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孟子思想重回故里”
——邹城朝圣记
作者:徐冰
来源:作者授权 发布
时间:甲午年十一月廿二
西历2015年1月12日
作者简介:徐冰,男,西历一九七九年生,河南濮阳人,北京师范大学哲学学院中国哲学专业博士生。
因随侍李景林师参加“孟子思想与邹鲁文明国际学术研讨会”的机缘,今夏得以到亚圣孟子的故里——山东邹城拜谒。在曲阜东站下了高铁,半小时的车程就到邹城了。想古人步行也不过就是大半天的工夫。孟子说:“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孟子·尽心下》)邹鲁之间的确很近。途中与开车来接站的邹城市政府的会务人员聊天,听他们说着邹城方言,我开玩笑说,孟子说话也这味儿吗。李老师说,可不就这味儿。于是乎我脑子里就浮现出一幅孟老夫子操着邹城话与人辩论,侃侃而谈的场景。
过了一个横跨马路书有“孔孟大道”的大牌坊,就到了邹城。进入城区,只见马路两旁路灯柱上到处悬挂着以孟子思想为内容的标语:“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等等。有一条特别引起了我的注意,上云:“让孟子思想重回故里”。这“重回”二字真让人感慨万千。前些年当我们为邻邦说孔子是韩国人而惊诧气愤时,人家却说是你们自己不要孔子了。我们无言以对,情何以堪。今天我们终于又要把被驱逐的圣人们迎回故里,但愿这回家之途走得不那么艰辛。这也正在吾辈的努力。
在取名于孟母三迁,择邻而居典故的择邻宾馆开了两天会,会议安排结束后第三天去孟庙、孟府参观。窃以为不妥,鄙意应先去孟庙拜谒,然后再来开会为好。《孟子·离娄上》记载的一个小故事也很有意思:孟子大弟子乐正克到齐国公干,来见老师,孟子很生气,嫌来迟了,说你还知道来看我呀。乐正克解释说先去找宾馆住下了。孟子批评他:“子闻之也,舍馆定,然后求见长者乎?”你听说过先找好宾馆再来见老师的吗?乐正克只好说:“克有罪。”想着孟夫子也肯定会对我们生气地说:“子闻之也,开完会,然后求见长者乎?”大家也只好跪倒一片,磕头认罪。
头天夜里一场大雨,洗尽暑气,雨后初晴,上午与会一行人来到了位于城南的孟庙。棂星门前导游小姐迎过来,欢快地说:“欢迎各位老师来孟庙参观。”李老师当即严肃地指出:“怎么能说‘参观’呢,应该说‘参拜’。”小姑娘听得一愣一愣的,只是呵呵笑。走到亚圣庙牌坊前,发现石柱上竟有用红漆刷写的毛主席诗词:“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云水怒”等字样依然清晰可见。导游说在文革中只有这样,才能保护住孟庙,不然就被砸了。令人怆然。过了牌坊,进入庙内,只见庭院深深,松柏荫郁,庄严肃穆,气氛森然,顿时令人身心收敛。趋步前行,走过碑林区,为历朝皇帝册封孟子的重要石碑,竞无一完璧,皆是被砸成两三段后用大铁钉重新铆合的。其中有一通是元至顺二年(1334年)元文宗加封孟子为“邹国亚圣公”的圣旨碑,有重大意义,盖孟子之正式封为“亚圣”自此始也(孔子尊为“大成至圣文宣王”亦是元代所加封)。值得注意的是,此碑是用汉文和当时的蒙古文八思巴文两种文字镌刻,很希见。碑文热情洋溢地赞颂了孟子“有功圣门”的巨大贡献,有力地表明了蒙古族统治者对儒家思想的认同。想如今民族分裂势力尘嚣日上,各地恐怖袭击事件层出不穷。这不仅仅是政治层面上所能解决的问题,其深层原因说到底是我们摧毁了各民族共同的对中华文化的认同基础,无以凝聚人心所致。政策倾斜,经济扶持等等政治上的措施固然重要,但却是“术”而非“道”,根本的乃是恢复共有的文化认同;有了文化认同,则自然就有向心力。对孔孟最被普遍认可的尊号皆是元朝蒙古族皇帝所加封,这个现象不值得深思么。
来到亚圣殿,抬头看孟子圣像,是个慈眉善目的白胡子老头坐在那里,估计是塑像者为了显示孟子的高寿。但我心目中想象的孟子却是个雄姿英发的壮年丈夫形象,如程子所说,孟子有“英气”、有“圭角”。我们涵泳《孟子》一书就会发现,孟子的个性很明显,跃然于纸上。孟文既如快刀利剑,劈荆斩棘,敏锐犀利,直指人心;又如长江大河,汪洋恣肆,情感充沛, 感人至深。愈读孟子,愈为其论说之深切著明所折服。可以说,没有孔子,圣学不立;没有孟子,圣学不彰。孟子继往圣,开来学,“十字打开”之功是永永不朽的。环顾殿内,呵呵,在左侧陪着老师的正是那个挨骂的乐正克。
步与会各位老师之后,肃立于孟子像前,整理衣襟,躬身三拜。此刻心里想的是什么呢?说句老实话,作为一个志在研究孟子思想的中国哲学专业博士生,下意识里首先冒出的念头是希望孟子保佑我把论文写好;转念又觉羞愧,把圣贤当什么了呢。思及同门秋莎师妹说:是不能贸然来见圣人的。是的。站在孟子像前,的的无颜面对,内心惶恐不安,惟有惭愧。德性修养,岂能追圣贤于万一?只能忏悔。忏悔自己浑浑噩噩三十余年,幸遇良师益友提携扶持,得窥圣学门径,尚不勉力进取,年与时驰,将复何及!徒以逞于口舌笔墨之间为能事,实习气欲望可曾祛一分?沉思间,导游催着去孟府,恋恋不忍离去。
孟府与孟庙只隔一条小路,里面的氛围却大不一样了,立刻由令人敬畏的神圣庙宇到温馨雅致的人间居所。府里房舍也并不高大华丽,很朴素,青砖灰瓦,黑柱白栏而已。但庭院中花木繁多,生机盎然。“世恩堂”前干干绿竹青翠欲滴,清幽中透显出圣府的那份贵气。展览室里悬挂着“亚圣奉祀官”孟繁骥的照片,同衍圣公孔德成一样,他也是49年后去了台湾。李老师有个想法,还让衍圣公回到孔府,继续“衍”下去。这是很有意义的。亚圣后裔自然也应如此。一个民族的文化,不能没有其“以身体道”的现实存在来直接彰显其内在精神。圣学回归故里,圣裔也应该回归故里。“衍圣”之意就是要用孔子血脉的延续来表征民族精神的活的灵魂。前年英国威廉王子大婚,婚礼全球现场直播,展现的那份典雅的皇室贵族风范,令世人艳羡,让人感觉这才是人应当的样子。贵族之为贵族,就在于他们给了普通人一个活生生的“人样”的标准。叹我礼仪之邦,如今却斯文扫地,再没有贵族为世人垂范效法。贵族不好培养,也不好传承,所谓“三代才出个贵族”,“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但我们竟然把人类文明史上独一无二的传承最久远的贵族摧残了。中国历史上独特的文化现象是“皇帝轮流转,孔府恒久远。”自汉至清,历经两千余年,孔家是永远的贵族。太史公《史记》独列无位之孔子为世家,与诸侯同列。且每逢改朝换代,新朝皇帝的头等大事就是致祭孔庙,加封圣裔。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确认自己正宗的中华文明继承者的地位,才能得到天下人的认可,才有成为中国皇帝的合法性,就好像西方国家君主登基要教皇(或本国主教)加冕才合法一样(总统制国家总统就职亦须手按《圣经》宣誓);反过来说,不认同孔孟之道,也就不具有统御中华的资格(而且越是少数民族入主中原,越积极进行文化认同)。而今人去楼空,孔府、孟府如今都已是没有主人的空壳,失去了我们活的文化象征。
下午回京前还有段时间,就又同上海社科院的张志宏老师一起打的去了孟林。孟林位于邹城东北郊四基山下,距离城区还是挺远的。林前就是广袤的田野,联合收割机正在麦地里收割庄稼,金黄的麦茬在阳光下明晃晃耀眼。车一开进林区,则立刻就是苍松翠柏,浓荫蔽日。孟林并无围墙大门,车沿着参天古树夹辅的神道一直往里开,直过御桥方停下。余意未安,和张老师下了车又绕回桥外,收拾身心,重新缓步过桥。想着古人到这里,肯定应是“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的地方了,后生岂可唐突。桥右林边有一村子,应是孟子后裔守墓而居。看路边的介绍牌说,孟林占地千余亩,为仅次于孔林的人造森林,附近还有“三家冢”,即为著名的春秋时把持鲁国国政的孟孙氏、叔孙氏和季孙氏“三桓”祖先(庆父、叔牙、季友)之墓。孟子为鲁公族之后,即出自庆父孟孙氏一支,那么看来此地应该是孟家的祖坟了。沿着石砌的甬道前行,但见林森树密,四望无际。除了我们俩,也没有别的人,唯有不时的鸟声嘎嘎,显得更加深邃幽静。甬道左右的林间,地上草木葱茏,孟子后裔的坟包一个挨一个,拱卫着长眠于此的亚圣。我们留心去看墓碑,最近的是上个月刚由海外归葬的第七十一代宪字辈后人。甬道尽处即享殿的大门。进去是个四合的院落。享殿关着。透过棂窗,可以看到殿内中央供奉着孟子的画像(这里画的倒是个挺拔的中年人形象)。画像左右有对联。上联曰:“居仁由义传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之道”;下联曰:“知言养气充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概括的很好。转过享殿左侧小门,就到了孟子墓前。坟茔高大,上面亦长满松柏,四周树木环合,建有围墙。坟前树一巨大白色石碑,上书“亚圣孟子墓”五个饱满的楷体大字。同孟庙里的石碑一样,也是被砸成两段又铆合的。碑背面横七竖八地布满铆钉,看到此景,张兄愤愤不已。碑前有石制的香炉、供桌,都有被砸过修补的痕迹。志宏兄是性情中人,对着孟子墓深情地说,“孟子啊,我们来看看您老人家。”忽然清风吹起,安静的墓园顿时松涛阵阵,如波似浪,连绵不息,好像在回应我们一般。我们在墓前静静矗立……
下来的时候,在甬道旁碰到两位在林子里乘凉的老人。我们上去攀谈得知,他们就是林前村子的村民。他们说这个村子有四千人,三千五都姓孟,都是孟子的后裔。他们一个是七十辈,一个是七十一辈,都已八十多岁了,说话很爽朗,精神很好。据他们说,离此地不远还有一个孟母林,面积也很大,现在已划归曲阜,里面遗迹亦甚多。这倒是个很有意思的事,可见孟母教子在历史上的影响。《孟子·梁惠王下》中记载,孟母于孟子仕齐时去世,孟子扶柩归葬于鲁。看来孟母是一直跟着儿子东奔西走的。母子感情很深,孟子不惜违礼厚葬,还因此为小人陷害,错过了见鲁平公的机会,亦不为悔(孟子厚葬母亲事又见《孟子·公孙丑下》)。可是有一个疑问,按说孟母也应该葬在孟氏的墓地,似不应另有一个独立的墓区。惜此次来邹时间紧张,不能再去孟母林一探究竟了。
我十几岁时就随父母到过曲阜孔庙、孔府,当时还诌了两首诗,只记得有两句说,“舞雩台上无咏者,阙里街前有游人。”那时只是个应试教育培养下的半大孩子中学生,这种自发的感慨恐怕只是一种文化基因在模模糊糊地起作用,实对中国文化精神还没有多么深刻的理解;亦怎能想到自己日后会成为一个以儒学研究为志业的所谓学者呢。去年跟着李老师到希腊雅典参加世界哲学大会,也游览了雅典卫城、柏拉图学院遗址。如今又来到邹城。这样,中西文明具有标志性的圣地之风采也都瞻仰过了,有了直观的感受。看到令人震撼的雅典卫城,这与孔子同时代的建筑,已被海风吹拂了二千五百余年,至今依然傲然屹立于爱琴海畔的卫城山上,俯瞰着西方世界的风云变幻;念我赤县神州,巍巍华夏,却自戕根本,命运多舛,不禁默默从心底呼唤,归来吧,民族的精魂。
甲午仲夏濮阳徐冰恭记
责任编辑: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