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纯斋主人】《春秋》三传通读入门之僖公十年

栏目:经学新览
发布时间:2024-08-29 16:5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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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三传通读入门之僖公十年

作者:三纯斋主人

来源:“三纯斋”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五年岁次甲辰七月廿五日甲子

          耶稣2024年8月28日

 

[春秋]十年春,王正月,公如齐。

 

狄灭温,温子奔卫。

 

晋里克弑其君卓及其大夫荀息。

 

夏,齐侯、许男伐北戎。

 

晋杀其大夫里克。

 

秋,七月。

 

冬,大雨雪(雹)。

 

鲁僖公十年,公元前650年。

 

《春秋》第一条记录是“十年春,王正月,公如齐。”正月,鲁僖公前往齐国进行国事访问。这条记录三传都未关注。

 

结合之前《春秋》的相关记录,会发觉鲁僖公即位以来,与齐国之间的互动还是相当频繁的,除鲁僖公二年和三年外,其余每年都有明确的与齐桓公会面的记录。这条记录,是《春秋》明确记载的鲁僖公第一次出访齐国。也充分说明鲁国在这段时间里,还是非常重视与齐国之间的关系的。

 

《春秋》春季的第二条记录是“狄灭温,温子奔卫。”温,前面讲过,就是苏。这条记录《公羊传》和《榖梁传》未关注。

 

《左传》春季记录如下:

 

十年春,狄灭温,苏子无信也。苏子叛王即狄,又不能于狄,狄人伐之,王不救,故灭。苏子奔卫。

 

苏子,就是《春秋》对应记录里提到的“温子”,杜预注释说“苏子,周司寇苏公之后也。国于温,故曰温子。”可见本是苏氏之后,封地在温。“苏子叛王即狄”,按《左传》记载发生在鲁庄公十九年,是王子颓纠结五大夫作乱的产物。从相关记录看,苏子跟卫国的关系一直比较好,上次作乱情急之下是投奔卫国,这次被狄人灭国还是投奔卫国。不过呢,勾结狄人叛国,自己最终也没有好下场。

 

这段意思说,鲁僖公十年春天,狄人灭掉了温,是因为苏子做事不讲道义。苏子当初背叛了周王室,结好狄人,但后来又跟狄人关系破裂,狄人攻打他,王室也不去救援,导致被灭,苏子出奔卫国。

 

春季《春秋》的第三条记录是“晋里克弑其君卓及其大夫荀息。”这件事的具体经过在上一节里已经讲过了,所以《左传》对这条记录未再做解读。《榖梁传》简单解释了一句:

 

以尊及卑也。荀息,闲也。

 

《春秋》的这条记录是按照尊卑顺序记录的。荀息是卓子的守护者。

 

《公羊传》的解读稍微多一点:

 

及者何?累也。弒君多矣,舍此无累者乎?曰:“有。孔父、仇牧皆累也。”舍孔父、仇牧无累者乎?曰:“有。”有则此何以书?贤也。何贤乎荀息?荀息可谓不食其言矣。其不食其言奈何?奚齐、卓子者,骊姬之子也,荀息傅焉。骊姬者,国色也。献公爱之甚,欲立其子,于是杀世子申生。申生者,里克傅之。献公病将死,谓荀息曰:“士何如则可谓之信矣?”荀息对曰:“使死者反生,生者不愧乎其言,则可谓信矣。”献公死,奚齐立。里克谓荀息曰:“君杀正而立不正,废长而立幼,如之何?愿与子虑之。”荀息曰:“君尝讯臣矣,臣对曰:‘使死者反生,生者不愧乎其言,则可谓信矣。’”里克知其不可与谋,退,弒奚齐。荀息立卓子,里克弒卓子,荀息死之。荀息可谓不食其言矣。

 

虽然比较长,但参照之前鲁桓公二年宋国华父督杀宋殇公与夷和孔父的记录、鲁庄公十二年南宫长万弑杀宋缗公和仇牧的记录就很好理解了。而且孔父、仇牧、荀息这三个人在《公羊传》里,是作为殉主的典型案例一直相提并论的。三人的共同点,就是坚决维护现任国君的地位,以至于自己也被杀。

 

这段记录内容其实前面已经介绍过,所以不再赘述。不过有几处细节与其他史书记载略有不同。例如这里说奚齐和卓子都是骊姬的儿子,《左传》则认为骊姬生奚齐,其娣生卓子。这里说里克是申生的老师,但《左传》和《国语·晋语》都说申生的老师是杜原款。此外,需要说明的一点是,按照《国语·晋语》的记载,骊姬也是跟奚齐、卓子一起被里克杀掉的。

 

到了夏天,战争再次爆发,《春秋》记录说“夏,齐侯、许男伐北戎。”戎人和狄人一直是中原诸侯的心腹之患,齐桓公称霸的口号就是“尊王攘夷”,这次伐戎显然就是攘夷的表现。不过对这条记录三传都未关注。

 

晋国的内乱,此时也终于告一段落,先后弑杀两任君主和荀息的里克,在夏季终被反杀,《春秋》夏季的第二条记录说“晋杀其大夫里克。”

 

《公羊传》对这条记录的解读如下:

 

里克弒二君,则曷为不以讨贼之辞言之?惠公之大夫也。然则孰立惠公?里克也。里克弒奚齐、卓子,逆惠公而入。里克立惠公,则惠公曷为杀之?惠公曰:“尔既杀夫二孺子矣,又将图寡人,为尔君者,不亦病乎?”于是杀之。然则曷为不言惠公之入?晋之不言出入者,踊为文公讳也。齐小白入于齐,则曷为不为桓公讳?桓公之享国也长,美见乎天下,故不为之讳本恶也。文公之享国也短,美未见乎天下,故为之讳本恶也。

 

这里提到了晋惠公,即之前出奔梁国的夷吾。这段解读意思说,里克先后弑杀了晋国两位国君,为何这里不以诛讨贼人的文辞来称呼里克?因为他是晋惠公的大夫。那是谁拥立的晋惠公?就是里克。里克弒杀了奚齐、卓子,迎立了晋惠公。既然里克迎立了晋惠公,那晋惠公为何还杀掉他?晋惠公说:“你既然曾杀掉两位年幼的国君,将来应该又会要打我的主意,作为你的国君,我能不感到担心吗?”于是杀掉里克。那为何《春秋》没有记录晋惠公进入晋国?《春秋》之所以不记录晋国那些出奔外国后来又回到晋国的事,是提前为后来的晋文公避讳。那当初齐国小白入齐,为何不为齐桓公隐讳?齐桓公做国君时间久,他的好处天下人都看到了,所以不用为他隐讳本来不对的地方。但晋文公做国君时间很短,天下人还未来得及都知晓他的好,所以为他隐讳本来的错误。

 

从这段解读用齐桓公来类比晋文公的案例,也就明白“踊为文公讳也”是何用意了——因为齐桓公某种程度上是属于夺权篡位的,而晋文公的上位也与此类似。如果《春秋》记录了晋惠公回到晋国,就不得不在后面记录晋怀公即位、晋文公弑杀晋怀公上位,这不符合“为贤者讳”的做法。所以干脆不记录晋惠公回国即位的事。

 

《榖梁传》的解读其实是把之前发生的相关事情描述了一下:

 

称国以杀,罪累上也。里克弑二君与一大夫,其以累上之辞言之何也?其杀之不以其罪也。其杀之不以其罪奈何?里克所为杀者,为重耳也。夷吾曰:“是又将杀我乎?”故杀之,不以其罪也。其为重耳弑奈何?晋献公伐虢,得丽姬。献公私之,有二子,长曰奚齐,稚曰卓子。丽姬欲为乱,故谓君曰:“吾夜者梦夫人趋而来,曰:‘吾苦畏!’胡不使大夫将卫士而卫冢乎?”公曰:“孰可使?”曰:“臣莫尊于世子,则世子可。”故君谓世子曰:“丽姬梦夫人趋而来,曰:‘吾苦畏!’女其将卫士而往卫冢乎!”世子曰:“敬诺!”筑宫,宫成。丽姬又曰:“吾夜者梦夫人趋而来,曰:‘吾苦饥!’世子之宫已成,则何为不使祠也?”故献公谓世子曰:“其祠!”世子祠。已祠,致福于君。君田而不在。丽姬以鸩为酒,药脯以毒。献公田来,丽姬曰:“世子已祠,故致福于君。”君将食,丽姬跪曰:“食自外来者,不可不试也。”覆酒于地而地贲。以脯与犬,犬死。丽姬下堂而啼呼,曰:“天乎天乎!国,子之国也,子何迟于为君?”君喟然叹曰:“吾与女未有过切,是何与我之深也!”使人谓世子曰:“尔其图之!”世子之傅里克谓世子曰:“入自明!入自明则可以生,不入自明则不可以生。”世子曰:“吾君已老矣,已昏矣!吾若此而入自明,则丽姬必死;丽姬死,则吾君不安。所以使吾君不安者,吾不若自死。吾宁自杀以安吾君,以重耳为寄矣!”刎脰而死。故里克所为弑者,为重耳也。夷吾曰:“是又将杀我也。”

 

先解释了下《春秋》的文辞。这里之所以说是晋国杀了里克,是因为他牵连了君主。里克弑杀了两位国君和一位大夫,为何说他牵连了君主?他之所以被杀,并不是因为这些事情。为何这样说呢?里克之所以杀那些人,是为了重耳。夷吾说:“里克这是准备将来又要杀掉我吗?”因此杀掉了里克,并不是因为他之前犯罪了。

 

接下来讲了一下骊姬构陷申生的过程,前面我们已经讲过,大同小异,略微有区别的是这里骊姬写作“丽姬”,认为奚齐和卓子都是丽姬的儿子。申生遭到诬陷,里克劝申生辩解,被申生拒绝,并把重耳托付给了里克,然后自刎而死。因此里克杀掉那些人是为了重耳。所以夷吾说:“里克这是准备将来又要杀掉我。”——剩下的话虽然没有说,但意思是里克被杀,是晋惠公为防万一先下手为强了。

 

《左传》夏季的记录都是晋国的事:

 

夏,四月,周公忌父、王子党会齐隰朋立晋侯。晋侯杀里克以说。将杀里克,公使谓之曰:“微子,则不及此。虽然,子弑二君与一大夫,为子君者不亦难乎?”对曰:“不有废也,君何以兴?欲加之罪,其无辞乎?臣闻命矣。”伏剑而死。于是㔻郑聘于秦,且谢缓赂,故不及。

 

晋侯改葬共大子。

 

第一段讲述里克之死。周公忌父,是周王室的卿士。王子党,是周王室的大夫。说明这次晋惠公即位,得到了周王室的认可、齐桓公的背书。“晋侯杀里克以说”,说明晋惠公把此前晋国弑君的责任全部推卸给了里克,杀掉里克以证明自己并未参与里克弑君作乱。“于是㔻郑聘于秦,且谢缓赂”,说明晋惠公对之前承诺给秦国的贿赂,并不想兑现了。

 

第一段意思说,夏季四月,周公忌父、王子党会同齐国的隰朋拥立了晋惠公。晋惠公准备杀掉里克取悦王室和齐国。将要杀里克前,他派使者去对里克说:“没有你,今天我就不会成为国君。虽然如此,但你弑杀了两位国君一位大夫,作为你的君主,确实有点让人为难啊。”里克回答说:“没有我废掉两位君主,您怎么可能继承君位?想要给一个人加罪名,还怕没有借口吗?我听到您的命令了。”于是自杀而死。当时㔻郑正在秦国访问,为晋国给秦国推迟送上贿赂而谢罪,因此没有被累及。

 

《史记·晋世家》对里克之死的记载与这里大同小异,但比《左传》里明确交代了几处细节。按《史记·晋世家》对这段历史的记录,可以看到晋惠公上位以后,于内于外做了两件败笔的事。于内,他违背了对里克等大臣的承诺,还剥夺了里克的权力——这点,应该是他心底已经认识到了里克一派并不是他的坚定支持者,这一派人仍然有着勾结重耳威胁到自己位置的嫌疑,故而对他们采取了措施。但这样做的负面影响就是会让这一派人产生担忧甚至恐惧,只会促使他们采取更加极端措施来确保自身的安全和利益,最有效的手段,就是想办法把晋惠公拉下马,把他们支持的重耳扶上位。里克之死,无疑更是加重了这一派人反对他的决心。于外,他也违背了对秦国的承诺,还派出㔻郑为使者去跟秦国解释此事——他不愿意割地给秦国,估计是想在国内树立自己对外强硬的形象,避免背上割地辱国的骂名。但是,这样做让他失信于秦国不说,更让秦国从他的支持者变成了他的敌人。一旦内外勾结,他就会面临极大的压力。

 

㔻郑虽然因为出使秦国而免于被晋惠公杀死,但我很怀疑晋惠公知道自己食言会激怒秦国,故意派出了里克的同党㔻郑为使者,去跟秦国解释此事,目的是想借秦国之手杀死㔻郑,不过没有想到秦穆公并未如他所想而已。

 

晋惠公能即位为君,于内依靠的是里克这样的权臣支持,于外依靠的是强援秦国。但一即位就把当初对里克、对秦国许诺的事情都统统作废了。不能说他做的不对,只是他太着急了——他应该慢慢来,培植好自己的势力之后,逐步分化瓦解敌对实力,而不是一下子就给自己树立了两个敌对势力。

 

第二段讲述晋惠公改葬申生。共大子,即申生。共,是申生的谥号,通“恭”。

 

晋惠公改葬故太子申生,本意应该是好的,这代表着晋国官方给申生平反。申生的品行,使得他在晋国上下有着非常好的影响力,而他的冤死则进一步加深了大家对他的同情。晋惠公改葬申生,一方面固然是对这位屈死哥哥在天之灵一个安慰,另一方面,未尝不是想借这个机会,争取一下民心——尤其是争取一下以前支持申生这一派大臣的拥护。但他没有想到,好心却办了坏事,给自己惹来一堆麻烦。外部的压力尚未爆发,来自内部的反对势力反而先开始发难,我们后面再看。

 

秋季无大事,所以《春秋》以“秋七月”一笔带过。

 

冬季,《春秋》只有一条记录,不过三传引用《春秋》原经时略有差异。《左传》和《榖梁传》都是“冬,大雨雪。”意思是冬天下了很大的雪。但未再做解释。《公羊传》引用《春秋》原经时则是“冬,大雨雹。”冬天的时候,下大冰雹了。并且注释了一句:

 

何以书?记异也。

 

看来冰雹确实很大,所以觉得异常,故而记录了下来。

 

再来看《左传》后半年的记载:

 

秋,狐突适下国,遇大子,大子使登,仆,而告之曰:“夷吾无礼,余得请于帝矣。将以晋畀秦,秦将祀余。”对曰:“臣闻之,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君祀无乃殄乎?且民何罪?失刑乏祀,君其图之。”君曰:“诺。吾将复请。七日新城西偏,将有巫者而见我焉。”许之,遂不见。及期而往,告之曰:“帝许我罚有罪矣,敝于韩。”

 

㔻郑之如秦也,言于秦伯曰:“吕甥、郤称、冀芮实为不从,若重问以召之,臣出晋君,君纳重耳,蔑不济矣。”

 

冬,秦伯使泠(líng)至报问,且召三子。郤芮曰:“币重而言甘,诱我也。”遂杀㔻郑、祁举及七舆大夫:左行共华、右行贾华、叔坚、骓颛(zhuān)、累虎、特宫、山祁,皆里、㔻之党也。㔻豹奔秦,言于秦伯曰:“晋侯背大主而忌小怨,民弗与也,伐之必出。”公曰:“失众,焉能杀。违祸,谁能出君。”

 

第一段记录了一件灵异事件。下国,杜预注释说是“曲沃新城”。狐突“遇大子”,考虑到此前申生已经死去,所以要么真就是狐突遇到申生的鬼魂了,要么是狐突做梦,梦中遇到申生。但是《左传》这里没有明说,我们只能当灵异事件记录。狐突此前在申生伐东山时曾为其御,所以这里“大子使登,仆”,就是重复此前主仆上下级的工作而已,两人应该是这样搭档不止一次两次了。

 

第一段意思说,秋季,狐突去曲沃新城,结果遇到了太子申生的鬼魂,太子让他登车,为自己驾车,对他说:“夷吾无礼,我已经请求天帝,要把晋国分给秦国,以后秦国人将祭祀我。”狐突说:“臣听说,神不会享用不是自己同族人的献祭,老百姓不会祭祀非本族的神灵。您在晋国的祭祀要断绝了吗?而且老百姓何罪之有?你因为怨恨夷吾而迁怒于晋国的百姓,导致自己的祭祀在晋国灭绝,您还是好好思量思量吧。”申生说:“好吧。我会再次去向天帝请求。七天以后新城西边会有巫师来替我传递信息给你们。”狐突同意了,申生就不见了。到了约定时间,狐突去见到了巫师,巫师告诉他说:“天帝已经允许我惩罚那些有罪的人了,那些有罪的人将会在韩打败仗。”

 

申生借助巫师之口,跟狐突说“帝许我罚有罪矣,敝于韩”,也预示了此后夷吾——即申生鬼魂说的有罪之人——会在韩这个地方吃败仗。韩,大致在今天的山西芮城县和陕西韩城一带。这里其实提前预言了大名鼎鼎的秦晋韩原之战,等鲁僖公十五年再细说。

 

但这段记录如果跟前面提到的晋惠公改葬申生一事联合起来看,会发现三个问题:一是晋惠公为申生改葬平反,按理说是有恩于申生的,为何申生的鬼魂反而认为晋惠公这样做是无礼以至于要报复申生?二是为何狐突居然也没有反驳申生的这个观点,只是拿晋国老百姓来说事,让申生再考虑考虑?三是发生在狐突身上的这件灵异事件,真实的背景到底可能是什么?

 

这几个问题,《左传》没有解释,但是在《国语·晋语》里,有一段《惠公改葬共世子》的记录,有必要在这里参阅一下:

 

惠公即位,出共世子而改葬之,臭达于外。国人诵之曰:“贞之无报也。孰是人斯,而有是臭也?贞为不听,信为不诚。国斯无刑,偷居幸生。不更厥贞,大命其倾。威兮怀兮,各聚尔有,以待所归兮。猗兮违兮,心之哀兮。岁之二七,其靡有微兮。若狄公子,吾是之依兮。镇抚国家,为王妃兮。”郭偃曰:“甚哉,善之难也!君改葬共君以为荣也,而恶滋章。夫人美于中,必播于外,而越于民,民实戴之;恶亦如之。故行不可不慎也。必或知之,十四年,君之冢嗣其替乎?其数告于民矣。公子重耳其入乎?其魄兆于民矣。若入,必伯诸侯以见天子,其光耿于民矣。数,言之纪也。魄,意之术也。光,明之曜也。纪言以叙之,述意以导之,明曜以昭之。不至何待?欲先导者行乎?将至矣!”

 

这段记录大致意思说晋惠公回国即位后,改葬申生,尸臭发散到外面来。国人传诵道:“想按正式的礼节改葬,却得不到好报,是谁使这臭气散发出来?虽要纠正葬礼却无人听从,虽想标榜信义却不见真诚。国家不守礼法,以至于让这样的人侥幸生存。不改变他的弊政,晋国的命运将会沉沦。畏惧这个国君怀念另外的人,等待他的归来,是大家共同的愿望。想摆脱现在境地远走他乡,又难舍故土而内心哀伤。二七一十四年以后,有人将要灭亡。远在狄国的公子,他是我们的依傍。他将镇抚国家,作天子的辅佐。”大夫郭偃说:“厉害极了,好事真难做!国君改葬申生原想借此显示荣耀,却使自己的罪恶更加昭著。一个人内心美好,必定会表现于外,并且传扬于民间,受到民众的爱戴。反过来一个人内心丑恶也一样。所以行动时不可不慎重。一定有人会知道,十四年后国君的儿子将被诛戮吗?十四这个数字已经为民众所知了。公子重耳会回国吗?民众已经看到迹象了。他如果回国,一定会称霸诸侯而朝见天子,他的光辉已经照耀于民众了。数字是预言的记录,迹象是民意的先导,光辉是贤明品格的闪耀。用记录预言来表述,用阐发民意来引导,用闪耀的光辉来昭示。重耳不回国还等什么呢?打算为他作先导的人可以行动了,他将要到了!”

 

按这里的记录,应该是在改葬申生的时候,出现了一些意外,导致尸臭散发出来——这个本来也是可以理解的,人死了都六年多了,腐烂出现尸臭是正常的。但是从后面记录的民谣和郭偃(注:即《左传》在这段历史时期里一直出现的卜偃)的言论看,应该是有人拿着这件事做文章,鼓吹晋惠公改葬申生不是出于好心——所以这也是为何《左传》记录的狐突事件里,申生的鬼魂认为晋惠公得罪了他的缘故。民谣里说的“威兮怀兮,各聚尔有,以待所归兮”,显然暗指的是期待重耳归来。“若狄公子,吾是之依兮”,这就是直接说是重耳才是他们期待的国君。

 

把《国语·晋语·惠公改葬共世子》这段记录,跟《左传》这里的前两段记录联系起来看,让人不得不得出一个阴谋论的推断:晋惠公即位后,内部的反对派一直存在,且一直在利用各种机会生事,试图动摇晋惠公的统治。所以晋惠公无论做什么事,都会有人制造舆论,并引导舆论朝着不利于晋惠公的方向发展。改葬申生事件是其表现之一,而狐突身上遇到的灵异事件也是其表现之一。前一事件中郭偃借助其卜者的身份煽风点火。后一事件大概率就是狐突一手导演的——因为遇到申生鬼魂这件事,当事人不说谁也不知道,申生的鬼魂对他说了什么,当事人怎么说也是别人没法查证的。至于申生鬼魂借助巫者传话这种把戏,现在看来简直太小儿科。这也就能解释为何狐突没有反驳申生鬼魂说的“夷吾有罪”,因为这不是夷吾的观点,大概率就是狐突本人的看法,只是他假借申生鬼魂之口宣扬了出来而已。

 

如果去看《国语·晋语》里对晋惠公即位以后相关事件的记述,会发现晋惠公在国内的阻力相当大,而在引导舆论方面最大的反对派就是郭偃。无论是在拒绝兑现当初对内外部承诺的贿赂一事上,还是后来的改葬世子申生、诛杀里克等事上,郭偃均在舆论批判方面不遗余力。狐突遇到的灵异事件,不过是当时反对派造舆论的另一个案例而已。当然,至于《惠公改葬共世子》提到的十四年之期的预言也罢,狐突事件中关于晋惠公会在韩地遭受惩罚也罢,应该是后人根据后来发生的事情附会上去的。

 

《左传》这里记录的事情,在《史记·晋世家》里也有记载,与《左传》大同小异。但是在申生灵异事件上,多记录了一段童谣,“恭太子更葬矣,后十四年,晋亦不昌,昌乃在兄”——感觉就是《国语·晋语》里这段民谣的简版。这段童谣预言了十四年后晋国衰败,要到了晋惠公的兄长成为君主,晋国才能再次昌盛起来。晋惠公的兄长是谁?就是重耳。这段童谣预言的太过精准了,所以我很怀疑是谶纬兴起后,后人附会的。

 

第二段讲述㔻郑出使秦国并试图勾结秦国反对晋惠公。吕甥、郤称、冀芮三人都是晋国大夫。吕甥,姓瑕吕,名饴甥,封地在阴,又称阴饴甥,《史记·晋世家》写作“吕省”;郤称,从姓推测跟郤芮是同族;冀芮,前面提到过,就是郤芮。㔻郑说的“重问”,即重礼聘问的意思;“蔑不济”的蔑是没有的意思;不济,即不成功。

 

第二段意思说,㔻郑出使秦国对秦穆公说:“是吕甥、郤称、冀芮三个人不同意我们当初答应送给秦国的土地财物,要是用厚礼贿赂请他们来,臣把晋国现在的国君赶走,您拥立重耳回来即位,一定能成功。”

 

其实《左传》在鲁僖公九年就交代了,说“九月,晋献公卒,里克、㔻郑欲纳文公,故以三公子之徒作乱。”可见㔻郑一直重耳的支持者。

 

第三段讲述秦穆公对㔻郑建议的回应。秦穆公显然是采纳了㔻郑此前的建议,但被郤芮看穿了。不仅没有前往秦国,反而诛杀了㔻郑及其党羽,其中贾华当年还曾奉晋献公之命伐屈时放过夷吾一马,可惜也没能被晋惠公饶一命。出奔秦国的㔻豹,是㔻郑的儿子。

 

第三段意思说,冬天,秦穆公派泠至为使者前往晋国,向吕甥、郤称、冀芮三人送上财物,邀请三人到秦国。郤芮说:“给的礼物如此厚重,说的话这么好听,这是想诱骗我。”于是杀掉了㔻郑、祁举及七舆大夫:左行共华、右行贾华、叔坚、骓颛、累虎、特宫、山祁,因为这几个人都是里克、㔻郑的党羽。㔻豹出奔到秦国,对秦穆公说:“晋侯背叛了当初对您的承诺,晋国的人民也都怨恨他,老百姓都不支持他,如果攻打他一定会取得胜利。”秦穆公说:“如果他已经失去了众人的拥护,又怎么可能杀掉这么多大臣而无事?晋国人躲避灾祸尚且来不及,谁还敢把国君赶出去。”

 

看来无论晋国的人怎么忽悠,秦穆公在此时是否贸然攻打晋国一事上,判断还是非常英明睿智的。

 

晋国这一年发生的事情,跟秦国关系很大,所以《史记·秦本纪》里对相关事情也有记录。不过与《左传》的相比,多了一处细节,提到秦穆公虽然没有听从㔻豹的怂恿攻打晋国,但却暗中任用他——说明秦穆公内心对晋国还是有想法。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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