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棺，撕下了温情脉脉的面纱

作者：默子

来源：作者授权 发布

时间：孔子二五六九年岁次戊戌六月十九日甲子

           耶稣2018年7月31日

起棺，撕下了温情脉脉的面纱。

中国——江西——上饶，殡葬改革运动如火如荼，红色老区的革命基因在新时代重获展示。2018年3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政部等16部委联发《关于进一步推动殡葬改革促进殡葬事业发展的指导意见》（以下简称《指导意见》），要求“推动各级党委和政府把推动殡葬改革发展作为增进人民福祉的重要内容、促进精神文明和生态文明建设的有力举措，摆上议事日程，建立健全党委领导、政府负责、部门协作、社会参与、法治保障的领导体制和工作机制，明确职责分工，完善政策措施，加强目标考核，强化责任落实”。春江水暧鸭先知，革命老区觉悟早。早在2017年11月6日，江西大成国有资产经营管理有限公司、江西省建材集团、江西省军工控股集团在江西省人民政府、省民政厅、省国资委、省殡葬协会的关心支持下，共同出资2亿元人民币，注册江西省殡葬投资集团，其美名曰“江西明德归厚人文事业有限公司”。2018年4月22日，《光明日报》发表评论员文章，报道江西上饶在4月初打响了“殡葬改革硬仗”。2018年7月17-18日，江西省委书记号召，切实把思想和行动统一到中央的决策部署上来，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坚定不移“向陋习宣战”，坚决打好殡葬改革攻坚战。《易》曰：“修辞立其诚。”又曰：“将叛者其辞惭，中心疑者其辞枝，吉人之辞寡，燥人之辞多，诬善之人其辞游，失其守者其辞屈。”从语言哲学的角度看，这里使用的战争隐喻，在修辞的背后隐含着斗争哲学。然则，斗争对象是什么？跟陋习斗，跟棺木斗，跟人民斗（如果棺木持有者也在人民之列的话）。收棺、抢棺、砸棺、起棺，咣咣咣咣，样样风生水起。2018年7月30日，光明网评论员化用杜甫《石壕吏》控诉封建专制政治的名句“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悲”，以表达悲惨之情：“这种吏呼一何怒，翁妪一何悲的画面，是怎样的一幅社会图景啊！”呜呼哀哉！真不知，究竟土葬是封建专制政治的遗毒，还是霸道行政是封建专制政治的遗毒。上文所引《光明日报》4月22日评论员文章就写道：“运动式的、毫无敬畏的强制殡改，……难说不是权力陋习。”

起棺，撕下了温情脉脉的面纱。原本大家都在人民（或人民的公仆）的名义之下相亲相爱一家人，然“吏呼一何怒，翁妪一何悲”，瞬间演变成一部分人民（或人民的公仆）压迫另一部分人民的社会图景。

与起棺相似的经验大不必远溯盛唐。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广大农村地区，那项关乎“生”的基本国策在推行之初，霸道行政的方式不无相近之处，而霸道行政的程度则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时代在进步嘛）：以利相许招募“执”法人员（其中不乏平日游手好闲不受村民待见的“流氓无产者”；“执”法者，以法律为工具，而非以法律为依据），砸锅扒灶，上房揭瓦，亲戚连坐，跨省抓捕，无钱打胎，有钱罚款，党群关系恶化，诸如此类的现象比比皆是。对于基层政府来说，一方面，计划生育是考核政治正确和执政能力的基本指标；另一方面，计划生育罚款又是地方财政“补贴”收入的重要渠道。死生事大，政府辛苦，现在“生”二孩只能鼓励（强制与暴力可以迅速地毁掉“有”，但在现有的技术、道德诸条件之下，创生“有”的事还真不好强制执行），“死”的环节要管起来了。

岂止生死。“生老病死”的各个关键环节，如住房、医疗、教育都要管起来，纳入行政加资本的运作空间，让它们成为新的经济增长点。在宏观层面，是新的国民经济增长点；在公权力缺乏有效监督的状况下，也势将成为特定利益集团——也算一部分人民吧——新的财富增长点。1997年，中国经济软着陆之后呈疲软之态，下岗职工数量庞大，香港回归的第二天亚洲金融危机爆发。1998年7月，国务院颁发《关于进一步深化城镇住房制度改革、加快住房建设的通知》，住房市场化改革正式启动。20年来，高房价对于普遍大众的压力、地方财政对于房地产依赖与日俱增，且逐利（或美其名曰“追求经济利益”）导向对于政府的本质、社会治理机制、政府人员与房地产商及民众行为的扭曲已有积重难返之势。1998年12月，国务院颁布《国务院关于建立城镇职工基本医疗保险制度的决定》，中国城镇职工医疗保险制度的建立进入了全面发展阶段，政府主导与市场化相结合的机制成为医疗改革的基本方向。20年来，看病难、看病贵的现象不容忽视，疫苗安全之类的问题远未能在制度安排层面得到根治。1999年，教育部颁布《面向21世纪教育振兴行动计划》，中国开始高校扩招。这一“基于解决经济和就业问题的扩大普通高校本专科院校招生人数的教育改革政策”的成效之一，乃是“大幅度发展我国高等教育规模，借此拉动内需，形成新的经济增长点”（百度百科“高校扩招”条）。然而，20年来，逐利（或美其名曰“追求经济利益”）导向对于大学教育本质、高校运行机制、教师与学生行为的扭曲已有积重难返之势。

“生老病死”各个环节都“管”起来——房地产行政化与市场化、医疗行政化与市场化（注意：包括疫苗）、教育行政化与市场化，现在还剩下殡葬及墓地的行政化与市场化（政府主导，社会资本参与）。上饶如果试点成功，进而由上饶推广到江西，由江西推广到全国，那么，基于人皆有一死的现实，因其强大的刚性内需，殡葬及墓地产业必将在医疗产业、教育产业、房地产业之后迅速崛起，必将成为中国新的经济增长点，必将成为地方政府财政收入新的重要来源。在公权力缺乏有效监督的状况下，也必将成为成为特定利益集团——也算一部分人民吧——新的财富增长点。在不久的将来（应该稍晚于《关于进一步推动殡葬改革促进殡葬事业发展的指导意见民发〔2018〕5号》的目标设定：2020年），如健全的殡葬公共服务体系不能如约而立，没有钱的中国人，死无葬身之地。（顺便说一句，随着生物技术的突破，到那时，也许有钱死得起的人恰恰是可以花钱延寿不必死的。到那时的中国，不仅教育公平、医疗公平尚未实现，不仅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尚未实现，而且死亡面前也不再人人平等。）

这个七月的下旬，在习总书记飞越三万六千公里开展辉煌大国外交的日子里，九百六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广袤土地上引发汹汹人情的消息接二连三。祸起山东的疫苗事件害得克强总理不得不再做批示。特朗普发动的中美贸易战延续了美国政治经济逆全球化的倾向，但发端于美国好莱坞的米兔运动却呈现出强劲的全球化势头，其前锋也于近日抵达中国。它带给国人的，不知将是打破沉默者（the silence breakers）的勇气与经验，抑或是打破沉默者被打回沉默（the broken silent）的无力感，消声者（silencers）的风采，以及墨而生的智慧，抑或是其他。在我们这个工人阶级领导的社会主义国家，用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话语武装自己的北大学生发现了“中国当代工人阶级自觉反抗社会压迫的新篇章”。

在信息发达的时代，从来不缺少热点新闻。它们，只是事件浪潮中一朵朵转瞬即逝的浪花，只是憋得发慌的人儿逮着宣泄情绪说些骂娘闲话的奶头乐（tittytainment），还是推动中国在改革深水区深化制度改革的契机？中国现代哲学家金岳霖说：理有固然，势无必至。当然，倒过来说也是成立的：虽势无必至，然理有固然。

《易》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革故鼎新慨而慷，改革深水区，需要改什么？千头万绪举其纲，一曰政治体制革新，二曰意底牢结革新。从语言哲学的视角，不妨套用孔子的话：必也正名乎！

人民。首先，谁是人民？人民不是铁板一块。依照宪法文本，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崇高的名字叫做人民，国家一切权力属于我们。然而，在贫富差距业已悬殊的现实面前，人民内部已经分化为不同的阶层。倘若以人民的名义掩盖阶层分化的实情，那么，崇高的“人民”就必然外在化、虚伪化、工具化。（想起了魏晋时期的名教危机。）按其本义，人民民主专政乃是对人民实行民主而对敌人实行专政。然则，谁是敌人？如果原初的专政对象已经消亡，人民民主专政的演化或许有两种不同的可能性：其一，专政功能依然常态化，从人民内部分化出“敌人”，人民民主专政实质上变为一部分人民（某些阶层）对另一部分人民（另一些阶层）的专政；其二，专政功能弱化，临时性地针对极少数蜕变犯错的人民，与此同时则是民主功能强化，面对人民内部必然分化为不同阶层的实情，通过恰当的制度安排，让国家一切权力属于人民，但任何一部分人民、组织或个人都不得专有国家一切权力。任何一部分人民、组织或个人都不得以人民的名义专有国家一切权力。而且，面对高度复杂的现代社会，个体智慧、少数人的智慧捉襟见肘，一部分人民、组织或个人专有国家一切权力之后的国家治理因为缺乏必要的理性对话机制与自我纠错机制，其效果往往不甚理想。

党领导一切，政府掌握行政权力。权力必须关进宪法和法律的笼子里，受到人民的有效监督（“要创造条件让人民监督政府”，“不要轻易把不同意见说成杂音噪音”）；否则，“权”必与“利”共生，或者是某些利益集团求利而逐权，变为特权集团，或者是党政内部某些人因权以逐利，成为特定利益集团。从个体角度看，党员、政府人员、执法者司法者也是“权”“利”主体。他们在（理应）怀抱伟大共产主义理想的同时，也是有小体之欲的凡夫俗子，面对“权”（权力）与“利”（利益）的（巨大）诱惑也会呯然心动、起而行之。政治体制革新，需要打破“权”“利”共生机制，让人民权利不仅有高远的理念上的许诺，而且还有切实的制度性保障。

人民是民，但不是传统官民意义上的民，不是传统意义上作为被统治对象的老百姓。国家一切权力属于人民，人民中的每一员都是权力主体与权利主体。而且，有别于传统意义上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有工做就心满意足的老百姓，今天的人民已经觉醒为要求在公共领域展开活动的自由主体（首先是政治活动的主体）。习总书记指出，“新时代我国社会主要矛盾是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这一社会主要矛盾尤为突出地表现为，人民日益增长的在公共领域展开自由活动的需要和不充分发展的政治体制之间的矛盾。

与之相应，我们需要革新意底牢结（ideology），从奉同压异、以同求稳转向鼓励异见、由异求和。和而不同，和异而同。意底牢结亟需实现自身的突围，建立这样一种机制：在此机制之下，不同意见（异见）的表达与争论不是必须避免的，而是应该鼓励的；不同意见（异见）的表达与争论不是造成意底牢结的瓦解，而是带给它活力与自信。在人民有条件接触大量信息、观点已经成为本体论事实的情形之下，“堵”“防”的传统治理方式不仅缺乏政治正当性与法理依据，而且从后果来看必然失效，万马齐音（喑）必不可欲。（不可者，一是价值上不可取，二是事实上不可行。）“天下乌乎定？”（《孟子·梁惠王上》）合理的回答，不是“定于一”，而是“定于多”。

责任编辑：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