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回老人王岱舆对儒家的判教
作者:杨鑫(中山大学博雅学院)
来源:微信公众号“端庄文艺周刊”
时间:孔子二五六七年岁次丙申二月十三日壬寅
耶稣2016年3月20日
(子夜与马兄聊到回儒的道统,一时有感,随即整理此文。)
起初我读回儒之书,常能觉察到己身上的种种缺憾。回儒本身是穆斯林,其学对外教之人尚且有如此大的力道,能更何况对于穆斯林呢?所以一两年前,我想找一些穆斯林的学生共读回儒的书。所谓读书,不是学习知识,而是把回儒思想付诸践履。可惜感兴趣者甚少,是故这个想法一直没有实现。这一点不难理解,穆斯林有自己的天经,且一字不得易,为什么要去看回儒典籍呢?穆教中人,尤其是信主真切者,力行笃实者,很少关心回儒——自修尤恐不及,何暇涉猎其余呢?(夫子亦谓夫我则不暇也)然而这些人,恰恰是真正能凝聚、号召穆斯林的人,也是最有传道热情的人。是为一大憾事!如今遇到马兄,知道端庄书院做的种种努力,十分高兴!
(一)
真回老人(王岱舆)倡道于金陵,学生不乏信奉儒家者。真回老人要给他们讲真主,他们如何能接受呢?他们素来熟知尧舜周孔,从小读五经。对于这些人来说,要他们信真主,须告诉他们一个自真主而下的涵盖儒家圣人的道统,是故一定要给儒家来个大的判教,给五经一个位置。究竟儒家是正教,是偏教,是异教,须拿穆教的尺子量一量。
如今,学者多默认回、儒是多元价值里不同的二元。在多元价值的框架下,研究者可以来谈回儒;但对于真修实行者,多元价值是瞒混不过去的:盖真主造化万物,止一、无二、无对;对于儒家,道一而已矣,非要说二道的话,不过仁与不仁而已矣。儒穆二教,焉有二道?在多元价值的框架下,那我们读回儒,不过是看一具标本——那不读也罢。要读,就一定要融入生命,否则“夫我则不暇”也。
所以说,真回老人那个时代,和我们这个时代,要去读回儒,首先要做的都是判教。我学儒,在我心里,对于诸教,自有“儒版”的判教。此处自不必说。在此基础上,回儒始能给我相当大的力量。我亦常常节录回儒的一些良言警语分享给学友,不乏受益者。而对于穆教中人,尤其是中国的穆斯林,要读回儒,则须对儒家有一“穆版”的判教。而后,回儒经典,乃至儒经,始能取舍受用。
若以穆判儒,则须同时在历史上和学理上给儒家一个分判。先从学理上说。
(二)
真回老人谈到:
清真正教,其要有三,一曰天命,二曰天理(一作典礼),三曰圣治(一作圣则)。
对于这三者,“天命”是重中之重!
天命即“真主敕命天仙,降传至圣,故谓之天命,非所谓天降之命也。”真回老人用天命一词有其考虑。(他认为三代以上,去古未远,还是有一些人知道真主的。只是后世汉人误解了儒经中天命的意思。)而这里,他特别强调,天命不是说“天”的命令。而是真主敕命天使,一直到穆罕默德这最后一位先知(至圣),都是直接降临的,从天而降的。这就是天命的意义。(依照真回老人,在儒经中,“天之明命”之类,亦是真主从天而降的昭昭明明的敕命。
真主是以三种方式敕命的。故而天命又分而为三:明命、兆命、觉命。
〇明命很好理解。穆罕默德的时代,降下六千六百六十六章的天经,就是明命了。这种敕命方式是直接具体的,是有“明证”、有“玄旨”、有“法令”的。穆罕默德所说的,以后会发生何事,在何时何地,都是可以验证,毫厘不忒的,这就是明证了;真主有一些深刻的旨意,命令世人做一些事情。世人知到这是真主的旨意,这就是知玄旨了,“玄旨”之旨同“圣旨”之旨;而“法令”,这个不消解详说了,命禁赏罚之谓也。
因为这个明命,所以“清真正教历历皆有原本,一字一句,非明命真传,圣人实授,不敢轻入经文,此所以宇宙同声,万古不易也哉!”从这个角度,儒家实无此明命。
〇真主第二种敕命的方式是“兆命”。兆即预兆。只要是有所先兆,非真主之授意而不能。这个兆命主要是“梦中受命”。(愚按:儒经中便有太卜一职,各种卜梦的方法即为太卜所掌。)真回老人举例:“若皇帝之举风后力牧,武丁之举傅说,文王之举子牙。”这些梦中的征兆,非真主之敕命而不能。但皇帝,武丁或文王皆不知有真主,没有明证。我们可以接着真回老人往后想。后儒常常静坐中有先兆,尤其是明儒,多不胜举。静坐亦与梦似。盖古人向晦宴息,睡眠亦与静坐无二。又,梦中之先兆,在吾儒,是一种感应行为,源于万物一体之关联。而在穆教,万物即造物。真主即单另之一,万物皆其所创造,故万物是一体。出于万物这一有机整体的预兆,亦即是真主的敕命了,只是真主隐而不显。所以就穆教言,阳明静中预知山下所来何人,或出于真主之兆命也。
〇真主第三种敕命方式是觉命。在穆教,己身就是造物,含着真主的普慈。人在世间生存,感慨天地运行之精妙无碍,自能觉察真主之普慈。真回老人在《希真问答》中,作了一个比喻,春到人间,草木皆知。而真主造化万物,人也应该能感受到。觉命是在生命之中,同时的,对生命本质的一种觉知。当然,觉命未必能知道有真主在。濂溪看到窗台前面的草,感受到了生意,正如自己的生命力,这就是觉察的万物一体之仁。认识到这个仁心,自然不去戕害无害于人的杂草。识得仁心就是觉命。真回老人指出孔孟就有觉命,“觉命者,心间开悟,若夫子五十而知天命,孟子之非譐譐然命之是也。”孟子仁心之发用流行,沛然莫之能御,这是多么大的力量。孟子或许不知道这“大力道”是真主的敕命使然。这即是觉命。这一点是儒家向来所强调的,尤其是思孟一派。其所论仁义礼智之四端亦是觉命之端倪也。当然,四端不即是觉命,须由此四端觉知万物统体之大仁,乃至发此大仁的真主,方是觉命。(愚按:《希真问答》中,真回老人一再从觉命的角度指点来学。是为真回老人的一大特色。)
从天主敕命的角度看,儒家的圣人,有兆有觉而无明命。真回老人就此而曰:“譬如世人未见凤凰,然凤凰本有,若因未见而竟言无凤凰可乎?天命三品,惟全正教,其他无非觉兆而已。觉兆之命得之,治国安民,修身行善,亦圣人之事也。”要说真主敕命,而今的穆斯林不再有明命了,穆罕默德是最后一位先知,最后一位接受明命者,此后也再无圣经了。所以穆斯林有的也是觉兆二命。觉兆二命是认主之机。知此则知穆斯林读儒家典籍的意义了。孔孟与千千万万穆斯林同是觉兆者,而孔孟之学又极其切己。孔孟得觉兆二命,身体力行,实为极其可贵的“它山之石”!
(三)
清真正教的三大要件中,天命(真主敕命)即上文所论。再者是典礼(或天理)、圣治(或圣则)。
第二要件,在两个版本中,一个作典礼(1931年中华书局版),一个作天理(广州清真堂刊本)。在真回老人那里,典礼就是“天理之当然”。因为万物是真主的造化,有“天秩天序”,所以有孤独幼小者,人自然会怜惜,有饥寒交迫者,人自然想要救济,有彼此争讼者,人自然想去调解,包括“宰小节之牲,礼夜中之拜”,这些都是自然而然,不用教自然会做的。这一点,是我们外教之人常常误解的。清真之礼,都是中道。平平常常,自自然然。这方面,介廉先生的《天方典礼》尽之!我以前不能理解穆教宰牛前的礼节。可是后来我知道农民把自家的牛卖到宰牛的场所,都十分不忍。牛亦有功于人,农耕文明的时代,如果没有牛,人要增添多少倍的劳苦!真回老人说过,有功于人,不能轻宰。所以穆斯林宰牛很慎重,要有特别的礼仪。(在中文里,牺牲二字都是牛旁,亦可以想见古人类似的情感。)穆教很重祷告。祷告一事,实属自然。每到中国人的鬼节,给故去亲人烧纸,大家总发自内心地祷告,或禀明亲人家中近来的大事(告),或祈求亲人之保佑(祷)。穆教的“沙里亚”诚于吾教之“礼”有诸多内在契合处。穆教之人可看三礼,尤其是历代注疏。儒者亦不妨看看介廉的《天方典礼》。盖时代在变化,礼的形制在变化,而礼的本质,绘事后素的那个“素”,是永远不变的——只要是一体之生生,或只要是至慈的真主的造物。
第三要件,圣治(圣则),即圣人的行持。圣则有二,一个是“圣人之治”,所谓“圣修”;一个是“圣法之治”,所谓“圣法”。圣修就是圣人自己的践行,所谓“行止坐卧,饮食洒扫,静中应事,莫不有理,兹为习德”。所以说“圣修在己”,即自修也。圣法,即圣人之言也,是为圣人对他人的教导。所以说“圣法在人”。真回老人引回之圣经言:“圣人曰:‘至道者乃吾之时也,中道者乃吾之行也,常道者乃吾之言也。’言者法也。”吾之时,即圣人之所见,即认主。吾之行(圣修),即圣人自己的洒扫应对。吾之言(圣法)即圣人对他人的教谕。
(四)
穆罕默德是至圣,盖全天命、天理(典礼)、圣治(圣则)这三大要件。
天命有三,儒得觉兆之二。
天理(典礼)方面,真回老人认为儒家礼法和穆教颇似。今天我们看这一点更加清晰了,二教虽礼制不同,然礼理很近。真回老人亦常常谈及佛老之礼理不当之处。今天,我们再去看二教的典礼,我觉得尤其重要。以前儒者下葬都用棺椁土葬。现在都是火葬,地不够用了,我们国家也要求火化。在孟子那里,要用棺椁,是不忍亲人死后被虫蚁等等损伤。真回老人则指出,若是在亲人故去后,将他们的身体在棺椁中,棺椁那么小,即便死后对肉体有知觉,在肮脏污浊的狭小空间中,也一定不想多呆一刻,这不是更加让人不忍吗?清真正教讲人的血肉之躯,本自土,死后复归于土,这是“自然”;人的血肉之躯,在棺椁中无法反本归原,是污浊,故不用棺椁,这是“清真”。也许,过去的中国人无法接受这一点,但今天看来,这些道理讲得极好。亦与儒家礼制背后的礼理不悖。
圣则方面,言传身教,自是儒家的师法。
对于上述三大要件,天命是根本。儒家三者得其二。故真回老人判之为偏。但此“偏”不是背离,不是异端,而是“百姓日用而不知”这个意义上的偏。准确地说,这是一种“不精”。只有觉命兆命,没有明命,虽不能全真主之教,然大体不差。毕竟觉兆二命是真主的敕命,只是没有以一种人类无法明证的方式而作的敕命罢了。
我们借用牟宗三先生的术语。儒道之同,在于境界论上的无;而存有论上,儒家是有,道家是无。站在穆教的立场看穆儒二教,不但境界论上是同无(愚按:在穆教要认主,而不是放任自己。穆斯林当追求者是真主敕命的“真荣”,而不是俗人的“世荣”。与儒道同有“无有作好无有作恶”之义),而且本体论上是同有。儒家只见到万物之生生,而背后使之生生的真主未显;儒家只是见到仁心,而发此普慈的真主未显。所以,这里的根本区别就出现了:儒道二家,本体论不同,功夫也随之而异;儒穆二家,本体上的实质内涵是相同的,只是一个更明白。所以儒者和穆斯林是可以一同修行。(此处只是引牟先生一对术语来标识出回儒这里的儒穆二教的异同,我并不断言儒道实有此分别。)
可以说,天命的差别是本体的差别;典礼和圣则的差别则是发用上的差别。在回儒看来,这二者的差别是极小的,不过是精粗不同,并且最终会达到同一。站在穆教的立场,儒家只是一间未达,未能明证真主,故而信仰穆教者可以在明证真主的情况下,去谈一个习儒之人对典礼和圣则的学习是否合乎天道;同样的,儒者必认为宇宙本体就是生生,生生之外,别无他物,而穆教中人是体仁不清——仁即是主,仁外无单另之一,故儒者亦可以就自己所见之仁,提示穆斯林对典礼和圣则的学习是否都合乎伊斯兰的圣经。并且,以上分歧只是很少的部分,在绝大多数人生的践履之中,二教是重合的。在此基础上,真回老人以诸多儒经的术语去解释翻译穆教经典。学儒之人读之都十分亲切。
以上是就义理而论,若论孔子,在真回老人看来,孔子最终是由觉兆二命确信了真主的。他引述子贡的说法,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因为孔子至诚,已经到了见真主的玄机,只是“不轻发”。而到了孔子的孙子,子思,开始讲“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便是说性与天道。此处“天命”,就是真主的敕命。只是后来儒者难以透彻此意。(见《正教真诠》“性命”一章)又,真回老人引《列子》中提到孔子说“西方有圣人”,并认定这句中的“西方圣人”必不是佛陀,因为佛陀坏了纲常,断不是孔子所说的圣人。真回老人进而推出,这圣人应是穆罕默德。
而就儒家经典看,真回老人认为《诗经》,《书经》,《易经》中诸多典籍去古未远,亦有言及真主之语,《正教真诠》一书中,这方面的讲解颇多。
(五)
以上是义理层面对儒家的大致分判。只是个粗粗的框架,若要条条析出讲明,须一番长篇大论。而历史层面,起初真主开辟天地,第一日造化山川,第二日草木……第六日造出人祖阿丹,立了人极,之后人类建造巅及云汉之高台,而后高台被天仙毁灭,人类语异心殊。之后一些人迁徙到天房国东方二万里。据《天房国纪》,此时正是神农伏羲之时,其于天房国外聚民立国……往后一直讲到宋儒,在这个过程中,道统如何变化,如何传至东土,真回老人有一套说法。愚本想就此写作后本部分。但不知不觉,天快亮了,不如留到日后说。
最后,以《古兰经》中的一句话结束吧:
“除依最优的方式外,你们不要与信奉天经的人辩论,除非他们中不义的人。你们应当说:‘我们确信降示我们的经典,和降示你们的经典;我们所崇拜的和你们所崇拜的是同一个神明,我们是归顺他的。’”(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马坚译本,307页)
(愚案:不要“辩论”,即是命人去“归顺”。所谓“归顺”,付诸践履而已。儒穆二教,若在纸上辩论,与身心家国天下无甚益处。在真主面前亦谈不上有什么荣耀。而付诸实践,或许儒穆二教之人,反而在一条道路上前行。)
作者备注:本文尚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判教,只是说个大概。具体到尧舜周孔,以致有宋诸儒,以穆教细细分判之,才算得上是判教。这部分,真回老人书中皆已指明方向。
2016-3-20于中山大学
名字解释:
判教:谓判定某文明中经典的意义和地位。
责任编辑: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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