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许】“子畏于匡”一说

栏目:思想探索
发布时间:2023-12-11 12:5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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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畏于匡”一说

作者:陈嘉许

来源:作者赐稿

 

《论语》有两处“子畏于匡”的记载,分别是这样的:

 

9.5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子罕》)

 

11.23子畏于匡,颜渊后。子曰:“吾以女为死矣。”

 

曰:“子在,回何敢死?”(《先进》)

 

孔子在匡被当地人误认成了阳虎,当地人把他围起来了,这件事情本身比较清楚,可棘手之处在于,编《论语》的人为什么要使用“畏”字呢?字面本来也很清楚,转换成白话文,大意就是“孔子在匡地畏惧”,但这样解释的话,就有点尴尬了,孔子身为圣人,面对危险还恐惧吗?这似乎有损他的形象。

 

那就在“畏”字上面好好研究研究,或许不应该是畏惧的意思。解释史对《论语》这两处“子畏于匡”的说法,主要参考最先出现的《子罕》部分的文本即可。《论语集释》对诸家注解收录得比较公允、全面,本文即以之为主要的解释史参考文献。其所引用俞樾《群经平议》的有关考证,涉及早期解释,让我们先看一下:

 

《荀子·赋篇》:“比干见刳,孔子拘匡。”《史记·孔子世家》亦云:“匡人于是遂止孔子,拘焉五日。”然则畏于匡者,拘于匡也。《礼记·檀弓篇》:“死而不弔者三:畏、厌、溺。”郑注即以孔子畏于匡为证。而《通典》引王肃注曰:“犯法狱死谓之畏。”是畏为拘囚之名。后人不达古义,曲为之说,盖皆失之。(程树德:《论语集释》(二),中华书局,1990年,第577页,标点有微小改动。)

 

这里解释“畏”是拘囚,根据并不充分。首先,引用《荀子》和《史记》的文本,拿来证明“畏”即“拘”,颇有牵强附会之嫌,因为《荀子》和《史记》是说“事”,“拘”字能把事实表达清楚就够了,而《论语》是借“事”说“理”,光事实清楚是不够的,关键是还要能传达跟夫子之道有关的更多信息(这跟《春秋》很像),措辞的目的不一样。其次,不管郑注还是王肃注,“畏”的重点都在死亡上面,而不是拘囚。郑玄注《礼记》,释“畏”时引用了“子畏于匡”,以说明“畏”是被别人强加罪名百口莫辩因而冤死的情形(“人或时以非罪攻己,不能有以说之,死之者。孔子畏于匡。”《汉魏古注十三经》上册之《礼记》卷二,第20页,中华书局,1998年)。郑玄的这个注解本身就未必妥当,何况是更生枝蔓曲解其意。再次,畏的本义是畏惧,其甲骨文写法即是鬼执杖来罚的形象,绕上一大圈说是被别人囚禁甚至冤屈而死,太匪夷所思了。

 

解释史还有一种代表性的观点,是“戒心”。朱子《集注》云:“畏者,有戒心之谓。”(《论语集释》(二),第578页)崔述《洙泗考信录》云:“此必孔子闻匡人之将杀己而有戒心,或改道而行,或易服而去,仓卒避难,故与颜渊相失,故不曰围于匡,而曰畏于匡。若已为所围,生死系于其手,而犹曰‘其如予何’,圣人之言,不近迂乎?”(《论语集释》(二),第576页)这个解释乍看有理,实则不然,因为那个时代是乱世,出门在外有戒心是常态,孟子在薛,“有戒心”,人家馈赠他钱财,理由是买兵器之用,他就接受了。如果非要把大难临头之际的戒心才叫“戒心”,那《论语》直接就写成“子戒于匡”,岂不于圣人形象更为妥当?

 

《论语集释》“唐以前古注”还有一种平实的解释,就是解释成畏惧,只不过给了貌似周全的理由:

 

皇《疏》引孙绰云:“畏匡之说,皆众家之言,而不释长名,解书之理为漫。夫体神知几,元定安危者,虽兵围百重,安若泰山,岂有畏哉?虽然,兵事阻险,常情所畏,圣人无心,故即以物畏为畏也。(《论语集释》(二),第578页)

 

这个解释,首先承认了圣人的修为是不可能临阵畏惧的,然后以“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人之所畏,不可不畏”(《道德经》)之类道理为据,来说明当时大家都害怕,所以孔子也就跟着“表现”出了害怕。这个解释也是乍看合理,实则不然。孔子到底有没有畏惧?“圣人无心,故即以物畏为畏也”与其说是解释,不如说是更让人费解了,典型的玄学。就算是按照这种玄学逻辑来理解,那孔子内在说到底还是“不畏”的,为什么还要故意说“畏于匡”呢?就算是不考虑“内在”,就按照“圣人无心,故即以物畏为畏也”的字面逻辑,那孔子平时所“畏”的也肯定是非常多的,何必在匡地才这样呢?

 

笔者认为,把“畏”解释成畏惧,本身是没有问题的。解释史不敢直说是畏惧,或者即使解释成了畏惧,也要加个前提说圣人本无所惧,实在都是大可不必的。

 

关键的问题,是畏什么?

 

如果是怕死,或者高尚一点地说,怕身边的人被自己连累而死,那的确在孔子这里有点说不过去,因为他是个信命的人,深知生死有命的道理,哪有这种怕死的情形,而且还是被记入《论语》传诸千古的情形。《论语》惜墨如金,充满微言大义,不当如此。

 

那是怕什么呢?夫子有言:“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论语·季氏》)结合匡地实际情况,他所畏的,只能是天命。

 

孔子是君子,平时自然也畏天命,为什么要专门记载匡地之畏呢?因为匡地这里应该是由“畏天命”而“知天命”,属于孔子人生的一大转折。

 

这可以从周文王说起。根据《周易》的文本,文王早先一腔激情,为商朝立下汗马功劳,九死一生效命疆场,结果换来的却是羑里之难。在羑里,他是真的怕了,怕什么呢?不是怕死,而是怕天命。一个问心无愧的人,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对待?怕了之后,是反思,反思了之后,是明白。正是在羑里,文王完成了思想的转变、定位的转变,但这时还没有足够的底气,或者说,还没有得到卜筮上的确认,回到周国以后,通过正式的卜筮,确认了天命问题,肯定了自己该干什么。羑里期间的转变,在数卦文辞里都有体现,这里没法多说,回到周国的卜筮倒是可以说一下。《比》卦辞有“原筮,元永贞”,历来比较费解,主要是“原”字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原”字其实暗指周原,那是周国当时的首都,文王在那里卜筮而确认天命,“元永贞”则是他知道结果以后的决心。《比》为首领之卦,当时天下,舍周其谁?

 

文王之畏,苍生之福。

 

孔子亦然。相信正是在匡地,孔子完成了对自己天命的反思,终于确认了自己该干什么,这对一位圣人来说,是类似于羑里事件那样,足以载入史册的一件大事,所以《论语》才会两见“子畏于匡”!他的天命是什么,或者说真正该干什么呢?不在当世,而在万世。

 

上面还只是围绕“子畏于匡”四个字展开的分析,现在让我们从语境和结构的角度,来看看是否能够得到更多的佐证。

 

9.5章的前后文是这样的:

 

9.4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9.5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9.6大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

 

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

 

子闻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论语》每篇都是一篇完整的文章,章与章之间通常都有严密的逻辑关系,每一章都有全篇结构上的弦外之音,或者说,都有服务于通篇全局的微言大义,而不是只有孤零松散的章句意义。在单独一章完成一个意义片段(这是对《论语》最常见的理解层次)的同时,连续的数章也经常共同完成一个意义片段。在连续的几章里,有时候它们自己形成一个相对完整的意义片段,有时候是共同在全篇语境里形成另一个意义片段,有时候是二者兼有。这些都是很有意思的结构现象,值得《论语》研究者重视。拿上面这几章来说,9.4章表明孔子无可无不可的修为,没有说自己一定要怎样的固执,9.5章明确点出了天命在兹的意旨,并且明确提到了孔子与文王的道脉传承,9.6章进一步暗示他“天纵之将圣”的天命,不过他不以圣自居罢了。不是自己一定要怎样,而是天命如此,是所以为天命也。尤其是9.5章,结合前面的分析不难发现,紧接着“子畏于匡”就谈天命,夫子由“畏天命”而“知天命”的人生转折跃然纸上。

 

11.23章的前后文比较特殊,因为它与前后文所共同形成的意义片段,意旨并不在“子畏于匡”上,而是在别处,这里不必讨论了。不过单就本章内部而言,也可以明显地看出孔子的天命意味(颜回知夫子必在)。

 

以上是从文本角度,对“子畏于匡”含义的分析。解释至此,还要面临的一个问题,就是历史年代的对应问题。根据主流的孔子年谱,该事件发生的时间,应该是在孔子六十多岁,而这时的孔子已经“耳顺”了,早就过了他自述的“五十而知天命”的年纪,所以,把“子畏于匡”解释成敬畏天命乃至“终于确认了自己该干什么”,是不是在时间上对不上号呢?他难道不应该是十年前就确认了吗?

 

这里需要思考与“五十而知天命”直接相关的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这个“知天命”,是本文在前面解释说过的“孔子完成了对自己天命的反思,终于确认了自己该干什么”吗?解释史一般要么解释成“知命”,要么解释成“知天”。“知天”不如不解释,因为没有可以用语言表达出来的标准。“知命”,是说孔子五十岁时深刻地认识到了生死贵贱贫富寿夭等一切都是命。“知命”解释其实是说不通的,因为孔子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尧曰》),那他难道在五十岁前不知命吗,那岂不是说他在五十岁前还不算君子?所以我们可以确信,“知天命”不是“知命”。

 

梳理了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又来了,有没有一种可能,“子畏于匡”其实就是发生在五十多岁的时候,而不是六十多岁?

 

“子畏于匡”如果发生在五十多岁的时候,那么就是流行的孔子年谱有误,要么是匡地事件的时间记载有误,要么是孔子生年有误。

 

匡地事件的时间记载有误最有可能,因为直到现在,还有一些关于孔子生平大事时间的争议。《史记·孔子世家》已被公认没那么可靠,将其理解为信史,倒不如理解为就是人物传记更为恰当,虽然有很高的史学价值,但确实是有很多材料来自于传闻和采访,还要贯以太史公自己的“我觉得”。至于采信《韩非》《庄子》《墨子》《吕氏春秋》等书杂说,以凑编孔子年谱,问题就更大了。

 

孔子生年记载有误,也是有可能的。《公羊》《谷梁》二传都说孔子生于鲁襄公二十一年,《史记》说是鲁襄公二十二年,不过考虑到司马迁的公羊学传承,以及夏历周历的转换问题,也许《史记》跟《公羊》说的是同一年(参见王维堤、唐书文《公羊学译注》注释部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423-424页)。《公羊》精确到了月和日,说“十有一月庚子,孔子生”(有版本无此句,不排除人为删除的可能性),阮元校勘指出该月无庚子日,所以应为十月(《春秋公羊传注疏》,李学勤主编,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449页),这个就很耐人寻味了。阮元的校勘帮助我们知道了这条记载有问题,但如果改成“十月庚子”的话,到底是纠正了小误、还原了真实呢,还是把瑕裂傅上了薄彩呢?无从得知。照理说《公羊》《谷梁》还是比较权威的,但有没有必要上升到特别权威、特别可靠的角度,值得深思。笔者个人的看法,单从《春秋》“获麟”这个问题,就可以看出某些问题。尤其是《公羊》,浓墨重彩地描述了孔子的无限凄怆,甚至悲叹“吾道穷矣”,笔者不敢苟同,“西狩获麟”者,文武之道播于八方,圣人薪火自有麟种是也,此乃可喜之事,何悲之有?也许孔子并不是“绝笔”于此,而是不需要再亲自往下写了。《春秋》始于“隐”而止于“麟”的逻辑,跟《论语》“宪问→卫灵公→季氏→阳货→微子→子张→尧曰”的逻辑进展(拙文《儒典三部目录试解》对此有专门解释),是不是同一条线索呢?也值得深思。在“始隐”的问题上,《公羊》的解释应该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当然了,这样扯得有点远了,意思还是为了说明一点,那就是考证孔子年谱所依据的文献,不一定那么可靠。《公羊》和《谷梁》二传对孔子生年的说法一致,这是不是可靠呢?其实也未必,因为《谷梁》有直接引用《公羊》的做法,那么在生年上也引用一下,是有可能的。

 

笔者认为,《论语》才是关于孔子生平、孔子见解最为可靠的文本。面对“子畏于匡”解释与流行年谱的矛盾,也许流行年谱才是对的,也许不然。到底该怎么理解,本文聊备一说吧。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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