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与二十一世纪(任继愈 汤一介 袁行霈 余敦康)

栏目:国学、国学院、国学学位
发布时间:2006-01-20 08: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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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的历史讲不了一千年,美国讲两百年,再往前追,就是印地安那史了,要不就是欧洲移民史。
 
欧洲文化中心论已经破产了,不能再搞中国文化中心论。这是不明智的,也做不到。
 
我们平心静气地回顾这段历史,不能不承认:国学不能救中国,也不能引导中国走向现代化。
 
千万不能把国学只当做国故。那样的话国学就只是过去的、古老的东西,成了一个故事堆。
 
回到上世纪:“国学”的问题背景
 
  任继愈(国家图书馆名誉馆长):我们这代人主要生活在20世纪。20世纪的中国历史可以分成两半。前一半是受屈辱的时代,八国联军侵华就是20世纪开始的那年发生的;后半段,新中国成立了,中国人民站起来了,这是一个很大的变化。这后半段又可以分为两半来看:前一半搞运动比较多,后一半搞建设比较多。文化的特点是它像流水一样不容易隔断。中国的文化有多少年就得算多少年,有3000年就得算3000年,5000年就是5000年。这种文化的继生性特点对于一个国家和民族来说是无法否认的。没有传统就没有今天,大家都是在旧的文化基础上建设新的文化。接上去,发展,这是国学的目的,国学就是传统文化。
 
  汤一介(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国学”的提出实际是从清末开始的。当时我们国势衰败,西学传入。西学是强势文化。当时西学的传入与印度文化传入不一样,印度文化是和平传入。西学带着武力,依靠船坚炮利传入。正因为有西学的传入,才有“国学”的提法,不然“国学”很难普及。20世纪前半叶,西学与中国传统文化的争论一直没有间断。看待西学的冲击,一方面要看它的破坏作用;另一方面,正是由于西学的冲击,它刺激了我们,使我们反省,反省我们自己的缺陷,把他们好的东西拿来充实我们自己。不吸收是绝对不行的。从历史上看,没有佛教的传入,就不大会有宋明理学的出现。西学冲击刺激了我们。我们才发现自己也有哲学。我们经过梳理,从经学、子学中分离出了现代哲学独立学科。有人讨论中国哲学的合法性,我认为是没有意义的,经学、子学里本来就有大量的哲学学说。
 
  袁行霈(北京大学国学研究院院长):1840年以后,中国的一些有志之士努力向西方寻找救亡图存之道,西学东渐成为社会的潮流。在这个过程中一部分学者担心自己国家固有的学术文化衰微,遂又提倡国学,于是出现了关于中学与西学的各种不同观点和争论。现在我们平心静气地回顾这段历史,不能不承认:国学不能救中国,也不能引导中国走向现代化。然而,现代化并不是全盘西化,在实现现代化的过程中,必须充分重视中国的国情。国情既包括中国的现状,也包括中国的历史,以及中国的学术和文化传统。从这个意义上讲,深入研究国学是很有必要的。何况国学中的确有许多值得继承和发扬的东西,这些优秀的文明成果可以对中国的现代化产生积极的作用。
 
  余敦康(中国社科院宗教所研究员):抗战时期,一大批国学大师涌现,抵抗日本,爱国救亡。包括冯友兰、贺麟、熊十力、梁漱溟、钱穆、陈寅恪等都是这时候出来的,当时对于鼓动中国人民的士气起了很大作用。他们都有留学背景,提出新儒学,新心学等。所以他们绝不是脱离时代的,不是书斋式的研究国学,而是与民族与时代主题息息相关的。
 
  上世纪70年代末,国门打开,外国人来观光,提出要看孔庙。可是“批林批孔”把孔子给批倒了。于是就找了李先念同志,他当时任副总理。李先念同志找到《历史研究》,让写篇文章。这个任务交给了庞朴。庞公当时是副总编。庞朴就找我们来商量,说这怎么搞啊,掉脑袋的事呀。七想八想,孔子政治家别说了,哲学家也别说了,教育家总可以说吧:伟大的教育家,第一个把官学变成私学,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这么一写,然后就在《历史研究》发表,后来《人民日报》转载了。这是我们给孔子第一次平反。后来形势慢慢好了,又有了《孔子再评价》等文章。
 
21世纪的中国:国学和我们在一起
 
  任继愈:我们中国与世界上别的国家的历史有很大的不同,外国的历史讲不了5000年,1000年都讲不了,美国讲两百年,再往前追,就是印地安那史了,要不就是欧洲移民史。英国、法国的历史也不长。古巴比伦文化,成了现在的伊拉克。真正几千年不断的只有我们一家。这很特殊,为什么没有断,不但不断,还有发展?这很值得研究。“国学”题目就两个字,可做起来是做不完的。怎么让中国的文化获得新发展,开拓出新局面,这是我们的任务。温故而知新。这个“故”需要我们重新认识。
 
  汤一介:21世纪弘扬国学,一要打牢根基,二要吸收先进的文化。费孝通先生在文化问题上提出一个观念,叫文化自觉。他概括了四句话:“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这四句话的意思是强调,各种文化要知道自己文化的美,要学习展现别人文化的美,美的文化要放在一起共享,这样就天下大同了。文化自觉的提出,我认为有深刻意义。一个民族不知道自己民族的价值,这个民族怎么存在?不知道别人文化的好处也不行。我从来不认为儒家思想都是正确的,都适应现在的社会。但儒家思想是我们民族精神之所在,是我们文化传统之所在。打断这个传统是不可能的,也是不明智的。儒家思想中对解决人类的三大问题都有很好的资源。第一,人与自然的关系。西方自笛卡尔后就讲“主客二分法”,一直主张认识自然,利用自然,让自然为人类服务,所谓“人类中心论”。结果发展到后来,人破坏了自然。但中国不一样,中国传统文化讲“天人合一”。朱熹有句话讲得特别好:“天即人,人即天。人之此生得之于天,既生此人,则天又在人矣。”人与天是不能分离的,有了人,天的使命就在于人。第二,人与人的关系。儒家也提出了很多这方面的理论。孟子的仁政学说,其核心是“有恒产则有恒心。”百姓没有恒产,怎么能有良好的道德规范?这就是孟子的仁政思想。第三,人的自身问题。人的身心问题有内外两个方面。现在社会问题多,原因之一就是人的内部外部问题没有解决好。宋明理学提出“孔颜乐处”的命题,就是追求人的身心内外的和谐。孔子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达到这个境界,人的身心内外就和谐了。儒家思想里有很多资源,我们要整理出来,解决当今的人类社会所存在的问题。
 
  袁行霈:我在1992年写的《国学研究发刊辞》中有这样一段话:“不管愿不愿承认,也不管是不是喜欢,我们每天都生活在自己国家的文化传统之中,并以自己的言谈行为显示着这个传统的或优或劣的特色。而国学作为固有文化传统深层的部分,已经渗进民众的心灵,直接或间接地参与现代生活。”我今天重申这段话是想表明:对国学不是要不要的问题,而是必须认真面对、认真研究,吸取其精华,剔除其糟粕。应当抱着分析的态度、开放的态度、发展的态度来对待国学。要把国学放到中国和世界的大格局中加以研究,使之为中国的现代化和全人类文明的进步做出贡献。现在中外文化交流呈现明显的入超状态,有人统计,文化的进出口比例为14:1,这未必是精确的统计,但值得我们注意。随着经济的全球化,我们在广泛吸取世界上一切优秀文化成果的同时,有责任将优秀的中华文明介绍给世界,与各国人民共享。
 
  余敦康:中国人自古以来一直有一种精神在支撑着他。为什么中国能够凝聚这么多人,这么多中国人组成一个多民族的大家庭?有外国人参观中央民族大学,看了以后说,这在我们那儿是不可能的。要让以色列的和巴勒斯坦的孩子们在一起上学,非打成一锅粥不可。可是中国56个民族,不管什么宗教、民族,都能和睦相处。这里面有一种内在的凝聚力。协和万邦,万邦都能和谐共处,这不就是联合国的宗旨吗。国学的重要性就在这里。国学就是文化,文化不是纸面上的东西,而是中国人的生命方式,根深蒂固地活在中国人心里的传统,成为基因。你不了解这个基因,违背了它,你就会失败。当年搞人民公社,把家庭取消,吃食堂,搞大兵团作战,男队女队,结果全国人民没饭吃。改革开放搞家庭联产承包。这场发自农村家庭的改革,国家没有投一分钱,粮食问题两年就解决了。就是两个字,家庭。家庭是中国文化的基本,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几千年都是如此,家庭是个经济体、生活体,又是个血缘体,还是个文化体。这个文化是不是国学?它没有学,可是他与国学血脉相通。国学在这里不是一种理论形态的东西,而是文化,人的生活方式。一个人可以没有学过、接触过经典的东西,但是在文化上、精神上都会有一种认同感。
 
 
态度很重要:国学是无用之大用
 
  任继愈:开办《国学》版,就是要在媒体上加强中国历史传统教育。我们的历史光辉灿烂,也很丰富,经验很多,奋发图强的经验,克服困难的经验,抵抗外族侵略的经验,发明创造的经验,都是有价值的。要把它们继承下来,首先就得要让人们知道。媒体跟学校不一样,一个学校才几千人、万把人,而媒体的读者要多得多,影响是全社会的。所以,责任重大,也很艰巨。
 
  汤一介:我认为当前把国学在报刊的版面推出来,对文化的建设,对民族精神的建设发扬,对加强民族凝聚力,对我们在世界展现自己的面貌等方面无疑都是有积极意义的。但我们要记住,不能只要国学。只讲国学,我们就孤立自己了。所谓21世纪是中国的世纪等提法是不对的。要美美与共,要共同享受美好的文化。欧洲文化中心论破产了,不能再搞中国文化中心论。这是不明智的,也做不到。袁行霈:国学是几千年积累下来的内容十分丰富的学问,不要以实用主义的态度对待它。如果仅仅满足于从国学中寻找某些对工商管理、金融、经济、公关等等有用的技巧和方法,那就太简单化了。国学能丰富人的精神世界,增强民族的凝聚力,协调人和自然的关系以及人和人的关系,能促使人把自己掌握的技术用到造福于人类的正道上来,这是人文无用之大用。在21世纪国学仍然不可能成为全社会关注的热点,真正从事国学研究的人不可能很多,也不必太多。从事国学研究的学者要耐得住冷板凳,以历史唯物主义的态度,实事求是地从事严格意义上的学术研究;同时要做好优秀传统文化的普及工作。
 
余敦康:光明日报办《国学》版影响面很大。国学不单单是一个知识性的东西。千万不能把国学只当做国故。那样的话国学就只是过去的、古老的东西,成了一个故事堆。我们的国学是中华民族几千年来创造的传统文化的一个总称。应该去这么讲,是回答我们现在中国人生存的主题。可是我们没有把它提出来,把自发的东西搞成自觉的东西。《国学》还是要面向大众为好。现在很多外国人学习汉语,学习的地方起个什么名字呢:孔子学院。它怎么不叫秦始皇学院、汉武帝学院?孔子代表一种文化,一种符号。国学就是中国的根。不要把国学看做具体的东西,唱个昆曲,学段京剧,就是弘扬国学,不要这么理解国学。国学是广义的中国文化,是传统。
 
录音整理:张文瑞(北大乾元国学教室)
 
原载于2006-01-10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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