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代大学里面如何办书院?——岳麓书院副院长陈仁仁教授访谈录

栏目:演讲访谈
发布时间:2022-07-21 19:59:46
标签:书院

原标题:弘扬湖湘文化,承续书院精神——岳麓书院副院长陈仁仁教授访谈录

来源:访谈者赐稿

时间:西元2022年7月21日



2022年7月1日-7月10日,碧泉书院·哲学与历史文化学院吴仪、薛宇等学生开展了湘潭大学2022年暑期“三下乡”社会实践活动之“弘扬湖湘文化,承续书院精神——考察书院文化功能及其精神在现当代的价值意义”暑期调研。本次暑期社会实践活动积极响应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三十九次集体学习中有关中华文明探源工程的重要论述和《湖南省“十四五”文化改革发展规划》的号召,对湖南书院文化进行文化溯源和文明传承。书院兴起于唐、延续千年,是学术思想的荟萃之地。但近代以来,书院文化凋敝,为了推动书院在新时代重焕生机,专项研究团开展了对碧泉、岳麓诸书院的调研走访活动,并非常有幸在调研岳麓书院的过程里专访岳麓书院副院长陈仁仁教授,向他请教有关岳麓书院建设复兴经验、传统书院的现当代意义与价值以及书院文化对其个人的影响等问题。

 

时间:2022年7月10日

 

地点:岳麓书院胜利斋202

 

访谈人:薛  宇

 

被访谈人:陈仁仁

 

被访谈人简介:陈仁仁,湖南大学岳麓书院副院长,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国际易学联合会常务理事、中国周易学会常务理事、湖南省孔子学会副会长、湖南大学中国简帛书法艺术研究中心副主任。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哲学文化的教学研究工作。已出版《战国楚竹书〈周易〉研究》(十一五国家重点图书)等专著五部。在Contemporary Chinese Thought、《中国哲学史》、《周易研究》等期刊发表学术论文50余篇。目前主持国家社科基金课题和国家十三五规划文化重大工程项目子课题各1项,已完成国家社科基金课题及其他各级课题多项。曾获第三届中国出版政府奖图书奖提名奖(丛书)、湖南省第十一届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湖北省优秀博士论文奖等。

 

(图为三下乡团队成员与陈仁仁教授合照)

 

以下为访谈实录。

 

薛宇(以下简称薛):陈老师您好,首先感谢您接受我们的访谈。接下来我们就直接开始本次访谈吧。

 

陈仁仁(以下简称陈):好的。

 

薛:今天的岳麓书院在复兴的路上取得了斐然的成就,并创建了书院博物馆,您认为岳麓书院复兴的哪些经验可以运用于其他书院的复兴之路?

 

陈:这个得看是什么类型的书院,书院有很多的形式。古代的书院,也有很多的形式,有纯粹的私学,有介于官学和私学之间的,还有成为官学的。不同形式的书院,特点也各不相同。今天的书院更是如此。我们岳麓书院是属于湖南大学的一个二级学院,若以学科命名,其实就是史哲学院。岳麓书院不仅是文化机构,更是教育机构。而现在社会上有很多书院,既不培养人才,也不进行学术研究,仅仅是作为一个文化传播的组织。在文化传播方面,岳麓书院的一些经验是可以为社会上的一些书院借鉴的,而人才培养和学术研究方面等等,则无从借鉴。岳麓书院作为大学的一个二级学院,其文化传播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学术基础,我们邀请来讲学的多是海内外一流的专家学者。社会上的一些书院如果要真正承担文化传播的这个功能,面向广大的市民传播文化,就应该注意传播者的选择。只有对于传统文化有研究的传播者,对某些问题作过一定的学术和学理方面的研究,他传播的东西才会是比较准确的,不是随意引申发挥。目前,社会上确有许多文化机构都存在传播者自身研究不够的问题,就有歪曲学理的可能性。当然不是说要把文化传播做成严肃的发表学术论文,而是说要以学理的准确性为前提,然后去阐发自己的见解,这样才能对社会文化产生正向的引导。除了社会上的一些书院,大学里也在办书院,如果是大学里的书院,当然要以学术研究为基础进行人才培养。对于传统书院教育制度,一些好的东西应该尽量吸取,运用到现代大学教育里。因此,岳麓书院的经验,有些可供其他书院借鉴,有些则不可。

 

薛:2021年4月,朱汉民教授在草堂书院开幕前接受采访时提到,草堂书院今后应该把高端讲座和大众化普及结合起来,那么您认为岳麓书院采取了哪些大众化普及的创新性举措?或者未来有什么创新性计划?

 

陈:把高端讲座与大众化结合起来,我们一直是这样在做的。我刚才提到了,我们邀请了很多海内外一流的专家学者,来进行讲座。完全面向社会公众,所有人都可以来听,不用买门票,只要你报名了、预约了听讲。为什么要请一流的专家学者呢,就是因为他们的学术做得很好,那么他的讲学就是信得过的。所谓的高端讲座,其实主要是就其学术性而言。所谓高端讲座与大众化结合,其实就是基于可靠的学术对社会大众进行文化传播。除了讲座,我们还有会讲。会讲,当然广义上来讲也可以算在讲座里头。讲座呢,主要还是一个老师讲,大家听,最后回答几个问题。我们还有会讲这个形式,就是两个老师,三个老师甚至更多老师一起讲,他们可以有争论,这叫做会讲。这样,观点之间就可以有碰撞,很启发人。还有就是学术座谈,他就不是那种严格的讲座形式,在座谈中大家参与度更广一点。不是说来参与听的更广,而是参与这个话题本身的更广、更深,听的人是少一些。然后对于这个讲座,我们近年来也有一些新的做法,从不同的主讲者群体来划分。我们自己本院的老师也形成了一个系列,去年开始的,我们岳麓书院的老师,安排起来,每个礼拜都讲,面向全校,面向公众,这是岳麓书院老师主讲系列。今年我们又创建了湖湘学人主讲的系列。湖湘学人系列的主讲人,不一定是湖南人,在湖南做人文学研究的外省人,也是湖湘学人。岳麓书院老师主讲系列,湖湘学人主讲系列,我们都放在岳麓书院讲坛。去年还有一个人文高等研究院成立的系列。我们形成不同的系列,目的是从不同角度,不同方面,去进行文化传播,也都是面向公众的。现在面向公众,存在一些困难,由于疫情带来的不方便,很多采取了线上的。线上就缺少现场感。其实现场感很重要。早几年,疫情爆发之前我们每年有一百多场讲座,都是现场。现在,因为疫情没那么严重,又有所恢复,主要是线上,线上产生的影响也是蛮大的。

 

薛:书院制度与大学教育相融合是书院发展的一个新趋势,但是部分高校空有书院之名、无书院之实,请问您认为在建设中国当代大学书院制度中有哪些举措可以更好的发挥书院之实?

 

陈:现在不少大学创办了书院,跟我们传统的书院似乎不一样,似乎也有一些一样。毕竟用了书院这个名称。用了书院的名称,就是想运用传统书院的一些资源,一些好的理念。为什么想要吸收传统书院的一些好的理念?就是因为当代大学教育还是存在一些问题。目前很多高校的书院,它主要是方便对一年级学生进行通识教育。先学一年通识课,后面再学专业课。然后,书院住宿方面,有些学校条件好的,师生也住在一起,有老师也住在学生园区里的。条件没那么好的,或者没有这个条件的,那住宿都是和一般高校住宿一样的。从重视通识课这一点来讲,实际上跟传统的书院确实是有相通之处的,是书院之实。传统读书,不论你选哪个方面,你以后研究哪个方面,四书五经孔孟老庄,尤其是儒家的基本经典,都要深入地研读,要很熟练地掌握。然后在这个基础之上,再去做专门的研究。所以,重视通识教育,实际上跟我们传统的教育,也是相通的。那我们现在讲重视通识教育好像是学习国外的经验。国外近些年也确实是越来越重视通识教育。大学教育不能一下子就让学生进入很窄很专的领域,这样的话,他会愈走愈窄。因此,要先打一个很广很深的基础。通识教育讲究广,但并不浅,而且应该是深的。不论是中国传统还是现在西方的大学教育,都重视通识教育,这是对的。而西方注重通识教育呢,是因为他们的专业教育发展得过专过细,然后他们对自己有一个反思,于是开始重视通识教育。而我们传统本身就是重视这个通识教育的,它不是一个分科的体系,文史哲不分家嘛,所以我们这个通识教育的传统,实际上是比较深厚的,在书院里有更加明显的体现。在官学当中还不一定,因为官学主要是以应试教育为主,科举为主的,就是应试教育。书院可以说是一种素质教育,它要求你自己去思考去探讨。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重视这个通识教育跟我们传统书院的这个理念是相通的。所以说,大学办书院进行通识教育,也可以说是有书院之实的。

 

此外,大学办书院,让老师入住学生园区,这是重视师生关系的表现,也是书院之实。我们现在实行本科生导师制,教育部提倡十多年了,是不是也都是学西方的呢?实际上,我们古代书院教育就是有导师制的小班教学。现在这个大班教学,师生沟通很少,所以这是很遗憾的。他就只是一个专业的教学。学生看不到老师的生活,老师看不到学生的生活。而生活本身,人都是生活在这个生活里的,在这个生活当中去影响和感化一个人,去了解一个人,其实是非常重要的。你只是在课堂上从知识传授和接受这一个生活当中非常具体的,非常窄的一个方面去培养人,去观察人,去认识人,去引导人就是很有限的。古代的书院,老师和同学就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头,这个师生交流就很充分,因为他们生活在同一个空间里。我们现在没办法生活在非常具体的同一个空间里,这看起来好像只是一个空间问题,一个形式问题,但其实这个形式,这个空间问题是很本质的。如果不生活在同一个空间,怎么相互熟悉,相互的影响,是很难的。所以大家意识到这个问题,然后想用书院制来解决,这是个好现象,当然依然存在不少问题,可以慢慢去解决,不可能一蹴而就的。

 

岳麓书院是很认真地在做本科生导师制,已经实行十多年了,现在也是有很多的报道。我们是有制度规定的,共有四类导师。一个是班导师,整个班上会配一个两个老师,这都是教学科研岗的老师,教学的老师。一个是学业导师,学业导师是主体,就是我们教学科研岗的老师,他们来担任学业导师。学业导师是双向选择的。学生选老师,老师选学生,老师公示自己的招收数额,然后同学们积极地去联系老师,双向选择。学业导师往往会把自己带的本硕博,甚至博士后召集在一起,每两个礼拜进行一次读书和交流。这是学业导师,以学习为主。然后呢,就是生活导师,生活导师是由学长,由硕士博士生来担任本科生的生活导师,主要是生活上,感情上,人生方面遇到什么问题,都可以跟生活导师讲,这就是传统书院的学长制。第四类就是学术兴趣导师,也是由教学科研岗的这些老师来担任。这就是我们的四维导师制。四维本科生导师就比较有特色的,是比较全面的,整个四年全方位,全过程。这也是把大学制度与书院制结合起来的发挥书院之实的一个实践。

 

(图为对陈仁仁老师专访照片)

 

薛:您是否认为中国书院有共同的精神内核?如果有,您认为中国众多书院共同的精神内核是?

 

陈:我认为中国书院是有共同的精神内核的。如果要把所有不同类型的书院都统摄进来,这种内在的精神就是文化。书院本质上来讲就是一种文化教育组织,那么书院的内核都应该是重视文化的传承和传播的。文化就是人文化成,它本来就意味着要有一个传播,一个广泛的影响,让更多的人受到影响。所以如果要统括所有的书院的精神,它应该是一种人文化成的精神,就是文化精神。所以哪怕上社会上的书院,没有学制内的人才培养功能,但依然承担了文化的传承和传播的责任。哪怕有的书院只是做些雅集活动,也是以文化为前提的。至于学术方面,如果是高校的书院,那毫无疑问一定是以学术为前提,以学术研究为基础的教育和文化传播。而高校的书院从根本上来讲,它也是一个文化传承和传播的组织。教育学生,也是在传承文化,传播文化。高校的书院有人才培养的功能,与教育密切相关,那么毫无疑问要以学术研究为基础。你不能只是照本宣科,照着教材,教给学生,培养不好学生的。老师自己没有研究,你怎么教学生,你只知道照本宣科,那不行的。即使是社会上的书院,虽然不是我们学制内的人才培养,但它要传播文化,要请人来讲,也应该尽量请那些有一定的学术研究基础的人来讲,这样才不会对文化任意歪曲和附会。总之,中国书院的共同的精神内核就是文化精神,要肩负起对文化的传承和传播的责任。

 

薛:胡适以为中国书院之真正精神唯在自修与研究的自由进取精神,但对中国现代大学来说这好像正是其所欠缺的,中国现代大学该如何继承这一精神并将其融入到大学教育之中呢?

 

陈:古代书院的学生主要是自学,然后老师进行检查和答问。自修不等于放任,学生依然需要下苦功夫。读经典需要去理解它,也要明确不理解的地方,这是需要下功夫的,与学生在教室里完全由老师主导是不一样的。以自学为主的学习方式可以刺激学生的学习自主性,而启发式教育正要以此为前提。《论语》中讲孔子的教学“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愤”的意思是想求通而未通,所以需要“启”;“悱”的意思是想说而说不出来或说不好,所以需要“发”。不愤则不启,不悱则不发,如果学生尚未进入“愤”和“启”的境地,那么对他进行启发是没有什么效果的。所以说,启发式教育的前提是需要学生自己好好思考。如何在现代大学的教育体制下激发学生的学习自主性,是很重要的。激发学习的自主性,学生才能从学习中获得快乐,正如孔子所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学而优则仕”,若学有所成依然不被任用,也“不愠”不怨,因为学习本身就是一件快乐的事,就是自足的。所以,我们需要在现代教育中引导学生体味学习的快乐,进行自主学习,从而激发他们自由进取和钻研的精神,而不是被迫学习。

 

薛:我们在调研的过程中,发现大家对于书院未来发展的定位大部分是作为以传统文化为主的文化区,您认为现阶段书院发展的重点方向应该是?

 

陈:把书院视作传统文化为主的文化区,是没有问题的。不过我们依然要立足于当下,立足于当下的人与社会来理解和传承发展这种传统文化,否则书院及其代表的传统文化只是博物馆里的展品而已,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它的作用。所以书院首先要传承、弘扬优秀的传统文化,并使传统文化“化”在当下。至于“化”在当下的方式其实是很多的,比如文创产品就是使传统文化化在当下的一种途径。所以有时候我们不需要排斥一些商业化的行为,只要保持一个合适的度。

 

薛:您曾经写过一本《成人之道》,在其中讲述了做人的心性与德性、人格与修养问题。针对社会热点问题,例如唐山打人事件,暴露出来部分人存在道德缺失的问题,书院如何继续在当代人的成才成德过程中发挥作用?

 

陈:传统教育的根本目标就是人格教育。人格教育就是人格培养。无论儒释道,其实都是关于提升人的人生境界、如何做人的学问。心学大师陆九渊讲,我即使大字不识一个,也应该堂堂正正地做个人。教育的目的本来就是要养成人格,而不是只传授知识、技术等。成才是只是成器,成人才是人格的完善。当然也不能否定成才的意义,人在社会中需要成才,需要能力,否则就是空谈。儒家思想和理论特别强调成人,强调人格的培养。若不重视人格的培养,知识技术越强,危害可能越大。现在的导师制就是一个由导师引导学生培养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的一种探索。“经师易得,人师难求”,老师要树立良好的榜样,严格要求自己。传道受业解惑,“传道”是更根本的。现在大家都要接受学校教育,学校教育若以人格培养为根本目标,那么他们走上社会就会对社会有正向引导,起到移风易俗的作用。当然,唐山打人事件是一个系统的社会问题,也不能完全只是依靠人格教育理念来解决问题,不过教育、文化确实需要起到更大的作用。

 

薛:书院是如何发挥其当代价值的?

 

陈:从书院本身的性质出发,书院是一种教育文化组织,所以书院要发挥其当代价值也主要应该从教育和文化两方面来进行。教育有广义狭义之分,狭义指学校教育,广义上可以包含社会教育。大学里的书院教育是狭义上的,有人才培养的功能,所以应该把传统书院教育中的优秀理念和制度与当代大学教育结合起来,对治当代教育的一些弊端。大学里的书院也要发挥传统书院所具有的社会服务功能,也应该从事社会教育,比如面向社会公众的学术讲座,就是以学术研究为基础的社会教育,这是它发挥当代价值的一种重要方式。社会上的书院也同样应该从这个意义上去更好地发挥它的意义和价值。

 

薛:书院对您个人的治学与研究有什么样的影响?

 

陈:身处传统书院之中,我能感受到书院深厚的文化底蕴,能感受到是在延续这段历史,有历史的厚重感。我的一位祖辈曾在岳麓书院求学并考中状元,因此,岳麓书院对于我而言又多了一重亲切感。所以,对我而言,正如钱穆先生讲的对本国历史、本国文化要有温情和敬意,那么,我对岳麓书院就是充满了温情与敬意。出于对传统文化的热爱和对先贤祖辈的追思,感到历史一下子缩短了,有冥冥之中的亲切感。也因此感到责任重大,应该奉献自己,为岳麓书院在当代的持续发展,为传统文化的当代发展做出一点自己的贡献。当然,所谓传承历史文化的使命感,不是说片面地一味地说所有的传统文化都是好的,一定需要一个批判的思维和眼光去看待,有优点也有缺点,有精华也有糟粕。我们深爱自己的传统文化,但是就像一个人应该认识到自己的缺点然后加以改正才能进步一样,我们的传统文化也应该经得起批评,这样才能走得更远、走得更久。

 

结语:陈仁仁教授一再强调书院的文化教育功能,认为书院制可以为现代教育存在的一些问题提供解决的思路。

 

(图为陈仁仁老师为本次实践活动题词)

 


(湘潭大学碧泉书院•哲学与历史文化学院赴碧泉、岳麓、石鼓、船山书院暑期社会实践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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