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纯斋主人】《春秋》三传通读入门之庄公九年

栏目:经学新览
发布时间:2024-07-27 17:1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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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三传通读入门之庄公

作者:三纯斋主人

来源:“三纯斋”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五年岁次甲辰六月十九日己丑

          耶稣2024年7月24日

 

[春秋]九年,春,齐人杀无知。

 

公及齐大夫盟于暨(蔇)。

 

夏,公伐齐纳(子)纠。齐小白入于齐。

 

秋,七月,丁酉,葬齐襄公。

 

八月,庚申,及齐师战于乾时,我师败绩。

 

九月,齐人取子纠杀之。

 

冬,浚洙。

 

鲁庄公九年,公元前685年。

 

春季,《春秋》记录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 “九年,春,齐人杀无知。”无知是去年十二月作乱弑杀齐襄公后自立为君的,转年就被杀,报应来得太快。这条记录《公羊传》没解读,《榖梁传》解释说:

 

无知之挈,失嫌也。称人以杀大夫,杀有罪也。

 

“失嫌也”,是因为人已经死了,自然也不存在篡位的嫌疑了。这里称呼“无知”(而不是此前的“齐无知”),表示他这时候没有弑君篡位的嫌疑了。说“齐人”杀了大夫,表示杀的是有罪的人。

 

齐国政局动荡的同时,鲁国还居住着一位齐国的公子纠,法理上这个人是有继承权的,面对齐国此时的局面,鲁庄公不可能没有想法。齐国内部估计也有些人有想法——所谓功高莫过护驾,从龙之功向来是超高回报的风投。所以虽然齐国中央政府此时群龙无首,但依然有人积极主动与鲁国沟通,《春秋》春季的第二条记录即此。不过引述《春秋》原经时,《榖梁传》和《公羊传》都是 “公及齐大夫盟于暨。”《左传》是“公及齐大夫盟于蔇。”暨(蔇),同音不同字,杜预注释说“鲁地,琅琊缯县北有蔇亭。”大致在今天的山东枣庄一带。

 

《公羊传》对这条记录解释说:

 

公曷为与大夫盟?齐无君也。然则何以不名?其讳与大夫盟也,使若众然。

 

鲁庄公为何会跟齐国的大夫会盟?因为此时齐国没有国君。为何没有记录对方的名?因为国君避讳与大夫举行盟誓,不提这个人的名字,则就像鲁庄公跟齐国众人会盟一样——其实根本原因还是身份不对等,如果举出对方名而与鲁庄公并列记录的话,降低了鲁庄公身份。

 

《榖梁传》的解读比《公羊传》多了一些信息:

 

公不及大夫。大夫不名,无君也。盟,纳子纠也。不日,其盟渝也。当齐无君,制在公矣。当可纳而不纳,故恶内也。

 

鲁庄公不能降低身份与大夫对话。齐国代表是大夫,不记录其名,因为当时齐国没有正式的国君。两国会盟目的是讨论送公子纠回齐国继承君位。之所以没有记录具体日期,是因为这次盟誓最终被违背了。当时齐国没有国君,鲁庄公本来掌握主动权。应该及时送公子纠回国即位而未能及时做到,所以这是鲁国的耻辱。

 

纳子纠若成功,鲁庄公在齐国新国君面前一下子腰板就硬朗起来。但从这段解读看得出来,这件事上鲁国最终错失良机没达成心愿。其实当时就应该当机立断先以兵力协助公子纠上位,兵临城下再说。鲁国这套流程优先的做法是严重的失误,导致推进的效率极低,为后面的失败埋下了伏笔。

 

《左传》春季的记录如下:

 

初,公孙无知虐于雍廪。九年春,雍廪杀无知。

 

公及齐大夫盟于蔇,齐无君也。

 

第一段讲述无知之死。雍廪,杜预注释说是“齐大夫”。但有学者认为是地名,若当地名讲,则此处的“雍廪”意思是“雍廪这个地方的人”。也有学者根据《左传·昭公十一年》有“齐渠丘实杀无知”一说,认为渠丘是无知的封地,雍廪应该就是渠丘这个地方的大夫名。当初,公孙无知虐待雍廪的人。鲁庄公九年春季,雍廪人杀了无知。

 

第二段讲述蔇之盟。鲁庄公之所以和齐国的大夫会面结盟,是因为当时齐国没有国君。

 

进入夏季,在与齐国内部人士达成一致后,鲁国正式送公子纠前往齐国准备即位,《春秋》的记录就是此事。不过在引述原经时,《公羊传》和《榖梁传》是“夏,公伐齐纳纠。齐小白入于齐。”《左传》是“夏,公伐齐纳子纠。齐小白入于齐。”

 

《公羊传》对“夏,公伐齐纳纠”解释如下:

 

纳者何?入辞也。其言伐之何?伐而言纳者,犹不能纳也。纠者何?公子纠也。何以不称公子?君前臣名也。

 

“纳”,是表示护送进入的意思。为何又说“伐”?说攻伐而护送,则表示护送队伍进入不了齐国。纠是谁?就是公子纠。为何此处不称“公子纠”?因为在鲁国国君跟前,他身份就是臣子。

 

这段解释的核心其实在“伐而言纳”,前面虽然已经与齐国大夫会面达成一致,但这次依然用了“伐”,说明鲁国确实是派出了军队。当然本来顺利的话,送公子纠回国即位也是要派军队护送,但在那种情况下,军队的作用只是辅助威慑而已,并不是真正要打仗——但这里用“伐”,说明齐鲁之间真的发生了战争,可见齐国内部并不是都支持公子纠的,与鲁庄公结盟的一派也并未占有绝对的优势,不愿意臣服于公子纠的一派实力并不弱,双方之间发生了内斗——这点后面事态的发展就充分做了印证。“君前臣名也”则是说,公子纠当时是出奔到鲁国寻求庇护的,地位犹如臣子。

 

对“齐小白入于齐”解释说:

 

曷为以国氏?当国也。其言入何?篡辞也。

 

《春秋》称呼他为“齐小白”,以国为氏,说明他早就有不臣之心了。用“入”,就是表示他是篡位的——这下子把未来的一代霸主,跟此前的卫州吁、宋督放在了一个档次上,都是篡位的乱臣贼子。篡谁的位?按照《公羊传》的继承优先权说法,显然认为这君位本应该是公子纠的。

 

《榖梁传》对“夏,公伐齐纳纠”一事上,鲁国的失误提出批评:

 

当可纳而不纳,齐变而后伐,故乾时之战不讳败,恶内也。

 

应该把他送回齐国的时候却没有送回去,齐国内部发生变动了又出兵攻伐护送他入齐,所以《春秋》没有忌讳说乾时之战鲁国失败了,就是谴责鲁国在这件事上总体表现太差。

 

乾时之战,后面马上说到。《榖梁传》的“当可纳而不纳,齐变而后伐”,我还是非常赞同——鲁国真的是做事总是慢一拍,要知道很多大事,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

 

齐国的变故是什么呢?其实想想《左传》在讲到去年齐襄公之死时提到的两方势力,就能猜到了。当时除了这位投奔鲁国的公子纠外,还提到了一位早早就出奔莒国的公子小白。理论上讲,这位也是有继承权的。所以齐国内部的势力就围绕拥立公子纠还是公子小白,分裂成两派,展开斗争。

 

《榖梁传》对“齐小白入于齐”解读说:

 

大夫出奔,反以好曰归,以恶曰入。齐公孙无知弑襄公,公子纠、公子小白不能存,出亡。齐人杀无知而迎公子纠于鲁。公子小白不让公子纠,先入,又杀之于鲁,故曰“齐小白入于齐”,恶之也。

 

大夫出奔他国,归来的时候如果是好的,《春秋》记录为“归”,是恶的则记录为“入”。齐国公孙无知弑杀了齐襄公,公子纠和公子小白在齐国无法生存,于是出奔他国。齐人杀了无知,去鲁国迎立公子纠。公子小白不让公子纠,抢先进入齐国,又把公子纠杀死在了鲁国,因此《春秋》这里记录为“齐小白入于齐”,以表示对他的憎恶。

 

从对这部分记录解读看,《公羊传》和《榖梁传》是坚决站在鲁国这边的支持公子纠的,但是《左传》似乎并无明显的喜好立场,其夏季的记录如下:

 

夏,公伐齐,纳子纠。桓公自莒先入。

 

夏天,鲁庄公派兵讨伐齐国,是想拥立公子纠,但是齐桓公从莒国抢先进入齐国即位了。

 

公子小白抢先一步入齐,顺利继承君位,这时候首先该做的事情就是安葬先君——不过不是无知,而是去年被无知弑杀的齐襄公。在齐襄公死后,齐国一直内乱不断,根本没人顾得上安葬他,所以直到秋季,《春秋》才记录了他的下葬,“秋,七月,丁酉,葬齐襄公。”虽然这条记录三传都没有解读,但齐襄公死后至此七个月了,才下葬,显然是葬的晚了;正常诸侯下葬,是不写具体安葬在哪一天的,按照《公羊传》的“过时而日,隐之也”一说,难道是《春秋》为齐襄公之死表示哀痛?齐襄公不是鲁国的仇人吗?——其实也不意外,因为按古人的谥法,“辟地有德曰襄,甲胄有劳曰襄,因事有功曰襄,执心克刚曰襄,协赞有成曰襄,威德服远曰襄。”所以就齐襄公的这个谥号而言,还是一个挺不错的谥号,说明对他总体上依然是认可的居多。此外作为君主,毕竟死于乱臣贼子之手,表示一下哀悼也是正常。何况被齐襄公杀掉的那个鲁桓公,按照《公羊传》和《榖梁传》的解读,其实《春秋》一开始也是持贬斥态度。

 

在安葬完齐襄公之后,齐鲁之间立刻发生了一场战争,《春秋》秋季的第二条记录即此,“八月,庚申,及齐师战于乾时,我师败绩。”这就是《榖梁传》在前面提到的乾时之战,而且《春秋》也没有讳言,直接说鲁国吃了败仗。乾时,杜预注释说“齐地,时水在乐安界,岐流,旱则竭涸,故曰乾时。”说明这个“乾”此处应该读作“gān”,在今天的山东淄博。虽然我们看到《春秋》是在齐桓公已立、又安葬了齐襄公后才出现这条记录,但我觉得大概率这几件事是并行的,并不是鲁国看到齐桓公即位了,退回了鲁国,然后卷土重来发起这场战争,而是鲁国护送公子纠入齐,但发现小白已经即位,于是立刻将护送之行变成战争,想强行夺回君位——但,显然这次失败了。

 

《榖梁传》对这条记录没有关注,《公羊传》则解读了一下:

 

内不言败,此其言败何?伐败也。曷为伐败?复雠也。此复雠乎大国,曷为使微者?公也。公则曷为不言公?不与公复雠也。曷为不与公复雠?复雠者在下也。

 

伐,这里不是讨伐的意思,而是夸赞意思。有个词“不矜不伐”的伐,就是此意。这段意思说,如果我们鲁国打了败仗,正常情况下是不直说的,为何这里直接说打了败仗?是因为这次虽然吃了败仗但依然值得夸耀。为何这样说?因为这是一次复仇之战。这是向大国复仇,为何却让身份低微的人去征战?是鲁庄公亲自去的。那为何不说是鲁庄公亲自去的?是不认可鲁庄公这次复仇行动。因为复仇其实是次要的。

 

复仇是次要的,那主要目的是什么?我认为乾时之战就是鲁国和齐国之间为了齐国君位的一次战斗,齐国刚即位的小白要保住自己的君位,而鲁国一直想拥立公子纠,所以双方爆发了这次战争。对于齐国的小白而言,这次战争只能胜不能败,败的话他不仅仅是失掉君位,命也会丢了。而鲁国则没有这样的决绝之心,赢了,对鲁国有利;输了,不过是没法扶植一个傀儡政府而已。所以从心态上,就缺乏那种决绝的勇气。

 

所以看到《公羊传》这段话提到的“复雠”,我就很惊讶。齐鲁之间的仇是齐襄公杀死鲁桓公的仇,要复仇应该在齐襄公活着的时候,而不是齐襄公死后。这次明显是为了公子纠而出兵。所以,我不知道别人看到《公羊传》这段“复雠说”是怎么想的,反正我觉得挺扯淡。也许鲁庄公出兵的时候真打了为父亲复仇的旗号以做到出师有名,但事实上大家都明白,正如《公羊传》所言的“复雠者在下也”,可能也正是因为觉得“复雠”这个借口太扯淡了,所以《公羊传》认为这条记录没有明说这次战争鲁庄公是有意为之。也就是说,正常情况下,既然鲁庄公参与了,则这条记录在《春秋》里应该是这样的:

 

八月,庚申,公帅师及齐师战于乾时。

 

战败的代价不光体现在战场上,更体现在谈判桌上,战后齐国人提出额外要求,《春秋》秋季的第三条记录说“九月,齐人取子纠杀之。”九月,齐国向鲁国索要公子纠并杀掉了他。

 

《公羊传》很委屈地替鲁国辩护了一番:

 

其取之何?内辞也;胁我,使我杀之也。其称子纠何?贵也。其贵奈何?宜为君者也。

 

《春秋》此处为何用“取”字?这是我们鲁国内部的说法(注:即说“齐人取子纠”,表示这是被齐人所迫),因为齐国人胁迫我们,使得我们不得不杀掉他。为何这里称“子纠”?是表示他身份尊贵。怎么个尊贵法?他本来可以成为国君的——这段解读听起来像做了错事给自己找借口、委过于他人。

 

《榖梁传》则直接痛斥鲁国的做法:

 

外不言取,言取,病内也。取,易辞也,犹曰取其子纠而杀之云尔。十室之邑,可以逃难,百室之邑,可以隐死。以千乘之鲁而不能存子纠,以公为病矣。

 

对于外国,不用“取”,用“取”字,是表示对鲁国内部不满。“取”,是表示容易的词,这句话意思就好比说齐国人取走了他们的子纠并杀了他。即使只有十户人家的小城邑,都可以逃难,有百户人家的城邑,就足以隐藏有死罪的人,而今我们鲁国是千乘之国,却连个公子纠都保不住,国君的所作所为太可耻了!

 

《左传》秋季的记录如下:

 

秋,师及齐师战于乾时,我师败绩,公丧戎路,传乘而归。秦子、梁子以公旗辟于下道,是以皆止。

 

鲍叔帅师来言曰:“子纠,亲也,请君讨之。管、召,仇也,请受而甘心焉。”乃杀子纠于生窦,召忽死之。管仲请囚,鲍叔受之,乃堂阜而税之。归而以告曰:“管夷吾治于高傒,使相可也。”公从之。

 

第一段讲述乾时之战。戎路,即国君的兵车。传乘,杜预注释说“乘他车”,我觉得 “传乘而归”应该是“乘传而归”的意思,传即传车,本意是古代驿站的专用车辆,这种车子轻便快捷但舒适度很差。秦子、梁子,是鲁国参与此战的将领,有学者认为就是鲁庄公的御者和车右。辟,即躲避。止,是被俘虏。这段意思说,秋季,鲁国和齐国在乾时开战,鲁国打了败仗,鲁庄公自己乘的车子都丢了,乘坐别的车子回来。秦子、梁子打着鲁庄公的旗号避在路边的小道上,结果被齐国人抓去——这俩人是牺牲自己保全了鲁庄公。

 

第二段讲述齐国乘胜提出更多要求。生窦,杜预注释说是“鲁地”,杨伯峻先生注释说在今天的山东菏泽一带。堂阜,杜预注释说“齐地。东莞蒙阴县西北有夷吾亭,或曰:鲍叔解夷吾缚于此。”则大致在今天的山东蒙阴县一带,当时应该是齐鲁交界之地。税,是脱、释放的意思。高傒,是齐国当时的重臣。齐国有国、高两大家族,长期担任上卿,所谓“世为天子守”,有点类似周天子特意安排在齐国的监国大臣。

 

第二段意思说,鲁国战败之后,鲍叔牙帅军而来,对鲁国说:“公子纠,是我们国君的亲人,请贵国国君替我们诛杀他。管仲、召忽是我们国君的仇敌,请交给我们让我们来随意处置。”鲁国于是在生窦杀掉了公子纠,召忽自杀以追随子纠。管仲请求把自己囚禁起来送归齐国,鲍叔牙从鲁国人那里接受了管仲,到了堂阜就给他脱掉了囚具。回到齐国后报告齐桓公说:“管夷吾治国的才能还在高傒之上,应该让他辅佐您。”齐桓公听从了鲍叔牙的建议。

 

管仲入齐之后,得到齐桓公的重用,《国语·齐语》基本都是围绕管仲入齐之后,如何辅佐齐桓公成就霸业展开论述的。里面详细记述了管仲在齐国进行的政治、军事、经济、外交等一系列改革,有兴趣的可以去看看。

 

齐国引发的一系列事情到此暂告一个段落。进入冬季,《春秋》记录了三个字“冬,浚洙。”浚,是疏通河道的意思;洙,是洙河,属于今天泗河的支流。冬天的时候,鲁国疏通洙河。但是这次疏浚河流不是为了农业而兴修水利。《左传》冬季无记录。《公羊传》解释了一下这条记录:

 

洙者何?水也。浚之者何?深之也。曷为深之?畏齐也。曷为畏齐也?辞杀子纠也。

 

洙,就是河流。浚,就是往深挖(河道)。为何要深挖河道?因为惧怕齐国(再次来攻打),为何畏惧齐国?因为当初曾经一度拒绝为齐国杀掉子纠。

 

《榖梁传》基本跟《公羊传》观点一致:

 

浚洙者,深洙也。着力不足也。

 

着力不足,意思说鲁国的国力不足——即不足以抗拒齐国。

 

结合《公羊传》和《榖梁传》的说法,看得出鲁国是欲图把洙河作为抵御齐国进攻的一道屏障。

 

鲁国这一年总体比较狼狈,而齐国从这一年开始,进入了一个新纪元,迎来了未来让齐国达到顶峰的一位国君。管仲和鲍叔牙的故事,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很受推崇,后人常常形容两人交情好说是“管鲍之交”,《史记·管晏列传》有比较详细的记录,但我觉得很多细节经不起推敲,例如我就觉得管仲不像是个家境贫寒的人——不过这些,与我们讨论的《春秋》没有什么关系了。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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