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群】站起来不容易,何必又跪下

栏目:批评争鸣
发布时间:2012-08-25 08:00:00
标签:

 



站起来不容易,何必又跪下
作者:孙立群(南开大学教授)
原载:北京晨报 2012-8-23



学者秋风率学生跪拜孔子 网友批其“顺服专制”


    日前,一幅名为“拜先师圣墓”的图片在网上引起了许多争论。在这张照片中,学者秋风带领数十学生在孔庙行跪拜大礼,该照片还配有图说:“秋风老师带领修身营诸位同道拜先师圣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们一定会力所能及地为继承先圣道统,复兴圣教尽好本分。”
    
    这张照片在网上引来了诸多讨论,批评者认为表达了对专制的顺服,网友“第一哲学5”说:“这是一幅仿真的等级秩序图景,也是一个公然与宪政背道而驰的祭坛,更是一种无耻的偶像崇拜行径,它所孜孜以求的,无非是与权贵合谋,而不是向真理低头……秋风所为的,是一种很普遍的象征符号:对专制的顺服。这个是我们必须毫不犹豫地予以反击的!至于秋风内心怎么想,是否顺服专制,已不重要。”
    
    当然,也有人表示不必过于苛责,学者萧翰表示:“我觉得对秋风先生带学生在曲阜跪拜一事,发表异议无妨,人身攻击不妥,毕竟这是他们的自由……我反对偶像崇拜,但如果偶像崇拜者并未妨碍反对偶像崇拜者的自由,那偶像崇拜就是他们的自由。”
    
    跪拜孔子,近年来多有其事,也一直有各种争议,究竟应该如何看待这种现象?南开大学教授孙立群说:“我个人不提倡也不赞同跪拜这种形式。但是同样也大可不必过分指责,这种行为只是个人的选择,不具备太多的社会意义。对于孔子,批评他也好,跪拜他也好,在这样一个多元化的社会中,都有可能出现,也都是正常的。”
    
    站起来不容易,何必又跪下
    
    北京晨报:跪拜孔子引来很多指责和非议,您怎么看?
    
    孙立群:孔子的偶像究竟象征着什么,这在学界也未必有共识,是专制的象征呢,还是中国文明的象征,这些都是可以讨论的,大可不必过分指责。而且,孔子作为儒学的代言人,对他的批评或者崇拜都是正常的。今天,人们依旧会跪拜漫天神佛,也依旧会跪拜历史上的英雄,比如在关帝庙前也跪,我觉得跪拜孔子其实没有什么区别,为什么要过于苛责呢?
    
    北京晨报:争论者有认为是跪拜者的自由,也有认为应该予以反击,究竟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看待这种现象?
    
    孙立群:人的行为都是个人的选择,同样不必以自己的标准去划线,“我不崇拜,别人也不能崇拜”;“我批评,别人也得批评”,这显然是不对的。心态应该平和一点儿,很多人总是说平等自由,但是一旦有和他的价值观不符的事情,立刻就大加讨伐,哪里有半点儿平等自由的精神呢?

  近年来,复兴儒学成为很热门的话题,不论是民间的读经活动,还是一些学者反复倡议,还有包括祭孔等等许多传统礼仪活动也频频出现,也因此引发了许许多多的争议。同时近年来,不少学者也注意到,应该将传统儒学与现代社会相结合,并且提出“儒家宪政”的理论,从儒家理论中申发出现代宪政的思想,与现代社会的治理相结合,并且发表了大量相关的文章。

  对此,孙立群表示:“首先,我不提倡跪拜礼;其次,我也不提倡复兴儒学。传统文化中固然有不少好的东西需要现代人学习,但是倘若把它依旧作为一种治理国家的主导思想,显然是不合适的。”

  自由的含义

  北京晨报:对于跪拜这个行为本身,你怎么看?

  孙立群:跪拜这种形式,我也遇见过,前几年有一个学校给学生发一些蒙学教材,要求学生跪接,就我个人来说,我觉得大可不必,我们好不容易站起来了,为什么还要轻易地再跪下去呢?跪拜是一种古礼,毕竟是落后的东西。作为一个现代社会的人,有一个很重要的标志就是:我们可以不必在人前下跪。

  北京晨报:那为什么还宽容跪拜的人呢?

  孙立群:现代社会我们不必下跪,但不是说现代社会就没有跪拜,或者不应该有跪拜,如果说有人自愿跪拜,这也没有什么问题。关键的是不应该要求别人跪拜,更不应该强迫别人跪拜。相反的,对于自愿跪拜的人,我们不必大加赞赏,也不必横加指责。这才是一个成熟的现代人应该有的心态。

  跪拜的意义

  北京晨报:跪拜孔子在今天引发这么多的争议,是什么原因?

  孙立群:其实跪拜孔子不仅近年才有的,而是一直都有,传统社会自然不必多说,进入现代社会后,也一直存在。

  在上个世纪60年代的时候,在曲阜就搞过跪拜的仪式,当时是在曲阜举办研讨会,几乎到会的大部分人都跪拜了,只有女性没有拜,理由是孔子看不起女人。这个事情是我的老师讲的。所以,跪拜一直未断,争议其实也不仅是今天才有。

  北京晨报:争议的原因在哪里?

  孙立群:我觉得,不论是支持者,还是反对者,其实都是给跪拜赋予了太多的意义,把它看得太过重要了,所以在价值理念不同的情况下才有这么多、这么激烈的争论。

  北京晨报:是否真的如此重要呢?

  孙立群:就我个人而言,我不觉得它有太大的意义,今天是一个价值多元的社会,也是一个自由、宽容的社会,跪拜与否,在于个人的选择,我不提倡跪拜,但如果有人自愿跪拜,也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大声讨伐。当然,也没必要给他赋予多么重大的含义。

  两种儒学

  北京晨报:近年来,不论在民间、还是在学界,复兴儒学的声音都一直很强,你怎么看?

  孙立群:首先,我的态度是不提倡。儒学毕竟是传统的农业社会、等级社会下的学说,而现代社会是工业社会,也是平等自由的社会,两者性质不同,复兴儒学意义不大。

  其次,复兴儒学,还有一个问题,究竟要复兴什么样的儒学?

  北京晨报:儒学还有什么不同吗?

  孙立群:是的。在我看来,儒学有两种,第一种就是春秋战国时代的儒学,是孔子、孟子为代表的原汁原味的儒学,是一种学术上的、思想上的儒学。春秋战国时代百家争鸣,儒学只是其中一家,它和法家、墨家等等在地位上没有什么区别,它们彼此间也互相辩论、责难,或者学习。

  北京晨报:另一种又是什么样的?

  孙立群:另外一种,是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的儒学,后来又掺杂了许多别的思想的儒学,也正是在将近两千年的时间中占据了正统的儒学。

  和前一种相比,它更多是一种政治的儒学,是统治阶级需要的儒学,是为维护等级制度、维护王权而产生的儒,它的学术地位已经走形了。

  和民主自由相对的儒

  北京晨报:应该怎么样对待这两种不同的儒学呢?

  孙立群:首先,完全的中断、抛弃儒学是不可能的,儒学在漫长的时间里占据正统地位,也因此渗透到中国人的生活的方方面面,没有可能去除掉。

  同时,作为思想家、学术层面的孔子、孟子,他们的学问也有很多值得研究和学习的东西。

  其次,对于后一种儒学,复兴它,我觉得没有什么好处,反倒有坏处。

  北京晨报:为什么这么说呢?

  孙立群:从根本上说,它是维护专制统治,维护等级制度的学问,也是建立在农业文明之上的思想,而现代社会,是建立在工业文明之上的,是平等、自由的社会。

  这两种价值理念是相对的,你很难说维护专制统治和等级制度的思想,对于平等自由的社会有什么益处,这样的儒学,当今社会不需要。

  所以,后一种儒学,带有强烈的专制王权的思想,要在今天复兴,这不科学,也不理智,更和民主自由相去甚远,甚至南辕北辙。

  儒家有无宪政

  北京晨报:但是有不少学者提出儒家宪政的概念,把儒家和现代社会结合起来,是否可行?

  孙立群:这个问题也是现在学界争议很大的问题,怎么样把儒家和现代社会结合,使得传统的儒家思想发生新的变化,从根本上改善儒家思想,让它能够适应现代社会,甚至有不少学者在寻找儒家思想治理现代社会之道。儒家宪政,也是这个过程中提出来的。

  但是就我个人的观点,儒家宪政,没有道理,儒家思想中从来没有过和宪政相类似的概念,很多看起来爱民、行仁、甚至约束君主、限制君权的内容,其根本目的是维护等级制度的长久稳定,和现代宪政的目的相反,那一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理论中,怎么可能申发出宪政思想呢?

  北京晨报:千年以来,儒家思想也并非一成不变,也在不断地变化,适应着不同的社会环境,在今天就不能继续变化适应吗?

  孙立群:没错,儒家确实一直在变化,汉儒宋儒乃至清儒各不相同,从董仲舒那里就是一变,朱熹王阳明时代又有变化,康有为时代继续变化。但是看到这些变化的同时,也要看到不变的东西,儒家讲以德治国,以仁义为核心,其根本目的,是维护当时的王权统治,只不过是比较温和、比较宽大的方法。

  在这个基础上,它的每一次变化都是为了不同环境下更好地完成这个目的,而不是相反,万变不离其宗,其目的没有变,形式变了只是为了更好地达到目的而已。那么,在现代社会,它要怎么样变呢?要变就非得改变维护王权专制、维护等级制度的价值体系,倘若这样变化以后,还是儒学吗?

  不可能不学儒学

  北京晨报:如果它的根本是不能学的,那么还有什么是今天可以学的呢?

  孙立群:如前所说,不可能不学,也不可能不吸收,但是一定要分清楚学什么,不学什么,不论是先秦诸子,还是汉唐宋明,历代的思想,也并非全都一无是处。不论是待人接物、个人修养,还是统治技术,其实都有一些有益的东西,也都有有害的东西。根本在于吸收有益,不能学它的价值体系。

  北京晨报:如何区别呢?

  孙立群:比如说儒家思想,在处理人际关系上有非常完善的论述,怎么样待人接物,怎么样处事,在民间,在个人的修养上,对于改善人际关系,都有很好的帮助。同样,在统治技术上,关心大众、反对暴政、以仁爱作为出发点等,也都是很好的思想。这种好的东西并非只有儒家有,其他的学派、思想也都有,比如和儒家相对的法家,它也有很多好的东西可以学习,还有墨家、道家等等,也都如此。同样,他们也有一个共同点,不论儒法道墨等等其他,都是一样的,就是它们最终都是以维护等级制度和专制王权为目的,所以,可以学习他们中有益的部分,但是绝对不能成为治理现代国家的主导思想。

  晨报记者 周怀宗

  孙立群

  南开大学历史系毕业,获历史学博士学位。现任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教授、中国古代史教研室副主任,中国社会史学会理事。

微信公众号

青春儒学

民间儒行

Baidu
m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