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欧外传: 一个普通以色列人的生平
作者:张平(特拉维夫大学东亚学系终身教授,犹太与中国传统对话学者)
来源:作者博客
时间:甲午年七月十一
西历2014年8月6日
一、家世
[老欧]:生于1946年,以色列特拉维夫大学教授,儒学专家。历任哲学系、东亚学系主任,现任大学主管学生工作的副校长。
[老欧爷]:老欧爷原居俄罗斯,是个虔诚的犹太教徒。十月革命前后,天下大乱,犹太社区自然首当其冲遭殃。老欧爷在某个礼拜六被一群暴徒抓去枪毙。枪毙前暴徒的头目拿出一张纸来逼老欧爷签字,说是只要签字就可以饶他一命。老欧爷因为犹太教规定安息日不得写字,便拒绝签名,宁可送命。暴徒的头目说这人是个疯子,不如省下这颗子弹吧。结果签了字的犹太人都被枪毙了,只有老欧爷捡了一条命。老欧爷成了惊弓之鸟,带上全家匆忙逃离俄国,辗转抵达巴勒斯坦。
[老欧外祖]:老欧的外祖原居意大利,开着几家鞋店,日子相当富足。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意大利闹法西斯。某日一法西斯党徒追杀一名共产党员。该党员逃至外祖的鞋店里藏身,脾气暴躁的外祖跟追进店来的法西斯党徒打了起来,结果该党徒手枪走火,打死了自己。那时意大利的司法系统还未受到法西斯势力的影响。所以几天后法院裁决外祖正当防卫,当庭释放。气势汹汹的法西斯党徒当场砸毁了法院。外祖从法庭后门勉强逃生。自知意大利难以存身,便拉家带口,连夜乘船逃往巴勒斯坦,家财尽数舍弃。
[老欧爹]:1948年以色列独立战争时,老欧爹是以色列国防军的运输兵。战后借着他的精明头脑和在军队里建立起来的人脉,开了一家运输公司,打算专门承揽军队的生意。老欧爹的战友Y也开张了同一类型的公司,成了竞争对手。Y的老婆姿色可人,不知怎么被以军一位风流成性的名将看中并弄上了手。被戴了绿帽子的Y怒不可遏,整天提着一支手枪在国防部附近转悠,扬言要跟那名将算这笔风流账。名将自知理亏,便下令把军队的运输生意全给了Y的公司。这下老欧爹的公司门可罗雀了。老欧爹咽不下这口气,给总理本•古里安写了一封信,揭发名将徇私舞弊。几天后接到总理亲笔回信,大意是说国家多难,正在用人之际,某人是军中栋梁,不好为这点风流罪过自毁长城。劝老欧爹以国家为重,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云云。据说此信一式两份,另一份直接送到了名将的办公桌上。从此老欧爹的公司也渐渐有了自己的生意,而且日益红火,到去世时给老欧留下了一个相当不错的运输公司和一份丰厚的家产。老欧爹做生意之余,常以饮酒和读经自娱。
[老欧娘]:中学教师。我跟老欧套过很多瓷,却没捞到有关他娘的任何故事,只有暂时从缺。
二、青少年时代
独立战争时,老欧不过是个两三岁的孩子,所以毫无记忆。不过他清楚地记得以色列国建国初期所面临的经济困难。独立战争过后的几年间,由于以色列自身战争恢复、安置难民、以及国际环境险恶等一系列原因,以色列国内物资奇缺,肉、蛋、奶等生活必需品全部由政府统购统销,居民凭票定量购买。彼时从以色列农村到主要城市的交通要道上都设有检查哨,查看过往车辆有无从农村偷运的食品。欧家在乡下有亲戚,老欧爹每两周一次,开着运货的卡车带老欧去乡下亲戚家弄几个鸡蛋,偷偷带回特拉维夫充饥。老欧的任务便是坐在一个特制的、看起来像个小座椅的箱子上,箱子里装的是全家人两个礼拜的鸡蛋。检查人员每次都把卡车搜个底朝天,却没人注意那个几岁的孩子。
对那段日子,以色列人大多记忆犹新。我上课的时候给学生讲“票”字,说以前中国除了车票戏票以外,还有肉票布票自行车票等等,以色列学生便马上接口说我们以色列以前也有这回事。翻翻历史,知道当时每人每日的定量为:面包不限,玉米60克,糖58克,面粉60克,大米17克,豆粉20克,人造黄油20克,通心粉8克,无脂奶酪200克,洋葱600克,糕点5克,肉每月75克,鸡蛋每月6个。1952年以色列国的核心议题是国民面临严重营养不良,为此专家呼吁政府向配给食品中添加奶粉和鸡蛋粉。
在那个环境里,少年老欧最大的梦想是能有一辆自行车。老欧爹虽然开着运输公司,却没钱给独生子圆这个梦。某年逾越节,老欧去叔叔家吃节前晚餐。按犹太习俗,餐前将半块无酵饼藏起来,由就餐者中最小的孩子去找,一旦找到,便有权向男主人要一份礼物,无论什么男主人都得满足。这无酵饼通常由男主人藏起,并把藏饼的位置告诉女主人,然后由女主人带着孩子去找,自然没有找不到的。至于礼物,通常孩子的父母都会关照孩子要什么,以免狮子大开口,造成尴尬场面。无奈这年老欧要自行车心切,拿了那半块无酵饼愣是要跟叔叔换辆自行车。老欧爹尴尬无比,大骂老欧一场,但话已出口,骂也无济于事。老欧的叔叔最终还是变戏法般地给老欧找出来了一辆自行车。中国人讲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犹太传统要求即使是对孩子也是如此。
中学时代的老欧是个典型的问题少年。他讨厌学校的死板课程,着迷于电影和爵士乐。那时老欧的日常程序是每天背起书包,便跑到电影院去看电影,然后满街去找爵士乐唱片。老欧的狐朋狗友们也跟着他一块逃课。所以隔三差五的总有学生家长带着孩子找上门来,说你们家孩子怎么整天带着我们家孩子旷课。旷课多了,学校自然要开除老欧。好在老欧娘是个相当出色的中学教师,在校长中颇有人缘,所以老欧这家开除进那家,中学短短几年的时间,老欧换了五六所学校,一直换到老欧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在最后一所学校,老欧发誓不要再被开除,无奈老师那个记考勤的黑皮本子黑面无情,老欧的旷课纪录与日俱增,眼看着就又要被开除了。不过这难不倒老欧。某天放学后,老师的书桌里突然发生了一场火灾。这火灾不多不少,正好把那个黑皮本子烧了个精光。正在老欧得意洋洋,觉得这下他的旷课纪录死无对证之时,校长把老欧找去,三言两语便把老欧开除了。这回老欧娘的面子也毫无用处了,没有哪个学校敢再接受老欧入学,可怜老欧高中没毕业便就此失学了。
我曾多次追问老欧那本子到底是不是他烧的,他却闪烁其词,不肯正面回答。不过他认为烧本子是对学校的僵化制度的反抗,是正义之举。“今天要是有人把我逼上非烧本子不可的境地,我就当面烧给他看。”若干年后,当老欧成了大学终身教授之后,某日在超市购物,突然有一个女子上前来打招呼,自我介绍说是老欧烧本子的那个学校的校友,在校时知道老欧那档子事,现在出于好奇,想知道一下老欧在干什么。“我告诉她我是大学教授,她一脸掩饰不住的惊奇,她大概以为我这样的问题生应该正在哪个码头扛包呢。”说这话时老欧满脸是笑,当年烧本子后的自得神情呼之欲出。
顺便说一句,甚至老欧当年旷课而看的那些电影而听的那些爵士乐也没白听白看。由于他对欧美电影史的丰富知识,他曾多年被国防军聘为电影教官,奔走于各军营间为士兵讲授电影课。70年代初更被特拉维夫市长任命为特拉维夫电影城的第一任主管。至于爵士乐,由于他早年收藏丰富,60年代时以色列电台常常来找他借唱片播放。
三、老欧当兵
18岁那年,老欧跟同龄人一样穿上军装,去当了兵。新兵训练是在内盖夫荒原里,老欧进军营的第一天晚上被军官单独叫了出去。军官把一颗手榴弹放在老欧手里,命令老欧说:“拿好了!”然后收回手去,顺便可就把弦给拉了。老欧手里攥着个呲呲冒烟的手榴弹,浑身哆嗦。军官却满不在乎,开始跟老欧拉起家常。过了一会儿(到底多久老欧说不清楚,只觉得那点时间是他一生中最长的),军官从老欧手中抢过手榴弹,掷向远方。随着那一声爆炸,老欧从平民向战士的转化历程便正式起步了。
新兵训练结束,老欧被分到空军司令部,负责管理作战地图室。1967年中东战争打响时,老欧肩负着随时提供地图的重任,战前几天没合眼。我跟他聊起那场战争,说战争爆发后六个小时以军就奠定了胜局。他却说那是外人的看法,在当时的空军司令部,战斗打响后三个小时胜负就已经清楚无比了。
这场战争以以军大获全胜告终,空军也因此很轻松了一段时间。将军们都忙着发表各种演说文章,证明自己在战争中的关键作用。作战地图室就剩老欧一个人管着。没了仗打,作战地图也就成了废纸,老欧在地图室里形单影只,常常一整天也见不到一个人影子。很快,老欧旷课的本事又有了用武之地。他常常在早餐后偷偷溜出空军司令部,跑到不远的耶路撒冷市内会女朋友。整日看电影下馆子,到了晚上再偷偷溜回去。开始他还关注时局,揣摩当天是否会有行动。时间长了,竟成了习惯,不开小差的日子反倒成了例外。
某日下午四点,老欧看完电影,带着女朋友去咖啡店吃冰激凌,却听见店里的收音机在播报每小时新闻。新闻说以色列空军当天下午两点空袭了埃及的一个炮兵阵地。老欧听了,如闻晴天霹雳,半块冰激凌滑进嗓子眼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噎得他满脑子嗡嗡地只转着一个念头:“完了,这下我进监狱了。”
回到空军司令部,老欧看见作战地图室遭抢似的被翻了个底朝天,不用问别人老欧也能想象指挥官们的焦虑与愤怒。那一夜,老欧彻底失眠,翻来覆去地苦思脱身之计。想来想去,只有他的顶头上司也许能救他。
老欧的这位顶头上司在以色列是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在1948和1956两次中东战争中都是以色列空军的王牌飞行员,性格彪悍,对部下则抱着以军传统的“宁要狂踢乱咬的烈马,不要温顺听话的驴子”的态度。空袭的第二天一早,老欧一脸懊悔的样子在地图室门口找到这位上司,不等上司开口,便满腔遗憾地说:“真倒霉,怎么这样好的作战立功的机会让我给错过了,今天还打么?我都准备好了。”上司满脸狐疑地盯了老欧一会儿,也许是老欧的热心求战的虔诚让他高兴,也许是大战后全军的松懈状态让他觉得没必要追究开小差的事情,反正他最终拍了拍老欧,用安慰的口气说:“不用遗憾,机会还多得很。”烟消云散,老欧就此逃过一劫。
不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老欧军纪违反得多了,总有被抓住的时候。老欧最终也还是没能逃脱军中的牢狱之灾。说来好笑,那却是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60年代,以军有个规矩,士兵无论在哪里,都必须穿好军装戴好军帽。老欧某个周末回家度假,上街时嫌天热,把军帽揣在了口袋里。天晓得从那个街角突然钻出两个宪兵来,抓了个正着。时逢安息日,军事法庭休庭。老欧不能上法庭,只好在军牢里老老实实坐了两天。他从牢里给老欧爹打电话,正赶上老欧奶奶在座。老欧奶奶听见这话,气冲冲地要找宪兵评理,问问他们凭什么关他的孙子。老欧爹说:“因为他没戴帽子。”老欧奶奶听见,一屁股坐下,说:“活该,关得好!”原来老欧奶奶是虔诚的犹太教徒,以为老欧因为没戴教徒的小圆帽自找倒霉。
为一顶帽子坐了两天牢,开小差贻误军机反倒没事,我跟老欧说起这里面的荒诞,他引用了庄子的一句话:“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四、君子儒老欧
老欧高中没毕业,没办法上大学,成了他自己的一块心病。东打听西打听,老欧打听到一家私人补习学校,只要补习一年,就可以跟教育部申请免高中毕业要求,直接参加大学入学考试。这条路不错,只是那家学校的学费贵点。无奈,老欧只好向爹妈求援。老欧爹听了,怒不可遏,说你好好的公立学校义务教育不学,非得花钱才肯念书,你以为我开运输卡车挣的钱来得容易是怎么的?骂归骂,儿子的前途毕竟不能不管。犹太父母对孩子的照顾是至死方休的,这一点跟中国人几乎一模一样。从上学教育到结婚买房子带孙子,无一不是犹太父母的责任。老欧自己也是如此。虽说他的子女都已经在从事律师医生等高收入职业,但他至今仍然在大把地补贴他们的各种费用。
毕竟补习学校是自己花钱上的,老欧不敢再旷课。不过他的叛逆天性仍然能找到施展的天地。以色列的中学禁止学生抽烟,老欧便跟几个同学合在一起,用抽烟来表示他们对校规的不满。某日老欧跟几个人在学校某个角落扎堆抽烟,恰好他的数学老师老丹从旁边经过,老欧嘴里叼着烟卷,低头缩肩地避开老丹的目光,权当没看见。这老丹是个火爆脾气,他走进人群,一把揪住老欧,说:“抽烟已经不对,又因此不跟你的老师打招呼。你为什么要让一件坏事阻碍你自己去做另一件好事呢?”老欧从小到大挨了老师无数教训,从不入耳,这句话却让老欧醍醐灌顶,对老丹另眼相看,从此两人渐渐来往,竟成了莫逆之交。
老丹当时人在中学教数学,心思却在一个当时以色列人几乎完全不认识的遥远国度—-中国。老欧便是从老丹那里开始了解中国的。后来老丹远赴英国,读下了中国哲学的博士学位。老欧从特拉维夫大学哲学系起步,远赴台湾、美国负笈求学。三十年后,师徒双双成为以色列的汉学名家。老丹把大量中国古籍翻译成了优美的希伯来文,成了以色列希伯来文译作最多,在普通人中名声最大的汉学家。老欧则致力于对早期儒家的学术研究,并与二三同道创建了特拉维夫大学东亚学系。老欧培养学生也算得上是呕心沥血,如今特拉维夫大学东亚系的与中国问题相关的终身教授里,一大半是老欧门下的弟子。老欧与老丹合译的老子《道德经》是以色列人通过希伯来文最早读到的中国典籍之一。特拉维夫大学安亭广场上铺着代表各国智慧的方砖,有的是爱因斯坦的著名公式,有的是苏格拉底的名句,代表中国智慧的便是《道德经》的一句经文配上这对师徒的希伯来文翻译。
我曾问过老欧何时开始改邪归正,从旷课少年变成饱学教授。他毫不犹豫地说:“是哲学,是中国哲学。”进入哲学系之后,老欧发现哲学正是一片能让他施展拳脚的自由天空,从此开始用功。而当他发现了中国哲学之后,便仿佛找到了哲学天地里的伊甸园,一头扎进去,再也不肯回头。那时以色列人对中国文明所知甚少,对老欧的学问多持怀疑的态度。做助教时,老欧每每捧着一本《论语》或者《孟子》,坐在大学的咖啡馆里埋头苦读,哲学系主任看见了,便对旁边的同事说:“这白痴怎么还在弄中国人那些废话,你看我明年就解雇他。”老欧听见了心里叫苦,眼睛却仍然不肯离开那些“圣贤之言”。后来老欧成了终身教授,读经的习惯益发不可收拾。他读的是孔孟之言,读经的方式却是犹太教传统的“两人辩驳式”,无论读什么,都要找个人一块讨论。我结识老欧不久,便经常被他找去读经。某次读经之间,老欧忽然感慨起来,说:“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二十多年了。我一直梦想着能有一位中国学者跟我一块念儒家典籍,同时我还能教他一点犹太教的典籍。”老欧的犹太教是家学渊源,至今仍然每周一次,跟大学的几个教授一块读半天的《塔木德》。
几年前大学教授罢教,我在系里偶然听说老欧在家偷偷继续上课,当了工贼。我给老欧打电话询问此事,老欧叫苦说:“这是《论语》课。不让教别的课都不要紧,不让我跟我的学生念《论语》,却不是杀了我也?”
老欧不仅认同中国的传统,而且自认为中国人。1992年中以建交之后,老欧终于有机会踏上他魂牵梦绕的神州大地。下飞机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热泪盈眶,眼前的一切都仿佛似曾相识。他后来跟我说,在那一刻,他感觉到如果人间有轮回的话,他前生一定曾是个中国人。来到曲阜,他兴致勃勃地去拜孔子墓,一路给太太讲的是儒家的三从四德。谁想话未落音,却看见孔墓旁一个农夫正在打老婆。看见外国人来,农夫自觉惭愧,想把老婆拉走,老婆却越哭越起劲,死活不肯挪步。从此老欧在太太手里落下话柄,说她已经见识了三从四德的最好范例。
老欧读的是圣贤之书,为人行的也是圣贤之道。他念念不忘的是“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的训诲,做人第一,做学问第二。处世则以“仁”、“义”两字为本,处处让我想起中国人说的古君子之风。
我到特拉维夫不久,因某事与某些犹太宗教人士发生纠纷,老欧帮我摆平了这件事。我在感谢他的同时对信仰上帝的人会做出这种不道德的事情表示不解,老欧哈哈大笑,说亏你还读儒家经典,怎么就不明白我们讲“仁道”的注重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所以严守道德;那些讲“天道”的只注重他们跟神的关系,你跟他们之间的关系当然就没那么要紧了。
老欧讲仁道、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讲得极有犹太特征。我初到特拉维夫时跟那个时代的很多中国留学生一样,身无分文,无论做什么都要依靠奖学金和资助。通常人资助中国学生,脑子里想的不过是让这学生能有钱念书就是,老欧却不是如此,在他看来,因为他自己不要过囊中羞涩的日子,所以也不要让他的学生生活拮据。在他刚帮我解决了奖学金问题的那个夏天,他要去巴黎度假,行前突然跟我说:“纽约伦敦巴黎是城市里的三大奇迹,你都应该去看看。”我当时看着他,满脸狐疑,心想我温饱刚有个着落,哪里来的闲钱出国旅游。老欧大概看出我的心思,说:“不该让没钱这件事影响你享受生活。不用担心,情况会变的。”此后,我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原来老欧替学生操心,第一先操心钱。只要有机会,他总想办法给学生搞到更多的钱;无论什么款项出来,他先想想用什么办法让学生拿到一部分。每次搞钱成功,老欧就兴高采烈,似乎比我还要喜气洋洋。全靠他的帮助,我念书的五年里不仅没有任何困难,而且下馆子出国买房,生活过得着实宽裕。
老欧的义气却在儒者的本分之外加上了一点意大利教父式的豪侠。这一点老欧自己也不否认,时常说这是这他母亲遗传下来的血气。我初到特拉维夫大学,老欧便说:“到了这儿就是到了家里。我就是你的院墙大门,不管有什么事,都有我替你挡着。”后来有一次我在学校里惹出一点小祸,告诉老欧,老欧便说:“今后不管你在大学惹出什么事,只管告诉他们说是我让你干的,让他们来找我说话。”平常则无论大事小事,只要问到老欧,他都一手承担,弄得我都不好意思,时常告诉他我只是问个问题,事情我自己可以办。遇到大事,因为怕我上当,老欧就非插手不可,挡都挡不住。我买房子时,从找房看房中介律师到签合同搬家,一切都是老欧监督着操办。签合同的前一天,老欧硬是抓着电话不放,花了两个多小时的口舌逼对方又降下五千美金。老欧为人侠义,人脉极广,在以色列,上到总统部长,下至教学楼的管理工,几乎没有老欧说不上话的地方。所以我居以十多年,几乎心想事成,至今还没有一件办不成的事情。
某次房屋中介带我去看一套房子,路上问起我为什么要住在以色列,我说我喜欢以色列。“你喜欢老欧。”他一针见血地说:“天底下哪里去找第二个老欧?像个老妈妈似的什么都管。”虽然犹太人也讲究师生如父子,老欧却了解中国人的忌讳,从不以长辈自居。有时说到动情处,他也只是说:“你就是我的亲兄弟。”
《论语.子罕》: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 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历来注家都认为这一段的“君子”是指孔子自己。自从认识了老欧,我忽然有了另一种理解。君子便是九夷自己的君子,一个地方无论何等偏僻荒蛮,只要有人类生存,就总该有君子存在,因为君子的存在乃是人类社会得以成形的粘合剂。所以孔子说:“荒陋吗?那里总该有君子住着吧,怎么会荒陋呢?”
或问:“以色列陋乎?”曰:“老欧居之,何陋之有?”
张平
2006年1月25日 于特拉维夫
责任编辑:李泗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