先秦两汉文献中“建鼓”一词至少16见,其中《仪礼》4见,《左传》1见,《国语》1见,《庄子》1见,《文子》1见,《管子》1见,《淮南子》3见,《汉书》1见,《汉纪》2见,《穆天子传》1见,这16见中多数作专有名字,部分不是专门名词,而是动宾结构的构词——树鼓、立鼓之义,如《穆天子传》卷六“鸟以建鼓,兽以建钟”、《国语·吴语》“载常建鼓,挟经秉枹”等。唐代《艺文类聚》卷三十九“建鼓旗,载斧钺”之“建”也作动词,“建鼓旗”即“树鼓旗”。
四、建鼓在先民“乐”活动中的地位
既然“乐”字的来源与建鼓实物的关联如上述,那么摹写建鼓的“乐”字又与《乐记》所谓“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⑧]的第二个“乐”即作为“奏歌舞三者,常常合而为一”[19]的“乐”又有什么内在关联呢?与“乐”的欢喜之义等又有什么关联呢?“乐”字为什么是可指乐器、乐曲、奏乐以及奏歌舞合一的群体行为呢?
(一)鼓为“乐之君”,建鼓尤然
前引北宋《通礼义纂》所曰“建鼓,大鼓也……为众乐之节”的句子以及前文关于“乐”字源于建鼓之象的研究,即能回答这些问题。因为建鼓为“为众乐之节”,而远古的时候“奏歌舞三者,常常合而为一”[19],所以“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在语言上是顺理成章的,以源于建鼓之象的“乐”字总称奏歌舞之复合形态与集体行为是自然而然的,而且以建鼓击奏所统帅的“乐”概念称呼诸乐器之奏以及它们的奏声也是自然而然的。以下为数十条从古文献所辑出的古人论鼓之功用的句子,此可证鼓尤其是建鼓在乐活动中的主体性地位或功能,亦可证奏歌舞为何合称为“乐”以及奏乐或所奏之乐为“乐”:
(1)“鼓,其乐之君邪?”(《荀子·乐论》)
(2)“建鼔,楽之大者。”(许慎注《淮南子·精神训》“夫以天下为者,学之建鼓矣”句)
(3)“夫无以天下为者,学之建鼓也。”(《文子·守无》)
(4)“尝试为之击建鼓,撞巨锺,乃性[始]仍仍然知其盆瓴之足羞也……夫(无)以天下为者,学之建鼓矣。”(《淮南子·精神训》,据王念孙《读书杂志》校“始”字及补“无”字)
(5)“建鼓,大鼓也。少昊氏作焉,为众乐之节。夏加四足,谓之节鼓;商人挂而贯之,谓之盈鼓;周人悬而击之,谓之悬鼓。近代相承,植而建之,谓之建鼓。本出于商制也,唐礼设于四隅。”(宋《太平御览》卷五百八十二引《通礼义纂》)
(6)“建鼓者,谓少昊氏作,大鼓,为众乐之节。”(《玉海》卷第一百十引唐徐景安《乐书》)
(7)“建鼓……县[悬]有此鼓者,所以召集号令,为开闭之时。”(《汉书》卷七七唐颜师古注“拔刀剥其建鼓”)
(8)“鼓复用金以节乐……建鼓,少昊氏所造,以节众乐。”(《宋史》卷一二九)
(9)“鼓不预五音而为五音主。”(唐马总《意林》卷二引《申子》佚文,唐赵蕤《长短经》卷一)
(10)“鼓无当于五声,五声弗得不和。”(《礼记·学记》)
(11)“鼓无当于五声,五声不得不和,是乐之所成在于鼓。”(宋《玉海》卷一百一十引《学记》)
(12)“鼓,所以任也,所以起也,所以进也。”(《管子·兵法》)
(13)“鼓乐者,乐以鼓为节也。”(汉赵岐注《孟子》“今王鼓乐于此”)
(14)“鼓,所以检乐,为群音之长也。”(唐《北堂书钞》卷一百零八、宋《太平御览》卷五百八十二引刘向《五经要义》、宋陈旸《乐书》卷一百三十八)
(15)“鼓,所以检乐,为群音之长。”(《玉海》卷第一百十引刘向《五经要义》)
(16)“乐,五声八音总名,象鼓鞞木虡也。”(通行本《说文解字》,或点作“乐,五声八音总名,象鼓鞞;木,虡也”)
(17)“乐,五声八音总名,象皷鼙之形;木,其虚[虡]也。”(唐写本《说文解字》)
(18)“荀卿曰‘鼓,其乐之君耶’,《记》曰‘鼓无当于五声,五声弗得不和’,故于鼓琴、鼓瑟、鼓钟、鼓磬、鼓柷、鼓敔、鼓簧、鼓缶皆谓之鼓者,以此也。《乐记》曰‘会守拊鼓’,堂下之乐众矣,所待以作者在鼓堂上之乐众矣,所待以作者在拊也。”(宋段昌武《毛诗集解》卷一)
(19)“夏后氏足鼓,殷人楹鼓,周人縣鼓、树鼓也。在木上,足之树之之象也。鼓者,(乐)器之最大者也……故‘乐’字象鼓也。”(南唐徐锴《说文系传·通论》)
(20)“鼓人掌教六鼓、四金之音声,以节声乐,以和军旅,以正田役,教为鼓而辨其声用……凡军旅,夜鼓鼜,军动则鼓其众,田役亦如之。”(《周礼·地官·鼓人》)
(21)“掌国学之政,以教国子小舞。……环拜,以钟鼓为节……乐出入,令奏钟鼓。”(《周礼·春官宗伯·乐师》)
(22)“建路鼓于大寝之门外而掌其政,以待达穷者与遽令;闻鼓声,则速逆御仆与御庶子。”(《周礼·夏官司马·太仆》)
(23)“是故先鼓以警戒,三步以见方,再始以著往,复乱以饬归……鼓鼙之声欢,欢以立动,动以进众。”(《礼记·乐记》,元陈澔《礼记集说》注:“乐之将作,必先击鼓以耸动众听,故曰先鼓以警;舞之将作,必先三举足以示其舞之方法,故曰三步以见方。”)
(24)“不与鼓节相应,不释筭也,鼓亦乐之节。《学记》曰:“鼓无当于五声,五声不得不和。”(汉郑玄注《仪礼·大射礼》“司射遂适阶间堂下北面命曰:不鼓不释。”)
(25)“蒉当为凷声之误也,籥如笛,三孔……拊搏以韦(皮)为之,充之以穅,形如小鼓;揩擊谓柷敔,皆所以节乐者也。四代,虞夏殷周也。”(汉郑玄注《礼记·明堂位》“土鼓、蒉桴、苇籥,伊耆氏之乐也;拊搏、玉磬、揩擊,大琴、大瑟、中琴、小瑟,四代之乐器也”)
(26)“异哉鼓之设也,恢制度于天邑,佐大礼于时行即行,赞盛容而立之斯立。观其象,可以守威仪之三千;节其音,可以表吉行之五十。……”(唐柳宗元《记里鼓赋》)
(27)“鼓,革也,当主也……言鼓之为声不宫不商,故言无当于五声,而宫商等五声不得鼓则无谐和之节,故云弗得不和也。所以五声必鼓者,为俱是声类也,若奏五声必求鼓以和之而已,即是比类也。”(唐孔颖达疏《学记》“鼓无当于五声”章)
(28)“夫鼓,音之舆也;钟,音之器也。”(唐徐坚《初学记》卷十五引《左传》,疑有误。今《左传》作“夫音,乐之舆也;而钟,音之器也”,此“音”实指“八音”之音。)
(29)“……唯乐章则随律定均,合以笙磬,节以钟鼓。”(《新唐书》卷二一)
(30)“(张荐明曰)陛下闻鼓乎?其声一而已。五音十二律,鼓无一焉,然和之者鼓也。夫一,万事之本也,能守一者可以治天下。”(宋欧阳修《新五代史》卷三四)
(31)“《学记》曰‘鼓无当于五声,五声弗得不和”,荀卿曰‘鼓,乐之君’,则鼓以作乐其众声之君欤?盖众谓之‘会’,待谓之‘守’,堂上之乐众矣,其所待以作者在拊;堂下之乐众矣,其所待以作者在鼓。会守拊鼓则众乐则众乐备举矣。”(宋陈旸《乐书》卷二十三)
(32)“先王作乐发诸声而以鼓为之君,形诸动静而以舞为之容。”(宋陈旸《乐书》卷三十八、卷一百九十三;1963年版《古代乐舞论著选编》第70页将来源误作《乐书》卷十八并漏前一“之”字)
(33)“六鼓四金之音声以节声乐,以和军旅,以正田役,必掌以鼓人者,鼓为乐之君故也。”(宋陈旸《乐书》卷一百十一)
(34)“荀卿曰‘鼓,其乐之君邪’,然鼓无当于五声,五声弗得不和,其众声之君欤?”(宋陈旸《乐书》卷一百十六)
(35)“传曰:‘鼓所以检乐,为群音之长。’是鼓为五声之君,五声又以中声为君。故鼓大而短则其声疾而短闻,小而长则其声舒而远闻,然则大而不短、小而不长则其声必适舒疾之节,其闻必适短远之衷,一会归中声而已,鼓之为用岂不大矣哉!”(宋陈旸《乐书》卷一百十八)
(36)“古者作乐莫不文之以五声、播之以八音,五声以宫为君、商为臣,八音一鼓为君,以相为臣。”(宋陈旸《乐书》卷一百六十九)
(37)“《尔雅》曰‘和乐谓之节’,盖乐之声有鼓以节之,其舞之容有节以节之。”(宋陈旸《乐书》卷一百六十九)
(38)“乐以鼓为节也。疏《周礼·鼓人》‘掌教六鼓以节声乐’。”(宋赵悳《孟子集注笺义》卷一笺“鼓乐于此”)
(39)“鼓其声象雷,其大象天,其于乐象君,故凡鼓瑟、鼓琴、鼓锺、鼓簧、鼓缶皆谓之鼓,以五音非鼓不节也。”(宋陈祥道《礼书》卷一百二十一,宋章如愚《山堂考索》前集卷五十一、明陈耀文《天中记》卷四十三、清秦蕙田《五礼通考》卷七十五引)
(40)“鼓人掌教六鼓四金之音声以节声乐,以和军旅,以正田役。教为鼓而辨其声用,以雷鼓鼓神祀,以灵鼓鼓社祭,以路鼓鼓鬼享,以鼖鼓鼓军事,以鼛鼓鼓役事,以晋鼓鼓金奏,以金錞和鼓,以金镯节鼓,以金铙止鼓,以金铎通鼓。凡祭祀百物之神鼓、兵舞、帗舞者,凡军旅夜鼓鼜,军动则鼓其众,田役亦如之,救日月则诏王鼓。”(宋陈祥道《礼书》卷一百二十一)
(41)“金有五,革有五,退则听金,进则听鼓,鼓以增气,金以抑怒,握其机关,战不失度……乍犇乍背,或纵或擒,行伍交错,正在鞉音。”(明毛氏刊津逮秘书本《握奇经》)
(42)“(李之藻)《頖宫礼乐疏》曰:鼓无当于五声,五声弗得不和。鼓为雄,其声讙而象雷,其形穹而象天,其于众音为君。是故其器不宜小,小则不尊;其击不宜轻,轻则不严;而尤不宜于繁其声音不配律吕第以检乐所谓鼙鼓踈击以节繁弦之契者是也……又载击鼓法曰凡作乐先鸣鼓以动之所以统众音也……三通既毕,则又从容三击,然后柷起而众乐作焉,故曰群音之首也。每乐奏一句,鼓三击而搏拊应之播鼗鼓朄。”(清应撝謙《古乐书》卷下)
(43)“文谓鼓也,武谓金也。(郑元《礼记》注)鼓以动众,钲以止众。(《御览》引《汉杂事》)……鼙在前曰朔,在后曰应……业,大版也;枞,崇牙也;贲,大鼓也;镛,大钟也。(同上)应,小鞞也;田,大鼓也;鼗,小鼓也。(同上)鼖,大鼓;鼗,小鼓也。(嶭综《东京赋》注)……以桴击之曰鼓,以手摇之曰鼗。(《宋书·乐志》)大曰鼓,小曰朄。(同上)”(洪亮吉《比雅》卷十一,清粤雅堂丛书本)
(44)“土鼓,乐之始也;陶匏,祭之大也。二者之音非以悦耳,存其质也。”(顾炎武《日知录》卷六,《原抄本顾亭林日知录》)
由以上44条引文可知:在先民的生活中,在先民的音乐或歌舞活动中,鼓是“乐之君”(乐器、乐鸣、乐曲、乐舞之君),是“不预五音”的乐王——鼓是歌之大节,鼓有统率群声、号令群民的制节奏之作用。而这种作用,实本于鼓声如雷一样的奋人血气之功能,此《内经·素问》所谓“雷气通于心”,鼓的这种血气功能首先是有生理、心理依据的[⑨]。击鼓而舞是先民的生活常态,尤其在大型群体聚会上,故至今仍有“鼓舞”、“鼓舞人心”等词[⑩],鼓在“乐”活动中的作用或功能亦于此种词汇中可见痕迹。而观之相关汉画像中人群围绕建鼓的活动景象,悬铃之建鼓在乐活动中的地位或作用了就更生动直观了。
(二)乐多义:器物、行为、心理
建鼓在乐活动中的中心地位在明清的乐制中依然残留有:“明清两代宫廷一直使用建鼓。在明代中和韶乐和清皇朝祭司乐中,建鼓均为开典领奏乐器。”[20]笔者以为,铃鼓、建鼓之“乐”字来源于对生活现象的状形、指事,此字实有七种基本语义:①奏歌舞综合性群体活动(以鼓为帅);②诸乐器(以鼓为君);③操奏诸乐器(以鼓为首);④乐器所鸣之声曲(凡乐器声曲皆曰乐)[11];⑤心神兴跃(凡心动诸情皆曰乐);⑥心神欢乐(凡喜好皆曰乐);⑦心神和乐(凡安和曰乐,此别于前二乐概念)。①~⑦七个义项中,若去掉前面两种,则其他五种可分为物理性含义、心理性含义两类,且这两类含义相关,而且每类中的小含义又紧密相关,见图18所示。
澄清了“乐”字来自建鼓以及知建鼓的地位及作用,那么“乐器B—奏乐B1—乐曲B2”的关系很好理解,皆顺理成章;“乐”作为群体行为A,也与B、B1、B2相通。《乐记》的“乐”指称人精神状况或状态时,它并非都是指欢喜快乐或喜好欲望,将《乐记》“乐者乐也”释为“乐活动让人快乐”是错误的,而且此类解释与《乐记》上下文明显矛盾或冲突。关于“乐”字“心动—喜好—安和”三层含义,限于篇幅,笔者将另在《〈乐记〉精神“乐”三种含义辨证》等文中详细辨析考证。
陈寅恪1935年致沈兼士信中说:“依照今日训诂学之标准,凡解释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21]胡适1919年则说:“做学问的人……当存一个‘为真理而求真理’的态度。研究学术史的人更当用‘为真理而求真理’的标准去批评各家的学术。学问是平等的。发明一个字的古义,与发现一颗恒星,都是一大功绩。”[22]通过综合考察“樂(乐)”这个字的构造及构造来源,通过考察古汉字及古图象,我们了解到了华夏先民的“乐文化史”,发现了建鼓在其乐文化中的地位或角色(尤其先秦时代及秦汉时代),也发现了一系列有关“樂(乐)”字的复杂字义。这些重要发现,不仅能改变或重新获得对远古“乐文化”的理解或认识,而且也能改变或修正我们固有的对《乐记》这种秦汉乐论书、乐论思想的理解或认识。
(跋:本文完稿于2009年10月,系笔者《释“樂”》系列考论之一部分。《释“樂”》系列考论计有《“音”字形、字义综考》、《“樂”字形、字义综考》、《“音乐”、“歌乐”、“乐舞”、“舞蹈”源流考》、《〈乐记〉精神“乐”三种含义辨证》、《〈乐记〉“声心交感论”辨原》、《〈乐记〉主体出自荀子后学综考》、《“和”(咊)、“龢”、“盉”字形、字义综考》、《声情无系——嵇康乐论的玄学之谬》、《中国早期乐论中的本体观思维及道家渊源》、《中国乐论的声容主题与学说体系》、《建鼓乐的乐器、乐制源流考》、《建木、建鼓、乐活动与远古人的天神观念系统》、《声气清浊与阴阳往复——中国古代律学及律历融通观的天道论基础》等篇。)
【参考文献】
※ 凡征引古籍未注详细版本者皆据四库、续四库、丛书集成初编等并正文内标明书名与篇卷名,余不再详注。
[1] 王秀明.“乐”字初义研究述评[J].黄钟,2005,(4).
[2] 周武彦.中国古代音乐考释[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1-12.
[3] 冯洁轩.“乐”字析疑[J].音乐研究,1986,(1).
[4] 中国历史文献研究会编.中国历史文献研究集刊(第一集)[Z].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38.
[5] 吴泽主编.王国维全集·书信[Z].北京:中华书局,1984:226.
[6] 徐中舒主编.甲骨文字典[Z].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2006:650.
[7] 洛地.“樂”字考释[J].音乐艺术,2007,(1).
[8] 丁福保编纂.说文解字诂林(第三册)[Z].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6:1538.
[9] 姚迅.“乐(yuè)者乐(lè)也”[J].中国音乐教育,2001,(6).
[10] 林济庄.齐鲁音乐文化源流[M].济南:齐鲁书社,1995:1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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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许啸天.国故学讨论集(第一集)[Z].上海:群学社,1927:133.
【注释】
[①] 笔者以为“藥”由“”加“艸”而得,但“”被误定为从“”而得“藥”之“樂”部;或“藥”从“艸”从“樂”,“樂”为“藥”之声部而已,无实义。
[②] “”与“杲”字有异,《古文字诂林》第五册第858-859页录有释“杲”文献10种,王恩田《陶文字典》第149页录有“杲”两体。一般认为“杲、杳”从“木+日”,跟太阳有关,前者指光明,后者指昏暗,《续甲骨文编》“、、”三体上部似光明四射之太阳。
[③] 林谦三《东亚乐器考》说铃可参考:“手铃也如铜钹一样,被相信为有着退恶灵、净化祈祷人的力量的。所以这种乐器,只供宗教之用,古时婆罗门僧,或在特别情况下公署宜令使用之外,一切其他俗事是不用的。”(人民音乐出版社,1962年,第146页)
[④] 图10上幅铃下鼓上的两动物处悬两“●”、图10右下幅建鼓的上两侧悬两“◎”,此疑即应朄(yǐn),然有的汉画像里架上之“◎”实为滑轮,起重或演杂技使用。汉画像中配建鼓的应朄少量刻在大鼓上方,多数刻在大鼓下方,如图13。应朄即“鼙”(鞞),或称“应”称“朄”,朄也写作,《毛诗正义》疏“应田县鼓、鞉磬柷圉”曰:“知‘应’小鞞者,《释乐》云:‘大鼓谓之鼖,小者谓之应。’是应为小鼓也。《大射礼》应鞞在建鼓东则为应和。建鼓、应鞞共文,是为一器,故知‘应’小鞞也。应既是小,田宜为大,故云‘田’大鼓也。《明堂位》云:夏后氏之足鼓,殷人楹鼓,周人悬鼓。是周法鼓始在悬,故云悬鼓周鼓。”
[⑤] 插图10-13中各汉画像除图11来自安徽省萧县汉画像《百戏图》(高85CM,长132CM)拓本外,其余均来自徐州人所编:《徐州汉画像石》(武利华主编,线装书局,2001年)、《汉画像石》(王洪震编,新世界出版社,2011年)。
[⑥]《说文》谓“秋”由“”简省而来。“秋”字实由“、、”加“禾”符并再省“”符而得,“”下非从“火”,而实系耳形,表示耳听虫鸣,与“火”无关。“”多被学界认定为摹自蟋蟀。
[⑦] 日语出版物多将“樂”写作“楽”,如刊物《音乐艺术》、《音乐现代》、《教育音乐》、《中南米音乐》、出版社“音乐之友社”及该社1956年版122巨册《世界大音乐全集》、田边尚雄1956年版《音乐通论》、木村信之1993年版《昭和战后音乐教育史》、日本学校“昭和音乐大学”,其“音樂”二字皆写作“音楽”。独立出版社1944年版张洪岛所译《音乐的故事》一书封面“音乐”二字也作“音楽”。
[⑧] 《乐记》此句中的第一个“乐”是奏乐义,此句中的“音”是歌声义(非笼统的乐音或音乐义),详见笔者《“音”字形、字义综考——〈释“樂”〉系列考论之一》等文。
[⑨] 王虹霞、林桂榛《音乐的概念、音乐的功能与血气心知》一文有相关论述,见《人民音乐》2011年第6期。
[⑩] 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击缶而歌”击的依然是鼓,外形仿曾侯乙墓铜冰鉴而已,参刘德谦《“击缶而歌”?“击鼓而歌”?——关于为“击缶而歌”正名的建议》一文,见http://liudeqian.blog.sohu.com/97267562.html
[11] 声曲:《南齐书》卷五二“弦管之声曲”;《魏书》卷一○九“古乐音制,罕复传习,旧工更尽,声曲多亡”;《新唐书》卷二二“其音八:金贝丝竹匏革牙角,大抵皆夷狄之器,其声曲不隶于有司”。
A Comprehensive Study on the Spellings and Meanings of the Chinese Character“樂”
By Lin Guizhen & Wang Hongxia
Abstract:The first ancient Chinese treatise on music is YUEJI(乐记),which says “比音而乐之”. The character “乐” among “比音而乐之”means playing music, to be more specific, playing music for “音”(vocal music; song).The Chinese character“乐”is originally spelt as“樂”,or“楽”. The academic circles have conducted profound research on the sources of this character, but it has still remained a mystery. The inscriptions on bones or tortoise shells have no such a word as “樂”.The oracle character “”should have referred to a certain kind of plant, but Mr. Luo Zhengyu transferred it as “樂”and accounted that “樂” was a stringed instrument (zither) made of“木”(wood) and“糸”(string), which was an error. The word “樂”appears a lot, though, in inscriptions on ancient bronze objects. The book SHUOWEN(说文)explains the character “(樂)” as “五声八音总名,象鼓鞞木虡也”, which is generally correct. The invention of the word“樂”derives from the musical instrument of tambourine, imitating the wooden instrument with bells and drums. Its variant “”(楽)imitates a beating wooden drum without bells. In 小篆(seal characters), a style of Chinese calligraphy, adopted in the Qin Dynasty for the purpose of standardizing the script, the character“”has two little “” on each side of the spelling, which represent the suspending bells. The“幺”in the shape of“8”imitates the form of little bells (there are real objects of little bells with a height of 2.65cm existing in Longshan culture ruins in Shanxi Taoshi). A series of Chinese characters like“幺、、玄、玆、糹、糸、、系、、”are all shaped like bells, for examples,“8”or“幺”or upper suspension(like“玄”, the suspending bells)or lower suspension(like“糸”, the bell ribbons), Their forms varies. “(丝)”is from bell ribbons, not from silk;“幺”has no direct connection with silkworm or silk. Scholars explain that the characters “幺、玄、糸”are all errors;The character“幽” in the inscriptions on bones or tortoise shells does not imitate the shape of a mountain and silk, does not imitate the shape of a fire and silk also, but the posture of people hearing the suspending bells and worshipping the heaven, from which phrases like “幽远”、“幽玄”are coined. The feast of wooden drums and bells is related to the ancient sacrifices to heavenly gods and goddesses, which has been explicitly recorded in the book of Houhanshu(后汉书), more specifically, in the description of the historical lives of Mahan People(马韩人), already proved by many realistic pictures on the preserved stone paintings of Han Dynasty. The idea that the character“樂”derives from the ancient wooden drums can be further backed up by the important roles and functions of these drums in ancient people’s musical activities. The fact that in ancient times, wooden drums played a leading role in all important collective activities like singing and dancing when worshipping ancestors, gods, or goddess, can best prove that the meanings of “樂”evolved gradually from musical instruments, the acts of playing music, music pieces, to hierarchical music, indicating that “乐”, when describing people’s mental states, does not necessarily mean happiness and joy, but happiness and joy are the main meanings of this word.
key words:樂(yue); 建鼓(wooden drums); 木虡(wooden pillars); 悬铃(suspended bell); 幺(yao); 玄(xuan);糸(si); 绥(ribbon); 甲骨文(oracle characters); 金文(bronze characters)
【原刊《南京艺术学院学报》(音乐与表演版)2014年第3期总第141期第68-78页。原稿3万余字,刊登时删去原稿第一、二部分“从学者普遍误读‘比音而乐之’谈起”、“‘比音而乐之’的‘乐’为动词‘奏乐’义”的8000余字。现电子网页发布时古字、插图等将不显示,具体请阅杂志纸本原文。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国早期乐论基本范畴之研究”(15BZX056)、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项目“先秦两汉儒家乐论若干疑难问题辨正研究”(14YJA720006)的阶段性成果。本文初稿刊物收稿日期:2012-12-06,本文刊物出版日期:2014-07-?。】
责任编辑:葛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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