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文举】张南轩的《诗经》研究及其诗学主张

栏目:学术研究
发布时间:2017-07-12 19:1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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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南轩的《诗经》研究及其诗学主张

作者:叶文举(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来源:原载于《斯文:张栻、儒学与家国建构》,周景耀主编,光明日报出版社2016年5月版

时间:孔子二五六八年岁次丁酉六月十九日庚子

          耶稣2017年7月12日

  

张栻对《诗经》的研究没有象他对《论语》、《孟子》研究那样留下一部专门的著作,不过仍有大量解读《诗经》的文字穿插在他的著述之中,值得我们去爬梳、整理。总体而言,张栻《诗经》研究的态度是比较实事求是的,他能够从《诗经》的实际情况出发,而不完全是从理学的内涵进行阐述。而由其《诗经》研究所延伸出来对其诗学思想的分析,能够让我们看到理学家文学思想的丰富性与复杂性。

 

一、“学《诗》则有以兴起其性情之正”

 

《论语·子路篇》载:“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对此,张栻理解道:

 

人情事理,皆具于《三百篇》之中,故诵之而可以达政。三百篇皆易其心而后语,得其所以言者也,故诵之而可以专对。若诵《诗》矣,而于此二者无得焉,则是诵言而忘味者也。[1]

 

张栻认为《诗经》最重要的意义是它内含“人情事理”,正因如此,诵读《诗经》,就能够了解到当时政教的情况。进而言之,张栻认为《诗经》的作者是站在“人情事理”的立场上来歌咏的,而“人情事理”是人们普遍所共有的,所以《诗经》的语言当然是可以用来出使专对的,能够为对方所识知,而且《诗经》中所包含的“人情事理”是出于“性情之正”的,那么张栻所谓“性情之正”的内涵是什么?《论语》载:“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乐’”,张栻曾从理学的高度解读道:

 

哀乐,情之为也,而其理具于性。乐而至于淫,哀而至于伤,则是情之流而性之汩矣。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发不踰,则性情之正也,非养之有素者其能然乎?《关雎》之诗,乐得淑女以配君子,至于钟鼓乐之,琴瑟友之,所谓乐而不淫也;哀窈窕,思贤才,至于寤寐思服,展转反侧,所谓哀而不伤也。玩其辞义者,可不深体于性情之际乎?[2]

 

所谓“性情之正”,一言以蔽之,就是不要过于放纵自己的情性而不加节制,也就是理学家们所共同尊奉的“思无邪”的宗旨。张栻一再说道:“至于世衰道微之时,而流泽之在人心,不可以壅遏。故《诗》三百篇,发乎情,止乎礼义者,圣人犹有取云尔”[3],“《诗》三百篇,美恶怨刺虽有不同,而其言之发,皆出于恻怛之公心,而非有他也,故‘思无邪’一语可以蔽之。学者学夫《诗》,则有以识夫性情之正矣。然学《诗》者非平心易气、反复涵泳之,则亦莫能通其旨也”。[4] “《诗》三百篇,夫子所取,以其本于情性之正而已,所谓‘思无邪’也。”[5]故而,张栻主张人们应该接受《诗》学的教育,这对于情性的培养是有裨益的,《雷州学记》云:

 

故自其幼则使之从事于洒扫应对进退之间,以固其肌肤,而束其筋骸,又使之诵《诗》、读《书》、讲礼、习乐、以涵泳其情性,而兴发于义理。[6]

 

当然情性的涵泳,最终立足点还是在于“义理”,其核心仍然是儒家的教化思想。在《寄吕伯恭》一信中,张栻指出:“观《鲁论》中教人以诗为先,盖兴起情性,使人深笃于人伦之际,学者须是先教存忠厚之心也。”[7]在解读《论语·泰伯篇》“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时说:“此学之序也。学《诗》则有以兴起其性情之正,学之所先也。”[8]在对《论语·八佾篇》“绘事后素”的解说上,我们同样能够充分地感受到这一点:

 

凡礼之生,生于质也,无其质则礼安从施?素虽待于绚,然素所以有绚也。无其质则何绚之有?曰:“绘事后素”者,谓质为之先,而文在后也。子夏于此知礼之为后,可谓能默会之于语言之外矣。故夫子有“起予”之言。子夏在圣门“文学”之科,而其所得盖如此,可谓知本矣。子贡、子夏或有所兴起,而得之于《诗》,或诵《诗》而有以感发吾之至意,皆善为《诗》者也。[9]

 

对《诗》能够有所兴起,感发出“至意”,也就是“义理”,则是读《诗》的最大收获。

 

二、“其事异故其情异,其情异故其辞异”

 

张栻受到《孟子》著名的“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说诗法的影响,认为《诗经》中的诗篇之所以呈现了不同的面貌,与诗歌描写的事况、情感有着密切的关系。故而张栻主张,阅读诗歌应该根据不同的背景加以解读,他说:

 

于此非特可辩瞽瞍不为臣之事,盖可以得读诗之法也。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此《北山》之篇,曰“劳于王事,而不得养父母”者之所作也。以为普天之下皆王土也,率土之滨皆王臣也,何独使已劳于外,而独不得养父母乎?而咸丘蒙遽引以证天下无非臣,则瞽瞍亦当为臣,何其失诗人之旨也?故孟子遂为言说《诗》之法。文者,错综其语以成辞者也。以文害辞,谓泥于文而失其立辞之本也。以辞害意,谓执其辞而迷其本意之所在也,故必贵于以意逆志。“以意逆志”者,谓以其意之见于辞者,而逆夫其志之存于中者,如此则其大指可得也。如《云汉》之诗所谓“周余黎民,靡有孑遗”者,盖宣王忧民之切,以为旱既太甚,若犹未已,则周余黎民,将无有孑遗矣。若以辞害意,则谓周果无遗民,可乎?孟子既辩咸丘蒙说诗之非,于是言舜所以事瞽瞍者以告之。夫孝子之心,莫不以尊亲为至也;而尊亲之至,有过于天下养者乎?是所谓尊之至,此舜之孝思所以为天下万世之则也。然则天子固为天下尊矣,而天子之父又天子之所当尊,此太极之所以为一,古今之通义也。然则谓瞽瞍之为臣,不亦悖于理之甚乎?虽然,语所谓“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则亦固有说矣。以舜之事论之,父之诏子,盖常理也。今以瞽瞍之顽,舜尽子道,至于至诚感神,而瞽亦允若焉,是感格之端,乃在于舜。所以变化瞽瞍之气质者舜也,斯谓之父不得而子则可矣。古之人君盖有受教于其臣以成其德者,如太甲之于伊尹,成王之于周公,谓之君不得而臣亦可也。盖在子知尽事父之道而已,在臣知尽事君之道而已,而自后世观之,则见其有不得而臣、不得而子者焉,故云尔也。[10]

 

张栻认为,因为诗文是“错综其语”,对言辞进行了加工,故而我们不能执着于文字的表象,[11]失去了“立辞之本”,所以他同意孟子“以意逆志”的解读方法。目的是希望读者能够透过文字的表象,看到诗歌中的志意所在。[12]张栻对《孟子》关于《云汉》解说的理解,显然融入了“以意逆志”的精神。

 

张栻的这一思想在对孟子《小弁》和《凯风》说的解读中得到了进一步的发挥,他说:

 

《传》曰:“仁人不过乎物,孝子不过乎物。”物者,实然之理也。不以此心事其亲者,不得为孝子。《小弁》之作,本于幽王惑褒姒而黜申后,于是废太子宜臼,太子之傅作是诗,述太子之意云耳。家国之念深,故其忧苦;父子之情切,故其辞哀。曰“何辜于天,我罪伊何?”此与大舜号泣于旻天同意,故曰:“《小弁》之怨,亲亲也;亲亲,仁也。”其怨慕乃所以为亲亲;亲亲,仁之道也,故引关弓之疏戚为喻,以见其为亲亲者焉。若夫《凯风》之作,则以母氏不安于室而已。七子引罪自责,以为使母之不安,则已之故。其曰“母氏圣善,我无令人”,又曰“有子七人,母氏劳苦”,又曰“有子七人,莫慰母心”,辞气不迫,盖与《小弁》异也。其事异故其情异,其情异故其辞异。当《小弁》之事,而怨慕不形,则其漠然而不知者也;当《凯风》之事,而遽形于怨,则是激于情而莫遏也。此则皆为失亲亲之义而贼夫仁矣。故曰“亲之过大而不怨,是愈疏也;亲之过小而怨,是不可矶也”,而皆以不孝断之,盖皆为过乎物,非所以事乎亲者也。于是举舜之孝以为法焉。舜以此事亲者也,终身安乎天理,而无一毫之间。人乐之、好色、富贵,皆不足以解忧,惟亲之慕而已。曰“五十而慕”,以见其至诚不息,终身于此,此万世之准的也。高子徒见《小弁》之怨,遂以为小人之诗,不即其事而体其亲亲之心,亦可谓固矣。虽然,怨一也,由《小弁》之所存则为天理,由高子之所见则为人欲,不可以不察也。[13]

 

高子解诗是胶漆于文字的表象,他看到《小弁》诗含“怨”意,故而高子认为《小弁》是“小人之诗”。张栻以他对“以意逆志”的理解,认为高子实际上是没有透过文字的表象,窥测到诗歌所内含的旨意。在张栻看来,《小弁》表达的是“亲亲”的孝子之义,只不过所亲之事甚大,关涉到“家国之念”,故而所表现出的情感程度较为强烈,为了充分说明这一点,孟子以《凯风》作为参照,与《小弁》之诗进行了对比。张栻认为《凯风》所表达的亲亲之事,只不过是一个家庭内部的事情,所谓“七子引罪自责,以为使母之不安,则已之故。”所以它并没有表现出《小弁》诗之“怨”意,因而显得“辞气不迫”。因此张栻在“以意逆志”的基础上,提出了更为通脱的解诗方法,“其事异故其情异,其情异故其辞异”。张栻还和他的理学观念联系在一起,认为舜以孝侍亲,是“终身安乎天理,而无一毫之间”,故而张栻进一步加以了发挥,高叟解诗只是看到其中所表现的“人欲”,而未见其中所存之“天理”。张栻“其事异故其情异,其情异故其辞异”的《诗经》解读理念,无疑更符合《诗经》诗歌产生时的实际情况。

   

三、理学思想对《诗经》研究的渗透

 

张栻毕竟是一个理学家,理学的渗透当属情理之中。因此张栻在解读《诗经》的过程中,时常借其来阐发自己的理学思想。如上文张栻在《北山》的解读中就联系到“太极”的问题,张栻认为《北山》的说法没有错,因为舜怀有孝子之心,尊奉双亲是他应该做的事情,不过舜同时又是天子之尊,故而舜身为表率的行为自然会成为天下效仿的法则,在这里张栻有意识地和他“太极”的理学思想联系在一起,他将舜的行为上升到哲学的本体层次,所谓“此太极之所以为一,古今之通义也”。在“太极”的问题上,张栻是主张“太极”为本的,也是最高的范畴。他曾说:“某妄意以为太极所以形性之妙也,……若只曰性而不曰太极,则只去未发上认之,不见功用,曰太极则性之妙都见矣。体用一源,显微无间,其太极之藴欤!所谓‘太极天地之性’,语意亦未圆,不若云天地亦形而下者,一本于太极。”[14]“这与程、朱关于‘太极即理’的观点是一致的,归根到底,仍然认为理是宇宙的本体。”[15]关于舜的这样一件事情,正好印证了张栻“太极”的理学观点。后来张栻在解读《孟子》“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时所说“夫世有先后,理无古今”,[16]大抵也具有这一哲学意味。

 

张栻又曾将其“居敬主一”的思想[17]渗透到他的《诗经》阐释中去,他在解读《论语·阳货篇》:“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时说道:

 

兴谓兴己之善;观谓观人之志,和平而无邪,故可以群;亲切而不伤,故可以怨,温柔敦厚,深笃乎人伦之际,故迩可以事父,远可以事君,而又可以多识鸟兽草木之名。是则《诗》其可以不学乎?张子曰:“止言事父、事君,举其重者言之也。[18]

从张栻的解说明显可以看到儒家“诗言志”思想以及“温柔敦厚”诗教的影子。《诗经》的“无邪”、雅正,正好与张栻的“居敬主一”的思想相契合。

 

四、对《诗经》文学性的认识

 

张栻曾为孝宗皇帝专门讲解过《诗经》,《张栻全集》名之曰《经筵讲义》,[19]虽然总体上而言,没有多少新意,基本上是沿袭了《毛诗序》的思想,如他说:“《二南》之诗,圣人示万世以制治之本源,乃三百六篇之纲要,如易之首《乾》《坤》然。”[20]但其中接触到《诗经》一些艺术描写的评析,仍然值得赏玩。如他说《周南·葛覃》,“一章思夫在父母之时,方春葛延蔓于中谷,维叶萋萋然其始茂也;黄鸟聚于丽木,其鸣喈喈然其甚和也。诵此章,则一时景物如接吾耳目中矣。”[21]深刻体会到了《诗经》写景的生动性。

 

张栻能够注意到《诗经》比兴的文学意味,如他曾说:

 

振鹭取其洁,亦谓其翔而后集。愚按《诗》本喻有客之容,余皆推广尔。[22]

 

张栻所说的诗歌是指《周颂·振鹭》,诗云:“振鹭于飞,于彼西雝。我客戾止,亦有斯容。”诗篇开头两句是以展翅飞翔的洁白鹭鸟欢快地聚集在一起为发端,引起后面两句,实际上是把客人与白鹭相类比,借以说明客人高雅的仪态,诗歌显得明快、活泼。张栻能够根据《诗》的本意对其比兴的内涵做出非常恰当的文学性解释。

 

五、“学者之诗”与“诗人之诗”

 

广义上说,张栻的《诗经》研究当然应该包含在张栻的诗学思想内,但由于《诗经》作为儒家经典的特殊性,笔者把张栻的《诗经》研究单独作为一个专题进行了讨论。此处所论主要是针对张栻的诗歌创作思想而言。

 

元人盛如梓曾记载过这样一件事情:

 

有以诗集呈南轩先生,先生曰:“诗人之诗也。可惜不禁咀嚼。”或问其故,曰:“非学者之诗,学者诗读着似质,却有无限滋味,涵泳愈久,愈觉深长。”又曰:“诗者,纪一时之实,只要据眼前实说,古诗皆是道当时实事,今人做诗多爱装这言语,只要斗好,却不思一语不实,便是欺。这上面欺,将何往不欺。”[23]

 

张栻提出了“诗人之诗”与“学者之诗”两种诗歌类型的问题。很明显,张栻倡导的是“学者之诗”,而反对的是“诗人之诗”。在张栻看来,“诗人之诗”没有多少意味,所以不能令人回味,经不起读者的推敲。但是“学者之诗”则不同,尽管看起来此类诗歌“似质”,不过人们涵咏其中,则令人觉得诗歌蕴藏着深意。张栻下文还提出了“古诗”与“今诗”的区别问题,正是与“学者之诗”、“诗人之诗”的分类相对应。张栻所说“学者之诗”“似质”的特点,就是要求诗歌能够“道当时实事”,“纪一时之实”,这也符合张栻追求实理的文道观要求。而“诗人之诗”创作的目的则是为了“斗好”,竞相夸耀,徒作浮词,“一语不实”,也就失去了义理,忘掉了以“道”为本的作诗要求,显然违背了张栻的“文道观”。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受到张栻理学思想的影响,和其“文道”观相一致的是,张栻在诗歌创作上,首先强调的是“道”为上,“义理”为上。他在《答吴晦叔》的书信中曾谈到了诗歌创作中对义理的揣摩问题:

 

近季随寄“勿斋”隶字并诸诗来,某报之以题榜既设,所冀顾名思义,惟日孜孜焉而后可,因见时警策之幸也。再玩所为诗,语意固佳,但如“云溃窗涵月,春回木放花”,只说得克后意味,却于“勿”处少力。观颜子“请问其目”,而孔子所以告之者正是告克已之目。颜子请事乎此,乃万世标准,学者但当深告以“勿”字工夫,工夫到后,自会见得。若遽只说克后意味,又恐使之只贪想象之见,工夫灭裂耳。此亦不敢不告,非惟告人,在我所当谨也。[24]

 

张栻认为胡季随的诗歌在“勿”字上缺少工夫,就是说诗歌匮乏“持养”的义理,所以张栻认为,诗歌“语意固佳”,并不完全是赞美之意,潜在之意就是认为义理不佳,是含有微讽意味的。文中所引“云溃窗涵月,春回木放花”,今不见于《全宋诗》,全诗可能已经亡佚,因此我们很难窥见诗歌的全貌。但就这两句诗而言,写得颇有兴味,确实容易引起人们对春天的无限遐想。张栻对此似乎有所担心,“恐使之只贪想象之见,工夫灭裂耳。”如果对照张栻自己的诗歌分类,胡季随的这首诗歌“一语不实,便是欺”,显然是属于“诗人之诗”,而不是“学者之诗”。

 

六、“不可直说破”、“婉而成章”的诗风追求

 

由上文所讨论“学者之诗”、“诗人之诗”的分类问题,我们不难看出,张栻是主张诗歌能够禁得起咀嚼,涵有“无限滋味”的。这种要求反映在诗风上就是对婉约、含蓄的追求。《性理大全书》卷五十六曾记载了张栻关于诗歌创作认识的一些言论,他说:

 

作诗不可直说破,须如诗人婉而成章。《楚词》最得诗人之意。如言“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思是人也,而不言,则思之之意深,而不可以言语形容也。若说破如何思,如何思,则意味浅矣。[25]

 

张栻主张诗歌创作不能直接说破,这样情感则过于直白,容易让人一眼明之,所以诗歌创作要“婉而成章”,令人涵咏、回味其中。[26]说到底,张栻还是认为诗歌贵在含蓄。为了更明确地说明这一点,张栻还特别举了屈原《九歌·湘君》的创作为例,说明思人不说破则意味深长的道理。张栻本人的很多诗歌也是这个诗风的很好注脚,宋人罗大经曾说:

 

张宣公《题南城》云:“坡头望西山,秋意已如许。云影度江来,霏霏半空雨。”《东渚》云:“团团凌风桂,宛在水之东。月色穿林影,却下碧波中。”《丽泽》云:“长哦《伐木》诗,伫立以望子。日暮飞鸟归,门前长春水。”《濯清》云:“芙蓉岂不好,濯濯清涟漪。采去不盈把,惆怅暮忘饥。”《西屿》云:“系舟西岸边,幅巾自来去。岛屿花木深,蝉鸣不知处。”《采菱舟》云:“散策下亭舸,水清鱼可数。却上采菱舟,乘风过南浦。”六诗平淡简远,德人之言也。[27]

 

罗氏所引的六首诗歌让我们认识到,张栻作为诗人的清远之趣,不过诗人并没有通过议论的方式直接表明这种趣味,而是通过一些景物的描写,一些意象的刻画,让你去体会,当然也取得了“不可直说破”、“婉而成章”的含蓄艺术效果。

张栻的诗风追求和他的理学精神是潜在相通的,张栻说:

 

来书犹未免欲速逼迫之病。任重道远,要须宏毅为先,循循有常,勿起求获之意乃佳。理义固须玩索,然求之过当,反害于心。涵泳栽培,日以深厚,则玩索处自然有力也。勉之勉之![28]

 

张栻认为“义理”需要涵咏其中,玩味求索,方能得之,如果“求之过当”,急于求获,反而会对心性有所危害。“不可直说破”、“婉而成章”的诗风,就是要求我们能够沉潜在诗歌之中,涵咏体会它的深意。从学术思想上来说,这是张栻诗风追求的根本原因。因此张栻希望行文时能够具有优游从容之态。他在《答潘叔度》中写道:

 

来书得以窥近日所存,甚幸,但以鄙见,尚恐未免于迫切之病。……辞气皆伤太迫切。要当于勿忘、勿助长中优游涵泳之,乃无穷耳。[29]

 

辞气太过急迫则难以窥见“理”之本真,张栻给潘叔度的潜在建议是希望潘氏能够做到辞气的从容不迫。

 

从学术渊源来看,以胡宏、张栻为代表的湖湘学派承接了二程洛学的传统,但主要受到了程颢心学思想因素的沾溉,因此湖湘学派非常注重探讨心性的本原,以“性”为本,重视居敬修养。但他们同时不废事功,强调由人道而及天道,注意在日用伦常中获得“性”的本体。这一点在张栻的身上得到了潜在地继承,所谓“理必有其实而后有其文”,正是这一继承的鲜明反映。不过,乃师胡宏的文学思想稍显偏执,他反对文学的“文采”特性,张栻对此则有所纠偏,他并不抛弃文辞,认为“文质偏胜,则事理不得其中”,注重“文辞”对事理表达的作用。然而,张栻在与朱熹的交往过程中,多少受到了后者的一些影响,特别是张栻不自觉地接受了朱熹“心统性情”、以心为体思想的某些成分,对乃师以“性”为体的思想有所修正,故而张栻提出了学《诗》可以“兴起其性情之正”,这个思想和朱熹等人有很大的相通之处。



 注释:

 

[1] 张栻著,杨世文、王蓉贵校点:《论语解》卷七,《张栻全集》,长春出版社1999年版,第176页。

[2] 《论语解》卷二,《张栻全集》第88-89页。

[3] 《阃范序》,《南轩集》卷十四,《张栻全集》,第749页。

[4] 《论语解》卷一,《张栻全集》,第74-75页。

[5] 《孟子说》卷六,《张栻全集》,第450页。

[6] 《南轩集》卷九,《张栻全集》,第688-689页。

[7] 《南轩集》卷二十五,《张栻全集》,第895页。

[8] 《论语解》卷四,《张栻全集》,第131页。

[9] 《论语解》卷二,《张栻全集》,第85页。

[10] 《孟子说》卷五,《张栻全集》,第400-401页。

[11] 《孟子说》卷五,《张栻全集》,第400-401页。

[12] 张栻在解释《孟子》“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时说“谓夫尽信之有害,……,学者读书,要当默会其理,若执辞以害意,则失之远矣。”(《孟子说》卷七,《张栻全集》,第495-496页)说的也是“以意逆志”的这一层意思。

 

[13] 《孟子说》卷六,《张栻全集》,第449-450页。

[14] 《答吴晦叔》,《南轩集》卷十九,《张栻全集》,第822页。

[15] 侯外庐等主编《宋明理学史》上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23页。

[16] 《孟子说》卷五,《张栻全集》,第423页。

[17] 张栻认为“修己之道,不越乎敬而已”(《论语解》卷七,《张栻全集》,第174页)“夫主一之谓敬,居敬则专而不杂,序而不乱,常而不迫,其所行自简也”(《论语解》卷三,《张栻全集》,第107页),要求人们的行为举止能够遵循儒家的伦理道德标准,本质上就是要求人们能够摒弃一切欲念,让思想趋向于纯正专一。

[18] 《论语解》卷九,《张栻全集》,第218页。

[19] 参见《张栻全集》,第665-668页。

[20] 《经筵讲义》,《南轩集》卷八,《张栻全集》,第665页。

[21] 《经筵讲义》,《南轩集》卷八,《张栻全集》,第665页。

[22] 《南轩集》补遗《语录·诗类》,《张栻全集》,第1198页。

[23] 盛如梓《庶斋老学丛谈》卷中上,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4] 《南轩集》卷十九,《张栻全集》,第826-827页。

[25] 《南轩集》补遗,《张栻全集》,第1186页。《南轩集》补遗《语录·文章》云:“作诗不可直说破,须婉而成章”,与上文所引颇为雷同,只是张栻的言语在不同的文献记载中略有不同而已。

[26] 孔颖达曾对“婉而成章”注曰:“婉曲也,谓曲屈其辞,有所辟讳,以示大顺而成篇章。”(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卷二十七,《十三经注疏》,浙江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913页)这是从经学意义上所作的解释。从语言上来说,“曲屈其辞”是其特点,是达到“婉而成章”的主要方式,是要求把诗歌的意思含蓄、曲折地表达出来。

[27] 罗大经《南轩六诗》,《鹤林玉露》甲编卷三,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6页。

[28] 《答吕子约》,《南轩集》卷二十五,《张栻全集》,第897页。

[29] 《南轩集》卷二十七,《张栻全集》,第934页。

 

 

责任编辑: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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