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盈华】杨简的心一元论辨析——从一元论与二元论的诸种含义说起

栏目:学术研究
发布时间:2020-12-17 00:22:00
标签:一元论、关联式一元论、心一元论、杨简

杨简的心一元论辨析

——从一元论与二元论的诸种含义说起

作者:卢盈华(美国南伊利诺伊大学哲学博士,华东师范大学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与哲学系副教授)

来源:《道德与文明》2020年第4期

 

摘要:不同于朱熹的性、理与气、心的(在存在论与概念独立上的)二元论,也不同于陆象山与王阳明心与理的关联式的一元论,杨简的思想形态展现出化约式的一元论。杨简以心来吞没理,或者说将理还原为心,注重人的主体精神与心的整全一体。他的心一元论也体现在对“意”的拒斥,意便是区分为二的思维活动。虽然杨简认同道德情感与德性价值,但是道德情感应该如何表现才符合理想秩序,仁义礼智如何实现才是合理正当,对他来说并没有客观的规范,人们只能各自根据其内心所认定为正确的方式行事。因此,其学说无可避免地会导向主观主义。

 

关键词:杨简;一元论;心一元论;关联式一元论;不起意;主观主义

 

一、究竟何为一元论与心一元论?

 

杨简(1141-1226,字敬仲,世称慈湖先生)的思想经常被学者概括为彻底的一元论或心一元论。然而论者在使用这些词汇的时候,却没有能够清晰地界定何为一元论或心一元论。如此,反而产生了更多的混淆。反对者声称,朱熹和象山的学说也是一元论。欲明了慈湖之学,首先需要对我们借用的概念有一个清晰的认识。

 

我们先就一元或二元自身的含义来进行澄清。如果我们说事物A与事物B是二元并列或对立的关系,我们可以表示:(Ⅰ)在本体论上此二者可独立地存在,不来源于彼此。在此意义上,笛卡尔的学说被称为身心二元论;(Ⅱ)在价值论上,A与B同等重要;或(Ⅲ)在自身概念构成上,此二者可单独地成立。就Ⅲ而言,只要标明了感性和理性、物质和精神等概念之并列对立,不管论者是否在本体论和价值论上将其中之一看作奠基者,该论者的思想已经可以被看作二元论。因此,由于区分了物质与精神,唯物主义者在这一点上可以被看作二元论者。

 

同理,当我们说事物C表示一元之存在,如果我们表示化约式(还原式)的一元论(reductivemonism),我们可以表达:(1)在本体论上事物C最为本原,其他事物均来自于此;(2)在价值论上,事物C优先于其他事物;(3)在自身概念构成上,事物C能够单独存在。因此,由于认为物质在存在论与价值论上比精神更为根本,尽管物质与精神概念都能够单独存在,唯物主义者也被看作一元论者。

 

而当我们指称关联式的一元论(correlatedmonism)时,如事物D与事物E相互关联,我们可以表示:(a)在本体论上,二者都是最本源的,但不是本质上可以独立地存在的,因此二者虽表面是二,但也可以被看作是一。换言之,二者相互包含,相互预设。有此必有彼,无此必无彼。反过来也成立,有彼必有此,无彼必无此。(b)在价值论上,二者同等重要,因为它们本质上并非二者,仍是一。二只是用来描述此一的不同方面。(c)在自身概念构成上,此二者不能独自成立。此点与(a)相通。这种关联式的一元论,常常被误解为二元论,因而造成诸多误解。

 

在澄清了二元、化约式一元与关联式一元后,我们可以先对朱子、象山和阳明的思想进行定位。在朱子思想中,理表示宇宙之模式,而气表示可感者。理与气在存在论上相互独立地存在,二者不离不杂,理并不能直接生出气,因此,在存在论上朱子是二元论者;在价值论上,先验的理对经验的气做出调节与规范,理比气更为纯粹,乃是善的来源,因此朱子于此是一元论者。做工夫的重心是主理,居敬穷理,以心统合性与情;而在概念构成上,理与气之概念可以单独地存在,朱子于此又是二元论者。在现实上,并不存在无理之气,却可能存在尚未有气以实现之的理。

 

在象山与阳明的思想中,理主要表示价值与规范的含义,而非本体论与宇宙论意义上的结构。在存在论方面,我们并不能说理独自存在并引导世界之构成,也不能说心凭空创生万物。二者均非形而上的实体。本心中蕴含了理,它不是驳杂的意念;而理只有通过本心才能得到确证,理表示心的活动之秩序,及其隐含的价值与规范。本心与价值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陆象山说:“此心此理,实不容有二”(《与曾宅之书》)[1](5)。这里的不容有二,并不是以心来吞没理,而是表示这表面上的二者有一内在之关联。所以象山也强调求理:“塞宇宙一理耳,学者之所以学,欲明此理耳。此理之大,岂有限量?程明道所谓有憾于天地,则大于天地者矣,谓此理也”(《与赵咏道书》)[1](161)。人们通过表达不同的情感,践履不同的价值,赋予万物以意义,赋予他人与自我以人格,在此意义上,本心与价值也有创生的含义。但并不是其中之一创生其他所有事物,而是二者共同地负责万物的存在。

 

在价值论方面,不同于理规范心,也不同于心生出理,象山与阳明的心学乃并重心与理,以心的有序活动来规范心的无序活动。这不是以理性来规范情感,也不是只突出人心之主体性与能动性,将其看作在本质上自由自在,不受任何制约。象山与阳明在本心、良知、心体与一般的包含了各种意的心之间,做出了明确的区分。在工夫重心上,象山和阳明心与理并重,主张致吾心良知之天理。

 

在概念构成上,本心与理之概念均不能独立成立。不含有对理的明察或意向,便不是本心;不通过心的活动,理亦不能展现出来。理与本心良知凭借心的有序活动,得到同时证成,理侧重表示心的活动之秩序,或曰道德情感之秩序,是对心之表现的提炼,而本心良知则侧重在时间中心的有序活动之具体表现,或曰不同道德情感之实际体验,是对理的具体化。本心良知与理的关系,类似于现象学直观与本质的关系,无直观无以说明本质之存在,无本质亦不可能有直观。我们并不能说二者谁更居先。王阳明的知行合一思想中,知表示出行为的推动力,无实行无以说明有真知,真知也无以能够推动行动,“知”与“行”的概念并不能各自独立存在[2](197-214)。正是由于将知与行看作可以独自存在的两样东西,一些学者批评王阳明知行合一的说法是循环论证,或曰窃题[3](162)。事实上,王阳明并不是在不同的概念之间做出推论,而是展示、描述事实本身。对知与行、良知与天理的关联式的一元论诠释,看起来也像是循环论证[4](146),但这不是对相互独立的概念做出推论,而是揭示本身便是辩证的存在之事实,因此并非循环论证。

 

二、杨简心一元论的特征

 

与象山、阳明本心与理并重的趋向不同,杨简很少谈到“理”。他的主张,乃一心而已。杨简多次谈及“道”,但也将其还原为心。在存在论上,道、理、万物俱源于心的本然状态;在价值论上,道、理所代表的法则、价值均被还原为心。因此做工夫的重心是针对心;在概念构成上,心可以独自存在,而道、理之概念表面上可独自存在,但终极地仍被化约为心。因此,杨简确实表现了彻底的心一元论之特征。他的一元论乃是化约式的一元论。如果说朱子哲学是一种客观主义,象山与阳明兼有主观主义与客观主义的色彩,在关系中确证天理与本心,那么杨简思想中主观主义的色彩则更加浓厚。兹引其说数条如下:

 

人心自神,人心自灵,人心自备众德,不学而能,不虑而知,自温自良,自恭自俭,自温而厉,自威而不猛,自恭而安。人不自知,因物有迁,故昏故失。自适道而上,则自知自信。(《论〈论语〉上》,《慈湖遗书》卷十)[5](2081-2082)

 

斯心即天之所以清明也,即地之所以博厚也,即日月之所以明,四时之所以行,万物之所以生也,即古今圣贤之所以同也。(《达庵记》,《慈湖遗书》卷二)[5](1855)

 

对杨简来说,人心自发地发挥神妙作用,不需额外的力量。万事万物都由心而得以存在与演化。他也倡导“心之精神是谓圣”,圣人之品格亦由心之精微神妙所导出。他解释道:

 

心之精神,无方无体,至静而虚明,有变化而无营为。禹曰“安女止”,明其本静止也;舜曰“道心”,明此心即道也。(《申义堂记》,《慈湖遗书》卷二)[5](1851)

 

心的神妙表现在,它没有固定的方向与形迹寓所,它引发变化却没有造作,它就是道之所在。正是这样的主张,使得慈湖常常被批评为狂禅、唯我论。当然,通过后文的辨析,我们会看到,虽然这种学说在现实性上会产生一些流弊,但杨慈湖所标举的心,仍然具有道德的含义,与这些标签都不同。

 

杨简说道:“天下无二道,六经安得有二旨”(《春秋解序》,《慈湖遗书》卷一)[5](1844)。他不仅如象山那样倡导本心,更将对本心的体悟运用到了对载道之经典的注释中。象山并不重视对经书的注解,杨简在这一点上与他不同。既然古今中外,人同此心,那么经书的诠释标准也只能在于人心。杨简云:

 

皋陶曰:“慎厥身,修思永。”永,久也。古者未有道之名……至舜授禹,始曰道心。……人皆有是心,是心皆虚明无体,无体则无际畔,天地万物尽在吾虚明无体之中,变化万状,而吾虚明无体者常一也。(《永堂记》,《慈湖遗书》卷二)[5](1880)

 

《易》者,己也,非有他也。以《易》为书,不以《易》为己,不可也;以《易》为天地之变化,不以《易》为己之变化,不可也。天地,我之天地;变化,我之变化,非他物也。……善学《易》者求诸己,不求诸书。古圣作《易》,凡以开吾心之明而已。不求诸己而求诸书,其不明古圣之所指也甚矣!(《己易》,《慈湖遗书》卷七)[5](1972-1977)

 

人心即大《易》之道,自神自眀。私欲蔽之,始昏始乱。“独行愿”者,自行其心也。孔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深眀此心之即道也。眀此心者,自寂然,自变化,自无外慕。(《履》,《杨氏易传》卷五)[5](87)

 

在杨简看来,在未有道之名的时候,人心已然恒久永在,道心实乃只是人心。心之所以虚空光明,乃是由于它如太阳或明镜一般敞亮,无有偏私。本心之所以无有本体,乃是由于它自身就是终极的本体;它没有有限的边界。本心之所以常一,乃是由于它永恒存在,且为一整体贯通宇宙,永不割裂。在杨简看来,我们读书与解书的途径,也须由心出发。换句话说,我们应该以自我之心作为读书与处事的依据,而不是将读书作为了解吾人之心的根据。古人著书,也是依据人心而作,以启迪后人悟入此心。语言乃是工具而非目的;工具不谓不重要,却不可以作为终极的裁决标准。

 

杨简对经典的解释,呈现出自由的面向。他精彩地以心诠释了经典的精义,而对与其一心之体悟不合的经典文本,杨简则推测其为伪书,或记载错误,或者不管言者是否权威,依旧对其展开批评。杨简站在“只是一心”的立场,批评了孟子的存心养性之说:

 

性即心,心即道,道即圣,圣即睿。言其本谓之性,言其精神思虑谓之心,言其天下莫不共由于是谓之道,皆是物也。孩提皆知爱亲,及长,皆知敬兄,不学而能,不虑而知,非圣乎?人惟不自知,故昏故愚。孟子有“存心养性”之说,致学者多疑惑心与性之为二,此亦孟子之疵。(《论〈书〉》,《慈湖遗书》卷八)(2020)

 

在杨简看来,分别说存心与养性会导致学者以为心与性是两回事。他还说道:

 

孟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且心非有体之物也。有体则有所,有所则可以言存。心本无体,无体则何所存?不觉其未始动摇者,而惟执其或存或不存,是弃真而取伪也。……孟子谓“志,至焉;气,次焉,持其志,无暴其气,配义与道”与“存心养性”之说同,孔子未尝有此论,惟曰“忠信笃敬。”参前倚衡,未尝分裂本末,未尝殊名而失一贯之实也。(《论〈孟子〉》,《慈湖遗书》卷十四)[5](2164-2167)

 

孟子的心性为一,是关联式的一元论,而慈湖思想中的心性为一,则是化性归心的一元论。慈湖认为,由于心没有寓所与所依之体,因此“存心”无从谈起。在与孔子的对比中,慈湖批评孟子失却了一以贯之的宗旨,而分立志、气、义、道之名目。这四者在他看来,也只是心而已。在孟子原文的语境中,志表示具有道德、理想含义的志向,而气则表示勇气、意志力。孟子坚持我们应当以志向来统领勇气,而不是相反。其实,孟子也没有完全割裂志与气,他的“浩然之气”之表述,便是掺入了道德理想的气,而不是普通的气。如果为孟子说句公道话,我们可以声称:如果完全不做区分,我们怎么认识感性刺激之体验、理性思维之体验以及道德精神之体验的分际,而不致堕入错误的道路中?实质上,慈湖的侧重与担忧之点与孟子不同。慈湖唯恐人们陷入名相、语言的分别之中,而忽视了心的整体之一这一特性。此外,在慈湖看来,感性、理性与精神之体验都是心的活动,心自然会将它们协调一致,无须人为地、额外地设置一些僵死的、固化的步骤,这样做类似于叠床架屋。

 

慈湖对《论语》的记载,同样敢于质疑:

 

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孔子当日启诲门弟子之时,其详必不如此。记录者欲严其辞,而浸失圣人之旨也。然而圣言之大旨终在,孔子之本旨非并列而为四条也,叙事先后浅深云尔,通三才惟有此道而已。……此心即道,奚俟他求?……德即知,知与仁一也,皆觉也。惟常觉而后可以言仁,仁非思为之谓,一而非二。依,犹据也,非仁在彼而我依之也,一也,亦犹“何莫由斯道”也,非谓我与道为二也,达其旨可也。艺,谓礼乐射御书数,亦非道外之物。……记者误条列而为四。(《论〈论语〉下》,《慈湖遗书》卷十一)[5](2118-2120)

 

《论语》中的这条记载与杨简的心一元论有所龃龉。仁不是思虑之事,乃一心之自然发用。德、仁、艺无非道也,无非心也,何能分立为四?德与仁为一,不外乎道;六艺也非道外之物。将此三者与道并列,构成了四样不同的价值或德目,如此乃是对道之整全性的割裂。慈湖并不愿意否定孔子,因此,他断定记录者记载错误。

 

三、“不起意”的工夫论

 

既然心如此高明完美,何以人心会有不完善的表现?对此问题,他的解决之道是区分“心”与“意”。这与朱子区分性、理与心,或象山和阳明区分性、理、本心、心体、良知与一般泛言的心、意有所不同。

 

简单来说,在杨简思想中,心至善至灵,而意则本质上是暗昧的,对心有遮蔽作用。对象山与阳明而言,意有善意与恶意;而对慈湖来说,意主要指负面的意气、分别、偏见、执著。他写道:

 

人心自明,人心自灵,意起我立,必固碍塞,始丧其明,始失其灵。孔子日与门弟子从容问答,其谆谆告戒,止绝学者之病,大略有四:曰意,曰必,曰固,曰我。门弟子有一于此,圣人必止绝之。

 

……

 

何谓意?微起焉皆谓之意,微止焉皆谓之意。意之为状,不可胜穷,有利有害,有是有非,有进有退,有虚有实,有多有寡,有散有合,有依有违,有前有后,有上有下,有体有用,有本有末,有此有彼,有动有静,有今有古,若此之类,虽穷日之力,穷年之力,纵说横说,广说备说,不可得而尽。然则心与意奚辨?是二者未始不一,蔽者自不一。一则为心,二则为意,直则为心,支则为意,通则为心,阻则为意。直心直用,不识不知,变化云为,岂支岂离?感通无穷,匪思匪为,孟子明心,孔子毋意,意毋则此心明矣。(《绝四记》,《慈湖遗书》卷二)(1856-1857)

 

《论语·子罕》载:“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慈湖认为毋意最为关键,后三者都是毋意的具体表现。意难以定义,有不同的表现形态。如果对意的表现姿态进行列举,将永远不能认识其本质。他以一与二对心与意进行本质上的区分。统合性、总体性、贯通性地看待事物则是一,是心的表现;具有刻意的分别心去看待事物,分解出若干成分以对事物进行认识,乃至对这些成分厚此薄彼,则是意的表现。心呈现为直接、通达,而意则呈现为支离、阻断。在心的活动中,没有刻意认知的成分。“不识不知,变化云为,岂支岂离?”人只要有刻意的思虑、念头,远离心的平静状态,而进入搅扰状态中,那便是起意。此外,执著于语言文字,也被看作是起意。慈湖写道:

 

心不必言,亦不可言。不得已而有言,孔子不言心,惟绝学者之意,而犹曰“予欲无言”,则知言亦起病,言亦起意,姑曰毋意。圣人尚不欲言,恐学者又起无意之意也。离意求心,未脱乎意。直心直意,匪合匪离,诚实无他,道心独妙,匪粗匪索,匪学匪精。一犹赘辞,二何足论!十百千万,至于无穷,无始无终,非众非寡,姑假以言,谓之一贯。愈辩愈支,愈说愈离;不说犹离,况于费辞?善说何辞?实德何为?虽为非为,我自有之。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周公仰而思之,夜以继日,非意也;孔子临事而惧,好谋而成,非意也。(《绝四记》,《慈湖遗书》卷二)[5](1857)

 

杨简将陆象山不注重分解的精神发挥到了极致。陆象山并没有反对思考思虑本身,而慈湖则彰显无思无为的心灵境界。若从知识即美德的角度看,分别心通过分析可以澄清概念、增进知识,因而便是善的。即使我们后退一步,不将分别心看作是善的,一般也至多将其看作是中性的。而对慈湖而言,并不是理性的滥用或误用才是恶,理性本身便构成恶,这与禅佛教将认知心看作是执心有相通之处。对区分的概念之执实遮盖了心与现象之圆融与整体。

 

“无意之意”单从语词上看,可以有正面和负面两种解释。正面的解释为:人不可能完全没有任何意念,但所起的不是普通的意念,而是非刻意的意念。负面的解释则是:刻意地执著于无意,却也是一种刻意。在慈湖这里,他表达的是负面的含义,对其有所批评。若以完全断绝意念去求心,还是没有脱离意念。换句话说,该有意念时,我们还是应该有意念,只不过这种意念是本于心所发出的直意,不同于普通的造作的意念。周公长思,孔子好谋,不可能没有思虑和意念,但这却不是普通的意。为了避免“意”这一字的混淆,这种“直心直意”中的“意”在现代汉语中大概更适合被转写为“心念”,而非“意念”。

 

难以理解的地方在于,第一,在思考中不可能没有分析,分析中不可能没有区分,区分中不可能没有分别心。出于“直心直意”的思考中同样蕴含分别心,与慈湖所标榜的“不识不知”与“一而非二”是否相冲突?第二,将认知心看作负面的执心,神妙地将其跨越,如何能开出科学?慈湖并没有正视此问题的严重性,并给予一系统解答,盖系统性之分辨也非其所喜。对第一个问题,我们可诠释如下:直心直意中的区分,归根结底仍是不区分,因为这不是刻意的区分,而是顺从心之虚明而作的区分,虽然从表面上看有人为,终极地却无人为造作、私意于其中。关于第二个问题,慈湖确实认为,德性优先于知性,认知心本质上是负面执累,这也是他被批评者看作具有反智倾向的原因所在。尽管中国哲学传统基本上都认为道德精神优先于知识,但相对而言,理学更重视认知心的积极意义,更能赋予求知以独立性,而象山和阳明的心学也没有完全否定思虑和理性,亦可以通过一些曲折成就知识[6](127-129)。客观而言,我们须得承认慈湖思想中存有轻视理性认知这一短板,依照杨简的方式,人们无法做出深入、艰苦的分辨与思考。

 

四、杨简心一元论下的人格特质及其与禅宗的关联和区别

 

如前所述,相比于陆九渊,杨简心学的独特之处在其激进的心一元论。何静写道:“陆九渊实际上尚有程朱理本论的留存,而作为弟子的杨简则清除了这种残余,成了彻底的心本论者。”[7]这是一个非常富有洞察力的论断。这里我们要探讨的是,如何对此义理形态做一个价值评判。如果人们彻底地服膺杨简的学说,依之修身行事,将会养成什么样的人格?

 

根据上文的解读,我们可以看到,杨简突出心的主体地位,并反对过多刻意的思虑,反对盲从权威、畏首畏尾、优柔寡断、忧愁顾虑,而呈现出自由洒脱的姿态。理、性、道之类的模式、本性、法则都不能成为桎梏自我之心的力量,反而由心所导出。简言之,杨简式的人格具备以下特征:果敢、直率、不虚伪、特立独行、勇于决断、轻松潇洒、仗义执言、不惧险阻、开拓进取、大胆创新等。既定的礼法、语言文字,均不能阻挡我心之发用,这样的人格呈现出豪迈气概。这种“活泼泼地”之精神颇类似禅门尤其是临济宗的宗风。而心之发用,亦不能用动态的活泼来限定,它没有固定的格式,可动亦可静。

 

杨简之学常常被儒者批评为禅学,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在笔者看来,他的学说与禅宗有以下一些相似之处:(1)突出心的至高地位,不落俗套;(2)凸显心的澄明特征,呈现虚明、空无、神妙之姿态与境界;(3)反对分别心与对语言文字的执著,具有贬低智识的倾向。

 

不过,作为真诚的儒者,慈湖之学与禅宗还是存在显著的差异。慈湖所标榜的心,内在地具有恻隐等道德情感作为其内容,并导出仁义礼智等德性与价值,而不只是空无。是否在作用上谈论空无,并非区分佛教与儒家的标准。作用姿态上的空无,是儒佛的共法。《尚书·周书·洪范》云:“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尊王之路。”儒佛的不同之处还在于,儒家坚持创生之实体(不论道、理抑或道德心)和自性的存在,以及世界的实在性,而佛教则主张缘起性空,在本体上否定创生之实体,否定万物的自性以及世界的实在性。

 

尽管如此,在儒家内部,杨简和后来的王龙溪算得上是最为接近禅宗的思想家了。这不是根据其学说表面的主张得来的,而是由其逻辑结论得出的。虽然慈湖认同道德情感与德性价值,但是道德情感应该如何表现才符合理想秩序,仁义礼智如何实现才是合理正当,并没有客观的标准,人们只能各自根据其内心所认定为正确的方式去行事。慈湖之学培养的人格隐含了主观主义的不良特质:放肆狂妄、独断顽固、任情任性。虽然这些表面上都为慈湖所反对,但其学说却可吊诡地导向这些性情。杨简也对他人的言行做出了正当与不正当的道德评判,但却无法详细交代其客观依据所在,并不能真正说服其他的主观主义者。

 

陈志强曾撰文极其精辟地阐释了杨简的神秘主义思想[8]。笔者认为,神秘体验在美学之旷达、心灵自由以及在宗教之解脱、救赎、悲悯、与神交流方面自然有其意义[9](1-19),神妙化境也是道德修养所能抵达的境界,然而由于缺乏客观规范性,“神”之体验和境界并不能成为伦理实践的基础。缺乏对心之具体的有序与无序表现的阐明分判,人们只能根据主观感受来判断何者为澄明,何者为私意。我们亦需要区分不同类型的神秘主义。万物一体之神秘体验,实则质朴,为普通人透过恻隐之类的体验所能触及。这种体验配合道德情感与理性,可以为道德实践提供引导。而无方无体、神感神应、上下与天地同流、无声无臭之类的神秘体验,则超出个人的把控之外,人们不能掌握此体验何时何地一定会出现,这是修行达到一定化境的结果。此外,后者之神秘体验还表示去除私心杂虑的“无”之工夫[10]。在道德领域,人们须对复杂的道德现象予以正视,而不应过多留恋此种神秘境界与“无”之工夫,因为道德情感、理性、意志的实存与具体发用才是重点。而且,吊诡的是,对“无”的执著,恰恰违背了“无”所蕴含的不对“无”过多发挥的姿态,违背了即“无”以显“有”的儒家精神。

 

象山曾自述其学说与杨简的区别:“我不说一,杨敬仲说一。”[1](259)对于象山和阳明而言,我们可以通过对心的秩序做出描述以区分心的无序状态与有序状态,并领会心的秩序所开显的价值(理)及其隐含的规范含义。而对于杨简来说,这样做将是对人心的禁锢,“二而非一”。他只是指出,不起意便不会有无序的感受与思绪出现,但不起意的说法又过于笼统高妙,不能为道德实践提供实际的指导。更何况,现实生活中为善的艰难和复杂,迫使人们要做出刻意的思考,如面对道德两难当如何应对等。这都不是简单的不起意这一号召所能完美解决的。杨简式的洒脱人格,可以指引人们坚决地走上正确的道路,却也可以使人毅然地踏上错误的路途。

 

来自心学阵营内部的评论,比来自对立阵营理学的外在批评更能增进我们客观的了解。针对世人对杨简之学为禅学的批评,象山说:“杨敬仲,不可说他有禅,只是尚有习气未尽。”[1](447)虽然象山不同意世人将慈湖之学当作禅学批判,却也认为慈湖之学不能对治人之习气。王阳明评价杨简道:“杨慈湖不为无见,又著在无声无臭上见了”(《传习录下》,《王阳明全集》卷三)[11](127)。他认为慈湖先生具备一些见识,但可惜执著于无之上,忽视了具体的生活体验,其所标榜的无形无迹之境界,过于高妙。对王阳明的这一评判,蔡方鹿的理解有些偏差。他解释道:“[王阳明]认为杨简有自己的见解,并在无声无臭的道心上得以体现。说明王阳明认为杨简明白什么是‘道心’。”[12]根据语势,阳明这里对杨简思想有所保留。“著”是执著的意思,而非显著的含义。结合前面的“又”字、后面的“著在”用语,联系通行用法,我们可以得出如上结论。

 

相比之下,王龙溪则对慈湖甚为推崇:“知慈湖‘不起意’之义,则知良知矣。意者本心自然之用,如水鉴之应物,变化云为,万物毕照,未尝有所动也。惟离心而起意则为妄,千过万恶皆从意生。不起意,是塞其过恶之原,所谓防未萌之欲也。不起意,则本心自清自明,不假思为,虚灵变化之妙,固自若也”(《慈湖精舍会语》,《龙溪王先生全集》卷五)[13](113)。通过对比象山、阳明和龙溪对慈湖的评价,我们不仅可以看到慈湖与龙溪较近于禅学以心为本的理路,也可以看到龙溪与阳明的思想存在一定的距离。

 

参考文献
 
[1]陆九渊.陆九渊集[M].钟哲,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0.
 
[2]LuYinghua,WangYangmingsTheoryoftheUnityofKnowledgeandActionRevisited:AnInvestigationfromthePerspectiveofMoralEmotion,PhilosophyEast&West,69,no.1(2019).
 
[3]IrvingM.Copi&CarlCohen,IntroductiontoLogic(11thEd.),UpperSaddleRiver,N.J.:PrenticeHall,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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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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