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我永远是一个边缘人(华夏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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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0-03-17 08: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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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时报·华夏网  2006-4-25   记者  周怀宗
 
 
决不垂头丧气
 
 
陈明出生于1962年。一次,吃饭时,他的朋友用三句话总结了他们那一代人的命运,他说:“我们这一代人,小时候听战争的故事,稍大的时候看见的都是斗争,成年以后又身处竞争之中,结果一生都在和人争。”
 
陈明说他这半生一直都在斗,与天斗、与地斗、与古人斗、与洋人斗,是非曲直,是一定要争明白的,理之所在,当仁不让。但另一方面,陈明却完全是另外一派作风,在社科院这么多年,他从没申请过一个研究项目,没拿过一分钱的研究经费,因为他实在看不起那些计划学术下的研究课题。
 
争与不争,在不同的事情上,陈明似乎有不同的标准。
 
 
陈明研究的方向是“中国知识分子精神”。在我的判断里,所有第一流的知识分子,必须是经世致用的,比如墨子、王安石、顾炎武、张之洞,他们是摩顶放踵、利天下而为之的,是死不旋踵的。而相对的,那些“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隐逸避世者,那些披发入山的不合作主义者,虽然看起来更加自由和痛快,但我并不佩服他们。
 
宋朝有个隐士,叫杨朴,有一次被迫入京见驾,宋真宗问他:你来时,有人作诗替你送行吗?杨朴说只有他老婆作了一首诗,诗为:更休落拓耽杯酒,且莫猖狂爱作诗,如今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像杨朴这样做隐士是不行的,一个人,倘若不入世,就不能真正地发挥他的作用。所以,基本上来说,一个知识分子的精神,在害怕“断送老头皮”和不怕“断送老头皮”上,就可以看出个大概。
 
 
我们知道,一切革命者都是天生的浪漫主义者。
 
不过在这一点上,我们的教育似乎有很大的问题,永远喜欢把英雄塑造成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形象。实际上,那更像一个乡愿,子曾经曰过:“乡愿,德之贼也。”一个“德之贼”是没有什么前途的。
 
浪漫主义精神中重要的一点就是决不悲观、决不灰心、决不垂头丧气,他们善于在战斗中获得快乐,在失败中看到希望,善于因祸得福、转败为胜。
 
  在这么多年里,陈明骂人无数,树敌也无数,但他的脸上却总是荡漾着笑意。陈明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也是一个实践主义者,他所在乎的,是如何把理想变为现实,而不是别人对他的评价,他以出世的精神在做入世的事情,所以,他是快乐的,即便是在战斗中。
 
陈明是个学者,他是社科院儒教研究中心秘书长,还被称为新儒学的领军人物。他主编的杂志《原道》是儒学阵营很重要的交流平台;他对于很多社会现象都曾有激烈的批评,是个敢说敢当的汉子。
 
虽然在学术圈很有名,大多数人仍然不知道中国有这么一号人,就像陈明自己所说的,他永远都是一个边缘人。
 
可这个边缘人最近却很火,现在在网络上的搜索量已经快赶上那个同名的歌手了,这多半要归功于热播的电视剧《施琅大将军》,因为陈明正是这部电视剧最初的倡导者,而且在一片反对声浪中为施琅其人其事挺身辩护。
 
估计以前大多数人知道施琅都是因为金庸先生的《鹿鼎记》,很多人认为施琅降清攻打台湾,镇压郑成功的后裔,是汉奸,而这部电视剧却肯定施琅,所以他们都认为认可施琅的陈明也与汉奸无异。虽然骂声不断从四面八方传来,但陈明并不烦恼,他说他不怕和所有人为敌,因为他坚信自己是对的。
 
采访陈明的地方是人民大学附近的一个茶馆,之所以在茶馆,是因为陈明现在没有家,他住在一个朋友家。离婚的时候,他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了前妻,只身出户。北京的房子实在贵得离谱,一个月只有2500块工资的他是买不起房子的,所以他打算从社科院调到一所大学,因为那所大学能给他一套房子。
 
那天的沙尘暴真的很厉害,从朝阳赶到海淀,我已经满身都是土了,陈明比我近,但他也好不了多少。
 
拍照的时候,陈明很配合,和摄影记者开玩笑,还摆了几个自己喜欢的动作。采访大概进行了两个多小时,虽然是老相识了,但很多事情还是第一次听他说。
 
  茶馆的环境很好,是陈明选的,他说他常来这里。那天下午没什么人,很安静,音乐自始至终都轻轻地响着。
 
■《施琅大将军》争议
 
大家都骂他,他依然自信
 
如果说当代思想界有什么共识和交集的话,那就是骂陈明了。这和央视热播的电视剧《施琅大将军》有关。
 
原因是陈明在他自己的原道网站“儒学联合论坛”上无意间说的一句话,当时大家在论坛上讨论施琅正很激烈,陈明于是跟帖说“这部戏最早还是我建议拍的呢”。陈明说:“我对那些批评的观点很不同意,所以就跟了这么一句话,说明我的观点,没想到随后就引来了各方面的批评声。”
 
但实际上,陈明除了提出这个题材之外,并没有真正参与电视剧的改编,陈明说:“当时有一家影视公司的朋友来找题材,问到我时,我给了他三个建议,一个是杨家将,一个是再生缘,另外一个就是施琅。后来他们找到了《威震台海》这本书,选定了施琅。辗转两年后,终于在央视看到了《施琅大将军》。其实我就是那个推车者,等车启动了以后,就没我什么事情了,至于那车怎么走,走到哪里,都与我无关,也不是我说了算的。”
 
陈明认为,虽然施琅这个人物先投降清朝,后来又反清复明,再后来又投降清朝,攻打郑成功的后人,从个人气节说确实并非无可争议。但我们今天面对这个历史人物,“应该把施郑两家的恩怨跟大陆与台湾的关系区分开来,把施琅的私德与收复台湾的事业区分开来,把康熙作为国家的代表者与满汉的冲突区分开来。毕竟,历史是发展的,民族是不断融合的,文化是开放的,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在今天,满汉之分并不存在,中华民族是一个大家庭,我们思考问题也必须站在中华民族的立场上,而不是站在满汉对立的立场上”。
 
可是这些毕竟只是陈明的个人想法,现在民间的批评声非但没有停歇,反对阵营而且还在扩大,陈明说:“我现在是四面楚歌,自由主义、保守主义、新儒家都在骂我,但我仍旧坚持我的观点,我有我坚持的理由,我非常自信,等他们拿出有分量的文章后再去回应。”
 
学者的质疑当然是理性的,但网友的骂声就不那么好听了,什么难听的词都有,陈明说:“连我去世的爸爸都被牵连了,这些网友基本上没有什么观点,有的人根本就是谩骂,这个我无所谓,也不会生气,但却有些悲哀,因为他们的人数实在太多了,可能也代表大多数人的意见,说明大多数人的认识就是这样的,所以我有些悲哀。”
 
蒙受冤屈,中学时代被处分
 
陈明小学和博士都是极好的学生,可上中学时,有一次被认定在老师笔记本上写了骂老师的话。因为不忍心爸爸陪着自己写检查,陈明只好违心地认错。
 
陈明出生于湖南长沙的一个城乡接合部的地方,他说那里既可以受到城市的教育,又有乡村上山捉鸟下河摸鱼的乐趣,鲁迅小时候很羡慕闰土的生活而不得,他却可以轻松地拥有,所以他身上到现在还保留着许多野性的东西。
 
陈明本来有一个哥哥,可是两岁的时候不幸夭折了,所以后来出生的他就成了家里的长子,理所当然地受到了很多偏爱,而姐姐和弟弟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他姐姐是外婆带大的,弟弟是托付给别人带的,惟独自己,是父母亲自带大的。
 
陈明说他上学两头最好,就是小学和博士都是极好的学生,但中间的却是坏学生。陈明上小学时是全校最好的学生,在他毕业的时候老师给了他非常高的评语,以至于进了初中后,“所有的老师都想见我,看看我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
 
但到了初中,陈明却完全变成一个坏学生了,而且还被记过一次大过。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转变,陈明说是缘于一起冤假错案,他说:“有一次,不知道哪个同学在我们老师的笔记本上写了‘××老师大草包,鸦片烟鬼’这么一行字,结果老师觉得和我的笔迹很像,结果他拿我的作文本去对笔迹,一来一去就认定那行字是我写的了。”
 
被冤枉以后,老师把陈明叫到办公室,让他承认错误,写检查。陈明当然不肯承认,于是就用写检查的纸笔写申诉书,结果却引来老师更大的不满,就把他爸爸叫来,陪着陈明写检查,这一招最终管用了,陈明说:“我实在不忍心我爸爸跟着我受委屈,就承认了。”就这样,陈明得到了人生的第一次处分:记大过。
 
这件事情对陈明的性格影响非常大,那就是爱憎分明,受不得一点委屈,陈明说:“有人对我好,我就千百倍回报他,要是有人冤枉我,我就连杀了他的心都有。”
 
大学时,为吃排骨和人打过架
 
有一次,大学的食堂卖排骨,可不停有人插队,饿得心浮气躁的陈明眼看买不到排骨了,一气之下就拿饭盆砸到那个插队学生的脑袋上了。
 
考入大学的陈明依旧不是个好学生。那时候食堂的伙食真的很差,吃不到肉,有时候,一块排骨就足以引发一次事端。陈明说:“有一次,食堂卖排骨,好多人排队,有一个老生就插队,本来排骨就少,我又饿得心浮气躁,眼看着排骨越来越少了,这时候还有人插队,我一气之下就拿饭盆砸到那个插队学生的脑袋上了。当天晚上,那个老生带着一帮人来寻仇,结果被我的几个同学给劝住了,最后我请人家吃了顿饭了事,后来我们还成了朋友。”
 
陈明说他小时候最佩服两种人,一种是老师,一种是军人。可是中学的冤案让他对老师完全改变了看法,虽然他大学上的是师范,但并不喜欢这个专业,他上课的时候看得最多的,不是教科书,而是两本辞典,一本《哲学辞典》、一本《政治经济学辞典》,这两本书对他后来的选择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毕业后的陈明被分配到一个工厂的技工学校教书,在那里,他和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办起了一个诗社,那一年恰好碰上九星连珠——太阳系九大行星排成一条直线,于是他们就出了一期诗刊,名字就叫“九星”,没想到“九星”两个字给他带来一场麻烦,陈明说:“当时有人说‘你们名字叫九星,难道是想超过五星吗?’那以后我也心灰意冷了,离开那个学校,开始专心考研。”
 
陈明说他在最后的读书时期才回复到一个好学生的身份,这得益于他的博士生导师,当时有人向导师打报告说陈明每天的生活就是“上午睡觉、下午踢球、晚上打牌”,结果导师说他根本不管陈明每天在做什么,只关心陈明的论文写好了没有。陈明说:“老师对我好,我就加倍努力,老师对我不好,我就没兴趣学习了。”
 
办刊物十一年,既荣光又屈辱
 
《原道》是一本一年只出一期的纯学术刊物,从一开始就几乎流产,但陈明还是自筹资金把它坚持办了下来,并且受到了很多好评,可是陈明觉得这种坚持其实也是耻辱。
 
从1995年开始,陈明就一直主编一本刊物——《原道》,这本刊物让陈明觉得有成就感,但也让他觉得耻辱,有成就感是因为《原道》毕竟成了一个很重要的儒学阵地,而耻辱则是觉得在偌大一个中国,做这么一点文化的事情竟然这么难。
 
《原道》的创办和坚持确实很难。陈明说:“当初流行下海的时候,我的很多同学都下海了,有几个也确实赚了点钱,后来他们凑了点钱,想办一份刊物,请我来当主编,我答应了,就立刻开始着手准备,找到了书号,然后就开始约稿,很多很著名的学者比如李泽厚、朱学勤等等都答应了给我写稿。”但矛盾却在这个时候产生了,陈明和几个出资人的理念完全不同,陈明想办一个思想性学术性的刊物,可是他们却不同意,最后双方只能散伙。
 
出资人走了,剩下的“烂尾楼”留给了陈明,而这时候,约的稿子来了,陈明说:“那就像个火球一样,烧得我热血沸腾,于是干脆一狠心,想着砸锅卖铁把这期出了,出完了拉倒。”在这种心态下,陈明又找了几个同学,大家想尽办法凑钱,自己找出版社,自己找印刷厂,自己搞发行,把第一期《原道》出来了。
 
可没想到,第一期《原道》出版以后在学术界产生了很大的反响,很多学者都称赞这本刊物办得好,就连大众媒体也开始关注。这让陈明又拾起了信心,决心把《原道》办下去。不过信心毕竟不能当钱来用,作为一本纯学术的刊物,《原道》只能自己出钱出版,尽管每年只出一期,但这一期就需要好几万。这对于没有任何研究经费的陈明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陈明说:“《原道》到现在已经十一年了,这十一年来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想办法,没有出版社愿意出版,先后换了七家。如果说我有两根白头发,那么一根半都是为这个事情白的!这么大的一个民族,做这么一点点文化的事情,竟然这么难,我觉得这是一种耻辱。”
 
有一次一个朋友问他:《原道》还在出吗?然后是一句:怎么像做贼似的?“听得我几乎晕了过去!”陈明说。
 
不忿人大国学院,自己也办了一个
 
陈明觉得人大国学院有那么大的号召力,可是他们做的却根本不是真正复兴国学,于是他自己也办了一个,不过对前途他不敢乐观,能说的只有尽力。
 
2005年,人民大学成立了国学院,这让大家兴奋了好久,也引起了陈明的注意,但观望了一段时间以后,陈明觉得人大国学院做的大多是考据学和语言学的事情,这不能说不是国学,但这和他们当初宣扬的差得也太远了。陈明说:“人大占有着那么好的教育资源,又有那么大的号召力,可是他们做的事情却太不符合他们的身份了,我觉得他们更多地是在捞取一些资源,根本就没想真正复兴国学。”
 
除了不满之外,恐怕陈明还有些羡慕,他不满的是人民大学并没有好好地去做复兴国学的事情,而羡慕的却是他们拥有的那些教育资源。在去年年底,陈明和广东的一个民办教育集团合作,也办了一个国学院,陈明任院长。但这个国学院的规模和力量实在比人大国学院差远了,这一点,陈明也很无奈,他说:“我们办国学院,就是准备在民间做普及的工作,就资源上来说,我们根本就没办法和人大国学院比。现在我们的投资方也是很有些犹豫,商人重利,没有回报的事情他们肯定是不会做的,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情。”
 
但即便如此,陈明依旧还是很乐观,他说:“我所做的事情我只能尽人力而听天命,所谓‘道之行否,委之天数’,孔子说‘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天如果要丧斯文,就不会让人明白什么是斯文;天既然让我们明白了斯文,我们就应该去扶助它,维护它。)
 
像个精明的商人
 
 
认识陈明很偶然,大概在半年多前,有一次需要采访一个国学方面的专家,便经人介绍找了陈明,那次电话采访很顺利,对于他自己的专业,陈明很愿意和别人交流。采访结束的时候,陈明忽然和我说,他们在广州有一个儒教的论坛,让我也一起去。
 
不久后,我们就在广州见了面。刚刚见面的时候,我甚至不能相信我面前的就是陈明,我以为是介绍的人说错了。因为面前的这个人让我完全感觉不到一丝学者的气息,更不要说什么大儒的风范了,确切地说,他更像一个精明而干练的商人,精神饱满。
 
 
作为一个湖南人,陈明口音明显地带着湖南腔,而且他的语速很快,不过他却能让你听得很明白,这是一个奇特的事情。我想,这和他用词的准确和语气的干脆很有关系。
 
陈明说,在中国他是湖南人,而出了中国,他就是中国人。陈明说他见过很多在国内很有名的教授学者,可是一旦出国,就会变得很猥琐,脸上永远都带着谄媚的笑,说话都磕磕巴巴,他最看不起这种人。
 
 
影响陈明最深的两本书是《水浒传》和《约翰·克里斯朵夫》,他说他喜欢水浒英雄的义气,喜欢那种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气概,喜欢那种大秤分金小秤分银的豪爽,但同时他又喜欢约翰·克里斯朵夫的那种优雅和高贵。
 
张抗抗曾经写过一本《作女》,陈明说他自己就是一个作男,一个永远精力过剩想找事情做的人,这样的人不成大器就成囚犯,幸好,他还没有成为囚犯。
 
 
陈明这些年来做的事情基本都是个人行为。在社科院这么多年,他没有申请过一个项目,没有拿过一分钱经费,所有的收入就是一个月2500块钱的工资。“我永远都是一个边缘人,就是在社科院,我也是很边缘的,以至于到现在,才是一个副研究员,这个职称,还是拖了5年才评上的,原因就是我办《原道》,他们觉得我的思想很偏激。”
 
可他不在乎别人骂他,也不在乎受到冷落,他说生命是苍白的,快乐是自找的。
 
 
陈明说他现在有两个遗憾:一个是当年下乡的时候让姐姐去了,自己留下了。姐姐一个女孩子,因为下乡受了很多苦,现在想起来还觉得不该;另外一个就是自己的离婚给孩子带来很多不好的影响,很内疚。
 
 
陈明没有偶像,历史上那些伟大的人物他一个也不佩服,因为每个人都是历史造就的,所谓“各自因缘际会”。他唯一欣赏的就是谭嗣同,他欣赏谭嗣同那种献身精神,明明能走却不肯走。
 
  1998年,在谭嗣同就义100周年的那一天,午时三刻,他正站在谭嗣同的墓前,而午时三刻,也就是行刑的时刻,那一天,陈明在谭嗣同的墓前待了好久。到底想了些什么,他没有说,我也没有问。萧条异代,100年后的陈明和一百年前的谭嗣同,在那一刻,他们或许是相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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