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占彪】中国文化不鼓励创新吗

栏目:快评热议
发布时间:2012-05-10 08: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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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化不鼓励创新吗
作者:陈占彪(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副研究员、博士后)
来源:解放日报2012年04月16日    


  
     守常昧变,常被视为中国文化的主要特征和中国人的思维方式。的确,无论是典章制度,还是思想文化,中国文化都特别强调历史性和继承性。“不愆不忘,率由旧章”,“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莫不显示了中国文化提倡 “循规蹈矩”、“执一不化”,一切按照老规矩办事的泥古思想。春秋末期思想文化集大成者的孔夫子也放言自己只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对于“旧章”,孔夫子可以说是由衷赞叹和信服。比如,他曾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甚至为“不复梦见周公久矣”而慨叹。可见,说中国文化具有浓厚的保守性并非空穴来风。
 
  然而,孔子果真只会重复“古人云”,一味谨遵“先人训”,亦步亦趋,人云亦云吗?其实,人们虽然常视孔子为“守旧者”,但在更早的时候如战国,他却被称为“圣之时者也”。“时”者,“与时俱进”之意。在孟子等人看来,孔子之伟大恰恰是在于他的通变和创造。

  史料记载,有弟子曾向孔子请教“为邦之道”,孔子答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说的是要汲取和综合各方面之最有利因素,而不是胶柱鼓瑟,抱残守缺。同时,他明确提出,“改革”是治国安邦的重要手段,“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这与后来的“教条派”等相比,其求变、求通的思想显得难能可贵。此外,孔子说“无可无不可”,孟子的“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无不显示了儒学注重审时度势、灵活通变的一面。从这个意义上看,说孔子提倡“守旧”,其实是一种误解。

  不唯孔子强调“创变”,中华文化传统素重“达变”。商汤时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其表面意思是指身体的清洁,深层涵义则是指一种求新贵创的精神。《礼记》有云,“礼,时为大”。可见,即便对于最讲究形式和规则的“礼”来说,最重要的标准并不是“守成”,而是“顺时”。而在持极端观点者如商鞅等人看来,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成规古法”,“前世不同教,何古之法;帝王不相复,何礼之循”。

  中国文化对“时”之感受颇为真切,北温带地理环境和气候、农业生产的实践和经验为先人们带来了“时”的概念。将其引申扩展开来,就具有“随机应变”之意。时即变,“君子而时中”,就是要因人而异、因地制宜。变则通,通则久,“四时变化,而能久成”。因此,无论是在劳动实践中,还是思想学说上,中华传统文化非常强调“因时应变”,而不是“刻舟求剑”。从这个意义上说,所谓“中国文化不鼓励创新”,显然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浅解误读”。

  也许还有人会质疑:中国文化固然具有一定的创新特征,但骨子里又何尝没有保守性呢?应当看到,中国文化重保守、缺创新的印象,很大程度上源于后人对传统文化创新模式的模糊认识。为此,有必要对中国文化创新模式作一分析。

  就创新而论,大约有两种模式:一曰“承前启后,返本开新”,一曰“推倒重来,另起炉灶”。前者是继往开来,温故知新,既有继承又有创新,在继承意义上创新,在创新意义上继承;后者则是一刀两断,推倒一切,重建一切。

  大致可以说,中国文化的创新主流是属于“承前启后,返本开新”式的创新,而西方文化的创新主流是属于“推倒重来,另起炉灶”式的创新。两种创新模式导致了不同的文化传承方式和文化命运:中国文化源远流长,滚滚向前,历久弥新;而西方文化时兴时衰,时断时续。对上述两种不同文化传承特征,钱穆先生认为此系西方文化偏重于物质方面,中国文化偏重于精神方面之故,因为物质有限而精神无限。

  具体而言,创新表现为变,就变而论,大致不外乎“保守之变”、“融通之变”和“唯新之变”三种形态。“保守之变”多体现为“常多变少”,甚至是“有常无变”,此一情形往往表现为社会生活、文化发展的封闭、循环和停滞;所谓“融通之变”则体现为“有常有变”;至于“唯新之变”通常体现为“常少变多”,甚至是“有变无常”。一般认为,中国人讲变又讲常,因此中国之变多系“融通之变”,此变是变中有常,常中有变,常和变看似相异不同,实则“合一相成”。而西方之变近似“唯新之变”,此一思路下,常系守成,变系求新,彼此对立,甚至水火不容。不同的创新模式造成了中国文化一脉相传、西方文化时兴时衰以及相异的文化创造和传承形态。

  返本开新式的中国式创新模式从来就不同于那种截断血脉、抛却传统的“唯新之变”。它既维护“常”,也包容“变”。正是这种包容性,赋予了中国文化对于创新的独特鼓励方式。弄明白这一文化创新模式的本质,就不难理解当我们说中国文化具有活泼的创新精神,并非是自吹自擂;就可以理解当我们在谈论弘扬优秀民族传统文化时,并不意味着泥古不化。

  归根结底,中国式的创新是有经有权,有常有变,经权不分,常变难辨,因此继承是通过理性反省而完成的“批判的继承”,创造是返本溯源而有所承续的“发展的创造”。此一创新模式决定了中国式的创新方法是“因革损益”,即一面有因袭,一面有改造,一面删减不合时宜的成分,一面增加与时俱进的内容,如此方能前有所承,后有所开。中国数千年的思想文化、典章制度、生活方式之演变形成莫不循此机理。

  正是在中国式的创新精神、模式和方法的指引下,五千年来,我们在思想文化、礼乐政教、典章制度、天文地理、语言文字、文学艺术、饮食起居等诸多方面,作出了数不胜数的创造性贡献,惠泽四方。倘若以极其粗略的眼光放眼望去,便可发现中国人在思想文化、政治社会、文学艺术诸方面的创造可谓群峰竞秀。钱穆先生将中国文化历史粗略分为四期,除清末后为第四期外,前面三期的大致情况如下:第一期是先秦以前,为学术思想百家争鸣的阶段;第二期是秦以后至唐,为政治社会建构臻于完善的阶段;第三期是唐以下到晚清,是文学艺术深入民间的阶段。他感叹道:“学术思想最灿烂的是在秦以前,政治社会最理想安定的时代莫过于汉唐,而文学艺术的普遍发达,则在唐以后。这是中国文化史演进三大历程。”

  倘若再将焦距拉近,镜头聚焦到思想文化之“一峰”,同样算得上叠彩峰岭,江山秀丽。春秋战国时期的诸子之学固然是后世难以企及的思想高峰,但它并不意味着中国思想文化之创造就此止步。此后,两汉的经学,魏晋的玄学,隋唐的佛学,宋明的理学,满清的朴学……环环相接,令人眼花缭乱,美不胜收。中国文化的创造力之盛大,生命力之持久,可见一斑。

  固然,中国文化本质上有着生机勃勃的创新精神,但不可否认的是,中国文化背景下的“创新”确实还存在许多障碍性因素。突出表现为以下两个方面:

  一是崇古心理。中国有着深厚、精熟而悠久的历史文化。辩证地看,这一方面是值得骄傲的资本,另一方面也可能成为令人头痛的负累。当资本变成负担的时候,“崇古”就成为“泥古”,“我已有之,古已有之”就容易成为拒新求不变的理由。大凡改革变法的关键时刻,总是新旧人物、新旧势力和新旧思维激烈交锋时候,有鉴于人们的崇古心理,常能看到打着复古的招牌来创新的现象,孔子如是,韩愈如是,康有为亦如是。

  二是从众心理。正如周鸿祎所说的,“中国人比较从众,而创新意味着少数”。传统中国社会的确存在随波逐流、求安求隐之文化心理,因此一些特立独行之另类人物、惊世骇俗之异端思想往往一冒头就被严厉打击。南北朝时范缜的“神灭论”,明末李贽的“私心说”,民国时的“打倒孔家店”,所遇到的攻击皆属此列。

  可见,崇古心理和从众心理可谓创新之两大障碍。只有当“好古”而不妨害“敏求”,“从众”同时讲求“尊异”之时,中国式创新方能迎来新的突破。最后需要呼吁的是,“一个国家,如果对于人类文化无独特之贡献,而专事以享受他国之文化成果为满足,这个国家即无独立存在之资格”。今天,正值文化发展繁荣、民族伟业复兴的关键时期,我们理应以中国文化独具一格的创新精神,承前启后,再创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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