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建英】再析章太炎“评孔”态度之转变——从“以贬为主”到“以褒为主”

栏目:学术研究
发布时间:2024-09-02 21: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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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析章太炎“评孔”态度之转变——从“以贬为主”到“以褒为主”

作者:窦建英(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哲学院博士研究生)

来源:《船山学刊》2024年第3期

 

摘要:章太炎评孔态度发生从“以贬为主”到“以褒为主”的转变,是以1906年11月《建立宗教论》的发表为标志的。此前,章太炎极力诋孔,主要是出于以下三方面原因:抨击康有为等神化孔子且宣扬孔教、为革命提供必要性论证、为传播其思想清理障碍。待其“真如”哲学初步成熟之时,章太炎便转向以褒孔为主,意图借此宣扬其新哲学即“真如”哲学与孔学“精髓”以服务于革命。具体言之,章太炎转向褒孔为主有以下原因:他认为孔学之精髓是史学,史学作为国粹可激动种性;基于古文经学、“真如”哲学立场来相对客观地评说孔子、孔学,符合其本愿;孔学的核心精神即“依自不依他”与其新哲学高度契合,可为传播新哲学、增进国民道德提供助力;宣扬孔学亦有助于团结崇信孔学的革命力量。

 

关键词:章太炎; 孔子; 评孔

 

自儒学于汉武帝时跃升为官方正学后,如何评价孔子,就成了一个事关中华政教之根本的重大问题。清亡以前的两千余年中,代表道统、学统之孔子,在中国政治文化领域有崇高地位。然而,自鸦片战争开始,中国被迫打开国门,民族危机日益加深。甲午战争的失败,更使得有识之士抛却了单纯从器物层面革新中国的想法,开始从政治、文化层面对中华政教体制进行反思。而作为学统、道统之代表,孔子不可避免地成了被评判的重要对象。在这一历史过程中,世人对孔子之评价日益呈现多元化的态势,旧有的孔子圣人形象逐步崩解,传统经学时代随之结束,新子学时代到来。而章太炎则是这一局面形成的重要推手之一,可谓开风气之先。因此,彻底理清章太炎评孔一事的来龙去脉,对从整体上把握章氏孔子观及其历史影响,对研究清末民初士人群体如何借重建孔子形象来应对古今中西之争,具有重要意义。

 

近年来,章太炎评孔问题受到了学界广泛关注。但由于未能对相关材料进行全面梳理、分析,学界之研究仍存在一个重要欠缺:对章氏在1900年7月至1914年初之间的评孔态度认识有误。事实上,静态的“褒贬兼具”或“以贬为主”,并不能精确概括章氏在此时段内的评孔态度。由于政治形势和章氏自身学术、政治思想之变化,在此时段,章氏对孔子之评价发生了从“以贬为主,以褒为辅”到“以褒为主,以贬为辅”的转变。同时,符合章氏评孔态度之变化实际的分段及定性应为:1900年7月以前,“尊孔”;1900年7月至1906年11月,“以贬为主”;1906年11月至1914年初,“以褒为主”;1914年初至1936年6月,“尊孔”。其中,维新变法阶段及1914年初以后章氏的评孔态度及其形成原因、章氏评孔之历史影响和重大意义等皆已大体被学界所揭示。本文所论主要涉及上述第二阶段和第三阶段间评孔态度之转变。在展开具体分析前尚需说明:此处所言之褒是指章氏基于其古文经学、“真如”哲学及弘扬国粹之立场,对孔子所做的正面评价;所言之贬是指章氏主要基于其政治、学术诉求,对孔子所做的负面评价。此外,笔者对章氏在此阶段所撰写的、涉及评孔问题的主要文献,进行了简略梳理:《訄书》重订本之《订孔》(1902年5月)、《东京留学生欢迎会演说录》(1906年7月)、《诸子学略说》(1906年9月)、《革命之道德》(1906年10月)、《建立宗教论》(1906年11月)、《人无我论》(1907年1月)、《答铁铮》(1907年)、《原经》(1909年11月)、《原道》(1910年6月)、《辨性》(1910年6月)、《驳建立孔教议》(1913年初)。接下来,笔者将结合上述文献解析章太炎在1900年7月至1914年初之间评孔态度的转变及其原因。

 

一、“以贬为主”19007月至190611月章太炎的孔子观

 

《訄书》重订本之《订孔》《东京留学生欢迎会演说录》(以下简称《演说录》)和《诸子学略说》,集中体现了章太炎在1900年7月至1906年11月间对孔子之基本态度,即“以贬为主,以褒为辅”。其中,《订孔》的出现,标志着放弃改良、走向革命的章太炎对孔子之态度发生了重大改变。为了批判康有为神化孔子、设立孔教会并认孔子为教主和为百世立法之素王,章太炎在《订孔》里一改往日对孔子的尊崇态度,转而走向贬孔。观彼时改良派言论,便可知此言不虚。光绪二十四年(1898)六月,康有为在《请尊孔圣为国教立教部教会 以孔子纪年而废淫祠折》中写道:“夫大地教主,未有不托神道以令人尊信者,时地为之,若不假神道而能为教主者,惟有孔子,真文明世之教主,大地所无也。……及刘歆起,伪作古文经书,托于周公。于是以六经为非孔子所作,但为述者。唐世遂尊周公为先圣,抑孔子为先师。于是仅以孔子为纯德懿行之圣人,而不知为教主矣。近人遂妄称孔子为哲学、政治、教育家,妄言诞称,皆缘是起。遂令中国诞育大教主而失之,岂不痛哉?臣今所编撰,特发明孔子为改制教主,六经皆孔子所作,俾国人知教主,共尊信之。”[1]97-98正因康有为将孔子奉为教主,章太炎才会借贬孔来影射康有为等改良派。

 

在《订孔》里,章太炎借远藤隆吉之口指出,正是因孔子声望、地位极其崇高,后世国人才自认不及、谨守教诲,不敢推陈出新。其言下之意便是,唯有打破孔子之独尊地位、降低其声望,而不是奉其为教主,国人方可自信其能,从而尽展其才、踊跃创新。同时,章太炎认为,孔子的声望被高估了,因此,盲目尊孔是不合理的。他指出:“凡说人事,固不当以禄胙应塞。惟孔氏闻望之过情有故。”[2]324第一,六经并非仅有孔子通晓,道、墨两家也熟知六经。只因老子、墨子不屑于去删定六经,才使得孔子借此获得了很大声望。第二,孔子的学术水平并不是很高明。《论语》表意不清,学理幽晦,《三朝记》等则存在颇多自相矛盾之处。第三,孔子比孟子更精通历史,但在德性上却不如。与孟、荀相较,孔子在才能上更胜一筹,然而在道术上却比不上孟、荀。孔子的声名之所以会超过孟、荀,是因为世人更看重才能。第四,东周之时,《连山》等先王经典业已失传,墨子无力支撑局面。老子也失其所守,这使得官吏无法可依。此外,荀子虽强过孔子,却未被重用。正因墨、荀等功业未就,孔子才得享盛名。

 

章太炎还将孔子降格为与刘歆等同的“良史”,即优秀的史学家。当然,他觉得,与其他诸子相比,在左丘明辅助下删定《春秋》的史学家孔子,仍然如北斗般崇高,值得众人敬仰。最后他指出,以孔子为首的儒者,在一定程度上学习并践行了老子之术,此术即彷徨于压制主义与自由主义之间,名义上是为了实现大道,实则为权力服务。不过,孔子等儒者虽效仿、践行此术,但并不能将此“奸诈”之术的创设归罪于孔子。可儒家毕竟效仿、践行了此术,所以应当被批判。联系康有为之举可以推知,章氏此言亦有影射康有为等改良派之用意。

 

总之,在《订孔》里,为论证革命尤其是思想革命之必要性,亦为影射康有为等,章太炎以还原孔子真面的名义,对孔子颇多诋毁。这一对孔子的态度一直延续到了1906年11月前。需注意的是,从1903年夏到1906年夏,他曾因苏报案被关押在狱中,批孔之事亦随之中断。及至出狱时,其思想已发生了重大变化,对革命路径的思考也更为清晰,批判康有为等改良派之最终目的也更为明确。这突出体现在《演说录》里。因此,在《演说录》《诸子学略说》中,其批判孔子、孔教除了为影射康有为等人外,还有两重宗旨,即为宣传其“真如”哲学和讲明并弘扬孔学之精髓清理障碍。

 

发表《演说录》前,章氏思想有了一次根本性的转变,即从尊荀走向了“转俗成真”[2]246。他说:“及囚系上海,三岁不觌,专修慈氏世亲之书。此一术也,以分析名相始,以排遣名相终,从入之涂,与平生朴学相似,易于契机,解此以还,乃达大乘深趣。”[2]245正因在狱中受到了唯识学、华严宗的感召和启发,他才逐步于第三次旅日期间构建并完善了主张“以自识为宗”“依自不依他”的“真如”哲学。当然,在发表此文时,其“真如”哲学远未成熟。

 

但恰是于此,他首次明确提出,要借助“宗教”与“国粹”来提振世风、培养国人民族主义精神,以成就感情,促进革命事业。要推动革命,“第一要在感情……要成就这感情,有两件事是最〈要〉的:第一,是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的道德;第二,是用国粹激动种性,增进爱国的热肠”[2]137。此处所言之宗教是指其“真如”哲学,而非孔教;所言之国粹,是指广义的历史即语言文字、典章制度与人物事迹等;所言之道德,是指自尊无惧、忘却私利、敢于为国家民族牺牲性命的革命道德。他认为,唯有“真如”哲学才能增进国民之道德,为革命事业服务。

 

既然唯有“真如”哲学及国粹等方可成就感情,使人不惧生死、卓然独行、为革命献身,那康有为等所言的孔子、孔教,甚至是康有为等人,自然被他视作障碍,成了其所批判的主要对象。他指出,首先,孔子最是胆小、志气不足,虽想改变时局,却只是以帝师王佐为最高目标来培养弟子;其次,孔子、孔教最大的问题是使人耽于富贵利禄无法自拔,而追求私利恰恰会腐蚀革命者的心灵。因此,于革命而言,孔教断不可用。由此可见,章氏是站在康有为之对立面来思考宗教、哲学问题的,康有为神化孔子并提倡孔教以推进改良、立宪,章氏则主张破除迷信并建立“无神”“无我”“无生”之“真如”哲学以服务革命,并对孔子、孔教大加批判。

 

此外,正是在1906年,“光绪帝下诏抬升孔子祭祀的地位,与祭天同列,可见孔子之尊荣已达历史之极……加之清政府正式宣布预备仿行立宪,康有为准备在 1907 年元旦将保皇会改组为国民宪政会”[3]103-104。同时,“梁启超抛出了新的尊孔论。这种新尊孔论鼓吹孔学‘优胜’于先秦诸子,并改变了他的老师康有为那种把孔丘神化为‘通天教主’的粗鄙宗教形式,力图给孔教披上资产阶级‘文明’和‘自由思想’的新装”[4]68。所以,章氏稍后又专门撰写了《诸子学略说》,披着学术之外衣,对孔子大加批判,并极力影射康有为等人。在此文中,他批评孔子时用词更为尖锐。甚至可以说,《诸子学略说》是章氏贬孔的巅峰之作。

 

先看贬孔部分。首先,他指出:“儒家之病,在以富贵利禄为心。盖孔子当春秋之季,世卿秉政,贤路壅塞,故其作《春秋》也,以非世卿见志……其教弟子也,惟欲成就吏材,可使从政。而世卿既难猝去,故但欲假借事权,便其行事。是故终身志望,不敢妄希帝王,惟以王佐自拟。”[2]296,此处大意与前述《演说录》之语相似。其次,章氏认为,孔子是哗众取宠之辈,是不事劳作、摇唇鼓舌、搬弄是非、巧言谄媚之人,迷惑了君主,又诱使天下士人背离根本、佯装孝悌,汲汲于功名利禄。再次,他认为,孔子倡言中庸,提倡随时而行、应事而变,恰恰说明孔子是污邪诈伪、湛心利禄之人,是比乡愿更为可怕的国愿。此外,践行孔子所提倡的中庸思想,虽便于行事,但会使人不够坚定,容易被利禄所诱惑,还会使人思想混乱,缺乏立场,遇事模棱两可。总之,用孔子即儒家的教化方式,并不能培养出艰苦卓厉之人,即不能培养出革命者。

 

他再次提到,孔子的权术是从老子处学来的,热衷于当王佐的孔子,也算是继承了其师之志向。在《订孔》中,他曾言“本老氏之术,儒者效之,犹不若范蠡、张良为甚”[2]325,但在此处,他竟说孔子的权术比老子还要厉害。同时,在《订孔》里,他只提到老子丧其征藏,而在此处,他直接将孔子视作老子丧其征藏的罪魁祸首。此外,章太炎还认为,孔子因儒、道形式有异,并不想明言老子是其师。他还担心老子揭穿他,于是便暗示、胁迫老子离开中原,胆怯的老子只能顺从。毕竟老子也担心孔子加害于他。恰是因此,胸有不平的老子才会西出函谷,并在“无儒”之秦地,写下《道德经》来揭穿孔子。章氏还推测,若老子在东夏时已写出《老子》,便会有杀身之祸。他的依据是,孔子为了争名诛杀少正卯,那自然会为争名杀掉贤于自己的老师。而后,章氏总结道,从孔子对待老子之刻薄,就可看出孔心术不正。有学者曾指出,讲求无征不信的章太炎,之所以会编造此段故事,是为了影射康有为。

 

最后,章氏再次重申,儒者热衷于追逐名利,所以会充当纵横家,以满足自己的欲望。同时他还认为孔子是田常弑君一事的主谋,而孔子“沐浴请讨”,只是为了获取好的名声,所以,孔子是极端奸诈之人。并且,孔子和子贡正是游说行为的倡导者。

 

再看相对客观地评孔即褒孔部分。首先,他对孔子删定六经的性质,做了更为明确的界定,“故孔子删定六经,与太史公、班孟坚辈,初无高下,其书既为记事之书,其学惟为客观之学”[2]295。也即是说,六经就是史,删定六经的孔子,只是一个与司马迁和班固类似的史学家。其次,他提到孔子博学多能且以忠恕教人,即他认为孔子还是教育家。最后,他指出,孔子在破除鬼神迷信而使人们专注于人事、开启私学之风以教化平民等方面的功劳,是冠绝千古的。但是,章氏又转而强调,功劳只属过去,因孔子而起的热衷于富贵利禄和竞相前进的流弊,仍对现实有不小的影响。这亦是对康有为等人之影射。

 

总之,为了批判康有为等改良派,也为给宣扬革命和自身理论扫清障碍,他极力贬孔。在他的极力贬低、刻意塑造之下,《诸子学略说》中的孔子俨然成了一个名实不符、德行有亏、趋炎附势、搬弄是非、志向不高、缺乏胆略、污邪诈伪、与纵横家类似的国愿。这种无端指责早已超出了学术探讨之范围,而纯是出于政治之目的。恰是因此,章氏晚年时,对其早年贬孔之举颇感自责,对其言论产生的不良影响深表歉意,并承认是因对康有为孔教之说极为不满,才“激而诋孔”。

 

当然,章氏也对孔子的历史功绩有所肯定。但此种肯定,已与传统士人及今文家康有为对孔子的肯定大相径庭。在章氏的“肯定”下,孔子之神圣性已被完全解构,其与一般历史人物并无根本区别。换言之,已被降格为诸子之一的孔子,只是一个博习故事、博学多才、有不小学术贡献和一定政治功业的史学家、教育家、政治家。作为重要历史人物,他的贡献则在于删定六经、破除鬼神迷信以使国人专注人事、开启私学之风以教化平民等。而且,由下文可知,章氏亦将孔子判定为哲学家。可见,现代之孔子形象已在章氏相对完整的理论建构下得以基本确立。

 

二、“以褒为主”190611月至1914年初章太炎的孔子观

 

然而,若只停留在《诸子学略说》里,将“以贬为主,以褒为辅”认作章太炎在此时期所持之评孔态度,则与事实相背。在批孔顶峰期过后,从1906年11月起,一直到1914年初,章氏均在以“以褒为主,以贬为辅”的姿态来论说孔子。在前一时段为数不多的褒孔及论说孔学之精髓的言论,开始被基于“真如”哲学及古文经学立场的章氏充分展开、反复宣说,并加入了新的成分。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章氏在前一阶段批评孔子与孔教,归根到底是为了给推进革命和宣传自身理论扫清障碍。等到新思想初步成熟即《建立宗教论》发表之后,宣扬新哲学、阐明孔学精髓即史学之内涵与价值,自然成了章氏的工作重心。其中,宣扬其新哲学更是重中之重,而借贬孔以凸显“真如”哲学之功用、抨击康有为等,则是次要任务。具体而言,在通晓孔学的章氏看来,孔学的精髓是包含典章制度、人物事迹等的狭义的史学,同时,狭义的史学作为中华国粹的最重要组成部分,可以激起民众的爱国热情,培养国人的民族主义情怀,使民众既知主义之可贵,亦知民族之可爱;基于古文经学与“真如”哲学立场,来相对客观地评说孔子、孔学符合其本心;孔学之核心精神亦与“真如”哲学高度契合,可为传播新哲学、增进国民道德提供助力;宣扬孔学亦有助于团结崇信孔学的革命力量。

 

这一转变始于1906年11月《建立宗教论》的发表。《建立宗教论》是章氏写就的第一篇全面阐述其“真如”哲学思想的要论,它的出现,是其“真如”哲学思想初步成熟的标志。在此文里,章氏对其所理解的唯识三性进行了系统解说,并以此为标准,对东西方宗教、哲学诸家进行了全面衡量,阐明了强调“以自识为宗”“自贵其心”之“真如”哲学的基本内涵和优胜之处,以及为何要借此来增进国民道德、推动中华复兴。而孔子作为儒家之创始人,也在被衡量之列。同时,孔子及其思想也开始被章氏自觉地纳入其“真如”哲学体系,并被用来为其推广新哲学服务。但他也指出,单纯依靠孔学并不足以教化当时之国人。这是因为,崇信“真如”哲学的章氏,一方面可能确实认为孔学存在问题,另一方面则是试图借贬低孔学的教化作用来凸显“真如”哲学的价值。

 

在此文中,第一,章氏谈到,士人因其学问出自孔子,所以才对其加以礼拜,这是最为清净的一种崇拜,而佛教之崇拜亦是如此。可以说,章氏此语既捍卫了佛教,又间接指出了读书人礼拜孔子时所应持有的基本态度,即不可神化孔子,也不可怀着求福之心来祭拜孔子。这显然是在针对康有为。第二,章氏指出,孔子之言论,教化生活在东周至曹魏之间的中国人尚且可以,若要拯救清末之民德,则必须依靠其所倡导的主张“无生”“平等”的“真如”哲学。但不论如何,章氏肯定孔子思想具有化民成俗之功效,并承认在中国历史上相当长的一段时期里,孔子思想起到了重要作用。第三,章氏认为:“世间道德,率自宗教引生……则道德普及之世,即宗教消熔之世也。于此有学者出,存其德音,去其神话,而以高尚之理想,经纬之以成学说。若中国之孔、老,希腊之琐格拉底、柏拉图辈,皆以哲学而为宗教之代起者。”[2]169即孔子作为哲学家,为中国人破除了旧宗教及鬼神信仰,并保留了其中的道德规范,且以高尚理想为指引,以人文理性为底色,将其学理化,使中国社会的主导思想从宗教转变为了哲学。这一说法也具有开创性意义。

 

总之,章氏一改激烈批孔之立场,转而以相对客观的学术态度来看待孔子及其思想,虽说其核心关切仍在宣扬其“真如”哲学上。在其看来,孔学虽不能适应当今世界之潮流,但仍有不可磨灭之贡献。

 

之后,在《人无我论》中,章氏阐释了“破除我执”思想。他指出,能证得无我,平等的大慈悲心才可出现在世间,进而带动世人提升德性。在文章里,他改造了孔子“克己复礼为仁”之说,并认定孔子亦主张其所理解的“无我”,开启了“以佛释孔,会通孔佛”之尝试。章氏道:“此方古志,本有克己复礼为仁之说。儒者优柔,故孔子专以循礼解之。推其本意,实未止此。《传》曰:‘克者何?能也。何能也?能杀也。’是则克己云者,谓能杀己云尔……夫使执此形体以为我,礼云仁云,皆依我起,我既消灭,而何礼与仁之云云。故知其所谓我者,亦即阿赖耶识。彼虽不了此识,而未尝不知识所幻变之我。其意固云:仁者我之实性,形体虽亡,而我不亡,故仁得依之而起。”[2]175-176简言之,“克己复礼为仁”是指仁是我之实性,形体虽已死亡,但我即阿赖耶识则不亡,因此仁才得以依我而生起。章氏为佐证其说,将“克己复礼为仁”阐释为“以求证实性而死”[2]176,还以倡导“无我”之孔子也很难不惊觉和注意到彼此有殊,来证明破除“依他起之我”最为困难。“然而惊觉审谛,彼此有殊,虽仲尼、墨翟辈倡说无我,于此犹与常人不异。则知依他起之我,其难破为最甚矣。”[2]178当然,章氏所言之“无我”,与孔子之“无我”即不固执于我见有很大差别。

 

总之,比在《建立宗教论》中更进一步,在《人无我论》里,章太炎将孔学塑造成了与其“真如”哲学之内在精神高度契合的学说。这无疑表明了彼时其对孔子、孔学之认可。

 

而在《答铁铮》一文里,除点出孔学与“真如”哲学之精神相契合外,章氏还对孔子之功绩做了更为充分的阐释,并指出了孔子所传之史学的优长之处。当然,他仍认为孔子与孔学存在一定问题。概而言之,此文中章太炎的孔子观主要包含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章太炎认为,孔子及其后学皆具“自贵其心,不以鬼神为奥主”[2]180之精神。而“自贵其心”恰是章氏所创之“真如”哲学的核心思想。换言之,孔学与“真如”哲学在关键处可以互通。此外,章氏并未像前期一样,认为孔之思想于革命无有助力,而是指出,主张以孔学之一种即阳明学救世的人,若想达成目的,就必须同时修习佛法或刘宗周之学。章太炎这样讲,也是出于推进革命之客观需要,毕竟彼时的多数国人仍崇信孔学。因此,认可孔学之作用并将其与“真如”哲学相会通,颇有助于提升“真如”哲学之影响力,团结可以团结的革命力量。

 

第二,章氏从其古文经学之立场出发,认为孔子本人所传学术之中,应被重视的只有历史。而推崇孔学之人,应当摒弃孔学中教人追求功名利禄的学问,只需取用、学习史学即可。同时,六经本就是孔子所传的记载历史的经典,《史记》《汉书》等皆继承了孔子所传的史学。如果拘泥于《公羊传》的取义之说,只以三世、三统等大言空言煽动他人而摒弃历史,便会大大违背孔子之教诲。他言此,明显有针对康有为及其同党的意味。此外,章氏还指出,孔子所传史学在培养民众的民族主义情怀上具有极大价值,它可以使民众既知主义之可贵,又知民族之可爱。

 

第三,章氏对孔子破除鬼神迷信这一功绩,做了细致解说。在他看来,孔子正是“依自不依他”精神的首倡者和杰出代表。而且,恰因孔子使国人养成此精神,佛教才得以在中国传播并发扬光大,所以孔子居功至伟。他甚至说,世上若无孔子,佛教便不会盛行。章氏还对其评孔言论做了回顾,并认为孔子本就是多面的,因此他在此处对孔子大加褒扬并不奇怪。同时,他指出孔子虽未明确破除鬼神,但他的学说与斯宾诺莎的泛神论相似,而泛神恰是无神的委婉说法。他还认为,孔子所言之天并非指鬼神,所说的“如在”,则是指鬼神本来便不在。并且,自孔子暗破鬼神、公孟明破鬼神之后,中国士人已不再为鬼神所迷。

 

而在《原经》一文中,章氏站在古文经学立场上,对康有为等今文家的主张进行了针对性批判,并心怀温情与敬意,相对客观且集中地评述了孔子思想及其历史功绩。首先,章太炎对康有为等所提出的素王孔子“端门受命”,作《春秋》以“为汉制法”甚而是“为百世制法”之说进行了集中批判。他认为,如果孔子真想为汉制法,直接“作一通书”[2]285即可,而不需借助“不足尽人事蕃变,典章亦非具举之”[2]285的《春秋》。况且,“公羊、穀梁、驺、夹之传,为说各异。是则为汉制惑,非制法也。”[2]285他们只是“欲以经术干禄,故言‘为汉制法’”[2]287,且“为汉制法者,李斯也,非孔子甚明”[2]287。在章氏看来,孔子删定《春秋》只是“载其行事,宪章文武,下遵时王,惩恶而劝善”[2]285而已,并无制法之意图。近世康有为等认为孔子作《春秋》是在为百世立法,这很是荒谬。他指出,“法度者,与民变革,古今异宜”[2]287,圣人只能因时损益,而不能为百世预制法度。他还以司马迁、班固为例,说明董仲舒对《春秋》的评价并不特殊。即不光是《春秋》有义例,许多史书亦有。

 

其次,章氏阐释了孔子所传之《春秋》所具有的真正价值,以及孔子的巨大历史贡献。第一,孔子删定《春秋》,纠正了前人记载历史时阔略无次、不循凡例的毛病,使得“东周之事,粲然著明”[2]286。这为后代史学家提供了典范,“令迁、固得持续其迹,讫于今兹”[2]286。第二,孔子“发金匮之藏,被之萌庶,令人人不忘前王”[2]286,才让“民无携志,国有与立”[2]286。即孔子删定《春秋》等,并将其广布于天下,方使得中华民众能继承前王之志,使得中国能在保持其国性的情况下长久存续。换言之,孔子之所以“奇伟尊严”[2]287,值得世人景仰,是因为其让中国避免了亡国灭种的灾难。若是“孔子不布《春秋》,前人往,不能语后人,后人亦无以识前,乍被侵略,则相安于舆台之分”[2]287。而孔子所传《春秋》之所以重要,也是因为其“令国性不堕,民自知贵于戎、狄”[2]287。也恰是因此,章太炎感慨道:“《春秋》之绩,其什佰于禹耶!”[2]287。第三,章太炎强调:“《春秋》之况烝民,比之天地,亡不帱持,岂虚誉哉?何取神怪之说、不征之辞,云为百世制法乎?”[2]287也即是说,删定《春秋》的孔子功劳本就十分巨大,人们根本没必要采纳神怪之说、无证据之言辞来凸显孔子之功绩,将其塑造成为百世制法之素王。

 

最后,章太炎展开严密论证并指出,康有为等所提出的“六经皆孔子所作”之说站不住脚。

 

此外,在《辨性》里,章太炎再次会通孔佛,指出“克己复礼”与佛陀所讲的“忍辱”,皆是在讲“自胜”即战胜自我的道理。“上礼者,固以自为。惟孔子亦曰‘克己复礼’,浮屠有‘忍辱’,皆自胜也。”[2]221

 

由此可知,1906年11月起,章太炎一直秉持着“以褒为主,以贬为辅”的评孔态度。而且,与学界认知有异,此态度一直延续到了1914年初。如章氏在1913年初所撰写的《驳建立孔教议》里,在大力褒扬孔子破除鬼神及“制历史,布文籍,振学术,平阶级”[2]237等历史贡献的同时,仍对孔子有所批判。此文中的多数观点虽可追溯到维新时期,但若认为“此文实际是章氏对辛亥前孔子观的一次总结”[5]139,则有失偏颇。而且,此文也并非像李昱等所认为的那样,是章太炎评孔态度从“以贬为主”转向“尊孔”的标志。

 

三、章太炎评孔之特点、影响与意义

 

实际上,章太炎对孔子之态度从“以褒为主”转向“尊孔”是在1914年初。1914年2月21日至6月16日,章太炎被袁世凯软禁于龙泉寺,在困厄之中他重读《论语》,并“以庄、佛证孔”,深切感受到了孔子之伟大。由此,其对孔子之态度又从“以褒为主”演变为“尊孔”。正如他在《菿汉微言》里所讲,“癸甲之际,厄于龙泉,始玩爻象,重籀《论语》,明作《易》之忧患,在于生生,生道济生,而生终不可济,饮食兴讼,旋复无穷。故唯文王为知忧患,唯孔子为知文王。《论语》所说,理关盛衰,赵普称半部治天下,非尽唐大无之谈。又以庄证孔,而耳顺、绝四之指,居然可明,知其阶位卓绝,诚非功济生民而已。”[2]245-246换言之,章太炎在首次体味《周易》之爻象、重读《论语》并“以庄证孔”的过程中,对文王因对无穷之“生生”生起忧患而创作《周易》、对《论语》之义理及其伟大性、对孔子所言之耳顺和绝四的内涵等皆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由此,章太炎意识到,孔子并非仅仅是一个功济生民的历史人物,而是一个位阶卓绝的重要存在。他甚至认为,“文、孔、老、庄,是为域中四圣,冥会华梵,皆大乘菩萨也”[6]37,也即孔子与文王、老、庄一样皆是圣人,只不过章氏所言之圣人,与古代儒家及康有为等人所言之圣人颇不相同。但正是基于此一转变,加之其对孔学、国家状况及其相互关系有了新的认识,他才会在其生命后期,推崇“修己治人”之学,并将“尊孔读经”作为其最重要的事业。

 

综上所述,出于政治与学术上的双重考量,以《建立宗教论》的发表为转折点,章氏评孔之态度确乎发生过从“以贬为主,以褒为辅”到“以褒为主,以贬为辅”的变化。在前一阶段,章氏极力诋孔,主要是出于政治上的原因,即抨击康有为等人神化孔子且宣扬孔教以捍卫清朝统治、为民族革命提供必要性论证、为传播其思想清理障碍。其褒孔则主要是基于学术上的考量,章氏明白,孔子作为史学家、教育家和政治家,其历史功绩难于抹杀。待其“真如”哲学初步形成即《建立宗教论》发表之时,他便开始以相对客观的态度看待孔子,努力阐发其学术的内在价值,并转向以赞扬孔子为主,意图借此宣扬“真如”哲学、史学等以服务于革命。具体而言,章太炎认为,第一,孔学的精髓是史学,史学作为中华国粹的最重要组成部分,可以激动种性,培养民众的民族主义精神;第二,作为通晓孔学的古文经学家,基于古文经学与“真如”哲学立场来相对客观地评说孔子、孔学,本就符合其本愿;第三,孔学之内涵与“真如”哲学高度契合,可为传播“真如”哲学、增进国民道德提供助力;第四,宣扬孔学亦有助于团结崇信孔学的革命力量。而其贬孔则一方面是出于抨击康有为等人之目的,另一方面是因为他要凸显“真如”哲学之功效。毕竟,对“转俗成真”后的章氏而言,能使人忘却私利、敢于牺牲的“真如”哲学,才是其所崇信的。当然,也不排除其确实认为孔学不足以改变世风,增进民众道德。总之,在后一阶段,章太炎对待孔子之态度较为理性、温和,在评说孔子时,已可做到政治与学术并重。

 

当然,无论是处于“以贬为主”阶段还是“以褒为主”阶段,章太炎对孔子的部分正面评价基本未有变化,只是其在这两个阶段所占之比重不同。第一,章氏始终将孔子视为具有非凡历史影响的史学家、教育家、政治家;第二,在章氏看来,孔子之贡献在于删定六经且设立了历史学的基本规范、破除鬼神迷信以弘扬人文精神、专注人事以促进政治革新、肇始私学之风以教化平民并推动社会变革等。而且,此种评价也频频见于其尊孔时期。可见,在章氏一生之中,其对孔子之评价亦有一贯性。此种态度之形成,与其古文经学立场有着深刻关联。

 

由此出发,纵观章太炎一生可知,其评孔之态度经历了从早年的“尊孔”到“以贬为主”到“以褒为主”再到“尊孔”的多次变化。当然,其早年与晚年尊孔之内涵、原因已大有不同。毕竟,早年之章氏主要是从古文经学立场出发来尊孔的,而晚年之章氏,则是基于“真如”哲学及古文经学等立场来尊孔,即其在晚年对孔子之评价已掺入了浓厚的佛学因素。而放在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及中国近代思想史的演变历程中来审视,便可发现章氏之经历可谓时代之缩影。近代的诸多哲人如胡适等,皆经历过如上的心路历程,即对孔子先尊崇,后贬低,晚年又重归尊崇。

 

但有所不同的是,章太炎可谓开近代批孔风气之先,是真正意义上的引领时代之人。由上文可知,早在20世纪初,他就发出了石破天惊之语,以极为激烈的言辞批评作为圣人的孔子,打着还原孔子真面的旗号,解构了孔子的神圣性,将孔子降格为诸子之一,并率先以完整的理论表述构造出了孔子的现代形象,即有一定政治功业的政治家、有深远历史影响的史学家、教育家和哲学家。我们所熟知的胡适、鲁迅、钱玄同等主张打倒“孔家店”的“五四”一代学人,皆受到了章氏的深刻影响。更进一步来讲,章氏对孔子神圣性的解构和对其现代形象的塑造,事实上标志着传统经学时代的终结和新诸子学时代的到来,也预示了中国哲学时代的到来。比如,章太炎“按刘歆《七略》,把周秦诸子分为十家九流,其《原道》《原名》……《齐物论释》等,逐一对各家考镜源流,辩析剔抉,融会贯通,评观得失,‘别出一种有条理系统的诸子学’,给了胡适以颇大启发”[7]124,促使其创作了《中国哲学史大纲》。胡适在该书的《再版自序》中写道:“我做这部书,对于过去的学者我最感谢的是:王怀祖、王伯申、俞荫甫、孙仲容四个人。对于近人,我最感谢章太炎先生。”[8]序章氏对时代之影响可见一斑。

 

而其于1906年11月至1914年初转向以褒孔为主,并在其“真如”哲学框架下重新厘定孔子的地位、贡献、学术精髓及其历史影响,进而在晚年“以佛释孔,会通孔佛”并走向“尊孔读经”,又凸显出他试图借复兴孔学来应对古今中西之争、重振中华民族的历史性努力。这在当时崇尚西学、流行批判传统的大环境中,显得比较保守、特别,但其意义却是相当重大的。毕竟,重新回归中华本位,以“我”为主来吸收西学、应对时局,本就是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题中应有之义。只不过,彼时西强东弱的局面如此明显,民族危机如此深重,救亡图存的任务如此紧迫,大多数人根本来不及对此多加思考。如今,面对着“第二个结合”的历史任务,承担着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历史使命的我们,更应积极地从近代学人身上汲取智慧,不断地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推向深入。

 

 

参考文献
 
[1]康有为.康有为全集:第4册.姜义华,张荣华,编校.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
 
[2]姜义华.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章太炎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
 
[3]王磊.“自贵其心”与政治、学术之分途:章太炎评价孔子问题新探.湖湘论坛,2014(5).
 
[4]唐文权.章太炎在《民报》时期的思想演变.华中师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79(4).
 
[5]贾泉林.章太炎:学术与政治互动形成的孔子观.孔子研究,2016(4).
 
[6]章太炎.章太炎全集:第7册.虞云国,马勇,整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
 
[7]翁美琪.经学的衰落与诸子学向中哲史的嬗变:20世纪初中国学术的转型.社会科学战线,1997(5).
 
[8]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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