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斯夏拉巴】哲学应该退场了吗?——《实用主义是反威权主义》简评

栏目:他山之石
发布时间:2021-12-08 11:49:29
标签:吴万伟

哲学应该退场了吗?——《实用主义是反威权主义》简评

作者:乔治·斯夏拉巴 著;吴万伟 

来源:译者授权 发布 

 

理查德·罗蒂 (Steve Pyke/Getty)

 

理查德·罗蒂(Richard Rorty (1931–2007))是哲学家中的反哲学家。其专业资历完美得无可挑剔:有一本影响巨大的选集《语言学转向》(1967),有带来革命性影响的著作《哲学与自然之镜》(1982),有一本收集了文学、哲学政治演说和随笔的畅销书(对哲学家来说)《偶然性、反讽与团结》(1989),还有可敬的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的一套四卷本论文集,曾经担任美国哲学协会东部分会会长(1979)。1980年代和1990年代的人文学科会议他似乎都要在上面发言,涉及的话题包括后现代主义、批评理论、解构主义以及哲学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与此同时,学术上如日中天的罗蒂开始对哲学研究感到幻灭,转而有了其他身份:文化批评家、无拘无束的公共知识分子、法国理论同行者。对此转变,他的同事开始窃窃私语。结果,最主要的议论者却是罗蒂本人。他在1981年离开普林斯顿大学哲学系之后,再没有主动担任哲学职位。他认为哲学剩余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他要花费后半生的学术生涯来解释为什么是这样。

 

但是,哲学怎么能终结呢?对真理的探索难道不是永恒的吗?对智慧的渴求难道不是人性的组成部分吗?难道善的问题不再激发我的热情了?好啊,是也不是。罗蒂当然不是建议我们简单地放弃对所有这些问题的探索,我们总会仔细琢磨“广义上的事物如何在广义上聚合起来”的问题,该术语引自他最喜欢的哲学家威尔弗里德·塞勒斯(Wilfrid Sellars)。但是,他认为哲学的永久性抽象、区分和问题——包括真理、人性和善——虽然曾经充满活力,但现在已经被西方思想引入死胡同,应该退场了。

 

比如,真理自柏拉图以来一直意味着很多东西:有关形式的知识,所有真实事物为真的存在本质;句子与事物状态之间的对应关系。善同样如此:个人终极目的(telos)的实现,天然目的;神圣本质的参与;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这些定义中的每一个都有其支持者,但大部分其他哲学家都对其充耳不闻。一个个哲学流派兴起了又衰落了,但与科学理论不同,没有一个理论持续赢得坚定的支持者,赢得普遍接受的共同问题解决办法的霸主地位,其他竞争者悄然退隐。哲学没有取得任何进步。

 

罗蒂认为哲学的永久性抽象、区分和问题——包括真理、人性和善——虽然曾经充满活力,但现在已经被西方思想引入死胡同,应该退场了。

 

很难说罗蒂是第一个提出这种观察和结论的人,即某些别的东西不仅是必要的而且是必然的。休谟尖刻而风趣的格言包含了后来批评的要点:“比如,如果我们拿起任何一本有关神及学院派形而上学的著作,让我们提出问题:它包含数量或数字的任何抽象推理吗?没有。它包含事实和存在的任何经验性推理吗?没有。把它扔到火堆中烧了吧,因为除了诡辩和虚幻它没有别的东西。”约翰·斯图亚特·密尔(John Stuart Mill)摈弃了大部分传统哲学,虽然他是当时最伟大的政治和道德哲学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的确努力阐释很多传统问题,赋予其新立场一个名称(实用主义)和言简意赅的若干构想:“真就是信仰中的善。”“一个不能带来任何变化的差异根本就不是差异。”或许最著名和最受误解的观点是“假设一个观点或观念为真,它成真能给任何人的实际生活带来什么具体改变呢?什么体验将不同于从假观念中获得的体验?简而言之,如果从经验角度看,真理的现金价值是什么呢?”20世纪实用主义的面孔和罗蒂的主要影响源头是约翰·杜威(John Dewey),遗憾的是,这样一位思想深刻的多产作家却从来没有说出或者写出一句令人印象深刻的话。

 

在《哲学与自然之镜》的绪论中,罗蒂将自己提出的观点归功于杜威、维特根斯坦和海德格尔。在多得数不清的文章之一中,罗蒂宣扬哲学应该安乐死。

 

杜威、维特根斯坦和海德格尔都同意,需要抛弃下面这个观念:即知识是准确的表现,依靠特殊的思维过程成为可能,通过普遍的表现理论变得可以理解。对这三位来说,哲学和“知识的基础”是回答认识论怀疑者的笛卡尔式尝试的观念都已经被抛到一边了。而且,他们也抛弃了笛卡尔、洛克和康德都赞同的“心灵”观念——即研究的具体对象,位于内在空间的某个位置,包含让知识成为可能的元素和过程。这并不是说他们拥有了替代性的“知识理论”或“心灵哲学”,他们是将作为可能的学科的认识论和形而上学抛弃了。他们瞥见了一种思想生活的可能性,从17世纪继承下来的哲学反思用语在他们看来可能就像启蒙思想家们眼中的13世纪哲学词汇那样毫无意义。

 

“抛弃认识论和形而上学”是实用主义的简短定义,也是人们希望实用主义拥有的目的。

 

《实用主义是反威权主义》包括十章,是作者1996年在西班牙加泰罗尼亚的赫罗纳大学(the University of Girona)所作的著名摩拉讲座(Mora Lectures)。其中有几讲后来用英语发表了出来,但这次是它们第一次同时出现。罗蒂的文笔通常是流畅和优雅的,但这些演讲不是幽怨的漫谈式随笔,而是非常严谨和一丝不苟的,毫无疑问,这是因为他的听众是哲学家专业同行而非厌烦世事的后现代知识分子。演讲表现出他对分析哲学和大陆哲学的掌握令人印象深刻,但是,与他的很多其他著作中明显的引经据典的、几乎有些心不在焉的风格不同,这些文章都显得技术娴熟、论证精细,重点突出。或许正是因为过于追求和表现这种风格结果却有些不太满意,这或许解释了他为什么从来没有努力发表出来。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太忙了,马不停蹄地穿梭于各种学术会议和演讲邀约。

 

但是,序言是典型的罗蒂风格:极具挑衅的思想,大胆冒险的修辞,敏捷灵活地往返穿梭于从柏拉图到哈贝马斯的跨越千年的历史之中。标题中的“反威权主义”的含义非常具体,即实用主义所反对的“无条件”权威——真实的、理想的、无限的、绝对的、超验性的和庄严的权威。相反,它拥抱有条件的、偶然的和有限的权威。

 

罗蒂总是觉得可以自由地从自由派基督教中获得天然的营养。

 

单单拒绝权威并不能构成实用主义。不是所有的反威权主义者都是实用主义者——比如尼采就不是。罗蒂将20世纪想象成为“两种世俗主义者斗争的历史,一种遵从尼采的脚步追求一种不能被视为手段的伟大目标,一种是追求杜威式有限的实用主义目标。”当然,在这个论证中,尼采的话语最好(最著名的是“最后之人”),但是罗蒂说,杜威的观点是正确的。

 

尼采担忧,如果我们都变成民主乌托邦中的幸福公民,人类的伟大目标就不可能实现。杜威对伟大不感兴趣,除非它成为让最大多数人获得最大幸福的手段。在他看来,伟人——是推动有限目标的有限手段。他们帮助创造出令我们其他人有机会享用的更丰富、更复杂、更快乐的人类新生活。

 

罗蒂是20世纪初美国的基督教社会福音派运动的创始人之一沃尔特·饶申布士(Walter Rauschenbusch)的孙子,罗蒂总是觉得可以自由地从自由派基督教中获得天然的营养。《实用主义是反威权主义》抽出一章的篇幅专门谈论实用主义的思想基础,其理论依据就是詹姆斯的“信仰意志”。他写到,所有实用主义者甚至密尔都“理所当然地接受普遍的兄弟之爱的基督教理想,”他辨认出这就是实用主义者的民主乌托邦。遵循激进的理性主义者(以克利夫德(W. K. Clifford)和我们时代的众多人的詹姆斯论文为代表)的节奏,他甚至认为基督教信仰若是作为教化和美学设想是“强大的诗人著作”而非立法或司法的哲学基础,就根本无法拒绝。有点儿怪异的是,罗蒂在为实用主义洗礼时赋予了它“浪漫多神教”的地位。“浪漫”指浪漫主义诗人及其鼓吹者如阿诺德(Arnold)和密尔等人认定诗歌应该承担起从前宗教所发挥的功能的信念。“多神教”是指“知识没有实际的或可能的对象,能够让你将配置和分层所有人类需要”的这样一种信仰。这是大部分现代世俗思想家采取的定义,如果了解到自己被认定为实用主义者(更不要说浪漫多神教教徒了),很多人恐怕会感到吃惊。

 

从某个角度看,现代哲学的历史是稳定不变地持续使用奥卡姆剃刀(Occam’s Razor)的过程。笛卡尔清晰和明确的观念;洛克第一性的质和第二性的质;康德的命令;黑格尔的世界精神;罗素和逻辑实证论者的逻辑实证主义:所有这些都已经一败涂地或者至少已经过时了。在此过程中,实用主义者发挥了自己的作用:查尔斯·桑德斯·皮尔斯(Charles Sanders Peirce)写了著名的笛卡尔批判,但詹姆斯和杜威并没有参与这种徒手格斗式的哲学辩论。罗蒂在其他著作中也没有参与,但在这本书中他闯了进来,不过其攻击对象通常不是古典哲学家(除了本书中的恶魔天才康德)而是其同代人。尤尔根·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和希拉里·普特南(Hilary Putnam)有时候自称实用主义者和反表征主义者(anti-representationalist),但接着向后退缩,制造出一些令人神往的噪音比如提出“上下文无关的有效性”(context-free validity哈贝马斯的概念)或者“收敛性/汇聚”(convergence普特南的概念)等。托马斯·纳格尔(Thomas Nagel)和约翰·塞尔(John Searle)是形而上学现实主义者,相信被实用主义者拒绝的所有区分和抽象概念——心灵、意识和感受质/可感受性(qualia)。本书中最有趣的部分篇幅涉及罗尔斯的《正义论》和政治自由主义:正如他的很多阐释者认为的那样,罗蒂认为,罗尔斯没有使用普遍主义者的正义或义务概念。

 

传统哲学家认为,其思想活动就是获得真理,超脱探索者的目的和偏见来努力接近事物内在的本质。相反,实用主义者则是结合探索目的来定义真理,满足于将真理视为能干者的稳定共识;他们认为对象是关系网络中的节点,可以有无限多样的方式来描述却没有内在的本质(“就对象而言,除了有关它的句子为真之外,我们不知道任何东西。”);他们认为哲学探索就是一场旨在达成或深或浅但并非终极协议的对话,因为接下来还要继续进行无数场对话。罗蒂只是用半开玩笑的方式写到,实用主义的最大优势是“采用实用主义让人不再能够构想很多传统哲学问题,要想鼓动哲学家们参与文化战争就变得更加困难了。”

 

实用主义的要点是,哲学问题或者区分只是在产生后果的意义上才具有真实性,而那些后果其实就是问题或区分的意义所在。

 

 《实用主义是反威权主义》面向那些生活在后实证主义的维特根斯坦世界里的人说话,也是替他们发言,因为他们从来不会问自己这个问题“对象真的拥有它们看来拥有的性质还是仅仅作为表象?我们怎么知道?”“人的本质是什么?灵魂的本质?性格的本质?遗传密码的本质?”“心灵是物质还是非物质?”“有些行为是否天生就是正确的或错误的?无论其在宇宙任何地方,无论对相关方产生什么样的后果(或无后果),都永远(saecula saeculorum)是对的或错的?”“一个行为能同时兼具自由和因果双重属性吗?”“某事在客观上为善,即便任何地方的人都不觉得它为善?”“如果没有人存在,命题能成真吗?”

 

对这些问题,罗蒂的回答是耸耸肩。实用主义的要点是,哲学问题或者区分只是在产生后果的意义上才具有真实性,而那些后果其实就是问题或区分的意义所在。消解这些问题,并对是否存在这样的后果产生怀疑就是詹姆斯和杜威的常见动机,也是罗蒂的最喜欢的动机。

 

万一它们是正确的,该怎么办?实用主义的道德和政治后果是什么呢?正如罗蒂经常解释的那样,不会有任何后果。实用主义并不意味着或者加入什么阵营,他承认那是“希特勒和杰斐逊的中间地带。”其唯一后果是哲学上的,而且是纯粹负面的后果。它帮助我们看透为了战争或者威权主义而进行的种种抽象的和绝对主义的辩护——上帝的荣耀、国王的神圣权力、甚至自由和民主。

 

实用主义是有条件的和临时性的,它能够像罗尔斯、德沃金、哈贝马斯和其他很多政治哲学家希望的那样以民主为基础吗?罗蒂回答说,不能,哲学并不能为政治提供安全感或精神支柱。并不存在可以被称为“理性”的普遍人类潜能,一旦被唤醒之后,它就能温柔地(或坚定地)敦促每个人的行为变得合作和宽容。理性不过是使用语言的能力,是要形成作为共同体基础的信念和欲望。他写到,“我并不怎么关心民主政治是否表现出了某些更深层次的东西,是否仅仅表达了少数杰出人士(如苏格拉底、基督、杰斐逊等)头脑里的希望,我们不知道这些希望从哪里来,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而流行起来。”

 

这种漫不经心地打破偶像的行为是罗蒂的标志性特征。他的最令人无法容忍的离谱声明(本书中)或许与一个议题相关,该议题现在就像25年前那样具有紧迫性。“我们的基本教义派学生的基本教义派父母认为,整个‘自由派精英群体’在进行一场阴谋活动。”任何一位自由派教授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都可能写出这样的句子,不过,能够写出罗蒂下面这个句子“这些父母说得有道理”的人恐怕就不是很多了。我怀疑其他任何人(或许除了斯坦利·菲希(Stanley Fish)之外)能提供如下决定性的论据:

 

我们的学生的种族主义者或基本教义派父母说,在真正民主的社会,学生不应该被迫去阅读黑人、犹太人、同性恋者的书籍。他们将抗议把这些书强行塞进孩子们的口中。我看不出如何回答这个指控,除非你说出下面这类话语:“民主社会的入口有一些资格标准,我们自由派一直在通过最大的努力来清除掉种族主义者、男性沙文主义者、同性恋恐惧者等来提高这个标准,使其变得更加严格。你需要接受教育才能成为社会的公民、对话的参与者、某种能够与我们实现视野融合的人。所以我们试图玷污你在子女眼中的形象,剥夺你的基本教义派宗教共同体的尊严,让你的观点显得愚蠢得根本不值得讨论,这样做是正确的。我们不能做包容像你这样缺乏包容的包容主义者。

 

当然,大学的人力资源部愿意让今天的罗蒂去接近任何一位学生家长,无论是原教旨主义者还是其他类型的家长,我是十分怀疑的。

 

《 实用主义是反威权主义》或许并非你想阅读的第一本罗蒂著作。如果你对哲学感兴趣,应该先从《哲学与自然之镜》开始,然后再读其文集。如果你是自由职业者知识分子,可以阅读《偶然、反讽和团结》,接着读《筑就我们的国家》 (1998)(其中罗蒂极具先见之明地预言和谴责了警醒文化wokeness)。其他的优秀作品还包括《实用主义的后果》(1982)和《哲学和社会希望》(1999)。根据采访编成的书《关照自由,真理就会关照自己》(2006)单单看了标题就值得你拥有。所有这些都将为读者提供一些理由,使其明白罗蒂为何受到如此广泛地尊重。 

 

我们不放看看他为这些演讲写的序言的结论:

 

我们实用主义者必须满足于为如何改善现状,如何相互适应,如何重新调整以获得更有用的模式等提供建议。这是我对这些演讲所抱的希望。我认为自己不过是在哲学棋盘上挪动了几个棋子而已,并没有回答任何深刻的问题或者产生任何发人深省的思想。

 

其他人的想法或许不一样。

 

作者简介: 

 

乔治·斯夏拉巴(George Scialabba),《公益》特约撰稿人,其自选集将在2023年由沃索出版社(Verso)出版。

 

译自:Should Philosophy Retire? By George Scialabba

 

https://www.commonwealmagazine.org/should-philosophy-reti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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