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朝升】鹅湖书院的千年一会

栏目:庙堂道场
发布时间:2020-02-27 18:00:08
标签:鹅湖书院

鹅湖书院的千年一会

作者:卢朝升

来源:“书院研究”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零年岁次庚子二月初四日己亥

          耶稣2020年2月26日

 

2019年2月4日,我和顾大朋、钱伟强老师一起到庆元的双沈村周大彬家过年。除夕之夜,学子们聚在宗祠读《论语》、发奖学金,这样的春节他们已经坚持了几年。大年初一,我悄悄也起了个早,直奔铅山县的鹅湖书院。早就想去鹅湖书院,看看当年朱熹和陆九渊的唇枪舌剑的地方。两天前,我专门去了武义的明招山,拜谒了吕东莱先生的墓地。当年,如果不是吕祖谦积极从中摄合,也就没有了中国文化史上这个心与理的千古一辩;如果没有鹅湖之会,也就没有了后来的鹅湖书院。

 

 

 

缘起,东南三贤的担忧

 

吕祖谦(1137~1181),字伯恭,世称“东莱先生”,出生于金华一个显赫的官宦世家。祖上是山东,从八世祖吕蒙正在宋太宗为相始,每代都有高官大儒。古人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为什么吕氏家族兴旺能传承十世以上?秘密就在于读书与修德。《中庸》有云:“故大德者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有这样的家传,再加自己努力,想不成功都难。隆兴元年(1163),26岁的吕祖谦登进士第,复中博学宏词科。他时刻以孔子“躬自厚而薄责于人”要求自己,其为人也,就像他的名字,宽厚谦和,恭敬有礼。绍兴二十五年(1155)春,吕大器调任福建提刑司干官,18岁的吕祖谦跟随父亲到福州游玩。其时朱熹任同安县主簿,两人得以相识,以后就保持了通信联系成为至交。乾道九年(1173)夏,朱熹把自己的20岁的长子朱塾送到吕祖谦的丽泽书院,说儿子懒惰不肯长进,希望吕祖谦“痛加鞭勒”。吕祖谦把朱塾安排与潘景愈一起,苦心加以教诲。可见他们之间的信任和厚谊。淳熙二年(1175)三月二十一日,吕祖谦带上学生潘景愈从金华出发,去五夫里找朱熹探讨一些学术问题,如果可能的话,还想去会会陆九渊。吕祖谦第一次见到陆九渊是在乾道七年(1171)冬,陆九渊在临安准备明年的科考,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次年春天的殿试中,恰好吕祖谦为考官,改到一份试卷就说:“一见高文,开心明目,知其为江西陆子静也。”

 

宋时的科考非常严格,考卷收上来后要由专人誊抄、再封口糊名。所以改卷人不要说考生名字,就是字迹也看不到。在成堆的卷子中,能发现陆九渊的卷子,这完全是被一种文章特有的气质所打动。因此,对于陆九渊,吕祖谦是伯乐,有知遇之恩。前年,吕祖谦因父亲去世,在明招山守孝期间,在明招寺讲学吸引了大批的学生。这本是传道助人的善举,但是陆九渊却写信以严厉的口气说,这是有损“纯孝之心”的“君子之过”。吕祖谦接受了他的批评,停止了讲课,孤灯相伴,潜心于学。去年五月底,陆九渊专门到金华拜访吕祖谦,住了五六天。吕祖谦在写给“玉山先生”汪应辰的信中称赞陆九渊:“淳笃敬直,流辈中少见其比。”

 

 

 

在《入闽录》中,吕祖谦详细地记录了行程。经龙游、过衢州,远眺江朗山、翻越仙霞岭,晨起昏宿,四月初一傍晚到了五夫里朱熹的紫阳楼。

 

在五夫里的二十多天,朱熹终日相伴,白天拜贤访友,晚上谈书问学。期间还特意到密庵住了一个晚上,“距五夫七里……庵煎数十步清湍亭,古木四合,泉石甚胜。”老庐已去了五夫镇二次,都没去过密庵,下次有机会定要去寻访一番。就算古寺不存,那瀑布应该不会消失吧?四月二十四日,朱熹与吕祖谦又来到建阳的寒泉精舍。在二十多天的时间里,他们合编了《近思录》,抄了周敦颐、张载、程颢、程颐分散在各种述著里的622条语录。朱熹对这本书自我评价很高:“四子,六经之阶梯;近思录,四子之阶梯。”在五夫里和建阳,他们经常会谈到二个人,就是金溪的陆九龄和陆九渊。朱熹听说这两兄弟在象山书院吸引了一大批学者士子,而讲的内容和方法与自己很不一样,担心他们会走到邪路上去,误人子弟。吕祖谦则认为,他们讲的也有可取之处,并非坊间传言的那么可怕。他对朱熹的担心是早就心知肚明的。朱熹曾在几次的信札中提到过陆氏兄弟,并表达了自己的担忧:“不知师谁,然也不问师传。”在当时,学术都讲究个渊源出处、师承关系。又说:“陆子静之贤闻之盖久,盖似闻有脱落文字、直趋根本之意,不知其与中庸学问思辨而后笃行之旨又如何耳?”而岳麓书院的张栻也表达了同样的忧虑。吕祖谦提议,找个地方把张栻和陆氏兄弟请来一起交流探讨一下。朱熹说,正合吾意。

 

交锋,心与理的千古一辩

 

两人就想到了鹅湖寺,那里水陆交通方便,同时可以去看看詹仪之。五年前的“瀛山之会”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现在詹仪之知信州,就由他做个东。于是,就由吕祖谦出面,给相关人员发邀请函,约在六月初,到鹅湖寺一聚。詹仪之,字体仁,遂安郭村(今属淳安)人,绍兴二十一年(1151)进士,乾道五年(1169)秋,邀请了朱熹、吕祖谦、张栻等到自己的老家双桂书堂(后改名瀛山书院)讲学,对这几位学界领袖人物非常佩服,朱熹就是在那里写下了著名的《观书有感》。下次有机会,老庐带你们去访访瀛山书院。收到了吕祖谦的邀约信,詹仪之心中大喜。当时,朱、吕、张三人被誉为“东南三贤”,而陆九渊属于“名声雀起”。能办这么一次高端的学术论坛,是信州之幸,当尽地主之谊。就专门拨出公款,委托鹅湖寺做好后勤保障工作。朱熹和吕祖谦五月十六日动身,月底来到鹅湖寺。六月初,陆氏兄弟如约而来。张栻因公务在身,未能赴约。六月六日至八日,著名的“鹅湖之会”正式开场,在此进行了三天三夜的大辩论。参加辩论会的主角是朱熹和陆九渊兄弟,主持人为吕祖谦。东道主詹仪之自始至终参加辩论会。双方都组织了阵容强大的啦啦队,学界闻风而动,列席旁听者挤满了讲堂。朱熹这一方有:蔡元定、何叔京、连嵩卿、潘景愈、范伯崇等。陆氏兄弟一方有:朱桴、朱泰卿、邹斌、傅一飞等。还有旁听的官员和学者,如:刘子澄、赵景明、赵景昭、刘清之、潘叔度等,以及慕名而来的学生和听众。双方辩论的主题是:“为学之方”和“教人之法”。陆九龄先出场,接着陆九渊跟上,他们是有备而来,准备挑战一下学术权威,所以并不谦让。他们主张用“易知易从”的简易方法,心立“根本”,认为“学苟知本,六经皆为我注释”,“先发明人之本心而后使之博览”,就是主张“尊德性”。朱熹则强调格物穷理的功夫,“泛观博览而后归之约”,基本是传承孔门“八条目”,也就循序渐进的方法,就是强调“道问学”。朱熹以自己渊博的知识讥讽陆学过于简易空疏,而陆九渊则是少年气盛指责朱学繁琐支离。由于陆九渊的口才更好,所以辩论现场朱熹反落了下锋,脸色不太好看。吕祖谦邀请双方辩论的初衷是“会归为一”,拉近双方的距离,而实际上双方各持己见,互不相让,使学术分歧公开化。君子和而不同。虽然学术上双方各不服气,但是在人格上却是相互尊重。在六年以后,也就是1181年二月,陆九渊又专程到白鹿洞书院拜访朱熹,朱熹则邀请陆九渊在白鹿洞升堂讲学。后来,双方都从对方那里吸收了优点,认为自己之前有些偏面,长期保持着学术交流,成为了很好的朋友。倒是后来的弟子们,相互攻击,以至越走越远。可不是嘛,如果只讲“道问学”就会变成书呆子,如果只讲“尊德性”也会禅学化。两者结合起来才能达到“为学日益,为道日简”的境界啊。“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中庸》里不是有现成的答案了吗?鹅湖之会,陆九渊是大赢家,从此奠定了他在学术界的地位。全祖望对南宋的学术作如此概括:“宋乾、淳以后,学派分而为三:朱(熹)学也,吕(祖谦)学也,陆(九渊)学也,三家同时,皆不甚合。朱学以格物致知,陆学以明心,吕学则兼取其长,而复以中原文献之统润色之。门庭路径虽别,要其归宿于圣人则一也。”张栻、吕祖谦均因病早逝,南宋学术只剩朱陆两家了。

 

传承,冗长的历史回音

 

有了这一场轰动学界的盛会,鹅湖寺声名远播。各地鸿儒名士时常到访,或怀古、或讲学,或重开论坛。淳熙十五年(1188)冬,辛弃疾和陈亮又邀约朱熹,希望就当前时局,再开一次学术研讨会,共商抗金大计。但这次朱熹已经对政事产生厌倦,其实是对朝廷彻底失望,所以就爽约了。结果是辛、陈两人在鹅湖寺“纵谈十日”,史上称“辛陈之会”。是年腊月,陈亮再约朱熹赴兰溪一聚,朱熹也未赴约。绍熙三年(1192),六十三岁的朱熹搬到考亭新居,从此一心著述。年底陈亮专门到考亭拜访,讲学论政。十二月十四日,惊闻陆九渊去世,朱熹和一批学生到寺庙哭祭子静。六十五岁的冬天,朱熹迎来了短暂的高光时刻,官拜焕章阁侍制兼侍讲,为宋宁宗皇帝讲学,但只有46天。随即党争开始,在何澹、叶翥、胡纮等人的攻击下,反朱熹“伪学”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四书集注》等被列为禁书,有人想置朱熹死地而后快。庆元六年(1200)春,陆九渊的弟子包扬携子包恢等共14人到考亭问学,达两个月之久。七十一岁的朱熹已经缠病在身,不久就离开了人世。鹅湖之会给沉闷的学术界掀起了一股风暴,为二千年的中国文化史书写了亮丽的一笔,也开启了鹅湖书院的生命历程。嘉定元年(1208),朱熹的“庆元党禁”已经平反,门人徐子融在鹅湖寺旁建起了“四贤祠”,授徒讲学,传承朱子的理学。绍定三年(1230),铅山知县章谦亨在四贤祠旁建起了群贤堂,并请朱子的门人陈文蔚作《记》。之后陈文蔚和他的学生徐元杰在此讲学数年。淳祐十年(1250),理宗皇帝将“四贤祠”赐命为“文宗书院”。明景泰四年(1453),广信知府姚堂在江西巡抚韩雍的支持下,重建“四贤祠”,额曰“鹅湖书院”。正德六年(1511),江西提学副使李梦阳邀铅山知县秦礼在原址上重建书院,并挂上“文宗书院”的匾额。崇祯十六年(1643),编修杨廷麟率进士胡梦泰视察书院,看到书院破败不堪,又下令重修。现在尚矗立于泮池与头门之间的石牌坊,就是这次修造,道光二十七年(1847)维修。正面额匾:“斯文宗主”,背额匾:“继往开来”,皆为朱熹手迹。上面有18条鲤鱼,寓意学子们都可以鱼跃龙门。这座位于上饶铅山县鹅湖镇鹅湖山麓、总占地8000平方米的鹅湖书院,与白鹿洞书院、白鹭洲书院、象山书院并被列为“江西四大书院”之一。八百年间,书院屡经兴废重修,难以详述。“百日维新”后,鹅湖书院就改为“鹅湖师范学堂”。民国初年又改为省立四师——“鹅湖初级师范学校”。抗战期间顾祝同在此创办“将校干训团”。1945年,又创办了“信江农业专科学校”。新中国成立后,历经“鹅湖农业中学”、“鹅湖小学”,十年动乱期间,部分建筑遭到破坏,红卫兵们已经将绳索挂上了牌楼,却一时拽拉不动,后来经校长劝阻住,石牌坊总算保留了下来,还有那十三块记载书院修建的石碑。现存的书院建筑基本是清康熙五十六年(1717)修建后的格局,建筑共六进:头门、青石碑坊、泮池、仪门、会元堂、御书楼,东西两廓各有读书号房。这里有一座“敬惜字炉”,特别值得一看。改革开放后,特别是被批准为全国文物重点保护单位后,书院又得以新生。

 

 

 

台湾有位律师叫吕荣海,2009年参加海峡两岸朱子文化交流访问,到了鹅湖书院,听了当年鹅湖之会的盛况,记住了陆九渊说“东海有圣人出,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此心同也,此理同也”,深受感动。回台湾后就创办了鹅湖书院新竹院、彰化院、台中院,在台湾弘扬鹅湖书院的精神价值。今年1月17日,那时还不知道有冠状病毒疫情,我一年内第三次到鹅湖书院。去年2月5日也即正月初一来了一次,12月11日我们少微书院7位朋友结伴再游。每来一次,都能感受到千年文化积淀的冲击。我又一次轻轻地抚摸了那日渐风化的石栏杆后,驱车去铅山县城拜访王立斌先生。

 

 

 

作者(左)与王立斌先生合影

 

王老师把自己的青春和年华都献给了书院研究,应该是鹅湖书院历史上任职时间最长的院长,现在退休了还是中国书院协会的副会长,主编《书院纵横》杂志。上次来少微书院讲学时,带给我一大堆关于书院的著作,他这次又送我一本新作《鹅湖书院研究》。王老师实地考察了全国上千所书院,写出了多部学术专著,是我的学习榜样。我虽非专业研究人士,但我也是一个喜欢文化的人,我想余生多看一些书院,并把我自己所看所思告诉更多的人。

 

在王老师的指点下,我们继续往叠山书院、象山书院方向出发了。

 

2020年2月24日

 

 

 

作者简介:

 

卢朝升,浙江缙云人,1965年出生,在职研究生学历。曾任丽水市人大常委会副秘书长、研究室主任,2015年主动辞职并提前退休,从事中华传统文化的研究与推广,“优秀文化四百万公益行动”发起人。现为丽水市少微书院执行院长。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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