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岳】《孔子家语·王言解》与孔子王道思想

栏目:文化杂谈
发布时间:2024-04-09 22:5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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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家语·王言解》与孔子王道思想

作者:陈岳(曲阜师范大学孔子文化研究院讲师)

来源:节选自《论语学研究》(第三辑)

 

《王言解》之言,道之所载,王言者,王道也。《孔子家语·王言解》是一篇记述孔子向曾子传授明王之道的文献。从内容来说,《王言解》本应受到学者们的重点关注。然而,多种原因导致《王言解》的研究始终处于冷门状态,其文本内容、思想逻辑等方面皆有待发掘。《王言解》记载了孔、曾相授王道,是长篇专论而非散记言语,因此,在文本与逻辑上对《王言解》整体把握尤为重要。王道虽然广阔,但并非无边无涯,把握其中的关键点,才是把握了孔子王道的真精神。

 

一、《孔子家语》的“真伪”与《王言解》的研究

 

《王言解》为传世本《孔子家语》的第三篇,对《王言解》的研究,首先不能脱离对《孔子家语》的正确认识。《孔子家语》在历史上曾陷入“伪书”争议,所谓“伪书”,更确切地说,是“王肃纂集修改《家语》”说。

 

秦朝焚书后,先秦典籍遭到了近乎毁灭性的打击,直到西汉建立,才开始了图书搜集整理工作。《汉书·艺文志》《论语》类中载“《孔子家语》二十七卷”,学者对此皆无异议。然而,王肃所引所注的《孔子家语》并非《艺文志》中的版本,根据今本《家语》的“三序”(孔安国《孔子家语后序》《〈孔子家语〉后孔安国序》、王肃《孔子家语序》)内容,王肃所注《家语》为西汉时期孔子后人孔安国的整理。孔安国看到汉时《孔子家语》一书虽然被藏之秘府,但是《家语》材料与其他典籍杂乱相放。孔安国害怕先人的典籍不得流传,“窃惧先人之典辞将遂泯灭”,所以到曾经拥有这些文献者那里,“私以人事,募求其副”,汇编为《孔子家语》。其后孔氏后人多次谋立《孔子家语》学官,未曾成功,《家语》便在孔氏家族内部流传。孔子二十二世孙孔猛是王肃的弟子,将此书交于王肃,王肃以为此书“与予所论,有若重规叠矩”,又恐不得其传,特此注明此书。

 

按“三序”记载,王肃所注《孔子家语》源流清晰,并无疑虑,但王肃本并非源自《艺文志》本,篇章数量、内容上也有差异,进而引出了诸多猜测,累计有马昭“王肃增加”说,王柏“王肃托名孔安国编《家语》”说,清人“王肃伪作《家语》”说等。针对历史上的种种假说,杨朝明先生曾作过细致梳证,并一一指出其中的问题所在:马昭说王肃所注本非郑玄所见,当为事实,但其言“王肃所增加”“固所未信”则是推测之说;颜师古注王肃本“非今所有《家语》”,是因为存有二十七卷《艺文志》本与二十一卷王肃本不同版本的《家语》;王柏认为王肃割裂杂取诸书成《家语》,实并没有作《家语》与其他文献的细致比对;四库馆认为《孔子家语》“知其伪而不能废”,根本原因还在于《家语》“本身不伪”。杨先生《〈孔子家语〉的成书与可靠性研究》一文论证翔实,足证这些猜测中确有不少漏洞。

 

实际上,《家语》“伪书”说历经了一个随时间递增且离事实越来越远的过程。细致考察《孔子家语》伪书公案的历程,“伪书”线索时间不断增加,这着实令人疑惑。为何早时怀疑较少,而晚时已经定论。马昭之时,王肃多以《家语》内容反对郑玄,王肃本真伪关乎学术问题的对错,但并不全然否定;王柏虽然明斥《家语》为伪,但尚属一家之言,推测之论;清代以后,《家语》一书凡与他者不相同者,依然皆不可信。总而言之,随时间推移《家语》不可信的地方越来越多,书越来越“伪”。这样的过程不禁令人想到,此正合于顾颉刚先生曾经提出的“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说。然而,顾先生本人只用此理论证明古史里原“真”当“伪”,对于已论证之“伪”的层累现象反而忽略。

 

在《家语》伪书公案中,不能忽视的一点是古代学者们追踪文献源头多止于西汉便无力推进。自西汉惠帝废除挟书令一直到班固著录《艺文志》,汉代实则用了近二百年的时间进行文献搜集整理。先秦典籍受秦火摧残,竹书简帛又不易保存,汉人存文献之功无以复加,其搜集文献之多、广亦足令人信服。然而,对于先秦文献的多点流传,诚是文献不足征。

 

当代重审《孔子家语》公案的动力来自出土文献的面世。近几十年来,随着八角廊竹简《儒家者言》以及阜阳双古堆汉墓简牍、郭店简、上博简等出土文献的面世,《孔子家语》“真伪”问题受到了学者们的广泛关注。新出文献极大地证明了今本《孔子家语》的材料渊源有自,许多《家语》遭到怀疑的部分,得到了新出文献的证明。例如上博简《孔子诗论》中载:“孔子曰:‘吾以《甘棠》得宗庙之敬,民性固然,甚贵其人,必好其所为,恶其人者亦然。’”这段内容在《孔子家语·好生》中也有类似表述:“孔子曰:‘吾于《甘棠》,见宗庙之敬甚矣。思其人,必爱其树;尊其人,必敬其位,道也。’”两者内容虽不完全相同,但显然同出一源,理当慎重考虑。再比如上博简《民之父母》篇,内容与《孔子家语·论礼》《礼记·孔子闲居》多有相似,庞朴先生认为《民之父母》的出现轰然打破了我们对于《孔子家语》的成见,《论礼》与《孔子闲居》“确系孟子以前遗物,绝非后人伪造所成”;杨朝明先生细致比较了《论礼》与《孔子闲居》,指出二者语句、字词的差距,“应该是《家语》的成书与流传造成的”。可以说,以往人们认为《孔子家语》为“伪书”,而今此书对于孔子研究、早期儒学研究的价值已逐步被发掘,甚至有些先前对《家语》材料不看好的学者也有了较大的转变。相较于大小戴《礼记》而言,《家语》材料在诸多地方都显现出了它的优越之处,学者们在讨论和使用上也更为“大胆”起来。更重要的是,新出材料提高了《家语》的可信度,进而带动了《家语》单篇文献的研究。

 

笔者认为,单篇研究无疑更符合《家语》作为资料汇编的初始意义。清代史学家章学诚曾指出“缣素为书,后于竹简,故周、秦称篇……篇之为名,专主文义起讫……故著书但当论篇”,周秦之旧籍原以竹简为书写材料,每份竹简即是一篇,整本书成文后,乃借竹简而以卷的形式流传,故对于先秦两汉之典籍更应以逐篇研究的方式,以“篇”为单位,甚至以“段”为单位,逐篇逐段考订及研究,而不是以书为单位的方式。余嘉锡先生也曾论述“汉以后著作,亟亟于自显姓名之故矣。而遂以此例古之作者,必求其人以实之,又从而辩其某书非某人所撰。此乃执曹公之律令以案肃慎氏之不贡楛矢,先零之盗苏武牛羊也”。对于先秦古书而言,书的作者与书内容的作者并非相同之事,类似于《孔子家语》这样“记”来的文献,书的作者多作为编撰者或记录者,过分注重“书”而忽略“篇”,甚至将书中材料搁置起来,“存而不论”,实际上无形中降低了书的价值。就《孔子家语》而言,《四库全书简明目录》中说“缀辑成篇,大义微言,亦往往而在”,然而,既肯认了《家语》诸篇的意义,有关《家语》单篇研究却没能很好地展开。

 

杨朝明先生较早进入了《孔子家语》单篇研究领域,在他的影响下,曲阜师范大学师生对《家语》单篇有诸多涉猎,《王言解》也在其中。杨先生在《读〈孔子家语〉札记》一文中曾大篇幅讨论《王言解》的问题。张向向撰写了《〈孔子家语·王言解〉研究》一文,该文从出土文献的新视角入手,对《王言解》进行文献比对与思想考察,得出了《王言解》《主言》在文本上各有优劣,孔子的王道思想全面而系统地体现在《孔子家语·王言解》中等一些有益结论。但遗憾的是,他对某些问题并没有深入下去。

 

清代学者姜兆锡曾盛赞《王言解》除内圣外王之道,无多言一字。当代著名先秦史研究专家李学勤先生则说“(王言)篇中‘王言’意即王者之道,所谓‘道者所以明德也,德者所以尊道也’,注家认为相当《中庸》的五达道、三达德,是恰当的”,“《王言》篇是很少有人注意的文字,篇首‘孔子闲居,曾子侍’和《孝经》‘仲尼居,曾子侍’相似。《孝经》也传为曾子所作,它和《大学》一样,多处引《诗》。……这大概是晚周到汉初儒家著作的流行体例”。此言清晰地表明了《王言解》在思想内涵与文风体例上都十分值得研究,并指出了《王言解》与思孟学派、王道思想的密切关联。前辈学者们虽然对《王言解》没有展开细致的论述,但无疑道出了《王言解》研究的大致方向,给予本文极大启迪。

 

二、《王言解》与《大戴礼记·主言》的比较

 

《孔子家语·王言解》篇亦载于《大戴礼记》中,作《主言》。《王言解》便是《王言》,姜兆锡在《家语正义》中认为“解字颇无义”。《王言》与《主言》在内容与结构上大体相同,对《王言解》的研究,亦是对《主言》的研究。与此同时,《王言》与《主言》在细微之处存在许多差异,反映了《王言》《主言》的流传过程。

 

(一)“王言”“主言”之争

 

《王言》与《主言》的区别首先体现在“王”与“主”上。这虽然只是一字之差,但是决定着整篇文献的立论高低与应用领域,命名背后也隐藏着诸多的历史因素。《王言解》全文共15处提到“王”字,在《主言》中皆作“主”,围绕“王”与“主”的问题,学者们曾展开了广泛的争论。

 

清代学者王聘珍在《大戴礼记解诂》中解释“主”为“君”,并引《曲礼》中“君天下曰天子”,认为“主言者,君天下之言也”。王聘珍坚定地认为《王言解》是袭自《主言》,为王肃私定,不能识此者,皆为“俗儒”。

 

王聘珍的说法是有针对性的,早在他之前,清代孔广森便在其书《大戴礼记补注》中论道:“古者主之称亚于君,故三世仕家君之,再世以下主之。郑君《坊记》注曰:‘大夫有臣者称之曰主,不言君,避诸侯也。’然《左传》云:‘以德辅此,则明主也。’是周末已有以主为王侯之通称者,但此篇至于‘霸王’亦作‘霸主’,其误明耳。王肃《家语》取此。”即孔广森认为古代称呼“君”与“主”是不同应用的称呼,累传三代,可以称“君”,两代称“主”,他还引郑玄的说法,认为大夫被家臣称为“主”,是为了有别于诸侯称“君”。孔广森还指出,虽然在东周末期,“主”已作为王侯通称,但是在篇中有“不可以致霸王”一句,显然是“王”非“主”。孔广森同样持马昭今本《家语》为王肃伪造的观点,认为王肃看到了《主言》当作“王言”,所以作了修改。在“王”与“主”的争论上,孔广森从历史沿革与篇章内容上所作的论断当为公允。然而,王聘珍则无视于此。

 

王聘珍《大戴礼记解诂》是研究《大戴礼记》的主要著作,但其“主言”的说法并没有得到学界的认可。在其后,孙诒让《大戴礼记斠补》中便直接用了《王言》为篇名,同样持《家语》王肃伪造说的孙志祖,也承认“《王言》,《大戴礼》作《主言》,非”,可见在篇名问题上,《王言》《主言》一目了然。此后诸如吕思勉先生、李学勤先生等人,在谈论到《大戴礼记》时,亦直接用此。

 

《王言》何时由何人改作《主言》,孔广森等人并没有作出回答。杨朝明先生曾给予了一种解释。他主张《王言解》与《主言》是各有传承,《王言解》的材料曾被收在汉代秘府中,后来戴德整理时,因汉代政治形势作了避讳,将“王”改为“主”。西汉时期的王已非天下共主,“戴德处西汉后期,而整个西汉的前期,中央与藩王的关系一直是政治的主线,一会儿封王置藩,一会儿又削藩平乱。……戴德改‘王’为‘主’,很可能与之有关”;而孔安国所私下收集的《王言解》,因为一直不得立于官学,则保留了原来的样子。杨先生与孔广森的观点不同,一者以为戴德改在前,一者以为王肃改于后,但两者差异的原因在于《孔子家语》的成书问题,而不在《王言解》的流传上。

 

从思想内涵上看,《王言》变为《主言》,可能也不仅仅是避讳这样简单。《荀子》中有《王霸》篇,论述王道、霸道,而言说对象为“人主”,有“故用国者,义立而王,信立而霸,权谋立而亡,三者明主之所谨择也”,“主道治近不治远,治明不治幽,治一不治二”等内容,从这里可以看出,在东周末期,明王被称为“明主”,除了王道、霸道外,亦有主道。更重要的是,主道并不只是人主选择怎样的治政方式,更形成了具体的内涵。荀子与《家语》材料关系密切,《孔子家语后序》中载:“当秦昭王时,孙卿入秦,昭王从之问儒术。孙卿以孔子之语及诸国事、七十二弟子之言凡百余篇与之,由此秦悉有焉。”荀子既论“主道”,未必没有后学将《王言》改为《主言》,以此推行儒术。

 

东周末期,对于王道的回想已远不如孔孟时代,而秦国尤甚。《史记·商君列传》中载商鞅入秦,先以帝道、王道说秦孝公,皆不得成效,后以霸道强国之术说秦王,则“公与语,不自知膝之前于席也,语数日不厌”,由此可知,三代王道在秦不行已久矣。而荀子入秦后,感慨秦国虽然治理井井有条,可谓治之至,“然而县之以王者之功名,则倜倜然其不及远矣!是何也?则其殆无儒邪!”(《荀子·强国》)秦国无儒,更不向往王道,《王言》在秦自然不能得行,欲其流传见用,自然需要修改。此好事者究竟为谁,终不可考证,至于西汉多承秦制,汉宣帝也称:“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汉书·元帝纪》)王道之言已不如主道能见用,戴德感于此则改作《王言》,同样可能。当然,无论何人改《王言》作《主言》,皆是不成功的,《王言解》中明确透露着王道思想,这显然并非是靠仰仗人主所择的政治价值理念。

 

(二)《王言》《主言》删改、有无校正

 

除了“主”与“王”外,《王言解》与《主言》在内容上还有许多差异,比较两者,可以清晰地发现其中的删改痕迹。张向向曾细致比对过两者,得出了一些有益的结论,但同时,其研究也存在一些疏失。就《王言解》与《主言》的差异来看,共可以分为三类:流传中的同义替换、《王言解》《主言》互校者、《主言》的明显删改。

 

1.流传中的同义替换

 

流传中相同意义的替换,最可能出现在老师口述、讲解,弟子记录的环节中,而较少出现在直接的文献整理中。同义替换往往不会影响语句大意,在没有更好或更早的版本时,也难以区分两者的优劣。就《王言解》与《主言》来看,此类不少内容被学者归于“讹误”之中,实未免粗疏。

 

例如在《王言解》中一开始称呼“曾参”,后皆称曾子,《主言》皆称曾子,由此断定“《王言解》此处作‘曾参’可能是在流传过程中的讹误”,难免随意。目前来看,《王言解》与《主言》都不是《家语》材料祖本,在不影响语义的情况下,这样的差异实际不能反映文献本身的纰漏。

 

例如《王言解》中载:“虽有国之良马,不以其道服乘之,不可以道里。”《主言》中作:“虽有国焉,不教不服,不可以取千里。”两者在语义上皆可以说通,哪一个更为原始准确,实不容易判断。

 

又例如《王言解》中载“政之不平,君之患也;令之不行,臣之罪也”,《主言》则作“夫政之不中,君之过也。政之既中,令之不行,职事者之罪也”,两者的含义相近,有人对比后,以为《王言解》里的“平”字当为《主言》的“中”字,实则有些吹毛求疵。《论语·季氏》载“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均者,平也,“患不均”不是说平均,而是“各得其分”,这与“中”作为适合、适度的意义相同,正属于文献流传过程中的正常现象。所以,在类似的比较中,更好的处理方式是存而不论,留待考察。

 

2.《王言解》《主言》互校者

 

吕思勉先生等人皆指出了《王言解》与《主言》在大意与文字上皆可以互相校对。这部分比较极有利于理解文献。王聘珍在解《主言》时,便曾忽略了《王言解》中“政之不平”的内容,解“中”为“正”,则意义便较远了。在这两篇文献的对比中,共有七处起到了极为明显的互校作用,详见下表:

 

 

 

在这七组中,a,b,c,d,《王言解》可以校正《主言》,f为《主言》可以校正《王言解》,e,g则双方互校。有意思的是,《王言解》可以校正《主言》的地方,多是细微字词与语义的理解,《主言》可以校正《王言解》的地方则主要是脱简缺失的内容。而在e组中涉及了《王言》《主言》里的“三至”,三至是“至礼不让而天下治,至赏不费而天下之士说,至乐无声而天下之民和”,此三至实则讲礼乐秩序即贤能政治,从三者关系上看来,“至礼不让”“至赏不费”是讲举贤尚贤,“至乐无声”则是用贤之结果,因此,在接下来的继续阐释中,《王言解》《主言》皆有“如此则某某”之递进意。

 

《主言》在总体上更为完整,但其细节上不能圆融,这说明《主言》的完整更可能来自后人的修补。《王言解》则恰好相反,内容上的残缺,反而更加证明了其现存内容的可靠性。

 

3.《主言》的明显删改。这一类属于第二类中所分出有显要特征的部分,通过对比,反映了《主言》中存在着汉代修改的痕迹,详见下表:

 

 

 

在a组中,《主言》相比《王言解》,社会角色分工更为具体,多出了“工、商、妇”三者,而在对“女”与“妇”的要求上,两者更有明显区别。《王言解》中强调女贞,贞,正也,顺也。《孔子家语·本命解》中载:“女子者,顺男子之教而长其理者也。”意思是女子在男女相对关系里,处在辅助地位,这种辅助以道、理辅佐,而并非盲从。《主言》里讲的“女憧、妇空空”,皆是无知的意思,这显然不是先秦儒学的要素,更不会是孔子的话。《论语·泰伯》中记载:孔子曰:“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从此语可以看出,孔子是肯定女子德行的。相比之下,《主言》中片面强调女子无才是德、顺从男子,更像是西汉时期的改编。

 

b组中,相比《王言解》,《主言》里“昔者明主之治民有法,必别地以州之”存在两处问题。明主治民以礼,不言有法;虽然古时有九州之说,但没有真正以此作为行政区域,“裂地以封之”无疑更贴近周代史实。“法”与“州”的说法,则更可能出现在秦汉之后。而c组体现得更为明显,《王言解》作“国”,《主言》作“都邑”,显然考虑到了秦汉以来的政治形势。

 

结合这三组的内容,以及“王言”变为“主言”的情况,可以说,《主言》经历过秦汉间的修改可能性较大。而且,这些修改皆注重秦汉的政治形势,注重能在当下发挥时效,所以更可能出自同一人之手,或者是同一学派的两代人之间。《汉书·艺文志》中载:“《记》百三十一篇,七十子后学者所记也。”《大戴礼记》内容取自于此,《主言》也在其中,《艺文志》又载:“汉兴,鲁高堂生传《士礼》十七篇。讫孝宣世,后仓最明。戴德、戴圣、庆普皆其弟子,三家立于学官。”戴德是汉代礼学中的一支,其讲礼时,以《仪礼》为经,古《记》为传解,《主言》被称引出来讲解,自然可能,西汉时期经学注重家法、师法,一脉相承,在这种不断讲习的过程中,《主言》被修改的部分可能越来越多。这样看来,杨朝明先生提出戴德改《主言》的说法便值得重视。相比之下,《王言解》的材料则更为古朴,保留了较多孔子原意。这也反证了学者们对于今本《孔子家语》成书流传的推断,相对于经过层层传播的其他资料而言,《家语》的内容值得我们重视。

 

三、孔子王道思想的内涵

 

在《王言解》的记录中,孔、曾谈论王道起因自孔子感叹和曾子的追问。文中孔子言:

 

参乎!今之君子,唯士与大夫之言可闻也。至于君子之言者,希也。於乎!吾以王言之,其不出户牖而化天下。

 

正如前文所言,本句中的“希”当解释为“贫乏”“寡淡”,而不能直接简单作“稀少”解,文中两个君子均作“上位者”“为政者”解释,“君子之言”解作“君子所谈论的内容”或直译“君子的话”,“至于君子之言者,希也”,意思是君子所谈论的内容贫乏、寡淡,即君子之道缺的含义。如果我们在翻译时,将前一句的君子看作为政者,第二句的君子看作道德意义上的,一句话出现两种意义的君子显然不妥。根据文献对照,此段中两个“君子”都没有衍生的嫌疑,按照语义,士与大夫属于君子,其言可闻,便不能说君子之言少。如果在同一个问题之中,一个词汇有两种意思,显然不利于理解。无论是孔子,还是曾子或其他弟子记录,都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如此,结合整句,孔子所感慨的“君子之道”缺,并不是说为官做士、明哲保身之道,而是本应由君子承载的通达天下之道,即王道。孔子曾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这里的道实际就是王道,孔子希冀能听到王道却不能,原因或正是“君子之言者,希矣”。两相对照便可看出孔子在这里所感叹的正是王道。

 

《王言解》中孔子首先讲述了“道”“德”之关系:

 

夫道者,所以明德也;德者,所以尊道也。是以非德道不尊,非道德不明。

 

这段话涉及了中国思想文化里最根本的两个概念“道”与“德”,其既可以作哲学原理的分析,也可以看作政治纲领,又或者它本身就是孔子世界观、价值观的表达。“道”“德”相辅相成,展示了孔子王道政治的理论思维。孔子这里关于道与德的论证可以与很多文献类比,《论语》中载孔子之言“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等,似乎孔子在谈论关于人生、政治的哲学时,总会以道、德开头。而《大学》开篇讲“大学之道,在明明德”,道与德的关系似乎是孔门学问伊始的“大石块”。

 

就“道”与“德”的关系而言,《王言解》的话清晰地反映了两者的辩证关系。朱熹曾解道、德之义,谓:“道者,人之所共由也;德者,己之所独得也。”此解释看似指道是人间之普遍性,德代表了人的特殊性,但实际上,德是所独得于道者,道亦需有德者彰显。孔子认为万事万物皆有其道,相马有马道,治国有王道,依道而行方能达到事物的完善状态,传递出治国应当选择走正确道路,选择正确的人来治理。

 

具体而言,孔子对“道”的解读从历史上的文武之道开始,拓展王道内涵,渐至人道至理。在孔子那里,“道”的基本含义是正道、正途。《论语·雍也》载:

 

子曰:“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

 

“户”即门。由门而出,理所应当,孔子以此表明他所主张的“道”为人之当然。在此句中,孔子表达了希望人们遵“道”而行的愿望,这与《尚书·洪范》中“无有作好,遵王之道”的意思相同。但是,孔子与《洪范》的口吻却不一致。孔子持一寻求认同的态度,《洪范》则展现了上位者对百姓进行要求的姿态。这种差异与孔子的身份相关。孔子说:“志于道。”此“道”首先是以“文武之道”为代表的王道,但相比于《洪范》的作者,孔子“有德无位”,自是不能用上对下的态度章明其道。也正因如此,孔子须将道“人之当然”的意义建立在人们的认可之上,这便使“道”有了更深刻的发展。

 

孔子口中的“德”亦不同于前代。西周时期已有“以德配天”的思想,孔子曾引《诗经》之言曰“嘉乐君子,宪宪令德。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保佑命之,自天申之”,进而得出结论:“故大德者,必受命。”(《中庸》)孔子始终极为肯定政治中“德”与“天命”的关联,“德”在孔子那里是“下学而上达”的贯通者。孔子将有德者称为君子,而君子尊德乐义,不以时势转移志向。孔子以此教授弟子,具体而言就是希冀弟子养成君子人格。“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论语·雍也》)君子与小人的划分不是人性的区别,而是志向与人格的差异。孔子弟子曾子,即《王言解》中听闻孔子论王道者,曾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论语·子罕》)可以说,孔子不仅仅是重塑了王道,也塑造了一批承载王道的人。余英时曾论:“中国知识阶层刚刚出现在历史舞台上的时候,孔子便已努力给它贯注一种理想主义的精神,要求它的每一个分子——士——都能超越他自己个体的和群体的利害得失,而发展对整个社会的深厚关怀。”士君子们正是以君子之德延续着先王之道。

 

《论语》记载“子言卫灵公之无道也”(《论语·宪问》),实则即言卫灵公无德,即所谓其“好德不如好色”。孔子以为,为政之有道无道,悉以德行有无为断。最让孔子忧惧的是“道”的失落,是“圣王”“君子”所象征的精神价值方向的迷失,因为这才是关涉礼制秩序建构的意义根据和精神方向的大问题。孔子王道的政治理想遂以“有德者执政”为中心,盖后世所谓“圣君贤相”。孔子认为人间秩序应该是朝着“道”生成的方向前进,因此,他一生培养君子,强调德治。道是由德来支撑的,所以建立“天下有道”的世界,需要更多的有德者。故而,儒家政治的施行就是要使民众“有耻且格”(《论语·为政》)。《王言解》中“道与德”的辩证即说明此德治理论。

 

在《王言解》中孔子在阐释了原理与理想后,紧接着论述了达到王道的方法:“内修七教”与“外行三至”。七教者:

 

上敬老则下益孝,上尊齿则下益悌,上乐施则下益宽,上亲贤则下择友,上好德则下不隐,上恶贪则下耻争,上廉让则下耻节,此之谓七教。七教者,治民之本也。政教定,则本正也。

 

显而易见,“七教”的内容实则是恕道在政治上的表现,子贡曾经问孔子“有一言可以终身行之者乎?”(《论语·卫灵公》)孔子的回答正是“恕”,他的进一步解释则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曾子曾解“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论语·里仁》),在《大学》里也有类似的表述,在“治国平天下”章中,列在“絜矩之道”旁:“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弟;上恤孤而民不倍。”《大学》中的内容与《王言解》中“七教”并无二致,相传《大学》为曾子所作,由此可以更加确信《王言解》的可靠性。

 

《论语·为政》首章讲:“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七教”言上为正则下自明,与《为政》中的话正相互对应。在孔子看来,只有以自上而下的方式确立起人道价值,才足以让大道流行,这也就是孔子在文中所说的“政教定,则本正也”。

 

实行王道的第二点是“三至”:

 

至礼不让而天下治,至赏不费而天下士悦,至乐无声而天下民和。明王笃行三至,故天下之君可得而知,天下之士可得而臣,天下之民可得而用。

 

三至的表述虽然看起来十分宽广,实则含义十分集中,一言以蔽之,“三至”就是“选贤与能”。具体来看,“至礼不让”“至赏不费”“至乐无声”分别言说了对待贤人的“位”“禄”“果”。礼的最高境界就是在尊贤上无须讲求谦让,用天下的爵位尊崇天下贤德士人,天下就可以得治;财物运用的最高层次是以贤明程度分配财富,这样天下士人就会心悦诚服;天下贤明之人能得其位,能得其禄,便能使天下安定,人民和顺。简言之,孔子认为王道需要“外行三至”,是在政治模式上主张“贤能政治”。

 

以“至礼不让”为例,儒家主张礼治为国,礼主张位分差别,不少人将其看作社会等级的固化,但实际上,礼中最大的位分差别在贤与不肖之间。《中庸》讲:“故大德必得其位”,贤能者在礼中有莫大之位,《荀子》中说:“礼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除去天地、先祖外,君、师作为礼的根本是因其教化治理的责任与功能,这表明了礼治的本质是以教化引导为主的贤能政治,而非将等级制作为其根本目的。《礼运》中讲“刑仁讲让”,是礼讲求“尊让”之道,但孔子指出亦有“不让”之理,以天下之爵尊天下之贤人,正是礼的极致。礼的“让”与“不让”是生活与政治的区别,包含着王道在政治上对于贤人的期许。再例如孔子谈道:“至乐无声而天下民和。”尊贤使能可以使天下民众的生活和谐安宁,背后的道理即在《论语》中孔子所说的“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论语·为政》)中。孔子还曾言:“吾观于乡,而知王道之易易也。”(《礼记·乡饮酒义》)乡是乡饮酒礼,乡饮酒礼之所以体现了王道之易,正在于它宾贤明使能的特征。“选贤举能”是礼乐秩序中政治理念、政治模式的体现,即孔子这里所说的“至礼”。所以,三至强调的正是礼乐秩序在政治应用上的原则。

 

《王言解》还谈到了“守”与“征”的问题:

 

七教修然后可以守,三至行然后可以征。明王之道,其守也,则必折冲千里之外;其征也,则必还师衽席之上。

 

孔子集三代之大成而尤尚周文,他对于内守、外征相互贯通的论述正是对三代文化的总结。如以春秋列国交往对“德”的重视观照孔子论述,便可以发现内守、外征能相互贯通的重点就在于施行王道。《王言解》的最后描述了民众盼王者之来,犹如时雨之降,这正是从内向外,从人心通向天下。

 

从《王言解》的内容来看,其与《论语》《大学》《孝经》等书中的某些内容高度一致,其写定时间也应当是在孔子去世后到孟子之前的这段时间,整理者则可能为曾子、子思一系的儒者。尽管从《王言解》内容上看,孔、曾对话的发生具有偶然性,但整篇文章经过整理之后层次分明、条理清晰,从有感而发到谆谆教诲,展现出了孔子王道思想的格局、气象。通过《王言解》可以看到,孔子王道思想正是以道德辩证为中心,主张以德、礼为政,内外相应以取天下。以《王言解》为契,可以条分缕析地讨论孔子王道的原理、目标、方法,以获得有益的启迪。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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