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立林老师在《论语·微子》篇的分享

栏目:会议讲座
发布时间:2021-12-17 16:43:10
标签:《论语·微子》、宋立林老师

宋立林老师在《论语·微子》篇的分享

来源:“洙泗社”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一年岁次辛丑十一月十三日戊戌

          耶稣2021年12月16日

 

 

 

宋立林,字逸民,号瘦竹,曲阜师范大学优秀传统文化教育中心副主任、孔子文化研究院副院长(兼)、中华礼乐文明研究所所长,教授、硕士生导师,首批山东省泰山学者青年专家。

 

各位师友,下午好!今天魏老师讲得很顺畅,对于《微子》篇的解读非常圆满。我也说一些我自己的看法。

 

像《论语》这样的中国儒家经典,有没有确解?是不是每一章说完一个理解后,经过研究与探讨,这个问题、这一章的意思就不能改了,我向来觉得这是不可能的。解读就是这样,没有人能够保证解读的准确性。当然,不是说解读不准确就可以胡说八道,我们还是要符合学术规范,尽量用自己的理解去解读经义。

 

这一篇到底讲了什么?我们一直在讲,从《卫灵公》到《季氏》,到《阳货》到《微子》,层层下转,整个社会所谓“天下无道”的局面越来越显现、越来越凸显、越来越突出、越来越严重。那么“天下无道”,礼坏乐崩,怎么办?这是必然会提出的问题,如果我们处在这样的一个时代,会做一个什么样的抉择?这一篇实际上是用历史和现实中很多具体的人物来彰显孔子的进退出处之道、儒家的进退出处之道。

 

这一篇中有很多孔子赞赏的人物,如“殷有三仁”,柳下惠,也有很多和孔子不同道的人物,比如说一些逸民、隐士,此外还有周公等等。孔子前代以及同时代这些人物的出现,就是刚才衍华所说的,通过古今的对比、不同学派选择的对比,来凸显孔子儒家的“道”与智慧。任何一个时代的人,都对自己的时代有判断,每个人都处在具体的时空与人事之中,我们的一生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选择,尤其是在大是大非、具体的出处进退当中,大部分人会有很多两难困境。翻看历史,只要进入历史的人物,甚至我们每个普通人,都会有选择,比如选择考研究生,还是选择做公务员?当面临选择的时候,我们的价值观,我们对“道”的追求在哪里?当然很多老百姓、很多普通人不考虑这些。这又涉及到儒家另一个价值观,“义”和“利”的取舍问题。

 

 

 

这一篇讲“道义”,“道”在哪里?“义”在何处?这是儒家所必须考虑的大关节、大问题。我想,《论语》的第十八篇记载了衰世的境况和境遇,“大师挚适齐”等内容表现出当时天下文化崩坏,秩序崩坏,已经达到极点了。然后,第十九篇《子张》,子张是孔门弟子,像子张、子夏、子游、子贡、曾子等都出现了,这实际上体现的是孔门弟子所代表的儒家孔子后学的薪火相传的一面。乱世乱成这样了怎么办,希望在哪里?希望在未来。虽然孔子没有改变这个时代,但孔子努力了,那么未来就在于思想与“道”的薪火传承。第十九篇的价值可能在此处。第二十篇《尧曰》是终极理想。“尧”,是儒家理想的符号,儒家所追求的最终境界,就是天下太平,就是“圣王之世”,所以把它放在最后。因此,从《论语》下篇的结构来看,实际上是有非常细腻、缜密的思路在其中。

 

第十八篇《微子》篇,谈论的就是在没有理想的时代,我们如何坚守理想?在没有希望的时候,如何保持希望?为什么这一篇的第十章、第十一章讲周公讲周代?第十章“周公谓鲁公曰”,第十一章“周有八士”,“周有八士”具体章旨不清晰,但“周有八士”这四个字就是在展示人才或贤士。为什么“周有八士”?这和前面周公的立场、观念是有关的,周公提出了怎么做君主、怎么让天下有秩序的理念。所以,我想这两章又把这种“衰世之相”,作了一种转向,反过来讲,也就是社会没有按照周公的这种理念去发展,就是衰世,而按照这种理念去做就会有希望。这是我对这一篇的想法,重点是理解此篇在整个《论语》中所处的位置。

 

儒家讲人生之学、生命的学问,那儒家的特征在哪里?李泽厚先生讲,儒家和隐士、道家的区别在哪里?我们都处在同样的社会环境之中,都对这个社会有所批判、有所否定,但所采取的策略和应对方式是不一样的。当道家认为这个社会不好的时候,所采取的方式是“洁身自好”,避世、隐居,退隐山林,与鸟兽为伍。这当然可以换得个人内心的逍遥,但是人毕竟是处于社会之中。在儒家看来,人在社会之中,必然担负着社会责任与义务。这个“义”字很关键,“不仕无义”,那如何做才是“义”?“义”的标准就是“道”,当然对于同样的事情,不同人采取的方式也有差别。

 

 

 

比如第一章,“殷有三仁”,微子、箕子、比干都是“仁人”,都是孔子所肯定的,但他们对同一个问题的处理方式就不一样:一个是走了,躲起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个是装疯,从而躲过一劫;一个是硬杠,被剖心而死。那他们为什么被称为“三仁”?也就是说“仁”的底子是一致的,但他们的色彩、反应方式是不一样的,就像柳下惠有他自己的处世方式。孔子之前五百多年的殷末周初有“殷有三仁”,孔子之前不到一百年,有柳下惠这样的人出现。

 

第三、四章,讲的是孔子自身的处境,最后结果都是“孔子行”。为什么是“行”?就是呆不住了。一个是去齐,一个是去鲁,两者中去鲁更重要,是去“父母之邦”,都是因环境而造成的挑战和困境。“行”之后去哪里?周游列国,在周游列国的时候就遭逢各路的隐士,像接舆、长沮、桀溺、荷蓧丈人,都是隐士,都不是真正的农民,为什么?他们的语言风格,以及对孔子的了解,都表现出了他们绝非一般人。哪个老百姓会关心学者的事情?老百姓可能知道一些明星,但不知道什么思想家和学者。孔子在这些人心目中有那样的位置、那样的理解,肯定不是一般人。这就是隐士,应该归于道家者流。

 

到了第八章,“逸民”,我的字“逸民”就是出自此处。有人在乱世中做隐士,做隐士有不同的表现,有不同的层次,孔子对此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但是第九章讲,衰世乱象,就是“天下无道”,王纲解纽,分崩离析的状况,整个的结构就是在表达在“无道之世”我们应该如何自处。

 

 

 

前面像微子、箕子、比干,都是榜样和楷模,但这不是要求,不是当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就要选择这样的方式,他们是类似伯夷叔齐的一种典范。可以效法,也可以不效法,任何一个时代,都有这样的人。

 

我经常举一个例子,这个例子后来被考证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表达了一种观念,这种观念对我们很有启发。比如儒家讲了很多“道”,也讲了很多“夷夏之辨”,这是儒家非常重要的地方,那需要保持什么程度才算“夷夏之辨”?

 

宋末元初的两个儒家的故事。当时蒙古人统治了中国,是“夷夏之辨”,面对这样的现实,儒者该怎么选择?许衡和刘因之间有一个故事。许衡应忽必烈之召北上做官,路过刘因家,刘因接待他,两人之间发生了对话,刘因问许衡:为什么去做官?那是蒙古人的统治。许衡说:“不如此则道不行”。作为儒者,这时不出来,孔子之道就没人推行。“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必须出来弘道,改变现状,即使是蒙古人的统治,也要以文教化,想办法出自己的一份努力。后来征召刘因,刘因不出,他的解释是:按照儒家之道,应该积极入世,为什么不出来?“不如此则道不尊”。“道”的尊严在哪里?不要以为是权力者征召就要应,“夷夏之辨”的坚守还在,要保持儒者的气节。【明何良俊《语林》卷五记载:中统初,许鲁斋应召赴都日,道谒刘静修先生。静修言:“公一聘而起,无乃太速?”许答曰:“不如此则道不行。”后至元中,征静修至,以为赞善大夫,未几辞去。及召为翰林学士,复以疾辞。或问之,答曰:“不如此则道不尊。”】

 

他们二人的选择孰是孰非?很难做出一个明确的判断。我认为都是自己的选择,就像不能将后来汉人在清朝做官就将其上升到“汉奸”一样,包括今天如何看待历史上的少数民族政权的问题,这些都是在儒家的“道”里必须有所界定的东西。如何与西方文化相处?如何与现实相处?这些都是儒家必须思考的问题。但是“道”在哪里?朱熹曾经讲过:“千五百年之间正坐如此,所以只是架漏牵补,过了时日。其间虽或不无小康,而尧、舜、三王、周公、孔子所传之道,未尝一日得行于天地之间也。”朱熹是儒家道统史上非常厉害的一个人物,说儒家之道没有一天实行过,如何理解?实际上,“道”行与不行,没有非黑即白的过程,儒家永远是纯粹的、永远是理想,现实永远是对理想的扭曲、异化。就像洗衣服与水,洗衣服水会脏,水在洗衣服的过程中担当着非常重要的使命或功能,而洁身自好,做“干净人”,那这价值反而是空置的,是无法实现的。在儒家看来,要积极入世,能改变一分是一分,改变一点是一点。理想放在那里,我相信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一代又一代的儒者,通过努力,“道”会一点一点落实。不要想毕其功于一役,很多人努力一下,突然就“圣王之世”“天下大同”了,世界永远是现实的。“道”在哪里施行?“道”就在自己一点一滴的行动中,把持住了自己,道在天地之中就有据点,有承载物。如果每个人都认同了“道”,践行了“道”,“道”就是活的,大家都放弃了“道”,就“道不行”了。因此,越是乱世、越是衰败之世、越是大家看不到希望的时候,越需要坚守和努力。所以在《微子》篇中,我们看到的是绝望中的希望。

 

 

 

儒家为什么要这么走?这一篇中最感动人的一句话,就是孔子所说的“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这是儒家的宣言,就是刚才衍华讲的“人禽之辨”。儒家文化,首先建立“人禽之辨”,当然还有更深的意义,不只是“人禽之辨”,还有进退出处之辩,不能选择隐世,和鸟兽为伍,要积极地改变世界。当然,改变世界,就像洗衣服的水会脏,如果洁身自好,保持自己干净,但是这个世界的希望在哪里?儒家挺身而出的作风,是这个社会希望所在。为什么有人说儒家与大乘佛教相似?正如大乘佛教所讲“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就是一种担当、一种责任、一种义务,儒家值得敬佩的地方就在这里。我想《微子》篇是这样。

 

我还想讲几个地方。

 

第一章,微子、箕子、比干三人,也可以对其进行不同的评价。像前面讲到的史鱼、蘧伯玉等,每个人在处理事情时,都有自己的选择,只要不是选择做小人,都值得尊重,当然柳下惠也是,孟子对柳下惠的评价是很高的。但其实孟子把“圣”的境界拉下来了,孔子不轻易许人为“圣”,到了孟子,伊尹、伯夷、柳下惠都是“圣”,这些我们如何去看待?

 

第六章,刚才谈到了“辟人之士”和“辟世之士”,但有些“避人”,有些“避世”,而儒家实际上是“入世”。儒家从没有采取回避和逃避的方式,而是直面现实。就如鲁迅所言,“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才是真正的勇士,儒家就是这样的勇士。孔子为什么将“勇”视为儒家的“三大德”之一?没有勇气当不了儒者,儒家不是所谓的坐而论“道”,“勇”是很值得重视的。

 

第七章,谈论的“不仕无义”,刘强兄专门写过一篇文章,辨析的就是“不仕无义”。什么是“不仕无义”?衍华的解释是,不仕不合道义的邦国或君主,但还有种解释是,不出仕,不合乎道义。子路是在什么背景下说的?当孔子对子路说,这是隐者、是高人,“使子路反见之”,让子路回去找他,回去后“至,则行矣”找不到了,躲起来了,就是怕再动员自己去“仕”,“子路曰”意味着,这时子路才对隐者感慨到“不仕无义”,“隐”就是不仕,不仕是不合乎道义的。这个要放在这一背景来理解,并不是普遍性的话。当然,此处子路所说的“不仕无义”,不完全代表孔子的想法,他的理解是有偏差的,孔子可能不会直接如此讲,但子路的话又不完全违背孔子。儒家讲,如果“隐”而不问世事是不合乎道义的。“仕”只是当时最重要的一种进取途径,今天我们似乎也可以说不下海、不经商,不推动经济发展就“无义”,这其实是时代的影响。

 

 

 

“长幼之节,不可废也”,“长幼之节”就是基本的人伦,指家庭伦理不可废。家有长幼,家庭就是人情味的,这就是“长幼之节”。有亲情有伦理,“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为什么政治上的伦理就会被破坏掉呢?所以,此处并不是讲不仕不合道义的邦国或君主,那样的话于上下文语境不合。“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中,“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其实就是对“不仕无义”的解说。儒家认为,“仕”不是随便都可以去“仕”的。首先,“出仕”是普遍的原则,当然要“出仕”。这是第一义;其次,给哪些君主“出仕”,要做选择,所以后面解释“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是去“行义”,而不是争名夺利。这是第二义。这里把握清楚了,前面就不会误解。“不仕无义”是子路的意思,不能当隐士,要出来“仕”。所以刘强兄写的那篇文章,包括刚才讲得那些东西,我觉得离本章的上下语境解释会有点远,虽然那个说法一定是合乎孔子思想的,但是放在这里则未必合适。

 

此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到底在说谁?我到现在也没明白,以往有人说孔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我想孔子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孔子不是什么也不懂不会、不劳动的人,那“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是在说子路吗?还是丈人说他自己?这里需要大家仔细琢磨。这里的“洁其身”就是指隐士,“乱大伦”是隐士所具有的负面的后果,是儒家对隐士的批评。

 

第八章,“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中,“无可无不可”就是孔子的出处进退之道、中庸之道。“无可无不可”是“毋必”,是没有必须要怎么样,而不是没原则。许多人理解“无可无不可”就是没原则、无所谓,显然是错误的。孔子绝不是无所谓,那么“无可无不可”到底是什么?这一问题需要我们仔细斟酌。

 

这一篇内容相对比较少,在义理上没有什么其它可以讲的,我只是想把这一章的章旨梳理清楚。这是我在衍华的基础上作的点评与补充,有几点是临时想到的,希望能对大家的理解有所帮助。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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