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杰阳】《尚书》在英语世界的传播

栏目:文化杂谈
发布时间:2024-05-23 20:5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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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在英语世界的传播

作者:刘杰阳(福建省社科研究基地中华文学传承发展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

时间:孔子二五七五年岁次甲辰三月廿八日庚午

          耶稣2024年5月6日

 

《尚书》《诗经》等儒家经典是我国传统文化的核心文本。相关文献从六朝开始,随着文化交流播布域外。其跨文化传播主要有两种途径:一为经学典籍在域外的传抄刊印,二为经学文本的翻译研究。在与我国文化较为相近的东亚文化圈,汉籍的直接流播是常见的形式。而在语言文化差异较大的英语世界,则以相关文本的翻译为首要传播形式。

 

在古代,《尚书》文本曾经历较大变动,出现不同的解释传统。通过翻译将《尚书》介绍给异域读者,显然不是仅靠字典就可完成,首先面临的是选取何种文献及解释传统的问题。自19世纪以来,诞生了几种重要的英文全译本,其中以麦都思、理雅各和高本汉的译本影响最大。他们各自的文化背景、学术积累、翻译目标以及所选取的文献系统、研究方法各有不同,通过翻译所传播的经学内容也互有差异。

 

麦都思译本:不完整的《尚书》蔡氏学译本

 

麦都思是19世纪英国来华传教士,曾在中国旅居20余年。麦氏虽为传教士,却颇推尊中国文化。麦氏认为《尚书》蕴含了中国人丰富的伦理道德、政治经济制度以及深邃的哲学思想,因此想把它介绍给英语读者。麦译《尚书》出版于1846年,是最早的《尚书》英文全译本,有开创之功,对后继译本有着不小的影响。麦都思清末来华,当时科举以南宋蔡沈的《书集传》取士,麦氏便以此权威注本为底本,对蔡本58篇经文进行逐字翻译。他将蔡注对经文的疏解融入其对经书的译文中,同时对蔡注的其他内容以脚注形式进行选译,必要时会在注释中补充一些自己的解说。然其译注多删蔡沈以宋明理学说《书》的内容,而对注中介绍的天文、历法、音律等技术知识,则不厌其烦地加以迻译;此外,麦氏独尊蔡注,几乎未参考其他著作,却特地利用了《钦定书经传说汇纂》中不少天文、历法、音乐、地理等相关表、图,以及清代各省地图,凡此皆可见其翻译《尚书》的旨趣。

 

麦氏自言译《尚书》颇为仓促,其学术积累并不充分。其译本时有明显粗疏之处,如目录少《牧誓》一篇,《秦誓》标题误将“秦”读作“T’hae/Tae”(泰)等。对原书的理解也不乏望文生义处,如将君奭之“君”译作“respecting”,说明他并未理解蔡注“君者,尊之之称”的含义。麦氏所译蔡注,到了全书后半部分更几近于无,与前半部分所译蔡注的分量完全不成比例,又对经文相关历史文化背景阐发不多,不便英语读者深入理解文义。正是因其译本简略粗率,才有理雅各后来对《尚书》进行重译。

 

理雅各译本:疑古与信古的综合体

 

理雅各也是19世纪英国来华传教士。他在华30年,精研中国典籍,晚年成为牛津大学首位汉学教授。与同为传教士的麦都思相比,理雅各对中国典籍和文化的研究是极为深入的。他曾花25年时间遍译《四书》《五经》。就《尚书》而言,理雅各的研究可称精深,其译文曾三易其稿。在为《尚书》英译本所撰长篇序言中,理氏用近50页篇幅撰写了一部小型《尚书》学史,介绍《尚书》学的基本问题,以及先秦至当代的《尚书》研究概况,对《尚书》学文献研读之细致不亚于中国学者。理雅各不满于麦都思只依蔡氏一家,注解又不够详明、准确。他的译注类似义疏体,在经文英译之下,以脚注的方式,先作题解,继而介绍篇章段落大意,又广罗众说对经文问题逐一考辨,并不时提出自己的新见。译本中列出的65种中文参考书目中,与《尚书》学直接相关的有20余种之多。因注释丰厚,译文典雅,被奉为“标准译本”。

 

理雅各研究中国文化,存在以传教为目的的内在诉求,对此他并不讳言。他对《诗经》《尚书》所称“上帝”“帝”的翻译尤三致意,反映其对东西文化冲突的焦虑;又对中国上古时期的历史编年与《圣经》编年学和基督教传统之矛盾颇为在意。在其译介中,背后既有19世纪欧洲流行的进步史观的影子,也有西方殖民经验的影响,更根本的是基督教传统与《尚书》对上古时代的种种描述之冲突带来的不安。因此,其译本叙述都可见其曲解《尚书》背后的神学关切。

 

尽管如此,理雅各除了对于“上帝”等名称的译法以西方神学观念比附,其他关于《尚书》的负面评论只保留在全书的长篇序言中,其翻译经文并未受太多影响。不但如此,理雅各甚至为《尚书》文本的神圣性作辩护。对于宋代以来怀疑孔传本《古文尚书》作伪的思潮,理氏既试图从学理上加以驳斥,同时通达地指出,纵使其书为伪,也曾在数百年间发挥重要影响,价值不容忽视,甚至以《新约》相比附。其所译经文,即用孔安国本58篇经文。在清代已经出现疑古风潮,在对孔氏《古文尚书》辨伪流行的情形下,麦都思和理雅各之所以仍然采用58篇孔传本经文,可能是由于二人都是神学家,在19世纪欧洲,《圣经》同样面临实证主义和历史主义的质疑,为神学家所不安,故二氏能同情地理解中国经典的处境,反对轻易疑古。理雅各处理《尚书》的矛盾姿态及其对《尚书》的认识,是由其文化身份和所处时代共同决定的。总的来说,理雅各的译注本身较为忠实地为英语世界提供了一份内容丰富的《尚书》学文本。

 

高本汉译本:语言学研究视野下的《尚书》译本

 

高本汉是20世纪瑞典汉学家,现代音韵学的重要奠基人。年轻时高本汉即追随语言学家隆代尔、汉学家沙畹从事方言和比较语言学研究,朋友马伯乐从事的汉语古音构拟工作对他有所启发。高氏受清代学者音韵训诂学的影响尤其大,同时也曾受“古史辨”学派的影响。他以《诗经》韵字构拟上古音,并利用其对上古音韵研究成果,先后撰成《诗经注释》《尚书注释》,成为研究者的必读之书。《尚书注释》仅对《尚书》中经本异文、疑难字词和段落进行研究,并不对全书进行注释。高氏的《尚书》英译,完成于《尚书注释》之后,应当是配合后者使用的,两者先后发表在瑞典的学术杂志《东方古物博物馆馆刊》上,并未单独出书,可见其并不以普通大众为写作对象,而是面向学术界,主要为学者所使用。

 

高本汉接受了清代以来的辨伪研究,其译《尚书》不用伪孔58篇,而只取28篇今文经。他视经书为先秦语料,不深入讨论经学议题,而仅就其文本进行详细校勘,对少数疑难文义进行考辨。高本汉研究古书语言,重视时间上最早的资料。他要考究出汉字的语源学用法,根据同音假借等语言学规律,推寻最早的字形、音义、用例,以此来解读古籍。与理雅各相似,高本汉对《尚书》的译注也广泛吸收了前人的研究成果,但其所信用的材料更倾向于清代的小学研究成果,以及早期文献材料的排比运用。高氏的兴趣显然与传统经学有别,具有现代科学的语言学的学术特点。

 

三种译本与中国固有《尚书》学传统之关系

 

上述三种译本,都在英译的同时附上了经书原文,逐字进行翻译。麦都思和理雅各是传教士,其译经不免将一些西方神学观念套入所译文本,无法避免以西方为主体的“归化”翻译策略,这是自明末利玛窦、罗明坚等耶稣会士以拉丁文传译中国经典就已开启的传统。高本汉处于20世纪,当时欧洲汉学已进入学院派的科学的文本研究时代,其研究中国典籍自然采用更具现代学术意义的方法。从经学内容来看,麦氏翻译的是蔡沈一家之学,但对蔡注的迻译多注意科学技术方面的内容,而忽略理学方面的阐发,又未充分照顾英语世界的文化差异,解说过于简略,并不能使英语读者得蔡氏《尚书》学之全貌。理氏和高氏译本则不啻为《尚书》之“新解”,其中有自己的研究心得,并非简单的迻译。如以中国固有的《尚书》学传统来观照,麦氏纯依蔡传,但所译介是不完整的蔡氏学;理氏说经较尊崇朱熹等宋儒之说法,其解经方法亦类宋儒,即排比旧注,从中选择自己觉得妥帖、平易的注解,时而自出新意;而高氏则沿袭清人以小学治经的路数,辅以西方科学的历史语言学分析方法。三人所翻译之《尚书》,实际上传播的是不同的《尚书》学内容,同时又都处在宋代以后的《尚书》学脉络之中,既受时代和文化背景的影响,同时带有鲜明的个人特色。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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