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卫红】星落尘埃华满枝——大余王阳明遗迹探幽

栏目:民间儒行
发布时间:2022-07-20 16:14:32
标签:王阳明遗迹

星落尘埃华满枝

——大余王阳明遗迹探幽

作者:张卫红

来源:《书屋》2016年第8期


作者简介:张卫红,哲学博士,现为博雅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哲学史、宋明理学。著有《罗念庵的生命历程与思想世界》、《由凡至圣:阳明心学工夫散论》等著作。在博雅学院主要讲授:“四书”、“明代儒学”、“《传习录》”。


许久以来,我一直有一个心愿:去阳明先生去世的江西大余县探访遗迹。因为研究阳明学的缘故,数年来我先后前往拜谒过阳明先生的多处重要遗迹,如浙江余姚的阳明出生地瑞云楼、讲会之地中天阁,浙江绍兴的故居新建伯府、讲学之地龙山、墓地兰亭,以及他建立功勋、广兴教化的江西南昌、吉安、丰城等地。然而,唯独先生落星之地一直无缘探访,尤其是那个载于明人文献中的传说——阳明逝前遭遇一入灭老僧的故事——更增加了我的好奇心和神秘感。当安家岭南后,北向遥望,三百多公里外的梅关古道不再遥不可及;尤其是得知遭遇老僧的丫山灵岩寺、阳明逝世的码头遗址仍在时,好奇心和探访欲便与日俱增。丙申春节一过,因缘得便,好友董先生夫妇决定驱车载我前往大余,一探究竟。

 

一.灵岩寻旧迹

 

大余古称大庾,明代属江西南安府下辖的四县(大庾、南康、上犹、崇义)之一,位于江西省西南端,南与广东南雄接壤。大庾境内,东西有章江上游横贯,向北汇入赣江,最南端有大庾岭界分粤赣。唐代开元年间张九龄奉命在此开凿贯通中原与岭南的新驿道,道旁多植梅树,“梅岭”从此得名。此后,“庾岭界分南北,称为交广襟喉”,“商贾如云,货物如雨,万足践履”,为沟通南北水路、陆路的交通要道。故自北宋淳化年间,大庾县即为南安军公署所在地,此后元明清三代,南安府治仍设在大庾县城内,这是其贯通南北的重要地理位置所决定。“雄关直上岭云孤,驿路梅花岁月徂”(朱彝尊《度大庾岭》),唐宋以降,庾岭梅花见证了南北商队络绎不绝的喧嚷,见证了贬谪骚客去国离家的哀愁,也见证了大师巨匠们过化存神的风仪:唐高宗龙朔2年(662),禅宗六祖慧能在大庾岭度化了他的第一个弟子、一路追赶抢夺衣钵的僧人惠明,一句“不思善、不思恶”的加持提点,令惠明言下大悟;北宋庆历6年(1047),二程兄弟在此师事南安司理参军周敦颐,周每令二人寻孔颜乐处,从此开启理学道源,“孔颜所乐何事”成为儒者们的终极追寻;明正德12-13年(1518),时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的王阳明平定赣、闽、湖、广四省边境寇乱,其中著名的横水、桶冈之役即在崇义、大余县境内展开,之后阳明于南安、赣州兴社学、举乡约、传心学,尽展文功武治,从此名动朝野。然而他一定未曾料想,十年后再逾梅岭,竟然魂归于斯……

 

正月初九下午,我们一行三人下了赣韶高速,按导航所示,驱车一路经过大余县青龙镇、黄龙镇,很快就到了十几公里外的丫山脚下。丫山最高峰海拔904米,以“两峰尖削如马耳”、高耸秀挺而得名“丫山”,宋南安知军黄铎更其名为双秀山,一直沿用至明清。丫山的闻名不仅因其水清林幽,更因山上有一灵岩古刹,也就是传说中王阳明遭遇坐化僧的寺院。灵岩寺“南唐时建,旧有辟支佛牙”供奉,此后一直香火不断,唐保大年间有六祖门人青原行思一系的绍宗圆智禅师在此驻锡弘法二十载,道声远播。嗣后,禅宗之云门、临济、曹洞代有高僧在此修行,为“江南有数,赣南为甚”的一方名刹。至明代弘治、嘉靖年间,僧人相继恢拓展,寺产盈实,所谓“供爨有木,饭僧有田,此唱彼和,缁流之缘”,可以想见其影响一方的宏大盛景。灵岩寺至民国年间仍是当地规模最大的寺院,建筑总面积达4531平方米,法事甚盛。民国18年(1929)举行传戒大典时,四方僧侣云集于此,斋堂安放三十方饭桌,每顿斋饭要开两三巡,规模之大可见一斑。至1949年大余解放时,仍有僧伽二十余人。文革浩劫中被洗劫一空,只剩空寺一座。文革后逐渐恢复,经过1989-1993年的总体修复,灵岩寺焕然一新,再次吸引了赣粤湘等地的大批香客。1993年农历10月15日举行传统法会的当天,就有2700余名香客游人前来。此后这里一直是当地最著名、香火最旺的寺院。

 

 

 

灵岩寺

 

开往灵岩寺有一段不太长的盘山公路,公路入口的一面白墙上,阳明“再谒丫山”访灵岩高僧的四幅水墨画赫然在目。这是近年丫山开发为风景区后的宣传画,图画中的高僧与阳明并立接谈,显与文献不符,但画中题写的对联颇具意味,后文再说。

 

初春的丫山,空气清润,新绿遍野。近旁飞瀑如雪,寒潭如碧,远山薄霭氤氲,似有还无。汽车沿盘山公路向上缓行约二十分钟,抵达山门前。在一群绵延起伏的小山群中,灵岩寺位于其中一座的半山腰处。此刻灵岩寺尚在再次翻修新建中,墙瓦、佛像光亮如新,游客大多是当地人,三三两两在殿前敬香祈福。穿过天王殿,直奔客堂找到知客师。说明来意后,法师带我们来到东侧殿后面的一方空地,这就是传说当年王阳明遇老僧的方丈室旧址。据说灵岩古寺几经修缮,但这间方丈室一直保持原样。近年,方丈室移建到上面的山坡上,此地仍然保留为空地,十米见方,中间置一尊两米多高的玉佛,以示纪念。法师又指了一下空地左边那片赭红色的石坡:一片平整宽大的长方石壁,面积达148平米,上有“片石云飞”横排阴刻的四字楷书,为清代康熙年间所书,每字宽约一米,飘然若飞。据说,那位入灭僧有神通,常坐在这片石头上飞往各地化缘。

 

 

 

方丈室旧址

 

 

 

片石云飞

 

眼前这片空旷的方丈室,将我的思绪带回到五百年前的历史时空:嘉靖7年10月,王阳明平定广西叛乱后,病况加剧,疏请解职回乡养病,不待朝廷批复便匆匆启程。阳明经广东北上,11月25日,从广东南雄过大庾岭,穿过粤赣交界的梅关驿道,进入江西南安府大庾县境内。据阳明《年谱》载:

 

是月廿五日,逾梅岭至南安。登舟时,南安推官门人周积来见。先生起坐,咳喘不已。徐言曰:“近来进学如何?”积以政对。遂问道体无恙。先生曰:“病势危亟,所未死者,元气耳。”积退而迎医诊药。廿八日晚泊,问:“何地?”侍者曰:“青龙铺。”

 

阳明于11月25日抵达大庾境内后改为水路,原定路线应当是沿章江向东北汇入赣江主干道,再向西转入长江、钱塘江,返回家乡越城(浙江绍兴)。据现在的导航地图,从梅关到阳明先生逝世的落星亭(原章江青龙铺码头)只有21.6公里,距当时的大庾县城(南安府治在内)仅10多公里,距丫山不到20公里,而从大余县城至阳明落星亭也只有13.6公里。那么,25日至28日晚泊青龙铺之前尚有三天时间,假设阳明从县城(即今大庾县城)大门外的章江总铺(即今南安东山大码头遗址)登舟——这完全可能,登舟前,阳明弟子、南安府推官周积前来拜访阳明,他从府城内赶来是十分便利的——那么,行船经双牌铺、黄龙铺,抵达青龙铺,总共只有十多公里,半天时间足够。重病在身归心似箭的阳明先生,为何在一个方圆十几公里的荒僻山野驻足三日?除了“迎医诊药”外,是否安排了别的活动?从时间上说,阳明在登舟前,先往十公里外、久负盛名的丫山灵岩寺参访甚至驻留一二日是有可能的。

 

 

 

大庾地图

 

尽管我们无法考证南安禅室的故事究竟是佛教徒的杜撰,还是因为阳明弟子为了捍卫儒家门户而有意不载,但在稍后明人的笔记掌故中,至少有四种史料记载,并被后世史籍不断转载:

 

明人蒋一葵(万历22年举人)所著《尧山堂外纪》收录上起古初、下迄明代“正集不录”的名家诗赋词曲,间缀其本事。其中记载了数个阳明生平异事,最后一个即是:

 

王阳明尝游僧寺,见一室封锁甚密,欲开视之,寺僧不可,云:“中有入定僧,闭门五十年矣。”阳明固开视之,见龛中坐一僧,俨然如生,貌酷肖己。先生曰:“此岂吾之前身乎?”既而见壁间一诗云:“五十年前王守仁,开门原是闭门人。精灵剥后还归复,始信禅门不坏身。”先生怅然久之,建塔以瘗而去。

 

这里所说阳明游僧寺是在五十岁以后,但没有点明具体时间地点。与蒋一葵同时代的明人魏浚(1553-1625,万历32年进士)所著的《峤南琐记》,是他任官广西时记载当地风土人情为主的笔记著作,下卷兼记与广西有关的名人轶事,其中有载:

 

王伯安平思、田、八寨,即乞病归。至南安,小憩一佛寺。寺有靖(按,当为“静”之误)室,乃前老僧示寂处。老僧化时戒其徒岁加封识,不许开户,伯安固强开之。中有书云:“五十七年王守仁,启吾钥,拂吾尘,问公欲识前程事,开门即是闭门人。”伯安愕然,数日遂卒。

 

此外,明人邝露(1604-1650)所著的《赤雅》也是一部记载广西风土民情、秘闻殊俗的笔记著作,卷下有“南安禅室”故事:

 

一僧坐化,旁有偈云:“五十七年王守仁,启吾钥,拂吾尘。问君欲识前程事,开门即是闭门人。”王伯安平思、田、八寨后,启此愕然,数日卒。

 

以上两条明人笔记中,邝露所载是魏浚的简化,魏浚明确点出了故事发生的具体时间地点,即阳明平广西之乱后经南安寺院,遭遇入灭老僧。“数日遂卒”,表明事件发生在他去世前几日。如果阳明去世前真的去了某个寺院,最近便、最有可能的就是这座丫山灵岩寺了。蒋一葵与魏浚所载的诗偈稍有不同,但主要意思是一致的:“精灵剥后还归复”,王阳明就是这位老僧的转世。此外,诗偈所说的“启吾钥,拂吾尘”,在民国版的《大庾县志》中有披露,故事细节也与以上数种史料稍有不同:

 

王文成征思、田归,至南安,偶入一寺。先是寺有上座僧,将入寂,命其徒钥所居禅室,戒毋开,曰:“姑我至。”文成见所钥扃甚固,问之。其徒以师语告。文成曰:“固俟我也。”开之,几有书尘封其上,拂而读之,云:“五十七年王守仁,启吾钥,拂吾尘。若问前生事,开门人是闭门人。”

 

比起阳明一生充满神异的传奇、与僧道亲密交游的故事来,这个人生终点的故事最具传奇色彩。也许正因如此,明人赵善政《宾退录》(卷三)、清人杨家麟《胜国文征》(卷二)均载录之,近人陈登原所编笔记体通史巨著《国史旧闻》中,也转载了《峤南琐记》的记载。

 

由于各种史料中很少记载驻锡灵岩寺的高僧事迹,那位入灭僧的法名、事迹不得而知,灵岩寺后山现存的唯一一座祖师墓塔也因墓碑无存而无法断定墓主身份,这个充满佛教色彩的故事更加显得神秘莫测。饶有意味的是,阳明与灵岩老僧的故事不仅没有被五百年岁月的风烟涤荡殆尽,反而在当今的阳明学热潮中被再度追怀:“阳明亭”由大余王氏联谊会和灵岩古寺共同出资,于2015年5月建成在灵岩寺右侧门前。寺中那刻意留出以表敬意的空地、寺前那耗资34万精心修建的大理石亭,都说明在百姓的期望和想象中,这里有一场儒佛大师的精彩遭遇。我想,其中的意趣不在于难以考证的故事真伪,也不仅在于纪念阳明先生的遗爱南安,而在于一场人生终点处的儒佛对话,由此拉开了生命的纵深空间——阳明之于入灭僧,无论是开门前的隐隐先知,还是开门后的愕然怅然,这个故事最深刻的寓意都在于,阳明精彩迭出的一生即将落幕之时,不意竟有佛法在此等候多时、盖棺定论,陡然掀起又一个新高潮——假如没有这场遭遇,他的一生诚如清人王士祯所言:“王文成公为明第一流人物,立德、立功、立言,皆居绝顶”——然而星落尘埃之际,巅峰顶上撒手一跃,顿见一生功业不过是一场神识游戏,宿业因果,空华幻有,感何如之?!再谒丫山,他的心境是否如山前壁画中的对联所说:“魂归灵岩,有因有果一生戏;禅理化一,无善无恶自在心”?如是,他从百死千难中得来的良知学说、他所主张“圣学为大道、二氏为小道”的立场,又将何如?阳明说:“道一而已,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释氏之所以为释,老氏之所以为老”,那“一”,究竟为何?那无善无恶的自在心,是阳明四句教中“无善无恶”的良知本体,还是禅宗六祖慧能所说“不思善不思恶”的真如自性?

 

 

 

灵岩寺王阳明纪念亭

 

二.章水识良知

 

告别灵岩寺,我们下山直奔阳明先生去世的码头遗址。这个遗址发现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1992年四五月间,由日本斯文会与浙江省社科院组织的“日中联合王阳明遗迹学术考察团”来大余县考察,确认了阳明去世的码头遗址即今大余县青龙镇赤江村河畔的老墟码头(即青龙铺)。考察团成员、84岁高龄的日本儒学泰斗冈田武彦先生倡议,在码头遗址建立纪念碑亭。之后由日本280多位友人和多个民间团体出资,浙江省社科院等协办,碑亭很快建成。1994年5月2日,“王阳明先生落星之处”纪念碑亭的落成仪式在青龙铺码头遗址举行,中日“第五回王阳明遗迹考察团”的全体成员和大余县政府相关部门官员、当地群众参加了落成仪式,冈田先生亲自撰写并宣读祭文。二十年多来,这里虽然不是旅游景点,然时有阳明学的研究者和爱好者们前来参拜。

 

下午三点半我们离开灵岩寺前,方丈和尚说,落星亭据此十来公里,就在青龙镇的国道边,你们开车过去也就半小时。然而地图导航的路线出现偏差,汽车开到了章江村的对面河畔,一座红亭在六七十米远的对岸隐隐可见。于是一面折返,一面四处问路。遗憾的是,附近村民大多不知道具体位置。近在咫尺的落星亭,竟然让我们在黄龙镇和青龙镇之间的国道上来回穿梭了近一个小时,最终才找到路口:从国道边一处没有任何标识的小坡路开进去,很快进入早春二月的农田,三五农人正在春耕。沿田间土路前行两三百米便是章江河畔,沿河畔东折,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行驶三四百米,绿荫掩映的红亭,终于赫然在目。

 

 

 

落星亭

 

亭前十余米外的土路边,树立一块一人高的石碑,上刻隶书撰写的“王阳明落星处纪念碑”,后附小楷刻写的阳明先生简介、遗址由来、修亭缘起,为1994年纪念碑亭落成时由大庾县政府所立。再往前,但见一座临河平台上修建的四角亭,红柱黄瓦,四角飞檐翘起,亭内正中立一块2.1米高、1.4米宽的大理石碑,正面阴刻“王阳明先生落星处”,落款:“后学冈田武彦,日本九州大学名誉教授”,背面是捐建者日本友人和社团的名字。大理石碑前,放着三个空空的供盘,几束干枯的黄菊。暮霭初降的田野,春寒料峭,空旷清冷,数十米外,湍流激荡,风高浪急……

 

487年前的西历1月8日(嘉靖7年11月28日)晚,行船停泊在青龙铺码头。在这寒冷的冬夜,关山路远,亲朋暌隔,荒野风凄,江流声断,这是人生怎样的最后一程?次日晨,阳明召弟子周积入见——

 

久之,(阳明)开目视曰:“吾去矣!”积泣下,问:“何遗言?”先生微哂曰:“此心光明,亦复何言?”顷之,瞑目而逝,二十九日辰时也。

 

“须臾浊雾随风散,依旧青天此月明”。夫子外历坎坷内证神圣的一生,最终融入此心之光明……驻足斯境,对着寂寞的石碑、激荡的湍流恭敬礼拜,此心同,此理同,先贤于我竟然如此这般贴近,近得心满意足,悲凉感伤,同样亦复何言。

 

 

 

章水湍急

 

五点半驱车返回。本以为这段旅程就此结束,然而意外突然发生——犹如阳明逝前再掀高潮那样,随后的故事才是这次朝圣之旅的真正收获,也是促成我写作此文的根本原因——由于田间土路坑洼不平,前行数十米,汽车前轮陷入松软的小土坑中打滑,无法前行。到河边找来石头垫在前轮下再发动,车子纹丝不动;董太太开车,我和董先生推车,依然无济于事。左尝右试二十多分钟,两吨多重的奥迪车反而在松软的土地里越陷越深。眼看天色渐暗,董先生赶紧到前面田里找人帮忙,一位农民师傅立即穿上外套扛着锄头跟了过来。师傅姓邱,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个头不高,身板结实,脸上泛着城里人没有的红润,眼神淳厚和善。他看了看说,石头吃不上力,车轮下垫木板才好发动。很快,他从家里拿来几根木板,用绳子捆紧车轮和木板起固定作用。然后董太太开车,我们三人推车,尝试数次,车轮仍然原地打滑,陷得更深。

 

 

 

邱全财,2016年8月在他工作的苏州某工厂前

 

 

 

第一次,邱师傅和董先生绳子捆紧车轮和木板

 

 

 

暮色将临

 

董先生希望邱师傅再找些人来帮忙推车,于是邱师傅给一个本家表叔打了电话。邱表叔(后来得知他叫邱冬生)正吃晚饭,一听说就骑着摩托车赶过来。他与邱师傅年龄相仿,嗓门洪亮,精干利索。他趴在地上向汽车底盘仔细看了看,认为不是由于前轮打滑,而是汽车底盘地势高而四轮地势低,得把高出的泥土铲平。后来证明邱表叔判断正确。由于锄头很难铲挖压在汽车底下的泥土,邱师傅回家去换铁锨,邱表叔去找人帮忙,二人旋即离去。

 

此时已是晚上六点半,田野只剩下我和董先生夫妇。我趁机问:一会儿他们回来,咱给多少钱合适?董先生说,这种事我有数。环顾四周,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河水的激荡声衬托得荒野更加空廖寂静,寒意阵阵袭来,令人悚慄。久居城市的我头一次遭遇这种经历,想想刚走的两人没留下任何联系方式,心头不免一紧:他们万一不回来怎么办?又想此行如此麻烦董先生夫妇,让他们大过年一身泥土腹中空空夜黑风高被困荒野,更加不安。他俩却安慰我说,不行就找旅馆住下,明天再想办法。董太太给家里读高中的儿子打了电话,说今晚可能回不来了,让他自己弄饭吃,明早自己上学。这让我更添一层愧意。然而,没等我继续胡思乱想下去,邱师傅扛着铁锨打着手电远远地走来了——算算时间,他两次回家取工具,来回不过十分钟,晚饭都来不及吃——那一刻,真有说不出的踏实和开心,那是一种对人性根底深处的信任和踏实之感,无以言表的感动!就算车子开不走、今晚回不去,都无遗憾了!

 

于是,我趴在地上用手电筒照亮车底盘,邱师傅爬在地上用铁锨往外铲土。由于底盘沉重,下面的土被压得越来越紧,他担心铁锨擦伤车子,动作特别小心,只能一点一点地往外掏土。董先生也不太熟练地用锄头帮忙扒土,邱师傅见状说,还是我来吧。我不一会就腰酸背疼,看邱师傅已经额头冒汗,一面自愧无能,一面暗暗盘算:如此辛苦他,待会儿给多少钱感谢才好呢?正想着,身后亮起一束光——邱表叔骑着摩托扛着工具、后面还驮着他媳妇赶来了,心头又是一热!如是,大家前后左右一点点地掏土,一小时后,车下挖出十几厘米高的空间。然后董太太发动,我们五个人从前面推,汽车终于后退了数米远!

 

 

 

邱师傅第二次回来,铲土

 

 

 

几个人一齐动手

 

 

车子终于开动,填平刚挖的土坑

 

很快,两位邱师傅迅速填平了刚挖的土坑。还不等我们说感谢,邱表叔的摩托车就一溜烟不见了,邱师傅扛上农具也准备回家。董先生赶紧跑回车里,不再想“有数”该是多少,一把抓起春节没派完的十多个红包,还有路上带的两包水果,追上去全都塞给邱师傅。他再三推辞不过,才收下。此时已经是晚上八点,邱师傅热情邀请我们到家里吃饭。我怕再麻烦他,连连推辞。董先生却说,也行,这一手都是泥,去你家洗个手吧。于是,我们一起来到国道边邱师傅的家里。和许多普通农民的家庭一样,家中清寒简陋。农家主妇用茶水、瓜子热情招待我们,两个孩子羞涩地躲到一边。我们一边喝茶,一边拉家常。邱师傅名叫邱全财,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搓搓手说,名字里有财,其实我没钱。他常年在苏州一家工厂打工,今年女儿结婚需要用钱,过几天就得回工厂上班了。当我们再一次表达感谢时,他平淡地说,当董先生找到他时,因为附近干农活的都是老人,怕他们出不了力,就自己过来了。《大余县志》载当地风俗云:“先贤过化之乡,事简民恬,土俗淳朴,有中州清淑之气,勤于生业,简于衣食。”我们接触的这几位乡民身上,仍可见其风俗踪影。

 

八点半,驱车返穗。一路上,我们仍然沉浸在巨大的震撼中,甚至开始庆幸这场难得的遭遇。假如汽车没有被困田野,那会儿恐怕也堵在高速路节后南返的车流长龙中作蜗牛爬行;现在,我们的朝圣之旅得到了阳明先生的丰厚馈赠:在中国社会的最底层,在外出打工多年的农民身上,仍然葆有不被功利污染的敦厚纯朴:一声招呼就来帮忙,一身泥土满头大汗地忙活两小时,干完起身就走,根本没想回报,一切自然而然,如阳明夫子所说:“实实落落依着他(良知)做去”。相比之下,我那点所谓的文明教养,我担心他们不回来的私意揣度,我想要感谢他们的金钱算计,掺杂了多少机巧之心!在阳明夫子的落星之地,两位中国农民给我这个研究阳明学的大学教授,实实在在上了一堂终生难忘的“致良知”课——然而,当我很激动地跟董先生分享这些体会时,他突然话题一转,问我:邱师傅邀请我们去他家吃饭,你为什么推辞不去呢?我说,我们与他萍水相逢,日后恐怕没有机会再见,就想多给些钱来感谢,不想上门再麻烦他。董先生说:我就不这么想。他既然帮了我们大忙,我们要回报他,给点钱不算真正的回报。所以我说去他家洗洗手,就是想上门了解他家的情况,看有什么能帮到他的机会。如果我们都不了解他,怎么能帮到他呢?董先生的一番话让我再次羞愧不已。我只想到最省事的金钱报答,董先生却主动关心他的生活,了解他的需求,这才是真诚笃实的报恩方式啊!董先生经商有年,为善不计大小,助人不分贵贱,善缘所感,事业有成,家庭和睦。和他相比,我这个象牙塔里的书生总是思想大于行动,远不及他助人之心真切。阳明先生说:“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凡学问之功,一则诚,二则伪,凡此皆是致良知之意,欠诚一真切之故”,这些耳熟能详的夫子教言,此刻真真切切读进了心里。先生又言:“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愿小德小智如我者,常以此戒谨!

 

动笔的此刻,我已回到广州数日,章水河畔那两个质朴的身影仍然久久难忘。那样的精神,让我想起落星亭不远处有一株倾倒在地的梅树,大片干枯的枝丫间,独有两片清梅傲放,令人心折。也许,中国文化就像这株死而未绝的梅树那样,只要根茎相连,终有一天,良知的声音将穿越五百年尘埃,重新回响。那一刻,一枝独秀,化作华枝春满。

 

(注:本文是张卫红老师探访大余王阳明遗迹的游记,原载《书屋》2016年第8期,有修订。 )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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