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学经世陆象山
作者:刘芝庆
来源:作者授权 发布
原载于 《成大中文学报》第45期(2014年6月),页177-204。
时间:孔子二五六七年岁次丙申四月十九日丁未
耶稣2016年5月25日
作者简介:刘芝庆(1980-),男,台北人,台湾政治大学中国文学博士,台湾大学历史学硕士,现任湖北经济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与思想史研究。
陆象山为南宋大儒,「心学」是他学养中的重要标志,陆象山谈心学,不止是就内心世界的修养来讲而已,而是牵涉到许多具体的外在事功,这便是陆象山经世济民的抱负。只是心学与经世的关系是什么?心学又该如何做,才能经世?儒者修身治国的理想,在陆象山身上又如何展现?他是怎么看待这个理想呢?本文的论述,即是围绕这些问题出发。
关键字:心学、经世、陆象山、朱熹、儒家
一、前言
二、象山的经世志业
三、心学如何经世?
四、结论
一、前言
儒者修身经世,一向为先秦儒家通义,自孔子强调君子「脩己以敬」「脩己以安人」「脩己以安百姓」[2]以来,修己自然为儒者成德的必要条件,却不止于此而已,因为许多人同时也重视「修身」的目的与效用,正如上引《论语》,文中孔子接着指出修身的更深一层意义:原来「修己」始能「安人」、「安百姓」。「人」是与「己」相对,而「百姓」则是「人」的聚集称谓,从己到人再到百姓,可见修身非仅于自身而已,更必须建立在社会政治之中,以重建秩序为己任,这就指出了修身与经世的关系。当然修身的对象非止是儒者而已,由于为政者处于政治中心,因此更有修身必要,所以孔子才特别举尧、舜为证。[3]
儒者怀抱理想,经世致用,出将入相,开物成务,为帝王师,代不乏其人。他们拥着憧憬,带着自信与自傲,涉世事,走进社会与政治,抚世酬物,在理想与现实中折冲,最后或许功亏一篑,徒呼负负;又或是为世味牵引,依违从俗,忘却了初衷本意。而功业成与不成,尚待天时地利等诸多因素,又非己力所独能,于是理想的追寻永不止息,现实的遗憾也在所难免。儒者们前仆后继,为国家、为社会、为生民、为自己,读圣贤书,修己安人,吊诡的是,即便权力结构复杂万端,儒者经世,常导致负谤贾怨,人事丛脞,却也不能说经世不重要、不值一顾,甚至不能不鼓励后来者对经世的向往与追求。本文的主角,南宋大儒陆九渊(号象山,字子静,以下简称象山),就其生平行事观之,显然他也有着经世济民的理想,百姓的安乐,政治的清明,始终是他关怀的重心。他的学生詹阜民曾问他:「先生之学亦有所受乎?」象山答曰:「因读《孟子》而自得之」,[4]象山所学,固然有许多《孟子》以外的思想,不过大体而言,象山受《孟子》启发甚多,自也是事实。而他与王阳明的思想,当然有异有同,可是基本型态类同,是以后世往往陆王心学称之。[5]象山心学上承《孟子》,看重内心修养,强调践形,但《孟子》同样也重经世,亦不废外在事功,[6]况且如前所言,修己以安人、以安百姓,一向是儒家通义,象山自不能免于其外。只是,象山当然看重事功,强调经世,也多就具体事务(如吏治、救治水旱灾之法)陈说,这些经世对策,究竟该如何与他的心学思想结合,颇值得讨论。若不流于通论与泛谈,内外通贯地讲,修齐治平,内圣而外王,乃是许多儒者的基本心态,可是如何讲得通贯,修养工夫到底要怎么通于外在世务,学理思想怎么呈现在具体事情,个人的内心意念与经世关怀又该如何连接得当?在这种追问之下,上述儒者基本心态与学说通义,自然也就有了分殊的可能,儒者同谈经世,也就有了不同的谈法,不致于千篇一律,过于肤浅与常识化。
综观当前学术成果,关于陆象山的哲学研究,累积已多,相当丰硕,只是本文不重在探讨象山哲学的问题,毕竟这些年来细部讨论其心学者实在不少,所以希望详人所略,略人所详,就象山思想与经世方面的关系,作出疏理。除了哲学研究之外,对象山政治立场、具体事功的分析,虽已有学者注意于此,只是相较于哲学思想的研究,仍属少量,[7]况且究竟该如何象山心学相结合、内外相融,或仍语焉未详,值得再述,而未尽之处,待发之覆,仍有许多探讨的空间。有鉴于此,本文即是以象山心学与经世之关系为出发点,妥善运用学界已有资源成果,冀能对象山思想内涵,作出一些理解与新意。
二、象山的经世志业
后世学者多将陆象山视为心学的代言人,陆象山讲「心即理」,立其本心,故先立其大,宗「尊德性」,与朱熹讲心统性情,中和新旧说,看重「道问学」,明显不同。鹅湖之会后,朱陆之争,「千古不可合之同异,亦千古不可无之同异也」,[8]影响极为深远。其中牟宗三以判教的立场,指出儒家思想的主轴是「天道性命相贯通」,以此观之,朱熹格物致知的工夫固然细密,却与道德之关联难以深入,即便可合,又过于曲折复杂,于是真实的道德践履便不能充沛,在心地萌蘖致察而操存的部分,朱熹对此种逆觉体证工夫就显得不真切;相较之下,象山的本心之所在,预设了心即理的可能,学者以心体认,尽心知天,十字打开,调适而上遂,自可通贯天道性命,上溯孔孟,优入圣域。[9]牟先生的看法,极具创见,说理力度强,论述亦深刻,他的价值判断,当然也引起许多人的反对,正反意见皆有。[10]可是这样的朱陆异同,往往是就两者的哲学观点来看,学者的关注点也多聚焦于此,除此之外,其实两人经世立场也有差别,象山曾任荆门军,历事经验丰富,对朱熹在浙东地区的施政,既有认同,也有批判,反过来讲,朱熹也就「皇极」的角度,评论象山在荆门以讲义代蘸的方法,这样的言论,毋宁也可视为是另种形式的「朱陆异同」。
象山的经世立场,并非凭空无依,而是循着他心学立场的发展,从修己而安人,修身而治国,环环相扣,缺一不可,他在作文科举考试范例的诸多程文中,就以君王或管理者为对象,不断强调为政者之心与为施政的关系,他说:[11]
君之心,政之本,不可以有二。…。人君之所以进于先王之政者,盖始于仁心之一兴尔,然而事物之至,利害之交,此心常危而易蔽。汉倪宽以租不办居殿,当去官。百姓思之,大家牛车,小家负担,乃更居最。夫宽于科敛之方略亦疏矣,而能旦暮之间以殿为最,则爱民之心孚于其下故也。诚使今之县令,有倪宽爱民之心,感动乎其下,则富民之粟出,而迩臣散给之策可得而施矣。
就象山看来,君之心是政治的根本,如果能爱民如子,苦民所苦,唯有深刻地了解人民需要,才可能有仁心发现,仁心即在体察百姓哀苦上。可是光有仁心是不够的,还必须具体展现在政策上才行,引文说倪宽的爱民之心,便是明证。象山所说尚嫌简略,《汉书》说倪宽:「既治民,劝农业,缓刑罚,理狱讼,卑体下士,务在于得人心;择用仁厚士,推情与下,不求名声,吏民大信爱之。宽表奏开六辅渠,定水令以广溉田。收租税,时裁阔狭,与民相假贷,以故租多不入。后有军发,左内史以负租课殿,当免。民闻当免,皆恐失之,大家牛车,小家担负,输租襁属不绝,课更以最」,[12]最后一段,即象山所本。爱民之心,即仁心,确切地展现在种种施政的原则与成果之中。仁心与仁政必定是合一的,正如孟子所谓:「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13]只有心与法都是片面的,唯有发于仁心,现于仁政,结合为善法,才是王道。象山接着便说:「仁心之兴,固未足以言政。孟子之兴其仁心者,固将告之以先王之政也。」故陆象山屡屡强调为政者的为民之心,有此心,才能同理于百姓,设身处地为百姓着想,订定好的制度,而制度的良善,除去不好的制度,淘汰不好的官吏,了解民生,深入民情,便是以为民本的施政。
象山为何如此重视经世?从思想渊源来说,我们当然可以说这是儒家传统、儒者的共识,不过象山自幼即有大略,意欲澄清天下,自是事实,也跟他的个性与成长经历颇有关系。十六岁时,读三国六朝史,见五胡乱华,又闻靖康间事,于是剪去指爪,学攻骑马,[14]又说:「世儒耻及薄书,独不思伯禹作贡成赋,周公制国用,孔子会计当,洪范八政首食货,孟子言王政亦先制民产、正经界,果皆可耻乎?」[15]直至晚年,编朱熹奏立社仓事,上殿轮对五札,而读究武略,恢复之志仍在,并访求智勇之士,与之商确,对武事利病、天下形势、地形要害等,更有一番自己的见解,[16]五十三岁就任荆门军,在职期间,修城墙,兴郡学,改革吏风,革税务之弊,与民吏讲学,[17]以讲义代蘸,其所作所为,正符合了他自己在程文中所说的爱民之心、仁心仁政。是以后人帮他编《年谱》,也标明「而先生之道德事功,则表年以系之于后云」,[18]象山之道德与事功,同样受人看重,而且当时人对象山的经世事业,也是极为称赞的:「周益公(即周必大)判湖南帅府,复傅子渊书,末云:『曾通象山否?荆门之政,如古循吏,躬行之效至矣』。」[19]如余英时所言,宋代理学家内圣外王兼顾,为己而成务,以得君行道为己任,可是就像荀子所说:「儒者在本朝则美政,在下位则美俗」,[20]研究时务,辅君与道,自是上佳,若无机会,则专注于地方利弊与民间疾苦,美政与美俗,都是他们经世思想的重要环节。[21]而荆门之政,如古循吏,前引倪宽儒者为循吏一事,正彷若象山自己的写照。
可是,即便理学家在朝、在乡、在下位,皆有经世之志,美政或美俗,又都有不同的看法,于是经世之道便有分歧,前面提到象山在荆门以讲义代蘸,为民讲《洪范.皇极》的作法,就曾引起朱熹的批评,原因在于双方对「皇极」的不同理解。《年谱》记象山:[22]
郡有故事,上元设醮黄堂,其说曰:「为民祈福。」先生于是会吏民,讲《洪范》敛福锡民一章,以代醮事。发明人心之善。所以自求多福者,莫不晓然有感于中,或为之泣。有讲义,仍书河图八卦之象、洛书九畴之数于后,以晓后学。象山此举极具效果,流泪感动者甚多,也获得时人好评,年代稍晚的罗大经在《鹤林玉露》里便说:[23]陆象山在荆门,上元不设醮,但合士民于公厅前,听讲洪范「皇极敛时五福」一段,谓此即为民祈福也。今世圣节,令僧陞座说法祝圣寿,而郡守以下,环坐而听之,殊无义理。程大昌、郑丙在建宁,并不许僧陞堂说法。朱文公在临漳,且令随例祝香,不许人问话。余谓若祖象山之法,但请教官陞郡庠讲席,讲诗天保一篇,以见归美报上之意,亦自雅驯。
道教上元节举办斋、醮仪式,或解厄求运,或为民祈福,象山以宣讲《洪范》代替醮事,罗大经极为赞赏,认为应该照象山的方法,依其故事,登堂讲席,可见雅驯。象山集中收有〈荆门军上元设厅皇极讲义〉一文,即是宣讲讲义。「皇极」是《尚书.洪范》中的一个观点,据说周武王问政于箕子,箕子的回答有九点,亦称「九畴」,九畴中的第五点为皇极,位居《洪范》的核心价值。文中象山以通过对《洪范》「五皇极,皇建其有福,敛时五福,用敷锡厥庶民,于汝极,锡汝保极」的解释,仍以发明本心的立场,又多加福祸感应之说,强调其心正,则事善,虽不曾识字,亦自有读书之功;反之,恶人读书.适以济恶.其心不正,其事不善,虽多读书,亦增罪恶。他又说心不正,富贵无用;心正,患难之人亦有福德,何况心正则会多行善事,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此心若正,无不是福;此心若邪,无不是祸。世俗不晓,只将目前富贵为福,目前患难为祸。不知富贵之人,若其心邪,其事恶,是逆天地,逆鬼神,悖圣贤之训,畔君师之教,天地鬼神所不宥,圣贤君师所不与,忝辱父祖,自害其身。静时回思,亦有不可自欺自瞒者,若于此时,更复自欺自瞒,是直欲自绝灭其本心也。纵是目前富贵,正人观之,无异在囹圄粪秽之中也。」「正人达者观之,即是福德,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但自考其心,则知福祥殃咎之至,如影随形,如响应声,必然之理也。」[24]富贵为福,患难为祸,只是世俗的表面罢了,真正要看的是富贵之人,心邪或正,而宦祸之人,能秉持正心,坚守善道,自可逢凶化吉,故福祥殃咎,皆在于本心。
以民众为对象,以圣天子皇极之天命,「郡守县令,承流宣化,即是承宣此福,为圣天子以锡尔庶民也。」[25]而象山将「皇极」之「极」解释为「中」,故天子建用皇极以临天下,他又认为洪范九畴,五居其中,故谓之极,天地以此为位,万物以此而育,象山这个解释并非突起,早在他与朱熹辫太极无极时,已提出「极」为「中」的看法。[26]至于在象山荆民宣讲前,朱熹已作有〈皇极辨〉一文,[27]明确反对以「极」为「中」的观点,朱熹认为「皇」是指君主,极不是中,而是标准的意思,皇极是君主修身正身之后,方能为天下的标准,故皇极不是指皇权的伟大圣明,而是对皇权所作的限制,[28]朱熹说:「但先儒未尝深求其意,而不察乎人君所以脩身立道之本,是以误训『皇极』爲『大中』,又见其词多爲含洪宽大之言,因复误认『中』爲含胡苟且、不分善恶之意。殊不知极虽居中,而非有取乎中之义,且『中』之爲义,又以其无过不及,至精至当,而无有毫厘之差,亦非如其所指之云也。乃以误认之『中』,爲误训之『极』,不谨乎至严至密之体,而务爲至宽至广之量,其弊将使人君不知脩身以立政,而堕于汉元帝之优游,唐代宗之姑息,卒至于是非顚倒、贤否贸乱,而祸败随之,尚何歛福锡民之可望哉?」[29]「中」容易被误为含胡苟且、不分善恶之意,将使君王不知修身以立政。而人君修身为政,以自身之德为标准,教化万民,流风远扬,自然就容易让人民依守遵循,追随吾君以归化此极,朱熹指出「皇建其有极」便是人君以身为至极标准:「若箕子之言,有曰『皇建其有极』云者,则以言夫人君以其一身而立至极之标凖于天下也。其曰『歛时五福,用敷锡厥庶民』云者,则以言夫人君能建其极,则爲五福之所聚,而又有以使民观感而化焉,则是又能布此福而与其民也。其曰『惟时厥庶民于汝极,锡汝保极』云者,则以言夫民视君以爲至极之标凖而从其化,则是复以此福还锡其君,而使之长爲至极之标凖也。其曰『凡厥庶民,无有淫朋,人无有比德,惟皇作极」云者,则以言夫民之所以能有是德者,皆君之德有以爲至极之标凖也。其曰『凡厥庶民,有猷有爲有守,汝则念之。不协于极,不罹于咎,皇则受之』云者,则以言夫君旣立极于上,而下之从化,或有浅深迟速之不同,其有谋者、有才者、有德者,人君固当念之而不忘;其或未能尽合,而未抵乎大戾者,亦当受之而不拒也。」[30]若真能「皇建其有极」,则人君不但为五福所聚,更能感化人民,披泽苍生,民从其极,民从其化,而民有此德者,皆以君之德为至极的标准君立极于上,民随之于下,上之化下,下之从化,方可谓皇极之大效。
象山以「承流宣化」,讲解「皇极」,代天子教化百姓;朱熹则反对当时人以大中解皇极,特别是「极」解为「中」。包括朱陆在内的许多学者,对「皇极」作出的解释,除了学术字义上的探究之外,也有政治上考量,毕竟「皇极」牵涉到的,还有当时政治秩序与方向的问题。[31]但朱熹对象山荆门宣讲「皇极」,颇为留意,并有所批评,原因不止是如余英时所言,是关注当时政治纲领的大宗旨大纲领而已,也全非如陈来所言:「朱子这个批评不恰当,盖陆氏是对民众施行教化,不是解经论学,应不必在此处进行学术辨析。」[32]其实朱熹的指责,是就儒者经世的角度,反对陆象山的作法,这方面学者较少留意,殊为可惜,其实这里牵涉到了朱陆经世立场的不同。
朱熹在听闻象山讲义皇极之后,颇感不安,曾有信给象山友人胡大时(季随):[33]日月逝矣,岁不我与,愿深省察。且将《大学》、《论语》、《孟子》、《中庸》、《近思》等书子细玩味,逐句逐字,不可放过,久之须见头绪,不可爲人所诳,虚度光阴也。荆门《皇极说》曾见之否?试更熟读《洪范》此一条,详解释其文义,看是如此否?
胡大时为胡五峰幼子,《宋元学案》说他与朱陆多有往来,后师象山,于象山最为相得。[34]朱熹要他熟读《洪范》,并验证象山的讲法,是否正确。显然朱熹并不赞同象山的讲法,《语类》里朱熹更是明言:[35]
符叙舜功云:「象山在荆门,上元须作醮,象山罢之。劝谕邦人以福不在外,但当求之内心。于是日入道观,设讲座,说『皇极』,令邦人聚听之。次日,又画为一图以示之。」先生曰:「人君建极,如箇标准。如东方望也如此,西方望也如此,南方望也如此,北方望也如此。莫不取则于此,如周礼『以为民极』,诗『维民之极』『四方之极』,都是此意。中固在其间,而极不可以训中。汉儒注说『中』字,只说『五事之中』,犹未为害,最是近世说『中』字不是。近日之说,只要含胡苟且,不分是非,不辨黑白,遇当做底事,只略略做些,不要做尽。此岂圣人之意!」
朱熹认为近日说「中」,都只是含胡茍且,不分是非,不辨黑白,对于该做的事,都只是略略作些,不要也不能做尽,这已有暗指象山以讲义代蘸一事,未能做尽。朱熹又继续说:[36]
又云:「洪范一篇,首尾都是归从『皇极』上去。盖人君以一身为至极之标准,最是不易。又须『敛是五福』,所以敛聚五福,以为建极之本。又须是敬五事,顺五行,厚八政,协五纪,以结裹箇『皇极』。又须乂三德,使事物之接,刚柔之辨,须区处教合宜。稽疑便是考之于神,庶征是验之于天,五福是体之于人。这下许多,是维持这『皇极』。『正人』,犹言中人,是平平底人,是有常产方有常心底人。」又云:「今人读书麤心大胆,如何看得古人意思。如说『八庶征』,这若不细心体识,如何会见得。『肃,时雨若。』肃是恭肃,便自有滋润底意思,所以便说时雨顺应之。『乂,时暘若。』乂是整治,便自有开明底意思,所以便说时暘顺应之。『哲,时燠若。』哲是普照,便自有和暖底意思。『谋,时寒若。』谋是藏密,便自有寒结底意思。『圣,时风若。』圣则通明,便自有爽快底意思。」符云:「谋自有显然着见之谋,圣是不可知之妙,不知于寒于风,果相关否?」曰:「凡看文字,且就地头看,不可将大底便来压了。箕子所指『谋』字,只是且说密谋意思;『圣』,只是说通明意思;如何将大底来压了便休!如说喫枣,固是有大如瓜者;且就眼下说,只是常常底枣。如煎药合用枣子几箇,自家须要说枣如瓜大,如何用得许多!人若心下不细,如何读古人书。洪范庶征固不是定如汉儒之说,必以为有是应必有是事。多雨之征,必推说道是某时做某事不肃,所以致此。为此必然之说,所以教人难尽信。但古人意精密,只于五事上体察是有此理。如荆公,又却要一齐都不消说感应,但把『若』字做『如似』字义说,做譬喻说了也不得。荆公固是也说道此事不足验,然而人主自当谨戒。如汉儒必然之说固不可,如荆公全不相关之说,亦不可。古人意思精密,恐后世见未到耳。」
前已言之,象山〈荆门军上元设厅皇极讲义〉,是以教化为目的,取其心学所重者,再加上善恶福祸等感应之说,宣扬正心善行,可以说是化民成俗的经世手段。可是朱熹显然不认同象山的做法,他认为人君以一身为至极标准,郡守县令承流宣化,就应该按照这个标准依循来做,所以「敛聚五福,以为建极之本。」又须是敬五事、顺五行、厚八政、协五纪,来结裹维护「皇极」,不使其倾斜失正。除了五福之外,另外还要讲求稽疑与庶征,稽疑是考之于神,庶征是验之于天,五福是体之于人,因此包括「建用皇极」在内的《洪范》九畴,都是为了要维持「皇极」。可是要明了皇极,就要细心体识,不能粗心大胆,抓住一些意思,通盘附会解释,「不可将大底便来压了」,例如《洪范》庶征,虽非如汉儒所讲的天人感应,有事必有应,例如淫雨,是某时某事不够谨肃,上天降殃,所以致此,但也不能如王安石一般,完全否认感应的可能,毕竟古人意思精密,在体察之后发现此理,自有其可能的合理性,不能因为我们当下不懂,就完全否认古人的说法,更不能因为我们不明白,就任意诠解古人,以己意度古人。以此观之,象山在〈荆门军上元设厅皇极讲义〉里,大讲善心善行故有善报之说,太过讲求感应,不免过于轻信古人,稽疑、征庶、五福等事,都被他讲得太过简单。而象山又说只要心正事善,虽不识字亦自有读书之功,更不是朱熹所能同意,毕竟古人意思精密,需要细细体察深究才好,又怎能不读书?若依朱熹的讲法,心正事善固佳,就更应该识字读书,来细察古人义理。就朱熹看来,象山这些讲法,是否对百姓可能有误导之嫌?宣扬不理性、不合理的学说,对百姓来讲,恐怕是有害无益的。
象山的经世手段,就荆门宣讲《洪范》这点来说,以讲义代蘸,固然不错,前引《鹤林玉露》也提到「朱文公在临漳,且令随例祝香,不许人问话」,这与象山做法虽有异,不过出发点雷同,可是问题就在于教化的内容,显然不为朱熹所认同,这就是两人对经世的做法与立场之差异。这里朱熹谈皇极时,是针对象山任罢上元节作醮,要求民众日入道观、设讲座宣讲等事,他认为不妥,于是才就皇极的涵义、字词意思等方面来说,基本上是不同意象山经世化民所采取的方法与手段。
那么,反过来说,就象山看来,又该如何评价包括朱熹等人的经世方法?象山在勅局任职时,朱熹适由南康知军改任两浙东路提举,到任后,严刑惩治权贵贪官,由于手段过严,受到不少毁谤与冤枉,[37]象山虽为朱熹陈情,认为朱熹之政,不能泛然以严病之,毕竟受罚者本有其罪,则当罚则罚,就不能叫严,若是不问理之是非,事之当否,只单纯以宽严来看施政,才是大谬。况且「朱元晦在南康,已得太严之声。…使罚当其罪,刑故无小,遽可以严而非之乎!…元晦浙东救旱之政,比者屡得浙中亲旧书及道途所传,颇知梗概,浙人殊赖。自劾一节,尤为适宜」,颇有赞赏之意。可是象山也承认「元晦之政,亦诚有病」,[38]对朱熹任浙东提举,诸如雇船至他州购买籴米谷,招诱商船到浙东,又或是半强迫半鼓励富户出米赈灾,煮粥救济灾民,甚至以先斩后奏,令台州各县将纳绢三尺五寸改为纳钱七十一文,事后才申报朝廷等事,[39]颇不以为然,认为不合道理,这些不合事理处,正是其病。[40]
此外,象山对前人如王安石之政,也多有意见。在〈荆国王文公祠堂记〉里,他肯定宋神宗与王安石君臣,以尧舜自期,而王安石之质,英特迈往,不屑于流俗声色利达,洁白之操,寒于冰霜。又能扫俗学之凡陋,振弊法之因循,以孔孟为道术,以伊周为功勋目标,王安石志向之远大,由此可见。可是新法之议,举朝讙哗,行之未久,天下恟恟,诸君子固然力争,或去或离,而小人投机取巧,环绕王安石身边,王安石对此竟不能觉察,可见其心已蔽,心蔽则事便难成,可是王安石却蔽于末而不能究其本,另方面,熙宁诸人同样心蔽,其学不足以劝王安石,因循茍且,其害亦无异于新法,两造争吵不端,更阻事行,「及诸贤排公,已甚之辞,亦复称是。两下相激,事愈戾而理益不明」。[41]再者,新法反对者众,有时不免流于意气之争,附和者亦多取巧之辈,所以王安石上不足取信于神宗,下又无法解群士之疑,而施政关键,成功与否,正在于此:[42]
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仁,人心也。人者,政之本也;身者,人之本也;心者,身之本也。不造其本而从事其末,末不可得而治矣。既然为政在人,则人心如正,修身以道,修道以仁,这就是本。「本」固则邦宁,
「本」固则政成,可惜王安石无见于此,对于「格君之学,克知灼见之道,不知自勉,而戛戛于事为之末,以分异人为快,使人小得间,顺投逆逞…。」[43]不免为王安石感到遗憾与惋叹。
儒者施政,分歧已然如此,对其他人,自然也就更多意见,诸如秋苗税收、胥吏之弊、水旱灾救治、社仓设置等,便多有议论。究其原因,就象山看来,因为他们都不能掌握到心的重要性,自为蒙蔽,自为艰难,不止如此,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更去蒙蔽他人、艰难他人。也因为心的修养还不够,正心不足,无法发为仁心仁政,无法先立其大,则施政不免偏差,人材不得通达,百姓不但未得其利,反而过得更苦:「今同官皆尽心力相助,人莫不有才,至其良心固有,更不待言。但人之见理不明,自为蒙蔽,自为艰难,亦蒙蔽他人,艰难他人,善端不得通畅,人心不亨,人才不得自达,阻碍隔塞处多,但增尤怨,非所以致和消异」。[44]至于如王安石与熙宁诸公等人,心受到遮蔽,则往往有害于政,也为象山所不取,都不能做到如象山理想中的修身经世模式。
三、心学如何经世?
陈弱水曾为文指出,治国必须牵涉到的种种权力规范、行政实行等原则,未必与修身有着等价性的关系,而且一个人的私己伦理行为不一定就等同于其政治行为,[45]陈弱水虽以先秦儒家为主,未并论及宋代理学家,可是认同为政在于身,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一向也为象山朱熹等人的看法,况且宋代理学家自觉上承先秦儒学,遥契先秦,对此当亦不陌生。事实上他们的理路也早已预设了「政/身」「治国/修身」的必然性,两者或可分体用、本末、先后,但是作为一种连续性的整体关系,在他们的理论中是可以成立的。此处所言之「必然性」,意谓在他们的理想中,若能按照自己对修身的理解,用之于身,扩而大之,就能用之于政、施之于民,修己就能安人、安民姓。反之,若自以为身修,国却未能治,则问题往往出在不明修身之法,导致政策的失败。这样的修身工夫,可能未为理学家们所认可,就不能称为真正的身修。当然理学家对修身工夫的理解,也各有不同,只是身不能修,修既未明,则国未可治,民难以安,就算是治了也难以完善,自也是题中之义了,前引象山批评王安石等人,说他受蔽、「不造其本而从事其末,末不可得而治矣」,就是这个原因。
象山曾说:[46]
人精神在外,至死也劳攘,须收拾作主宰。收得精神在内时,当恻隐即恻隐,当羞恶即羞恶。谁欺得你?谁瞒得你?见得端的后,常涵养,是甚次第。
收拾主宰,收得精神在内,其实也就是象山讲的「先立乎其大」,象山曾自道:「近有议吾者云:『除了先立乎其大者一句,全无技俩。』吾闻之曰:『诚然』。」类似「先立乎其大」的说法,或可上承孟子「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弗能夺也」。
看似出于孟子,倒是陆象山推而广之,不断强化这个命题,所谓「先立乎其大」的大者,其实就是要人发明本心。就象山看来,君子的成德工夫,乃至于身心活泼,挺立道德主体的基础,或鸢飞鱼跃而物各付物,或宇宙即吾心,吾心极宇宙,又或是如牟宗三所说的逆觉体证,即人处于扰动喧躁中,人之主体若能在「不安之感」中,感受及此,当下发觉这种不安之感,不再顺着物欲滚动翻腾、伊于胡底,象山所谓「人心有病」,[47]即是指此。若能停止不安之感的纵肆,以渐存渐养的生命态度,渐至充大,这种不安之感往往会自而突显,不再顺着物欲流杂而滚动,成为干扰人生的状态。故自持其自己而突显,吾人因突显逆觉工夫而体知践履,认为吾人纯净之本心为真正道德行为的可能基础,如象山所说「收得精神在内时,当恻隐即恻隐,当羞恶即羞恶」,便可谓「逆觉的体证」,亦曰「内在的逆觉体证」。[48]这些人性的内在发微与道德的展现,皆有赖于心的觉醒。如黄信二所言,象山所言之心,主要有「道德主体性之心」(「学问固无穷已,然端绪得失,则当早辨;是非向背,可以立决。…浮文异端,转相萦惑。往圣话语,徒为藩饰。而为机变之巧者,又复魑魅虺蜴其间。耻非其耻,而耻「心」亡矣。」)、「知性的理解之心」(如象山所言之「心通」)、「固有义与本体义之心」(「正理在人心,所谓固有」「此心此理昭然于宇宙之间诚能得此端绪…」)之分,当然三种又非截然独立,有时亦多有重叠,只是相较之下的三种判别而已。[49]而象山所欲觉醒之心,即是此三种心的总合归趋──「发明本心」。象山说这就是打叠田地净洁,修身者奋发自立,才能从俗世欲望的价值中超拔出来,摆脱人欲与物欲的纠缠牵葛,[50]非能如此,就是多读书亦无用。
可是,打叠田地净洁并不是在深山里修行,不与外人接触,刚好相反,「圣人教人,只是就人日用处开端」,[51]人伦日用,事情物理,才是学者修行之处,故修心必须反映在立身处世上。修身者(学者)若然涉世,都要能维持初衷,莫忘本心,走江湖,历人事,要努力保持此心的净洁状态,在人情世变上做工夫,就要不断剥落心之蔽障。故象山谈义利之辨,教人辨志,不要汩没于声色富贵间,并以此区分儒佛,便是出于这曾考量:[52]
傅子渊自此归其家,陈正己问之曰:「陆先生教人何先?」对曰:「辨志。」正己复问曰:「何辨?」对曰:「义利之辨。」若子渊之对,可谓切要。阜民初见先生,不能尽记所言。大指云:「凡欲学者,当先识得义利公私之辨。今所学果为何事?人生天地间,为人自当尽人道。学者所以为学,为学人而已,非有为也。」
更进一步来讲,儒者经世,尽人伦之道,是公是义;佛教则反之,本欲脱离生死,为了个人利益,只是私而已。象山在给王顺伯的书信中,便畅明此理:「释氏以人生天地间,有生死,有轮回,有烦恼,以为甚苦,而求所以免之。其有得道明悟者,则知本无生死,本无轮回,本无烦恼。故其言:『生死事大。』如兄所谓菩萨发心者,亦只为此一大事。其教之所从立者如此,故曰利、曰私。惟义惟公,故经世,惟利惟私,故出世。儒者虽至于无声、无臭、无方、无体,皆主于经世;释氏虽尽未来际普度之,皆主于出世。」[53]儒与佛是否如此截然二分,牵涉到历来儒者对佛教的批判,里头当然也含有许多象山的个人价值判断。不过他主张经世致用,认为儒者不但应该要理解世界,更应该要贡献世界,改变世界,所以他的心学就不会只是单纯地个人修身养心而已,更是要能实际运用在社会上的。
但是,切莫以为「先立乎其大」的养心工夫是很轻松容易的。象山指出:[54]
人之资质不同,有沉滞者,有轻扬者,古人有韦、弦之义,固当自觉,不待人言。但有恣纵而不能自克者,有能自克而用功不深者。
资质不同,才性亦异,即便有此自觉,可是工夫深浅也有差别,恣纵而不能自克、能自克却又用功不深,都是修养工夫时,常见的毛病。显而易见的问题,尚且如此,更有许多细微难以察觉隐微处:[55]
颜子之贤,夫子之所屡叹,气质之美,固绝人甚远。子贡非能知颜子者,然亦自知非俦偶。《论语》所载颜渊喟然之叹,当在「问仁」之前;「为邦」之问,当在「问仁」之后;「请事斯语」之时,乃其知之始至,善之始明时也。以颜子之贤,虽其知之未至,善之未明,亦必不至有声色货利之累,忿狠纵肆之失,夫子答其问仁,乃有「克己复礼」之说。所谓己私者,非必如常人所见之过恶而后为己私也。己之未克,虽自命以仁义道德,自期以可至圣贤之地者,皆其私也。颜子之所以异乎众人者,为其不安乎此,极钻仰之力,而不能自己,故卒能践克己复礼之言,而知遂以至,善遂以明也。
若子贡之明达,固居游、夏之右,见礼知政、闻乐知德之识,绝凡民远矣。从夫子游如彼其久,尊信夫子之道如彼其至。夫子既没,其传乃不在子贡,顾在曾子,私见之锢人,难于自知如此。曾子得之以鲁,子贡失之以达。天德己见消长之验,莫着于此矣。
以颜渊之聪颖贤明,仍有未达,所以孔子才有「克己复礼」之说。颜渊虽已无大过,如常人所见之过恶,不易再生。可是在细微隐约处,却仍然有过,因为包括自命为仁义道德,自期可至圣贤等欲求,都仍算是私、是过的一种,所以颜渊内心仍未纯粹,人心未能无蔽、未能无私欲,其不安在此,当然危机即是转机,就因为颜渊深知这种不安,最后才能实践克己复礼的工夫。相较之下,子贡之明达干练,虽已不俗,与颜渊相比则仍甚远,也不能真正反求诸己以自克其私,所以最后其传不在子贡,而在日三省吾身的曾子。[56]
当然,打叠田地洁净,光在人情事变上做是不够的,还要多读圣贤书。象山虽说以尊德性为宗旨,其实亦不废道问学,只是他强调与其泛观博览,不如精读,「观古人之书,泛然而不得其实,则如弗观而已矣。」[57]这样的学、这种的读书方式,得其实,才可能尽此心,〈赠二赵〉:[58]
书契既造,文字日多;六经既作,传注日繁,其势然也。苟得其实,本末始终,较然甚明;知所先后,则是非邪正知所择矣。虽多且繁,非以为病,祇以为益。不得其实而蔽于其末,则非以为益,祇以为病。六经既作,为了解释经文,甚至是为了解释注解经文的解释,于是传注日繁,也是不得已的事。可是若能得其实,则传注虽多且繁,也会得益,所以象山才主张先理会经文,然后精读古注:[59]或问读六经当先看何人解注?先生云:「须先精看古注,如读《左传》,则杜预注不可不精看。大概先须理会文义分明,则读之,其理自明白。
然古注惟赵岐解《孟子》,文义多略。
读六经,须得其实,要先理会文义,再精读古注,则古注与经文相互映证,才有可能进入古文的义理语境。象山此处所言之「实」,其实就是指面对经典的态度,当然经典并非只是文字排列组合而已,而是承载了先王制度与先王立政之心,所以面对经典,既是面对古往今来之人事典章,也是面对曾经的生命。而古人的文脉血脉,与个人生活生命同感而共享,这才是读经典的正确心态。这样子读书,才可能读进自己的脉动,读出自身的境界,所以他才批评举世之弊是:「今之学者读书,只是解字,更不求血脉。且如情、性、心、才,都只是一般物事,言偶不同耳」,[60]今世学者读书,只是解字,只是为了某种目的(如科举),这种读书态度,与身心无关,所得自然只能是枝叶。
象山的读书法,认为读书是充实个人生命的涵养,读书也是为了知古人之心,古人之心与自己之心,相融相知。他又说:「学者须是有志读书,只理会文义,便是无志」,[61]就因为先立其大,发扬本心,定好学问志向与规模,而是不以功利的心态读书,则道问学皆可为尊得性,闻见之知亦能为德性之知。藉由这种方法与模式,读书才不会刻舟求剑,死在句下,才不会如程颐所说:「今人不会读书,如读《论语》,未读时是此等人,读了后又只是此等人,便是不曾读。」[62]象山指出:[63]
大抵读书,训诂既通之后,但平心读之,不必强加揣量,则无非浸灌、培益、鞭策、磨砺之功。或有未通晓处,姑缺之无害。且以其明白昭晰者日夕涵泳,则自然日充日明,后日本源深厚,则向来未晓者将亦有涣然冰释者矣。
训诂是为了通书中句字,可是书中有许多尚待通晓的细极道理,也有许多文本间的缝隙缺漏,不易觉察,此时我们反而要慢放脚步,平心读之,不要急着立下解释,而是有疑则阙,持续进德修业,待日后本源深厚,再重新阅读与理解。由此得见,象山讲六经注我,并非是不顾经典本身的意涵,也不是只以尊德性而忽视道问学,刚好相反的,就是因为象山非常注重经典本身,所以才要人细细读书,精读古注,为了就是不想落入随意解经,曲解古人的地步,因此在象山的修养工夫中,道问学仍然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关于六经注我,他的原意是说:[64]
《论语》中多有无头柄的说话。如「知及之,仁不能守之」之类,不知所及、所守者何事;如「学而时习之」,不知时习者何事。非学有本领,未易读也。茍学有本领,则知之所及者,及「此」也,仁之所守者,守「此」也,「时习之」,习「此」也,说者说「此」,乐者乐「此」。如高屋之上见瓴水矣。学茍知本,六经皆我脚注。
此即《宋史.陆象山传》「或劝九渊著书,曰:『六经注我,我注六经。』又曰:『学苟知道,六经皆我脚注』。」所本。就象山看来,包括《论语》在内的许多经典,文意未必有头有尾,许多当时特定的语境与针对的对象,未必明确形诸文字,后人不易明白,象是「知及之,仁不能守之」「学而时习之」之类,所及、所守、所时习者,是指何事?非学有本领,学不知本,实未易读。若不能平心静气,日夕涵泳,则不免胡乱解人,强加揣量,对己对人都无益。而惟有读得通透,学有本领,慢慢来,比较快,才有可能明白古人的真义、与古人对话。对明白昭晰者日夕涵泳;对未通晓处,姑且缺之,惟有当生活历练愈接近经典的可能高度与境界,读书也才能真的丰富我们的心灵。读书毕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而是日夕精读,持续浸灌、培益、鞭策、磨砺之功,不必也不能躐等。相较之下,许多人作学问作官,学而优则仕,却不能为民着想,从政失利,都是因为他们读书并未真的读进生命里,都只是「只是解字,更不求血脉」。
再者,上引陆象山之语,「学茍知本」与「学有本领」所对应的「此」,就是指本心。故不论是读书涵养,还是在人情世态上作工夫,都必须知本,求血脉,时时刻刻系着「本心」,须臾不离,然后彼此激发激荡,互倚互立,才有可能到达「收拾精神,自作主宰,万物皆备于我,有何欠阙,当恻隐时自然恻隐,当羞恶时自然羞恶,当宽裕温柔时自然宽裕温柔,当发强刚毅时自然发强刚毅」[65]的境界。万物皆备于我,即是我与万物的关系,是同构而共享的,就像他曾说的「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己分内事乃宇宙内事」。[66]「万物皆备于我」出自《孟子》,据彭国翔的看法,「备」的真实涵义是同构,万物备于我,并非单方面地进入,而是彼此分享融入,彼此交流互涉,而人之所以失去自我本真,就在于人们总是将目光过度投向外在世界,世俗的价值、世俗的偏执,遮荫了自我,于是在各种比较、谋画、计算之下,「我」常常将万物客体化,此时我与万物就不是同构的状况,反而常常成为一种猎杀的竞争关系。彭国翔又以马丁布伯(Martin Buber)的《我与你》为例,来说明「万物皆备于我」的理想境况,马丁布伯提出两种伦理的模式,分别是「我与他」「我与你」,「我与他」意指万物对于我而言,是一种客观、有效性、利益式的存在,如眼前的树木,对于我而言,可以是桌椅家俱等原料;但就「我与你」来说,树木与我皆是天地自然的一份子,彼此处在同个世界观里,彼此是共生共享的,例如我们有赖树木提供氧气、绿意,树木也有赖于我们提供良好的生存环境;类似的例子,也可以为官者与百姓的关系来看,百姓与我皆是天地自然的一份子,生生相息,彼此帮助,例如政府官员有赖百姓提供税收与劳役,反过来讲,百姓也有赖于为政者提供良好的制度与规范。[67]就「我与你」的模式中,我们可以更进一步理解象山「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己分内事乃宇宙内事」「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的意思:我与人、我与物、我与万类万种,彼此是和谐信赖,是一种「相遇」、一种互相的理解、是「彼出于是,是亦因彼」的,并不应该存在着谁利用谁,谁胜于谁的绝对性优势,更非以「我」主宰着某方某物,而此模式往往有赖于人们真诚地自觉与反省──即象山所谓人之心。
陆象山虽尊德性,亦不废事功,其学固然强调先立其本心,但此心此理,须在涉事求学中磨练成长,培元本心,立其大者,得其位谋其政,明于世务,察于人伦,自然会有事业事功,前者为体,后者为用,虽有体用之分,两者必定是一致,不可分离的。换句话说,学者发明本心,对世间诸多复杂状况,不容易受惑,不会被私欲等因素控制、摇摆不定,运用在政治上,也就更能体会百姓万物之心。懂得人情世态,明白古人为政之道,苦民所苦,知民所需,因此当官就不是为了某些既得利益者,也不是为了某个权贵与集团,而是一种「我与你」在政治上的责任归属。在施政中注入为民之心,体现为民之精神,对人民有责任,才不愧本心,方可使人民丰衣足食,如孟子所谓制民之产:「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68]所以出仕为官,就不能乡愿,不能尸位素餐,要勇于任事,因为就象山所见所闻,往往相反,诸如地方官吏把持钱谷米粮等事,贪赃枉法,盘根错节而又官官相护,利益勾结,为官为县者,又不敢检举:「古之人自其身达之家国天下而无愧焉者,不失其本心而已。凡今为县者岂顾其心有不若是乎哉?然或者遏于势而扭于习,则是心殆不可考。吏纵弗肃,则曰事倚以办;民困弗苏,则曰公取以足;贵势富疆,虽奸弗治;贫赢孤弱,虽直弗信;习为故常。天子有勤恤之诏,迎宣拜伏,不为动心,曰奚独我责。吏纵弗肃,民困弗苏,奸弗治而直弗信,天子勤恤之意不宣于民,是岂其本心也哉?」[69]象山批判这种情况,所以他在〈与辛幼安〉的信中,便一再言明此理:「自古张官置吏,所以为民」,至于那些逞私济欲,置民于囹圄、械系、鞭箠,残其支体,竭民膏血的贪官污吏,本着为民之心,一定要严办。故遏恶扬善,举直错枉,正是宽德之行,这才是以民为本、感受众生而发出的政治原则。[70]就因为象山主张发明本心,本心基本上又是与天地万物同构共享,宇宙即吾心,吾心即宇宙,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故在人情事变上用功、涵泳古人义理,当政治作为一种志业,其实也就是深入世间实际,重建整个社会秩序的重要步骤。许多后代儒者在谈经世思想时,就非常认同陆象山的观点,王栋就说:「故孟子以后,能切实用功,而不涉于虚想虚见,虚坐虚谈者,无如象山」,[71]蔡汝楠也引用象山的话来说明公私之辨、出世入世之分:「象山先生曰:『儒者经世,释者出世』,公私之辨也。」[72]
四、结论
正如赖锡三所言,在理想层面上,一个士、君子应该将自身的存在意义,透过公共化、公开化的实践,把内在道德的情怀落实到公共的氛围与境地,以促进道德理想的实现,这种以自身意义公共化的理想性格,修身为己,经世济民,一向是许多儒者坚持的原则。[73]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上述修身/治国的模式,我们在象山身上也看得很清楚。过往的观点,或以哲学史的角度来分析象山,又或是象山如何通贯天人性命,调适而上遂,对先秦孔孟作了创造性的诠释,与北宋周张二程、南宋朱熹等人,开创了儒学的新局面。这些研究,当然并没有完全忽略象山本身的治绩与事业,对象山经世之志,也偶有着墨,可是象山为己成德,事实上与成己成物,是彼此通贯的,就如佛经的譬喻:「如两束芦,互倚不倒」,也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看重哪方而忽略哪方,对象山整体的观察而言,都是有些遗憾的。
可是,修齐治平,修身可以治国,这种近乎常识性的通义,如果只是泛谈,则先秦诸子固然如此,宋明理者何尝不是如此?更扩大来讲,东亚儒者又岂能置身于外?当许多儒者都可以套进这个模式之后,这个命题似乎已毋庸再论,因为翻来覆去,似乎都是修身治国的陈腔滥调而已。可是,当古人预设了修身治国的理论,当他们有了经世的怀抱之后,值得我们再深思的是,修身究竟该如何治国?内心的修养,要怎么表现在经世行为上?例如朱熹谈修身治国,与陆象山的谈法会一样吗?如果说两人对修身的思考本异,对治国的看法更难以完全契合,则两者间的关联为何?牟宗三曾说过二程朱陆等宋儒「功业就是义理的客观体现」,[74]依此而论,若修身的立场不同、义理解释的不同,是否也连带影响了治国功业的政策与态度?这样子谈经世,就有了独特性,不必千篇一律。许多儒者谈经世,也就因此产生了众声喧嚷、互评互观的现象。就本篇主旨而言,象山建构心学,影响固然深远,可是他谈心学,很多时候也是关联着经世济民来讲的,并非全是形而上的玄想,而心学如何运用到世务,更是他一直很关心的问题。也因为他有经世之志,所以对时务研究颇为透彻,如何施政、以及当今政策有何良窳,甚至对当代以及前代的许多为政者,如文中提到的倪宽、王安石、朱熹等等,都有一番自己的见解与论点。此更可见他与朱熹对「皇极」的解释差异,便不止是哲学立场的问题而已,同时也是他们对经世的具体实践不同所致。
死前数日,象山曾对女儿说到自己的兄长陆九龄,说他「先教授兄有志天下竟不得施以殁。」[75]看似说陆九龄,仔细深思,又何尝不是象山夫子之道?象山以心学的深厚修养,怀经世之志,对政治社会环境,多有深入研究,可惜只有晚年任荆门军的机会,即便只是小试身手,成就已然不俗,政绩已多称道,不过时不我与,未有为帝王师、出将入相的际遇。象山虽以才自许,却不能有大用,有才未必有命,或怅然抱负难伸,或愕然惊对复杂之局面,「送君无杂言,当不负所学」,[76]是当年象山送友人赴浙西的诗句,而经世的情怀,滚滚江河流逝,几经世态冲刷,经世之志或许未消,不过理想在生命中受挫,志业在人事中折冲,「当不负所学」的雄心壮志,又能剩下多少?机缘不至,时运不能配合,更难说是幸与不幸,可是世道如此,又能如何呢?就象山来讲,恐怕也是无可奈何的。
引用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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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本文的修改,受益于两位审查者甚多,其建议得以让论文更加完整,谨此致谢。
[2]全文为:「子路问君子。子曰:『脩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脩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脩己以安百姓。脩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2003),页159。不止《论语》而已,「身国共治」的思想,其实也为先秦诸子共有的观念,详可见刘芝庆:《修身与治国-从先秦诸子到西汉前期身体政治论的嬗变》(台北:台湾大学历史学研究所硕士论文,2009)第二、三、四章。
[3]余英时,《史学与传统》(台北:联经,1988),页84-85。亦可参张灏:《时代的探索》(台北:中央研究院/联经,2004),页165-166。
[4]宋.陆九渊:《陆九渊集》(北京:中华书局,2008),页471。
[5]王阳明就说圣人之学为心学,象山之学,其纯粹和平虽不逮北宋之周、程,但简易直接,真可接孟氏之传,更断定陆氏之学实可为孟氏之学。明.王守仁:《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页245-246。
关于王阳明对陆象山学术的心学渊源,有继承的一面,也有批判的一面,可见杨祖汉:〈陆象山「心学」的义理与王阳明对象山之学的了解〉,《鹅湖学志》第八期(台北:鹅湖月刊社,1992年6月),页79-131。陈来:《有无之境:王阳明哲学的精神》(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第二章。
[6]关于孟子的社会政治立场,黄俊杰便曾以「羣己关系」「王道政治论」为题,深入孟子思想与行事。黄俊杰:《孟学思想史论(卷一)》(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91),第四章、第六章。
[7]相关研究,就阅览所及,专书或专章讨论者,有徐复观:〈象山学述〉,收于氏着:《中国思想史论集》(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59);曾春海:〈陆象山的治政思想与实践〉,《哲学论集》21期(1987);张立文:《心学之路:陆九渊思想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第三章。祈润兴:《陆九渊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第二章;龚鹏程:〈研究象山学之三弊〉、吴汉:〈一篇声讨贪官污吏的檄文-读陆九渊「与辛幼安」书〉、平飞:〈经世宏道,救弊图存-陆九渊程文述评〉,三文俱收于吴牧山主编:《陆象山与现代社会》(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邢舒绪:《陆九渊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第五章。
[8]此为章学诚语。清.章学诚:《文史通义》(北京:中华书局,2004),页262。
[9]牟宗三:《从陆象山到刘蕺山》(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93),第二章:〈象山与朱熹之争辩〉。
[10]反对的意见,可见杨儒宾:〈战后台湾的朱子学〉,《汉学研究通讯》19卷4期(2000年11月),页572-580。
[11]〈政之宽猛孰先论〉〈问赈济〉,宋.陆九渊:《陆九渊集》,页356、359、367。
[12]汉代儒者循吏,立身修业,泽加于民,为吏之道,以教化自任,确实展现了本文所谓儒者经世的典型。可参余英时:〈汉代循吏与文化传播〉,收于氏着:《中国思想传统的现代诠释》(台北:联经书版社,1987),页167-258。倪宽一例,也为余英时引用,见页202。
[13]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页275。
[14]《年谱》,宋.陆九渊:《陆九渊集》,页484。
[15]〈与赵子直〉,宋.陆九渊:《陆九渊集》,页70。
[16]《年谱》,宋.陆九渊:《陆九渊集》,页496。
[17]这些政绩,徐复观皆有简述,可见徐复观:〈象山学述〉,收于氏着:《中国思想史论集》,页70-71。
[18]《年谱》,宋.陆九渊:《陆九渊集》,页480。
[19]《年谱》,宋.陆九渊:《陆九渊集》,页512。
[20]清.王先谦:《荀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07),页120。
[21]余英时:《宋明理学与政治文化》(台北:允晨,2004),页233-234。
[22]《年谱》,(宋)陆九渊:《陆九渊集》,页510。
[23]宋.罗大经:《鹤林玉露》(北京:中华书局,2005),页164。
[24]〈荆门军上元设厅皇极讲义〉,宋.陆九渊:《陆九渊集》,页284-285。
[25]〈荆门军上元设厅皇极讲义〉,宋.陆九渊:《陆九渊集》,页284。
[26]〈与朱元晦〉,宋.陆九渊:《陆九渊集》,页23。
[27]传本朱熹文集的〈皇极辨〉,并非淳熙十六年的初本,而是后来朱熹删改的改本,不过两者只有文句的不同,基本思路并无二致,可参陈来:〈「一破千古之惑」—朱子对《洪范》皇极说的解释〉,《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02期,页11。
[28]陈来:〈「一破千古之惑」—朱子对《洪范》皇极说的解释〉,《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页7。
[29]宋.朱熹:〈皇极辨〉,宋.朱熹着、陈俊民校订,《朱子文集》(台北:德富文教基金会,2000),页3590。
[30]宋.朱熹:〈皇极辨〉,宋.朱熹着、陈俊民校订,《朱子文集》,页3588。
[31]据余英时的分析,当时讲「皇极」者甚多,如王淮讲皇极,便联接到「国是」,强调安静、不妄动,以「大中」来解释「皇极」,旨在追求均衡与安全,这也是王淮等人的执政纲领,基本上符合宋高宗「主于安静」的要求。这类的时政纲领,正是朱熹所反对的。陈来又另外指出,包括朱熹在内,当时人解释「皇极」自然有政治上的考量,另一方面,朱熹同时也将「皇极」视为学术思想上待解的问题,就学术探讨的角度,予以厘清。余英时:《朱熹的历史世界:宋代士代夫政治文化的研究(下册)》(北京:三联书店,2004),页808-845。陈来:〈「一破千古之惑」—朱子对《洪范》皇极说的解释〉,《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页5-17。
[32]陈来:〈「一破千古之惑」—朱子对《洪范》皇极说的解释〉,《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页16。
[33]宋.朱熹:〈答胡季随十二〉,宋.朱熹着、陈俊民校订,《朱子文集》,页2521-2522。
[34]「胡大时,字季随,崇安人,五峯季子。南轩从学于五峯,先生从学于南轩,南轩以女妻之。湖湘学者以先生与吴畏斋为第一。南轩卒,其弟子尽归止斋,先生亦受业焉。又往来于朱子,问难不遗余力。或说季随才敏,朱子曰:「须确实有志,而才敏方可,若小小聪悟,亦徒然。」最后师象山。象山作荆公祠记,朱子讥之,先生独以为荆公复生,亦无以自解。先生于象山最称相得云。」明.黄宗羲等:《宋元学案》(台北:华世出版社,1987),页3368。
[35]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北京:中华书局,2007),页2047-2048。
[36]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页2048-2049。
[37]束景南对朱熹当时的情况,述之甚明。可见束景南:《朱子大传(上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页503-504。
[38]宋.陆九渊:《陆九渊集》,页494。
[39]束景南:《朱子大传(上册)》,页503。
[40]此为朱熹告象山之语,朱熹希望象山就此缺失直言不讳,以便他改正。宋.陆九渊:《陆九渊集》,页495。
[41]〈荆国王文公祠堂记〉,宋.陆九渊:《陆九渊集》,页234。
[42]〈荆国王文公祠堂记〉,宋.陆九渊:《陆九渊集》,页233。
[43]〈荆国王文公祠堂记〉,宋.陆九渊:《陆九渊集》,页234。
[44]〈与致政兄〉,宋.陆九渊:《陆九渊集》,页219。
[45]陈弱水:〈「内圣外王」观念的原始纠结与儒家政治思想的根本疑难〉,收于氏着:《公共意识与中国文化》(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页267-302。
[46]《语录》,宋.陆九渊:《陆九渊集》,页454。
[47]「人心有病,须是剥落,剥落得一番,即一番清明;后随起来,又剥落,又清明,须是剥落得净尽方是。」《语录》,宋.陆九渊:《陆九渊集》,页458。
[48]牟宗三将逆觉分为两种,一为「内在的体证」,即本文所说,象山亦属此类;另为「超越的体证」。可见牟宗三:《心体与性体(中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页394-395。
[49]黄信二:〈「明体达用」:评陆象山心性论对其读书方法之影响〉,《哲学与文化》第卅九卷第十期(2012年10月),页44-46。
[50]「学者须是打叠田地净洁,然后令他发奋植立。若田地不净洁,则奋发植立不得。…,然田地不净洁,亦读书不得。若读书,则是假寇兵,资盗粮。」《语录》,宋.陆九渊:《陆九渊集》,页463。
[51]《语录》,宋.陆九渊:《陆九渊集》,页432。
[52]《语录》《年谱》,宋.陆九渊:《陆九渊集》,页398、495。
[53]〈与王顺伯〉,宋.陆九渊:《陆九渊集》,页17。
[54]《语录》,宋.陆九渊:《陆九渊集》,页451。
[55]〈与胡季随〉,宋.陆九渊:《陆九渊集》,页8。
[56]颜渊克己复礼之相关讨论,可见杨祖汉:〈陆象山「心学」的义理与王阳明对象山之学的了解〉,《鹅湖学志》第八期,页99-100。
[57]〈策问〉,宋.陆九渊:《陆九渊集》,页292。
[58]〈赠二赵〉,宋.陆九渊:《陆九渊集》,页245。
[59]《语录》,宋.陆九渊:《陆九渊集》,页408-409。
[60]《语录》,宋.陆九渊:《陆九渊集》,页444。
[61]《语录》,宋.陆九渊:《陆九渊集》,页432。
[62]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页43。
[63]〈与邵中孚〉,宋.陆九渊:《陆九渊集》,页92。
[64]《语录》,宋.陆九渊:《陆九渊集》,页395。
[65]《语录》,宋.陆九渊:《陆九渊集》,页455-456。
[66]《年谱》,宋.陆九渊:《陆九渊集》,页483。
[67]彭国翔:〈儒家的万物一体观─孟子「万物皆备于我」章释译〉〈儒家宗教性人文者义的特质─以《西铭》为中心的考察〉,收于氏着:《儒家传统的诠释与思辨-从先秦儒学、宋明理学到现代新儒学》(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2),页26-39、65-85。值得要留意的,「我与你」与「万物皆备于我」「物吾与也」当然也不会完全等同,马丁布伯基本上是以神学来区分「我与他」「我与你」,意即在天主的慈爱下,「我与你」的一体无分是可以成立的,但孟子与象山等人的讲法,就不可能会有这样的立场。(德)马丁布伯(Martin Buber)着,陈维刚译:《我与你》(苗栗:桂冠出版社,1991),卷3。
[68]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页211。
[69]〈敬斋记〉,宋.陆九渊:《陆九渊集》,页227。
[70]〈与辛幼安〉,宋.陆九渊:《陆九渊集》,页71-73。
[71]明.黄宗羲:《明儒学案》(北京:中华书局,2008),页735。
[72]明.黄宗羲:《明儒学案》,页968。
[73]赖锡三:《道家型知识分子论-《庄子》的权力批判与文化更新》(台北:台大出版中心,2013),页2-3。
[74]牟宗三:《宋明儒学的问题与发展》(台北:联经出版社,2003),页98。
[75]《年谱》,(宋)陆九渊:《陆九渊集》,页512。
[76]〈送勾熙载赴浙西盐〉,(宋)陆九渊:《陆九渊集》,页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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