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我所认识的梁漱溟先生

栏目:往圣先贤
发布时间:2016-07-16 21:37: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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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认识的梁漱溟先生

作者:牟宗三

来源:微信公众号“ 读书公会”

时间:孔子二五六七年岁次丙申六月十二日戊戌

           耶稣2016年7月15日


 

 

透过熊十力先生认识梁漱溟

 

我和梁漱溟先生不是很熟悉,在台湾可能还有一、二位他的学生对他了解得多一些,但所了解不一定深刻;晚一辈的学者中,我的朋友唐君毅先生,大概最能深入地了解他,因为他们的生命形态比较能相应。梁先生比我大十多岁,他和熊十力先生很熟悉,所以透过熊先生,对梁先生的学问与人格,多少也清楚一点。

 

我是在梁先生于重庆北培金刚碑创办「勉仁学院」时(民国三十七年)认识他的。「勉仁」是梁先生的斋名,取儒家「勉于行仁」的意义,先前也以「勉仁」办了一所中学。

 

那时梁先生正热中于政治、社会及乡村建设的活动,很少留在学院,一应校务都靠学生辈维持推行。为了寻求一位精通国学的老先生授课,便找上了熊十力先生至学院任教。我就是经由熊先生的介绍而认识梁先生的。

 

熊先生在勉仁学院教授,深获学生尊敬,但是在精神上则未必契合。熊先生有自己的愿望,就是讲学;而对建学一点兴趣也没有,所以就找了我去。我是在建学以后去的,在那里待了一年多,所以对梁先生也有一些了解。

 

成一家之言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

 

他是个了不起人物,从性情、智慧、个人人格各方面来讲,在这种时代,要找这种人,已经不太容易了。他的议论不管是对是错,都有真知灼见。他和一般社会上的名人、名流不同,像胡适之、梁任公等「时代名流」,没有一个超过他的。他对中国有极深的关怀,平生所志都在为中国未来的发展寻出一条恰当的途径,例如「乡村建设运动」,就是梁先生思想见之于行动的具体表现,不只是讲说学问而已。

 

「乡村建设」的实践,就他思想的渊源来看,可以约略归纳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可以《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这本书为代表。

 

这本书是梁先生应王鸿一之邀,在山东以「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为题的演讲词合辑成书的(民国十五年)。那时他还很年轻,才三十岁不到。这是当时非常了不起的一本着作,思考力非常强,自成一家之言,不是东拉西扯,左拼右凑出来的,而是一条主脉贯串而下,像螺丝钉钻缝入几的深造自得之作,可说是第一流的。

 

梁先生没出过洋,又不是什么翰林学士,但一样可以讲中西文化问题;黑格尔没到过中国,也不认识中国字,但到现在为止,讲中西文化问题的,没有一个超过黑格尔的,谁能够像黑格尔了解到那种程度的?这就是哲学家的本事了。梁先生讲中西文化,完全出自于他对时代的体认及民族的情感,而这又是承续自他家庭中关心国事的传统。

 

梁先生的父亲梁济(巨川),在民国七年时,为抗议象征着固有文化的清朝之灭亡,而自杀身亡。这是一个时代的问题,也是梁先生格外关注的文化问题。

 

究竟,中国文化该何去何从?

 

中国文化何去何从

 

中国文化在满清统治了三百年之后,从辛亥革命到现在,一直难以步上正轨,而源始于十七、八、九世纪近代文明的西方文化,就摆在眼前,应该如何作个抉择?

 

中西文化各具有不同的「理性方向」(趋向),一是「技术(工具)理性」,一是「方向理性」。「技术理性」不能决定生命的方向,所以在此之外,必须有「方向理性」,来决定生命往那儿走;是佛教?天主教?是共产制度?还是自由经济?这是由「方向理性」所决定的。中国文化基本上就与西方文化不同,有其独特的原理及结果,故梁先生一直企图从中国的传统中开出未来中国文化的道路,这就开始了第二阶段───「乡村建设运动」的具体工作。

 

他主张英、美自由民主和苏联社会主义在中国是行不通的,中国以农立国,故唯一的出路就在乡村建设。苏联的那一套统治了中国四十年,现在连邓小平也不得不承认没有成功,反而奉劝西方记者不要再搞社会主义了。中国的灾难是社会主义所引起,自然有问题;而梁先生的乡村建设也可以失败收场;那么,除了自由民主,中国还有那一条路可走?自由民主是每个民族必经的阶段,而不是那一个民族特有的,梁先生两者都不赞成,这话就不太清楚了。

 

梁先生思想的局限

 

梁先生说过最后一句话:要读他的《中国文化要义》,保存中国传统。保存文化是对的,那一个民族能否定自己的文化?但想了解中国文化并不容易,读《中国文化要义》恐怕不如读《东西文化其及哲学》。

 

《中国文化要义》是从他的《乡村建设理论》简约出来的,哲学味太重了,每一个项目都需要再加以申说,否则不易懂。而《乡村建设理论》虽是他最用心的着作,企图自农村风俗习惯的横剖面深刻剖析中,归结出中国文化的特征,但是纵贯性不够,在方法论上「从果说因」,是有问题的。这是梁先生一生吃亏的地方,也使他不可能真正了解到中国文化。

 

梁先生晚年观念已老,也有很多问题没有触及,尤其是文化上,不符合中国历史与民族性的马、恩、列、史该如何交代?民众向往现代化(自由民主)的心理如何安排?如以台湾的现代化促进大陆的现代化?「一国两制」如何交代……等等。

 

表里如一体现了文人风骨

 

梁先生一生的用心,不在从三代、孔、孟的纵贯面开下的脉络上,因此对中国历史文化的了解并不深,事功也不行,但是,在毛泽东疯狂地发动文革之时,他却表现了中国知识分子不屈不挠的风骨与气节,这是他最值得敬佩的地方。

 

文革期间,梁先生一家人都被扫地出门,受到一个接一个小组批斗,但是梁先生始终坚持着自己的理想与信念,八风不动,稳若泰山,甚至公开与毛泽东唱反调,批评阶级斗争。他笃信儒家思想,当江青要他「批林批孔」时,他就是不批,并且强调「圣人不能批」!

 

他下面有个小组,天天斗他、臭他,叫他悔改。有一天他宣布,他要「开讲」了!斗他的小组以为批斗有了成果,高高兴兴地去听。可是他从从容容讲出来的却是:我为什么跟从前一样,要受圣人之道,不能随便批斗圣人?因为这是我的信仰,正如中国人信仰,是不能随便抹煞的。洋洋洒洒,侃侃而谈。一次讲不完,下次又继续讲,搞得斗争他的小组也不斗争了,每次时间一到,就说:「咱去听讲吧!梁先生要开讲了。」他这种表里如一、始终不二的人格风范,是最令人敬仰的。

 

他被批斗时,家具和所有的藏书也都被摧残烧燬,他并没有反抗,只极力要求破坏者让他保留一部字典,因为那部字典是向朋友借来的,烧掉了会对不起借他的朋友。虽然最后这部字典还是不能幸免,被烧掉了,但是从这件事上,也可以看到他那来自传统知识分子的忠厚的一面。这是很了不起的。

 

宽容忠厚君子可欺以方

 

但是,也就是因为梁先生这种宽容忠厚的君子人胸怀,所谓「君子可欺以方」,一辈子都受到共产*党的蒙骗,甚至在被批臭、污辱长达十年之久的惨遇后,还是拥护毛泽东,说他「功多于过」、「不是凡夫俗子,只是在晚年才有心理乖谬的地方。」这真是「一厢情愿」的「自作多情」啊!

 

梁先生根本不了解党,不但是他,我的老师熊先生也不了解。共产*党是很擅长欺骗的。当年他在北大教书的时候,毛泽东只是个小小的图书馆员,那时他就对毛很有好感。抗战时,毛困守延安,他到延安住了一个礼拜,毛更是一口一声老师,叫个不停;可是在批他斗他时,眼里可不管什么老师不老师了。

 

有一次,我到唐君毅先生家,梁先生正好也在唐家作客,三人一道在客厅聊天。梁先生称赞毛这个人天资高,一般人要经过很多修养,才能做到「克己复礼」的工夫,但毛却可以毫不费力的做到,这不是天资豁达吗?

 

他说得很得意,又说共产*党从来无意消灭国民党。

 

我听了之后,反驳他说:梁先生的意见,我统统不赞成!你说毛天资豁达,我认为不但是毛,每个共产*党员,受过党的训练,都有这个本事。共产*党能教人脱胎换骨,完全向党客观化,像宗教一样,要求一切皆向党交代,这时候是用不着道德修养就可以「行仁」了,但是这种「行仁」是假的。梁先生这么高的智慧却看不出来。

 

说到共产*党的本质,是以解放全世界为目的的,梁先生说他们没有想要消灭国民党,也是一厢情愿,在世界革命的主张下,那一个不是他们消灭的对象?

 

梁先生听我说完这两点,顿时亚口无言。可惜的是,他还是被毛泽东愚弄了。

 

代表重开新局的文化意义

 

梁先生在近代中国是一个文化的复兴者,不但身体力行地宣掦了传统的儒家思想,更可以说是接续了清代断绝了三百年的中国文化。清朝三百年着重考据,摒弃宋明理学,阻碍了中国文化更进一步的发展;后期的公羊学者,虽然有心开出一条方向,但却是不行的,不能适用。民国初年,一方面是章太炎、吴稚晖等人的虚无主义泛滥,想要以佛家的空、无来取消一切;一方面则是胡适之、陈独秀的西化;在这些潮流中,只有梁先生敢标举传统文化的旗帜,予以有力的抗衡,这是他的一生最有意义的地方。他和明末的三大儒也不一様,顾炎武等人在民族压力下,走回复古的旧路;而梁先生则是用之以开新,重新为中国文化开出一条路来,这就是当年马一浮、熊十力等「新儒家」拓展出来的方向,是从整个传统文化──尤其是王阳明和梁先生最喜欢的泰州学派──中延续过来的,而这也正是梁漱溟先生象征「文化中国」的意义所在。

 

(此文系1988年梁漱溟逝世后牟宗三在台湾的演讲辞,原载《中央日报》)

 

附:牟宗三与梁漱溟的恩怨(史飞翔)

 

牟宗三是20世纪中国思想界、文化界的一位巨擘。唐君毅曾说牟宗三“天梯石栈,独来独往,高视阔步,有狂者气象”。牟宗三不止一次地对人自诩说:“我于道家有贡献,我于佛家有功劳。”1984年7月14日、1994年12月14日,牟宗三两度公开宣称自己“一生著作,古今无两”。牟宗三性格孤傲,对看不上眼的人总是呲之以鼻,从不知道含蓄。如此性格,注定要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乃至树敌。牟宗三与被人誉为是“中国最后一位儒家”的梁漱溟初次见面,就话不投机,不欢而散。此后,二人更是恩怨纷争、“水火不容”。牟宗三要比梁漱溟小十多岁。他二人是因为著名哲学家熊十力而结识的。梁漱溟曾问熊十力:“宗三坐无坐相,站无站相,走路没有走路相,你到底欣赏他哪一点?”熊十力回答:“宗三有神解。神解也者,目击道存,一语中的,其解悟特异超俗,能悟人之所不能悟,见人之所不能见。北大有此可造之才,而不能容之用之,岂不可惜可憾?世人无有熊老夫子之巨眼,又如何能知人论世?”1936年,牟宗三大学毕业后南下广州学海书院教书,后学校因故解散。熊十力担心弟子牟宗三会面临生存之忧,于是推荐他到当时正在山东邹平办乡村建设的梁漱溟那,请梁漱溟出资供牟宗三继续深造。梁漱溟答应了,但他要求牟宗三必须答应他三个条件:一、到邹平住些日子;二、须读人生治学;三、不是被政治利用。牟宗三一听这三个条件,心中颇为反感,感觉自己好像被“买断”一样。但是,由于熊十力力劝牟宗三去一趟,牟宗三只好趁回老家之机去了趟邹平会见了梁漱溟。梁漱溟问牟宗三来邹平参观后感觉如何?牟宗三直言说只此不够。梁漱溟闻言大怒道:“说什么不够!你只观表面事业,不足以知其底蕴。你不谦虚。”牟宗三也毫不示弱,忿忿说道:“如事业不足凭,则即断无从判断。”初次见面即针锋相对,这让牟宗三感到梁漱溟与自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遂不辞而别。此后,牟宗三曾给梁漱溟八个字评价:“契入有余,透脱不足。”1946年,牟宗三在南京创办《历史与文化》杂志。梁漱溟看到这份杂志后很感兴趣,于是给牟宗三写了一封信要求订阅。牟宗三收到信后给梁漱溟回信,还对梁漱溟“亲共”提出了规谏。梁漱溟看到信后,觉得牟宗三所言极为荒谬,遂将来函加以批答寄回。牟宗三收信后更是不服,将梁漱溟的批答剪下,重新寄给梁漱溟。牟宗三此举给梁漱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30年后,梁漱溟在与一位香港教授谈话时还重提这段往事,梁先生说:“他把我写给他的字,一片片剪下来寄还给我,脾气真大!”

 

老来多慈心。到了晚年,牟宗三终于一改年轻时的凌厉、严毅,声容笑貌变得如春阳般和煦,让人感受到一种儒者的蔼然意态。1988年6月23日,95岁高龄的梁漱溟去世。牟宗三闻讯在台湾《中央日报》发表了《我所认识的梁漱溟先生》一文。在这篇文章中,牟宗三称梁漱溟是个了不起人物,“他和一般社会上的名人、名流不同,像胡适之、梁任公等‘时代名流’,没有一个超过他的。”不仅如此,他甚至还说梁漱溟“表现了中国知识分子不屈不挠的风骨与气节,这是他最值得敬佩的地方。……他这种表里如一、始终不二的人格风范,是最令人敬仰的。”这话是他对梁漱溟的最后评价。

 

 责任编辑: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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