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之学衰落途中的朱熹身影
作者:卢达
来源:节选自 《永嘉学派研究选编》
永嘉学派的衰落,跟它的崛起一样充满戏剧性。温州作为荒僻之地,自设郡以来长期远离政治与文化中心,在历史进程中几无存在感。然而到了两宋,短短两三代人时间便崛起一个令人刮目相看的儒家学派。而它在最为鼎盛之时,又迅速退出了历史舞台,在南宋末期即如烫手山芋,被束之高阁。至元、明两朝,永嘉学派已是明日黄花。元儒四家之一虞集说道:“昔朱子在时,永嘉之学方兴,意气之轩昂,言辞之雄伟,自非朱子孰足以当其锋哉!”表面上对永嘉之学有赞誉之词,其实言外之意是,朱熹以一己之力盖过了永嘉诸子的锋芒,把永嘉学派从如日中天的盛势中拉下了马。今有论者以陈傅良为例,分析了永嘉学派在明朝有回响,但这些回响仅止于明朝府县志对陈傅良的描述,以及其科举程文受明朝温州知识界推崇的例子,至于在更大范围的影响,材料则阙如。对此一衰颓景象,清人孙锵鸣曾发出悲叹:“能为永嘉之学,即可以为程朱,即可以为孔孟,乾淳之际何以独盛?元明以来何以独熄?”其时永嘉思想之烛火虽不至于像他所说的熄灭了,“永嘉之所以为学,殆未人人能言之”,却也是事实。一直到清中叶,永嘉学派仍然被学界排挤或无视,如宋恕所说:“至国朝嘉、道间...或圣方、姚,哲管、梅,谓陈、叶不人茅《选》,桐城不道永嘉,势应利求,党同伐异,交抑二先生,使名勿赫。”
关于永嘉学派的衰落,研究者多认为是程朱理学的上位所致。然而再细考之,朱熹本人对永嘉诸子的态度及语言表述,在永嘉学派的衰落过程中无疑也起着微妙的助推作用。
朱熹门下有不少来自温州的弟子,早年他跟永嘉学者互有唱和,在道学面临危机时还曾相互扶持。但随着由薛季宣筑基、陈傅良和叶适继承与发扬的永嘉学说逐渐成形,其思想精髓因永嘉士子在科举中的优异表现而声闻于朝野,朱熹的态度开始转变。从他跟弟子门人的言谈与留存的文字可见,朱熹对薛、陈、叶诸子的看法相当负面,一有机会就加以打压、贬抑,《朱子语类》随处可见此类话语。朱熹对自己的温州弟子叶味道如此说道:“永嘉前辈觉得却倒好,倒是近日诸人无意思。陈少南,某向虽不识之,看他举动煞好,虽是有些疏,却无而今许多乡曲。”颇有把同时代的永嘉学者一网打尽的意味。他概括了永嘉士风的四个毛病:
1.含糊之病; 2.科举时文之习; 3.缴绕狭细之病; 4.不检点自家身心。
从文字功夫到思想内涵可谓全盘否定。
薛季宣小朱熹四岁,于三十九之龄英年早逝,二人未曾谋面,有过书信往来。对于薛季宣的学术成果,朱熹在一定程度上表达了肯定,但批评的语词也相当尖锐:
薛士龙《论语解》此亦是如此,只是渠遣得辞涩。
李得之问薛常州九城图。曰:“其书细碎,不是著书手段,……”
这是对薛季宣做学问的基本功加以否定,直欲釜底抽薪。朱熹说叶适:“言世间有一般魁伟底道理,自不乱于三纲五常。既不乱于三纲五常,又说是别个魁伟底道理,却是个甚么物事?也是乱道,他不说破,只是笼统恁地说以谩人。”语气满含调侃。而另一些话则完全就是嘲讽与贬斥:“今永嘉(指叶适)又自说一种学问,更没头没尾,又不及金溪(指陆九渊)……”“叶正则说话,只是杜撰。”
在永嘉诸子中,朱熹跟陈傅良交集最多,二人同朝为官,起初交情很不错,朱熹还请陈傅良为自己的父母妻子撰写封诰:“先人赠告,必已蒙落笔,母妻二告,如亦合命词,则前日失于具禀,今再有恳。”尽管如此,朱熹批起陈傅良来丝毫不手软。他对叶味道评论关于《春秋》的科举时文时说:“《春秋》为仙乡(按:指温州)陈、蔡穿凿诸公得尽,诸经时文愈巧愈凿,独《春秋》为尤甚。天下大抵皆为公乡里一变矣!”这里的“陈”即指陈傅良。他当仁不让地站在儒学正宗的地位上,批判陈傅良及永嘉学者的为学风气和学术思想:
今之做《春秋》义,都是一般巧说,专是计较利害,将圣人之经做成一个权变之书。
因举陈君举说《左传》日:左氏是一个利害之几,善避就底人,所以其书有贬死节等事。……只知有利害,不知有义理。
比见浙间朋友,或自谓能通左传,或自谓能通史记,将孔子置在一壁,却将左氏司马迁驳杂之文钻研推尊,谓这个是盛衰之由,这个是成败之端。反而思之,干你身己甚事?你身己有多多少少底事合当理会,有多多少少底病未曾去,却来说甚盛衰兴亡治乱,这个直是自欺!
朱熹对待自己的学术论敌在用词上历来不客气,当包括永嘉学派在内的“浙学”思想与他相龃龉时,他多次使用极其刻薄的言辞加以贬损:
江西之学只是禅,浙学却专是功利。
浙学尤更丑陋,如潘叔昌、吕子约之徒,皆已深陷其中,不知当时传授师说,何故乖讹便至于此?深可痛恨!
陆氏之学虽是偏,尚是要去做个人。若永嘉、永康之说,大不成学问,不知何故如此。
这些言论给“浙学”蒙上了贬义色彩,极大损毁了永嘉、永康等浙东学者的学术形象。不但如此,朱熹还使后代朱门学子在提起“浙学”时沿袭了相同的语境,就连素来被认为较温和的弟子黄榦也对陈傅良和叶适等人展开人身攻击:“而世所谓儒者又多虚言以欺人,而实自欺,仙乡诸长上为尤甚,然亦以此劫取高官大职,而后生为其所惑,甚可怜也。”
除了陈傅良与朱熹在光宗朝有过庙制之争,并在朱熹与陈亮的义利王霸之辩中流露过倾向于陈亮的言论之外,永嘉诸子甚少在学术上跟朱熹形成面对面的交锋,也很少在著述文本中对朱熹的各种批评做出正面回应,因此朱熹那些汇编成《朱子语类》的言论给人的印象即是盖棺论定的结论,这也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其门人和后学对永嘉学派的观感。当朱熹进入孔庙配享,成圣成贤之后,他的对立面,他所批评过的“异端”,将在儒林之中得到什么样的待遇,可以想见。
当濂洛关闽形成一脉相承的理学道统,程朱理学正式成为官方的意识形态,占据科举领域的理论高地,并主导了此后数百年间儒学的治学方向之后,曾经一时辉煌却遭朱熹极力批判贬低的永嘉学派思想,趋于边缘化并逐渐走向没落,乃是无可逃避的命运。
《永嘉学派研究选编》
ISBN 978-7-5194-6634-3
卢达主编
定价:6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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