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进超】《韩诗外传》经世思想发微

栏目:学术研究
发布时间:2023-03-12 10:14:29
标签:《韩诗外传》

《韩诗外传》经世思想发微  

作者:汪进超

来源:作者授权 发表,原载《天府新论》2023年第2期

 

摘要:《韩诗外传》有着明显的关注现实政治,探求治理之道的经世倾向。其经世思想体现在“天道”论、“王道”论、“道势”关系论等方面。“天道”层面,韩婴阐发《诗》“受命而王”的天命观,指出神圣之天以灾异警示君政之失,以民心代表其意志,决定着政权正当性,告诫君主“畏天之威”并“敬天保民”。其“王道”论兼言“以情度情”之仁政与“降礼尊贤”之礼制,主张以井田制解决土地兼并,以纲纪礼法维系社会秩序。此外,韩婴又从“道势”关系的角度,强调儒学之正统地位,挺立儒士人格,鼓励他们坚守士节,积极参与政治,以“道”的力量抗衡帝国形态下不断扩大之皇权。

 

关键词:韩诗外传;经世;天道;王道;道势


[作者简介] 汪进超,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儒家思想、诗经学。

 

后世言《诗》,多主毛、郑,于三家《诗》之关注不足,对于《韩诗外传》这一仅存的三家《诗》学著作,评价亦不甚高。明代王世贞言其“大抵引《诗》以证事,而非引事以明《诗》,故多浮泛不切,牵合可笑之语。盖驰骋胜而说《诗》之旨微矣”[1]。又《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言“其书杂引古事古语,证以诗词,与经义不相比附”[2]。此庶可代表后世对于《韩诗外传》的主流看法。今人相关研究也多以文献学及文学视角观之[3]。关于其儒家思想及经学大义的相关研究,较早的有徐复观《〈韩诗外传〉的研究》,就韩婴诗教及“礼”学思想展开讨论,并特别关注了书中特出的“士节”等问题[4]。林聪舜则在此基础上,专章探究了《韩诗外传》的“《诗》教、造士与儒士共同体的建立”,其对于韩婴在“士”的人格培养,及儒士共同体建构等方面的阐发,颇为详当[5]。韩星《〈韩诗外传〉的治理之道》一文,总结了《韩诗外传》的“三才之道的政治架构”和“王道仁政、仁本法用、礼义主体、礼法合治、教主刑辅”的治理模式[6]。此外,亦有数篇硕、博学位论文聚焦于《韩诗外传》的思想研究,其中,尹茂竹讨论了韩婴对“君道”“臣道”“孝道”“民本”的认知,及其“天人合一”思想与“大一统”的关系[7]。宋清员探讨了“礼法”“忠孝”“君臣”等概念及其“天人合一”的政治思维模式,认为《韩诗外传》“在肯认王权主义政治底色的前提下,确立了政治调节的工具理性功用”[8]。可以看出,学界对于《韩诗外传》的关注,以文献学及文学为主,但其儒家思想和经学义理也逐渐受到重视,且相关研究也正由思想的泛论转向对于其政治、伦理思想及经学大义的聚焦。“汉人通经本以致用”[9],汉初儒者之治学,尤重五经微言大义之阐发,以求经世致用之实效。韩婴之“推诗人之义”以为《外传》,其意亦在于此。就此而言,实有寻绎抉发《韩诗外传》所蕴经世思想的必要,以略见汉初儒者治学风貌。

 

一、《韩诗外传》的经世倾向


关于韩婴的生平事迹,史书所载不多。《汉书·儒林传》曰:

 

韩婴,燕人也。孝文时为博士,景帝时至常山太傅。婴推诗人之意,而作内、外《传》数万言,其语颇与齐、鲁间殊,然归一也。淮南贲生受之。燕、赵间言《诗》者由韩生。韩生亦以《易》授人,推《易》意而为之传。燕赵间好《诗》,故其《易》微,唯韩氏自传之。武帝时,婴尝与董仲舒论于上前,其人精悍,处事分明,仲舒不能难也。

 

韩婴孝文时即为博士,又尝与董仲舒论于武帝前,知其主要活动于文帝、景帝及武帝中前期。其“推诗人之意”,作《内传》及《外传》,且“语颇与齐、鲁间殊”,此是班固因袭《史记·儒林列传》之语。史迁乃韩婴同时之后辈,于齐、鲁、韩三家《诗》学,当皆有所涉猎。其言韩婴之《诗传》与申公、辕固之《诗》学颇殊,应是有所确指的。徐复观曰:“韩婴也和汉初其他思想家一样,以儒家思想为主,却在处世上,也受到道家的若干影响。”[10]揆诸《韩诗外传》,的确可以看到道家学说的融入,其中直接引用《老子》原文的章节便有六处。这与辕固在窦太后面前斥老子书为“家人言”(《史记·儒林列传》)的思想取向是迥异的。此外,韩婴又是《易》学大师,尝“推《易》意而为之传”,《汉书·盖宽饶传》亦载宽饶所奏封事中引《韩氏易传》之言。今人连劭名详考《韩诗外传》中体现《易》学思想的章节,共得十七处[11]。王葆弦也认为《韩诗》乃是依附于《易》学的,与《齐诗》之依于春秋学及《鲁诗》之附于礼学的学术特征是不同的[12]。可以说,司马迁言韩婴传《诗》“颇与齐、鲁间殊”,当是就其中的道家学说与《易》学思想而言。

 

当然,“其归一也”的总结,则又表明鲁、齐、韩三家治《诗》的旨归是一致的。《汉书·艺文志》曰:“汉兴,鲁申公为《诗》训故,而齐辕固生、燕韩生,皆为之传。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可见三家授《诗》,所措意者,皆不在诗人本旨,而是取《春秋》或“杂说”进行诗义的推衍,表达其政治、伦理等思想。傅斯年言三家《诗》“皆是与伏生《书》、公羊《春秋》相印证,以造成汉博士之政治哲学者”[13],其论可谓得之。所谓“汉博士之政治哲学”,即韩婴等人以通经致用的精神所阐发的《诗》之微言大义。史迁“其归一也”之说,亦是就三家《诗》之经世追求而言的。考诸儒家论《诗》传统,子贡尝以“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回应孔子修身之教(《论语·学而》);子夏亦曾问孔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之义,并以“礼后乎”理解孔子“绘事后素”的解释(《论语·八佾》)。二子皆将诗旨引申至道德礼乐之教化,可谓“咸非其本义”,但孔子“始可与言《诗》已矣”的肯赞,也表明了他“思无邪”的阐释原则和“兴观群怨”的致用理念。此后子思、孟子、荀子等人,莫不是在其“本义”之外“断章取义”而言《诗》,赋予诗句以更为广大的政治、伦理意义,以期在礼崩乐坏、纲纪不张的社会中发挥《诗》的现实功用。由此可见汉初三家以《诗》经世之渊源有自。

 

正如论者所言,韩婴并非书斋中的学究,而是具有强烈现实感,企图在审时度势中“改造政治社会现实的杰出经学家”[14]。在这一理想的驱动下,韩婴在《诗》的传述与教授中,便有着经世致用的自觉。故其《韩诗外传》可谓是“微言大义,往往而有”[15]。他通过故事与诗句的结合,在历史中追溯和绘构三代的王道仁政,一面劝诫君主以古圣先王为楷模,得道则王,失道则亡;一面倡导士君子在对权力的个人化与绝对化保持警觉的同时,勠力于经世与教化。是故在重申“三王五帝,政之至也”[16](卷三第二十八章)的同时,强调“道存则国存,道亡则国亡”(卷五第三十一章)。他批评“怀宝绝迹”隐而不仕者是“狷乎非救世者也”(卷八第三章),呼吁士人积极出仕以经国济世,并鼓励士人“以谏非君而怨之” “以德调君而辅之”,乃至“以道覆君而化之”(卷四第三章)。非唯如此,韩婴在传《诗》时能够对当时政治与社会问题有所“微词”。他不仅直言:“今或不然。令民相伍,有罪相伺,有邢相举……于仁道泯焉。”(卷四第十三章)还会在诗义的阐释中贬抑时弊,徐复观就指出其重视《关雎》,发挥女德对政治的巨大作用,可能就针对汉初吕后专政而论的[17]。汉初之弊,非仅吕后专政一事,文帝之时,贾谊曾在《陈政事疏》中言辞恳切地列举时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汉书·贾谊传》),大体指出当时地方诸侯国势力过大,北方又有匈奴侵扰,国家上下之纲纪礼法未张,社会贫富不均等亟待刘氏政权所解决的难题。至景、武之时,问题更多,积弊也愈深。有鉴于此,韩婴在解《诗》教授时,既多以隐语微言而斥之,复标举王道观念以导之。可以说,韩婴及其《韩诗外传》的品格与精神,有着明显的干预现实、切讥时政的经世倾向。以下从天道论、王道论、道势论三个方面详论其经世思想。

 

二、天道论:“受命而王”与“畏天之威”  


对于“天道”的彰明,是《韩诗外传》经世思想的基础。韩婴以“受命而王”的政道理念,提醒刘氏集团确证其政权正当性;又申灾异征兆之说,告诫君王“畏天之威,于时保之”,否则“王”则为“亡”矣。

 

《大雅·文王》有“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上帝既命,侯于周服”之句,言周之所以王天下,乃是承“上帝”之命,亦即天命。商纣因其无道,使“天位殷适,使不挟四方”(《大雅·大明》),周取而代之,其天命则更易维新。这代表了周初的天命观,以及周人对其政权正当性的确立。《韩诗外传》在解《诗》时对此义亦有所发挥:

 

黄帝即位,施惠承天,壹道修德,惟仁是行,宇内和平,未见凤凰,惟思其象。……于是黄帝乃服黄衣,带黄绅,戴黄冕,致斋于中宫。凤乃蔽日而至。黄帝降于东阶,西面,再拜稽首曰:“皇天降祉,敢不承命!”(《韩诗外传》卷八第八章)

 

《说苑·辨物篇》载此事,其“施惠承天”作“惟圣恩承天”[18],《太平御览》引之作“施圣仁恩,承天明命”[19]。知“施惠承天”乃言黄帝承天命而即位之义。凤凰既至,黄帝以之为天命之象,故拜而受命。至于周代,在“文王果受命而王”(卷十第五章)的表达之外,《韩诗外传》又载成王时“三苗一秀”之事,周公曰:“三苗同为一秀,意者天下殆同一也。”(卷五第十二章)。值得注意的是,天命无论是降于黄帝还是成王,皆外现出具体之“象”,一为凤凰来集,一为“三苗一秀”。可见此时所言之天为神圣化的人格天,亦即《大雅·文王》中的“上帝”。韩婴发明《诗》义,将政权之正当性系之于具有神秘力量的“天”,似乎是为汉室之君于天下提供理论依据,与汉初诸儒“改制度,易服色,更正朔,与天下为始”(《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的讨论相呼应。但实际上,其深义却非在于此,而是欲以“天”的最高意志为其“灾异”和“民本”说奠基,以求对君权有所限制。

 

《韩诗外传》在“天道”基础上限制君权的理路有二:一则见于灾变异象;一则系于民心向背。先论前者,卷五第十六章曰:“天设其高,而日月成明。地设其厚,而山陵成名。上设其道,而百事得序。”世间的秩序赖于君主之“设其道”,正如“天设其高”,与“地设其厚”。如此一来,不仅君主之政权来源于天,其政治行为也是在“天—地—人”的框架之中,须以“天道”为参照。在这一“天人相类”的观念下,《韩诗外传》强调了顺应天道的重要性:

 

传曰:善为政者,循性情之宜,顺阴阳之序,通本末之理,合天人之际。如是则天气奉养而生物丰美矣。不知为政者,使情厌性,使阴乘阳,使末逆本,使人诡天,气鞠而不信,郁而不宣,如是则灾害生,怪异起,群生皆伤,而年谷不熟。是以其动伤德,其静亡救。故缓者事之,急者弗知。日反理而欲以为治。《诗》曰:“废为残疾,莫知其尤。”(卷七第十九章)

 

此章表明,君主合天道而为政,则万物皆得其宜,所谓政通人和。但君主若罔顾天道而逆之,世间的秩序便会混乱,进而则有灾害及怪异之象,谷物不收,民不聊生,则国危矣。因此,作为承天之命者,须时刻以天道是从,绝不可因其位至人极而肆意妄为。稍有差池懈怠,上天便会降以灾变异象而惩戒之。即使圣如商汤、周文,也曾遇到“谷树”生于廷和“地动”的异象。商汤遂“斋戒静处,夙兴夜寐,吊死问疾,赦过赈穷”(卷三第二章),周文王亦言:“我必有罪,故天以此罚我也。”因而“谨其礼袟、皮革,以交诸侯;饰其辞令幣帛,以礼俊士;颁其爵列、等级、田畴,以赏群臣。”(卷三第三章)可见,上天常能察政教得失之几,以灾异示君主之过。而君主既见异象,便应内讼自省,主动调整其政治行为,恩赏臣下,心系民众。待其为政顺于天道,则灾害乃平,怪异之象也会消失不见。故其卷三第十七章引孔子之言:“昔桀纣不任其过,其亡也忽焉。成汤文王知任其过,其兴也勃焉。过而改之,是不过也。”强调了君主敬天命而改过则兴,逆天命而妄为则亡的政治事实。《韩诗外传》以商汤、周文之事释“畏天之威,于时保之”(《周颂·我将》)之句,诚可谓得其大义。而韩婴于此告诫君主慎己以改过的经世旨趣,亦昭然可见。

 

再言“天命在民”。在以“天命”确立君主的政权来源,以“天道”规范君主的政治准则,并以灾变异象警示其政治行为之外,《韩诗外传》又将“天命”系之于“民”,使得神圣意志具体化和世俗化:

 

齐桓公问于管仲曰:“王者何贵?”曰:“贵天。”桓公仰而视天。管仲曰:“所谓天,非苍莽之天也。王者以百姓为天。百姓与之则安,辅之则强,非之则危,倍之则亡。”《诗》曰:“民之无良,相怨一方。”民皆居一方,而怨其上,不亡者未之有也。(卷四第十八章)

 

在此,《韩诗外传》通过管仲与齐桓公的对话阐释了“民”在政治中的主体地位。古之圣王以百姓为天,民心之向背决定了其政权之存亡。韩婴一方面强调“受命而王”,告诫君主以天命是从;另一方面则又将“天”与“民”相联结,以“民”为天命的代表,“民心”为天之意志,从而将“天命”“王者”和“民”三者绾合为一。这一理论实际上是承《尚书》而来的,“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尚书·皋陶谟》)将民作为天之耳目,民之背离即天之惩戒,乃天威的表现;“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尚书·泰誓》)则又表明天以民之好恶为其意志。韩婴在阐释“民之无良,相怨一方”之诗时,进一步发挥《尚书》“天命在民”之说,明确了“所谓君主对于天而负责任者,实无异对于民而负责任也”[20]。盖虽已明言政权源于天命,天亦时以灾变异象警醒君主之为政。但“天命”“上帝”毕竟神秘渺茫,不可确见。一旦君主抛却对于神圣天的敬畏之心,以其世俗权力之至高和绝对而肆无忌惮,进而悖德妄为,专权伐断,以满足一己之私欲,使天下为其一人之天下。此时灾异之象与臣下之谏言,则颇有无可奈何之处。因而《韩诗外传》特将天命系之于“民”这一具体可见的政治主体,以民之或颂或怨、或去或往这一具体可见的政治现象作为警示。如此则贯通“天”“君”“民”三者,在理论上形成具体有效的权力震慑机制。

 

《韩诗外传》以“往”训“王”,曰“天下往之,谓之王”,又言“往之谓之王,去之谓之亡”(卷五第三十章)。表明兴亡之关键在于“民心”,“民心”亦是“天命”,天命与之则王,天命去之则亡。其言“不爱而利之,子或杀父,而况天下乎”(卷四第十九章)。又曰“昔者桀得罪汤,纣得罪于武王,此君得罪于臣也,至今未有为谢者”(卷十第一章)。此处涉及的“汤武革命”论,乃是儒家政治理论的重点之一。肯赞汤武,即是确认革命之合理性与合法性。韩婴认为汤武革命而王,桀纣暴虐而亡,皆是天之所命,亦是民之意志,所谓“天位殷适,使不挟四方”。其意则在揭示灾异频现、民怨四起之后,即是武力之讨伐、政权之颠覆。如此,君主对于“天道”,则不能不有所敬慎。

 

概言之,韩婴在“天道”层面的理论建构,实以约束君主之权力为鹄的。其所标举者,无论是神圣之天,还是代表天之意志的民,“总而言之,一种政体就此被规范在颇具神圣性的秩序与规则之下。掌握国家权力的人,就此失去了恣意妄为的理由”[21]。《韩诗外传》以“天道”制衡君权的经世思想,于此可见一斑。

 

三、王道论:“以情度情”与“降礼尊贤”  


如果说“天道”体现的是《韩诗外传》在政权正当性层面的经世思想,那么“王道”理念则是其经世思想在政权合法性,亦即治道层面的阐发。在早期儒家的政治理论中,对于“王道”的解释路径有二:一是孟子“仁政”说;一是荀子“礼制”论。孟子主张“法先王”,在“仁”的前提下进行道德的推扩,所谓“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孟子·公孙丑上》)。荀子则力倡“法后王而一制度,隆礼义而杀《诗》《书》”(《荀子·儒效》),所谓“君人者,隆礼尊贤而王”(《荀子·强国》)是也。对于孟、荀之“王道”论,《韩诗外传》则兼言之:

 

昔者不出户而知天下,不窥牖而见天道者,非目能视乎千里之前,非耳能闻乎千里之外,以己之度度之也,以己之情量之也。己恶饥寒焉,则知天下之欲衣食也;己恶劳苦焉,则知天下之欲安佚也;己恶衰乏焉,则知天下之欲富足也。知此三者,圣王之所以不降席而匡天下。(卷三第三十八章)

 

百礼洽则百意遂,百意遂则阴阳调,阴阳调则寒暑均,寒暑均则三光清,三光清则风雨时,风雨时则群生宁,如是而天道得矣。是以不出户而知天下,不窥牖而见天道。(卷五第二十三章

 

圣王之“不出户而知天下,不窥牖而见天道”者,一方面是“以情度情”之故,一方面则是由“百礼洽”而至。前者即孟子所言的仁心之推扩,后者更近于荀子之“隆礼尊贤而王”。由此可见韩婴在“王道”政治理论上对于孟、荀的统摄。

 

(一)“以情度情”之仁政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孟子·公孙丑上》)其“不忍人之心”即是“四端之心”,或曰人人皆有之“善性”。接着,孟子又言:

 

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今有仁心仁闻而民不被其泽,不可法于后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遵先王之法而过者,未之有也。……既竭心思焉,继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矣。(《孟子·离娄上》)

 

可见孟子“仁政”说的理论前提为“性善论”,而其所效法者,则是“尧舜”,亦即“先王”;而行“仁政”之方则是“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是以人皆有“四端之心”,君与民皆然,君者知此,继而“扩而充之”,则“仁政”乃行,王道亦指日可待。《韩诗外传》承孟子之说,言“天之所生,皆有仁义礼智顺善之心”(卷六第十六章),指出天之生人,皆使其有内在之“善性”。正如论者所言:“孟子之后,程朱以前,知性善者,韩君一人而已。”[22]在“性善”的人性论基础上,韩婴的“仁政”王道论随即展开:

 

茧之性为丝,弗得女工燔以沸汤,抽其统理,则不成为丝。卵之性为雏,不得良鸡覆伏孚育,积日累久,则不成为雏。夫人性善,非得明王圣主扶携,内之以道,则不成为君子。《诗》曰:“天生烝民,其命匪訦。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言惟明王圣主然后使之然也。(卷五第十七章)

 

此章以“茧”和“卵”为喻而论“性善”。人性之于君子,如茧之于丝,卵之于雏。茧之成丝,需得女工抽理;卵之成鸡,不离良鸡孵育;人以其“善性”而得为君子,则有赖于明王圣主之扶携。可见在政治层面上,君主对于人之成善成德,有着不可或缺的导向与教化作用,所谓“动而天下随,倡而天下和”(卷五第三十章)。因此,君主欲使民众向善而为君子,必须先确保其自身德行兼备,堪为天下楷模。否则“上不知顺孝,则民不知反本;君不知敬长,则民不知贵亲;禘祭不敬,山川失时,则民无畏矣”(卷五第十一章)。故而王者之政,“古今一也”,要不出于“以心度心,以情度情,以类度类”(卷三第二十八章)。此即孟子之“仁政”,韩婴赓而彰之,复以“度”作为此王道工夫论的具体入手处,使得君主之“情”与百姓之“情”,有以形成实际的联结,从而获得施行“仁政”的现实可能性。

 

孟子“仁政”王道论倡导“法先王”,即效法尧舜。《韩诗外传》全书但言“先王”,未及“后王”,甚或在引用《荀子·儒效》之文时,将荀子之“法后王”径改为“法先王”(卷五第五章),知韩婴在此问题上,专主“法先王”之说。而尧舜的先王之道乃是以“公天下”为前提的,故孟子言仁政“必自经界始”(《孟子·滕文公上》),主张“井田制”。《韩诗外传》亦承是说,认为井田制下,“八家相保,出入更守,疾病相忧,患难相救,有无相贷,饮食相招,嫁娶相谋,渔猎分得,仁恩施行,是以其民和亲而相好”(卷四第十三章),与当时弊端颇多的什伍连坐制度相较,实益于仁政的施行。如果说“天下为公”是“对儒家王道政治在天道层面所预定的王道精神的准确表述”[23],那么“井田制”便是“天下为公”理念在国计民生层面的具体政策。韩婴重提“井田制”,不仅是为实现“仁政”之王道提供参照,更是针对当时土地私有制下的买卖兼并现象而言。土地私有化自东周开始,至汉文帝时期废止“授田制”后而彻底完成。汉景、武之际,土地买卖与兼并越演越烈,成为严重的社会问题,加之繁重的赋税徭役、频仍的自然灾害,使得大量农民沦为佃农、雇农乃至奴婢[24]。在这种状况下,君主必须以天道民心为念,以“井田制”为参照,制定更加合理的土地政策,并减轻赋税徭役,赈灾救民,以效法先王而行仁政。可以看出,韩婴在孟子“仁政”思想的基础上,以“井田制”为镜鉴,对当时的社会状况和土地政策的弊端进行针砭,体现了其以《诗》经世的思想准则。

 

(二)“降礼尊贤”之礼制  


后世有些观点认为孟子式的王道论过于理想化,“内圣外王”的要求过高,缺乏施行的可能性;而以荀子“法后王”及“隆礼义而杀《诗》《书》”等相关论述为切实可行。孟、荀王道论之优劣非在本文讨论范围,但二人之立论也确有不同,所谓“孟子申古义以抗潮流,荀子就时势以立学说”[25]。大体而言,荀子重视时势之变,以“礼制”“贤能”为王者要务。《韩诗外传》关于王道的讨论,也体现了这一特征,多言“降礼尊贤”[26]对于政治成败的决定性作用。

 

荀子积极倡导“尚贤使能”,这是在其“法后王”的政治原则,以及“世卿世禄”制度逐渐瓦解的时变下的必然选择。如果说“法后王”是其王道政治的现实途径,则“尚贤”便是此现实途径的一个重点[27]。其相关论述也为中国传统的“贤能政治”模式的建构与实践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资源。《韩诗外传》虽未推许“法后王”,但对于“贤能”的重视却是承自荀子。其言“贤者之不以天下为名利者也”(卷一第十五章),又曰“怀其常道而挟其变权,乃得为贤”(卷二第三章),分别强调了“贤”所指向的道德修养,与“能”所要求的实践能力,明确了“贤能”的政治功能。至于贤者的作用,《韩诗外传》言:

 

传曰:天子居广厦之下,帷帐之内,旃茵之上,被躧舃,视不出阃,莽然而知天下者,以有贤左右也。故独视不若与众视之明也,独听不若与众听之聪也,独虑不若与众虑之工也。故明王使贤臣,辐凑并进,所以通中正而致隐居之士。《诗》曰:“先民有言,询于蒭荛。”此之谓也。(卷五第十五章)

 

盖天子居庙堂之高,以一人而率天下,悉知四方之政,其关键便在于贤者的辅佐。贤能居于左右,则可与之共视、共听、共虑。具体而言,天子设“牧”,可知“远方之民有饥寒而不得衣食,有狱讼而不平其冤,失贤而不举”(卷六第十七章)等政教之失,进而可与公卿众臣商议应对之策。设“三公”则可赋之“主天、主地、主人”之责,使其“典其职,忧其分,举其辩,明其德”(卷八第十九章)。非唯如此,国家有灾难危急之事,则有贤能者出谋划策,行政之当行;君主有德行政令之失,则有贤能者之交争正谏,以匡其过。凡赋政、布教、劝谏、举贤、远佞等政事,皆依仗贤者方可施行。故而《韩诗外传》极言贤能对于王道政治的重要意义。所谓“无常安之国,无恒治之民,得贤者昌,失贤者亡,自古及今,未有不然者也”(卷七第十六章)。得贤与否,决定着政治的成败,因而君主必须以“尚贤使能”为务,避免因处高位而擅权独断。就当时的政治实践而言,《韩诗外传》倡导“尊贤”,或曰积极构建贤能政治,既能以其“贤”而正君化民,又可以其“能”而更为公允高效地施行政事。贤能在位,形成与皇权相对应的“外朝”,坚守道义而代表民意,可对君主权力起到一定的制衡作用。另一方面,这一由品行端正,能力突出的贤能者组成的行政集团,亦可对“外戚”之擅权谋私起到一定的牵制作用。此皆是“尊贤”的现实意义。

 

《韩诗外传》卷二第三十一章:“治气养心之术,莫径由礼。”知在“道德”之外,韩婴又主张以礼修身。礼之于个人,于国家,于天下,皆有重要的辅正作用。因此,“礼及身而行修,礼及国而政明。能以礼扶身,则贵名自扬,天下顺焉,令行禁止,而王者之事毕矣”(卷五第二十一章)。就此而言,王者之事,便是以“礼”修身,以“礼”治国。实际上,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等伦常关系,以及天下、国、家、个人的政治格局,乃客观存在的社会形态。维系这一社会形态,则需要一套能够贯通上下尊卑,联结不同个体的“秩序”,在理想化的“仁政”遭遇现实困境时,仍可发挥出现实而有效的政治功用。在此意义上,现实性和秩序化,是“礼”在王道思想中的重要意义和基本特征。所以《韩诗外传》强调礼制在社会不同层面的广泛运用:“君人者以礼分施,均遍而不偏。臣以礼事君,忠顺而不解。父宽惠而有礼,子敬爱而致恭。兄慈爱而见友,弟敬诎而不慢。夫照临而有别,妻柔顺而听从。”(卷四第十一章)此言礼在不同人伦关系中的作用,阐述了君臣、父子、兄弟、夫妻之间“礼”的施行原则及效用。其又曰:“故自天子无礼,则无以守社稷;诸侯无礼,则无以守其国;为人上无礼,则无以使其下;为人下无礼,则无以事其上;大夫无礼,则无以治其家;兄弟无礼,则不同居;人而无礼,不若遄死。”(卷九第八章)此是就礼在不同社会政治结构中的不可或缺性而言的。无论是社会中的个体还是群体,或政治层面的家、国、天下,其成败兴亡,皆系之于“礼”。可以说,“礼”亦可谓王道政治中具有决定性作用的一环。非唯如此,《韩诗外传》对“礼”之均遍不偏的要求,更甚于荀子:

 

《韶》用干戚,非至乐也;舜兼二女,非达礼也;封黄帝之子十九人,非法义也;往田号泣,非尽命也。以人观之则是也,以法量之则未也。《礼》曰:“礼仪三百,威仪三千。”《诗》曰:“静恭尔位,正直是与。神之听之,式穀以女。”(卷四第九章)

 

此章不仅以“天下为公”的政治理念批评黄帝将政权视为家庭产业而分配,还对《韶》乐及舜的行为提出了“礼”的质疑。《韶》用干戚,有诛伐之意,于礼未善;舜妻二女,且不告而娶,有违礼制;又在劳作时号泣于昊天,以怨慕父母,不能安命[28]。韩婴言“以人观之则是也,以法量之则未也”,是指出这些行为于“礼”而言,尚有未尽之处。“以人观之”指人的主观意图,“以法量之”则是礼公允不偏的客观要求。韩氏此章所言,意在凸显“礼”的客观公正性,以使其获得社会的普遍认同。在此普遍认同基础上,无论是君主还是普通人,都应共同遵循,避免偏私特权的情况,从而更好地发挥其现实作用。徐复观言此章乃“韩氏的微言所在”[29],可谓深谙其旨。

 

可以看出,《韩诗外传》之论王道,既注重“以情度情”,又强调“降礼尊贤”,乃是统合孟子之“仁政”与荀子之“礼制”而并言的。实际上,孟、荀之王道论并非扞格不通,“情”与“礼”亦可接洽一贯。韩婴便对二者进行了绾合:“礼者,则天地之体,因人情而为之节文者也。”(卷五第十章)礼并非虚饰的仪式,其制定亦非随意为之,而是因循人之性情,为之节文。就此而言,礼的制作与施行,其根源在于人情。圣人因情而制礼,又以礼而节民之私欲,“因其情而节之以礼,从其欲而制之以义”,是以“民之从命也速”(卷五第十六章)。盖“礼”以“情”为本,“以情度情”的仁政是王道的理想形态,“降礼尊贤”的礼制则是王道的现实路径。统摄孟、荀而标举“王道”,对君主则正之以“仁”,劝之以“礼”,是《韩诗外传》经世思想在治道层面的体现。

 

四、道势论:崇儒尊道以拒“势” 


以上所述“天道”“王道”之论,乃韩婴上溯孔子,统合孟、荀,并审时度势而倡言的政治理念,其目的是以天命、民心威慑君权,以“仁政”“礼制”规劝君主正其身而行王道,使天下维持在纲纪、伦常、礼法的具体秩序之下。在这一政治理想中,君主能够上顺天命,下从民心,以情度情,降礼尊贤。如此则天无灾异,万民归附,贤能尽责,君主德位相配,遂为“王者”,合“道”与“势”于一身。然而,理想之为理想,即在于其对现实的超越与导引。也正是现实的不堪,才显得理想有万丈的光芒,吸引着无数仁人志士为之奔走疾呼,死而后已。《韩诗外传》的政治理想,在当时的社会现实中也面临着重重阻碍。首先便是政治格局的转变。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开始推行郡县制,以严刑峻法统治天下。汉兴之后,其制度多因袭秦朝,虽亦分封诸侯,中央却颇以为患,遂不断“推恩”削减,以至于收归朝廷。如此一来,分邦建国之周制尚不可得,遑论尧舜之时“天下为公”的政治格局了。其次,汉初采用黄老之学治国,谓之“休养生息”;采用法家学说行政,以加强刘氏政权对于地方的管控。但这两家学说的另一面,便是以退为进,无为而无不为,及鼓吹“权术势”以助长专制与集权的帝王之术。而日益膨胀的皇权专制和中央集权,势必会不断挤压、侵占广大民众的生存空间与资源。在三代之政治格局难以重现,君主专制集权无所约束,豪强商贾盘剥黎庶之时,韩婴等一众“志于道”的儒者,虽欲起而以儒学规正纲纪礼法,建立合理的社会秩序,却又有诸多掣肘:其一便是儒学之地位与影响尚难与黄老之学及法家相颉颃。董仲舒上疏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在建元元年(公元前140年),其实行则更在四年之后。在韩婴于燕地授《诗》,以及入学官为博士的大部分时间内,儒学皆处于被统治者疏离的尴尬境遇。儒学不显,其“天道”“王道”之论便不受重视,政治理念不能付诸实际,经世济民的理想亦无从实现。其二是儒士之政治地位与先秦时期大不相同。昔者孔子率弟子周游列国,所至则与人君分庭抗礼。孟子亦“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孟子·滕文公下》)。齐国有稷下学宫,天下之士聚之,“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史记·田敬仲完世家》),国君以师友礼事之,荀子于其中“最为老师”(《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可以说,春秋战国时期,“士已发展了群体的自觉,而道尊于势的观点也相当普遍了”[30]。道既尊于势,儒士之地位自然不低,用之则行,如不用之,则既可“舍之则藏”,又可游于他国,所到之处也会受国君礼敬。但进入到大一统的皇权专制时期,儒士与君主的关系便从师友变为君臣,其言行无不处于专制的刑法震慑之下,故其地位与独立性便不得不大为降低。大肆坑杀士人,以淫威禁言《诗》《书》,以峻法逼迫儒者噤声隐匿的秦朝,自不消说。即使是在诸侯国尚存的汉初,皇权的威力,已容不得“游士”的奔走,更不可能令其畅所欲言,“不治而议论”了。儒者欲实现济世安民的政治理想,便只能选择服务于当下的唯一政权,俯居于雷霆万钧的专制君权之下,命运被君主随意支配,犹运之于掌。近代学者对此多有论及[31]。概言之,西汉士人对大一统的一人专制政治,有着极为强烈的压力感[32],而其中尤以西汉中前期为甚。作为“通古今”而“掌承问对”的博士及常山王太傅,更作为坚守道义,有着经世追求的儒者,韩婴对于如上的困境,不可能不了然,亦不可能不有所号召。于是在《诗》的阐释与教授中,一面标举儒学,扩大儒家学说影响力,追求“天道”“王道”之论对于政治秩序的规正;一面则崇儒尊道,砥砺“士节”,呼吁儒士坚守信念,行道以淑世,用“道”的力量抗衡“势”。

 

面对当时的形势,韩婴表明了他的态度与信念:“君子之居也,绥如安裘,晏如覆杅。天下有道,则诸侯畏之。天下无道,则庶人易之。非独今日,自古亦然。……故君子居之,安得自若。”(卷九第二十章)他劝慰士人对境遇的转变“安得自若”。不用于世,乃天下无道之故,是“时”之不遇,自古皆然,孔子亦不能免:

 

孔子困于陈蔡之间,即三经之席,七日不食,藜羹不糁,弟子有饥色,读《诗》《书》习礼乐不休。子路进谏曰:“为善者天报之以福,为不善者天报之以祸。今夫子积德累仁,为善久矣,意者尚有遗行乎?奚居之隐也?”孔子曰:“由来!汝小人也,未讲于论也。居,吾语汝:子以知者为无罪乎,则王子比干何为刳心而死?子以义者为听乎,则伍子胥何为抉目而悬吴东门?子以廉者为用乎,则伯夷、叔齐何为饿于首阳之山?子以忠者为用乎,则鲍叔何为而不用,叶公子高终身不仕,鲍焦抱木而立,子推登山而燔?故君子博学深谋,不遇时者众矣,岂独丘哉?贤不肖者,材也;遇不遇者,时也。今无有时,贤安所用哉?……夫学者非为通也,为穷而不困,忧而志不衰,先知祸福之终始,而心无惑焉。……故君子务学,修身端行而须其时者也。子无惑焉。”《诗》曰:“鹤鸣九皋,声闻于天。”(卷七第六章)

 

孔子与众弟子困于陈蔡之间,子路以“德福一致”的观念质问孔子,疑其“尚有遗行”。孔子则告之道德不一定必然导向现实的福报,比干、伍子胥等贤者的遭遇皆可证之。其原因即在“不遇时”。天下无道,“贤安所用哉”!至于个人应当如何对待这种德与福的不一致,孔子告诫弟子,君子学道,不可仅仅追求自身的通达,而应坚持穷而不为所困,忧而不衰其志的精神。所以君子需要做的,便是笃志务学,修身端行,以待其“时”,对于当下的困顿和未来的境遇,当以“无惑”的态度泰然处之。

 

士之不得其时,以致有道穷之困或不善的遭遇,乃是由外部条件所造成的,所谓“非丘之罪也,命也”(卷六第二十一章)。于此坦然应之,是安于天命。但儒者又多匮乏财物,此则是由其群体特征所决定的。自“士”阶层独立,便一直以其治国安邦之说为安身之本,游于列国之间而不事生产,孟子所谓“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孟子·梁惠王上》)。不事耕织,衣食全赖于他人,故而常陷于贫困。对此,《韩诗外传》便以孔子“安贫乐道”“忧道不忧贫”的精神鼓舞士人,强调“卑贱贫穷,非士之耻也”,士之所忧者,当在“义之不立,名之不显”(卷一第八章)。是以原宪居鲁,环堵萧然,蓬户瓮牖而安然乐道,韩婴言其“养身者忘家,养志者忘身”(卷一第九章),并以《诗》之“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而称赞其守志之笃。既以“士”自居,就需要意识到“士欲立身行道,无顾难易,然后能行之;欲行义白名,无顾利害,然后能行之”,如若不然,“士不能勤苦,不能轻死亡,不能恬贫贱,而曰我行义,吾不信也”(卷二第二十五章)。韩婴此等言语,既是对那些处于汉帝国权势之下,安于贫贱而忧于道义之士的殷切砥砺,也是对当时颇为活跃的一部分以“道”自饰,专事逢迎,曲学阿世之徒的正言痛斥。自称为士,却又“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学以为人,教以为己,仁义之匿,车马之饰,衣裘之丽”(卷一第九章),戚戚于贫贱,汲汲于富贵,自绝于道者,不啻是对士节的损毁,亦是对儒士之名的玷污。身遭贫穷困厄,又处于皇权专制的重压之下,难免会有一些“士人”对理想产生动摇,彷徨而不知所往。是以《韩诗外传》特言何谓之“儒”,以正其名:

 

儒者,儒也。儒之为言无也,不易之术也。千举万变,其道不穷,六经是也。若夫君臣之义,父子之亲,夫妇之别,朋友之序,此儒者之所谨守,日切磋而不舍也。虽居穷巷陋室之下,而内不足以充虚,外不足以盖形,无置锥之地,明察足持天下,大举在人上,则王公之材也,小用使在位,则社稷之臣也,虽岩居穴处而王侯不能与争名,何也?仁义之化存尔。如使王者听其言,信其行,则唐虞之法可得而观,颂声可得而听。《诗》曰:“先民有言,询于蒭荛。”取谋之博也。(卷五第十四章)

 

此章对“儒者”进行了定义,明确了儒者之义理渊薮为“六经”,所谨守之道义为“五常”,其品行则安贫乐道,其才能则大可为王公,小可为治世之臣。守死善道,故其名莫能与之争。君主如用之,则可上比于三代,以成王者之治。韩婴于此表明了他对于“道”的信念,以及对儒者经明行修,济世安邦之才能的表彰。此外,《韩诗外传》中又多称扬“士”之仁、义、礼、智、信、勇、忠、廉等品行,如“众人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卷七第八章)之属,其目的即在于挺立“士”之人格,以砥砺士节。为进一步使儒士笃定志向,不至于自甘堕落,韩婴以凤凰喻之:

 

夫凤凰之初起也,翾翾十步,藩篱之雀,喔吚而笑之。及其升少阳,一诎一信,展羽云间,藩篱之雀超然自知不及远矣。士褐衣缊著未尝完也,粝荅之食未尝饱也,世俗之士即以为羞耳。及其出则安百议,用则延民命,世俗之士超然自知不及远矣。《诗》曰:“正是国人,胡不万年!”(卷九第二十七章)

 

凤凰有展羽云间之“质”,故其初虽“翾翾十步”,但终能翱翔天际,为藩篱之雀所不及。同样,儒士之“质”,即是其笃守之“道”与内修之德,故其虽暂居贫贱,一旦得用,便可发挥其济世安民的才能。凤凰之于鸟雀,儒士之于世俗之士,皆因其“本质”之别而更显尊贵。是以儒士当“贫如富,贱如贵”(卷十第十九章),笃信好学,守死善道,以道自尊,以德自贵。正如孟子所言:“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孟子·告子上》)儒士有此天爵,何可谓不尊贵?

 

《韩诗外传》对儒士之“尊贵”的确证,正是其经世大义的关键所在。崇儒贵士,不仅能够提振士气,使儒士在专制皇权的压力下稍扫颓态,更为从容自信地坚定理想,立身行道。更为重要的是,儒士乃“道”之承担者,崇儒即是崇道,贵士即是贵道。只有尊贵之“道”,乃可抗衡赫赫之“势”。孟子尝言:“古之贤王好善而忘势,古之贤士何独不然?乐其道而忘人之势。故王公不致敬尽礼,则不得亟见之。见且由不得亟,而况得而臣之乎?”(《孟子·尽心上》)可见儒家早有“道尊于势”的思想传统。《韩诗外传》则赓续此传统,言“天子不得而臣也,诸侯不得而友也。”(卷一第九章),以彰显“道”的尊贵和“士”的人格独立性。又曰“以道覆君而化之,是谓大忠也”(卷四第三章),强调大忠之士,乃是以“道”教化君主,“覆君”则表明其“道”是凌驾于君权之上的。如此则在“天命”“民心”之外,又建立“道”的权威,以“道”抗衡世俗之皇权。此外,《韩诗外传》又有“息邪说”,以儒学为正统的主张:

 

夫当世之愚,饰邪说,文奸言,以乱天下,欺惑众愚,使混然不知是非治乱之所存者,则是范雎、魏牟、田文、庄周、慎到、田骈、墨翟、宋钘、邓㭊、惠施之徒也。……故曰十子者之工说。说皆不足合大道,美风俗,治纲纪。……若夫总方略,一统类,齐言行,群天下之英杰,告之以大道,教之以至顺,隩窔之间,衽席之上,简然圣王之文具,沛然平世之俗起,工说者不能入也,十子者不能亲也。无置锥之地,而王公不能与争名,则是圣人之未得志者也,仲尼是也。一天下,财万物,长养人民,兼利天下,通达之属莫不从服,工说者立息,十子者迁化,则圣人之得势者,舜禹是也。仁人将何务哉?上法舜禹之制,下则仲尼之义,以务息十子之说。如是者,仁人之事毕矣,天下之害除矣,圣人之迹著矣。《诗》曰:“雨雪麃麃,曣晛聿消。”(卷四第二十二章)

 

此章化引自《荀子·非十二子》。与荀子不同,韩婴减“十二子”为“十子”,未批判子思、孟轲,此亦是其欲统合孟、荀之显证。其所举“十子”也与荀子之论有别,但“息邪说”的主张则是一致的。孟子距扬墨,荀子非十二子,韩婴斥十子,皆是认为其诬惑民众,充塞仁义,破坏纲纪人伦,并指出只有“大道”才能使天下一统,敦化万物,安民济世。其言“大道”起自舜禹而至于孔子,则是将孔子置于古圣先王之统列。孔子虽未得其“志”,但仍为“大道”的继承者,亦即公羊学之所谓“素王”。与其他各家学说不同,孔子作为“素王”,其所传之道乃是圣王之道,孔子之言便是立道之言。因此,后世儒士述孔子之言,学圣人之道,所持守的便是圣王治世理论的正统。同时,其言舜禹为“圣人之得势者”,则明确了“道”与“势”乃是可以合而为一,且真正的圣王必是合“道”“势”于一身的事实。秦朝以法家学说行专制之暴政,是深为天下之人所不满的。而汉作为继秦而立的新政权,如何获得民众的认可,证明其与秦朝不同,并非仅建立在暴力和严刑峻法的基础之上,乃是当时刘氏政权亟需解决的问题。因此,《韩诗外传》崇儒尊道,论“道”“势”之关系,目的即在提醒汉初君主以其世俗之“势”,合于圣王之“道”,追求“势”“道”合一,以确立其政权之正当性。如此一来,对于统治者而言,“天道”“王道”之论便不得不成为首选的政治准则,而作为“道”之当下承担者的儒士,也自然成为他们问道学德之师。“以政统言,王侯是主体;以道统言,则师儒是主体”[33]。就此而论,儒士之以“道”拒“势”,便有其正当性和必要性。

 

《韩诗外传》之崇儒尊道,是欲在现实层面提振儒士的自我期许,以消弭由皇权专制所造成的压力感,并砥砺士节,鼓舞他们笃定志向,守死善道。在现实君主之“势”未合于“道”时,儒士应当勇毅地扛起“道”的大纛,或“以道覆君而化之”,或“以德调君而辅之”,再或退而求其次,“以谏非君而怨之”(卷四第三章),从而抗拒“势”的无限扩大。为了这一目标的实现,韩婴呼吁儒士积极进入现实的政治体制中。故其以“怀宝绝迹,以病其国”之士为“狷乎非救世者”(卷八第三章),认为儒士的当下使命乃是“救世”,是立身行道以拒“势”。而且,“以知识分子群体意识言之,群体力量越强大,群体的自觉与使命感也越迫切”[34]。所以韩婴努力抟聚儒士,建构“士”的共同体,以转化出“士”集团坚强的现实力量[35]。《韩诗外传》约有三分之一的篇幅与“士”相关,就此而言,韩婴崇儒尊道、砥砺士节,以“道”拒“势”的经世之志,不可谓不迫切。

 

结语


在《韩诗外传》中,韩婴以事证诗,引诗明理,“有着明确的通过‘解经’干预政治的意识”,这也是其“借以实现其表达政治意图的手段”[36]。《韩诗外传》关于天命、民心、灾异的“天道”论,和统合仁政、礼制的“王道”论,大体是对先秦儒家思想的继承,但其中对于旧说的择取,以及对于不同面向的理论之整合,也体现了在儒学不显、儒士尚未形成现实力量的西汉前期,韩婴以理论观照现实,探索社会政治问题之解决的“时变”。而其“道势”论之崇儒尊道,砥砺士节,抟聚儒士群体以抗衡君权的努力,也为其理论设计之实现注入了强劲的现实可能性。在董仲舒以《春秋》系统地建构儒学政治体系,获得汉武帝的认可并以之作为官方学说之前,《韩诗外传》在一定程度上发挥了思想的承上启下作用。韩婴与董仲舒曾在武帝面前有过争论,所论何事已不得而知,但二人之思想有过交流则是事实。就其同的一面而言,董氏之更化改制、天人合一、灾异谴告、限民名田等理论,与《韩诗外传》也确有相通之处。至于其不同,非片言可尽,此不枝蔓,但他们通经以致用的经世追求,则历历可见,实无二致。


 

注释:
   
 
[1] 王世贞:《弇州四部稿》卷一百十二,《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280册,第763页。
 
[2] 纪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韩诗外传》,《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89册,第775页。
 
[3] 如艾春明:《〈韩诗外传〉研究》,辽宁大学出版社,2020年;于淑娟:《〈韩诗外传〉研究——汉代经学与文学关系透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
 
[4] 徐复观:《〈韩诗外传〉的研究》,《两汉思想史(三)》,九州出版社,2014年,第1-45页。
 
[5] 林聪舜:《儒学与汉帝国意识形态》,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84-118页。
 
[6] 韩星:《〈韩诗外传〉的治理之道》,《广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1期。
 
[7] 尹茂竹:《〈韩诗外传〉大一统治道思想研究》,硕士学位论文,西南政法大学,2014年。
 
[8] 宋清员:《在政治调节中强化王权:〈韩诗外传〉政治思想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山东大学,2019年。
 
[9] 钱穆:《两汉经学今古文平议》,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222页。
 
[10] 徐复观:《〈韩诗外传〉的研究》,《两汉思想史(三)》,九州出版社,2014年,第25页。
 
[11] 连劭名:《〈韩诗外传〉与〈周易〉》,《周易研究》2012年第4期。
 
[12] 王葆弦:《西汉经学源流》,东大图书公司,2008年,第17-19页。
 
[13] 傅斯年:《诗经讲义》,中华书局,2014年,第9页。
 
[14] 林聪舜:《儒学与汉帝国意识形态》,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16-117页。
 
[15] 陈乔枞:《韩诗遗说考自序》,《续修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76册,第494页。
 
[16] 韩婴撰、许维遹校释:《韩诗外传集释》,中华书局,1980年,第113页。本文所引《韩诗外传》皆自此本,下文仅标注卷次与章数。
 
[17] 徐复观:《〈韩诗外传〉的研究》,《两汉思想史(三)》,九州出版社,2014年,第43页。
 
[18] 向宗鲁:《说苑校证》,中华书局,1987年,第455页。
 
[19] 李昉:《太平御览》第八册,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319页。
 
[20] 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2页。
 
[21] 任剑涛:《天道、王道与王权——王道政治的基本结构及其文明矫正功能》,《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12年第2期。
 
[22] 臧琳:《经义杂记》卷一九,《续修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72册,第187页。
 
[23] 任剑涛:《天道、王道与王权——王道政治的基本结构及其文明矫正功能》,《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12年第2期。
 
[24] 陈冬仿:《汉代农民生活研究》,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55-63页。
 
[25] 萧公权:《中国政治思想史》,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112页。
 
[26] 《韩诗外传》卷一第五章作“降礼尊贤”,《荀子》之《天论》《强国》二篇作“隆礼尊贤”。据许瀚考证,“隆”由“降”得声,二字乃同声假借。参考许维遹:《韩诗外传集释》,中华书局,1980年,第6页。
 
[27] 干春松:《贤能政治:儒家政治哲学的一个面向》,《哲学研究》2013年第5期。
 
[28] 事见《孟子·万章上》。
 
[29] 徐复观:《〈韩诗外传〉的研究》,《两汉思想史(三)》,九州出版社,2014年,第27页。
 
[30] 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58-59页。
 
[31] 其中就士人地位转变及其对于专制皇权的压力感讨论较深入者,如钱穆:《中国智识分子》,收入《国史新论》,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8年,第153-198页;徐复观:《西汉知识分子对专制政治的压力感》,收入《两汉思想史(一)》,九州出版社,2014年,第251-263页;许倬云:《秦汉知识分子》,收入《求古编》,新星出版社,2006年,第359-383页;余英时:《道统与政统之间——中国知识分子的原始型态》,收入《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84-112页;林聪舜:《〈韩诗外传〉论“士”——〈诗〉教、造士与儒士共同体的建立》,收入《儒学与汉帝国意识形态》,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84-118页。
 
[32] 徐复观:《西汉知识分子对专制政治的压力感》,《两汉思想史(一)》,九州出版社,2014年,第252页。
 
[33] 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02页。
 
[34] 许倬云:《求古编》,新星出版社,2006年,第379页。
 
[35] 关于《韩诗外传》如何建立儒士共同体以发挥其社会影响力,林聪舜在其《儒学与汉帝国意识形态》一书中有颇为详善的论述,此不赘言。
 
[36] 王培友:《〈韩诗外传〉的文本特征及其认识价值》,《孔子研究》2008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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