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睿超】朱子易学对《太极图》与《先天图》的交互诠释

栏目:学术研究
发布时间:2021-07-18 21:28:25
标签:易学、朱子

朱子易学对《太极图》与《先天图》的交互诠释

作者:陈睿超

来源:《周易研究》2021年第1期

 

摘    要:周敦颐《太极图》与邵雍《先天图》两类易学图式在朱子易学中具有核心地位,二者构成了交互诠释的紧密关联。朱子一方面以源自《先天图》的“加一倍法”诠释《太极图》的整体象数结构,本于先天数理而赋予《太极图》以本于普遍天理的通贯性原理架构;另一方面以源自《太极图》第二圈阴阳互含结构的“交易”之法诠释《先天圆图》之成图,将阴阳对待互根之理注入其中,使《圆图》成为天理本体所蕴阴阳动静“错综无穷”之神妙特质的象数表征。由此,朱子得以融通濂溪、康节两家之易,将其共同纳入统一的理本论易学体系建构中。

 

关键词:朱子;《太极图》;《先天图》;易学诠释

 

作者简介:陈睿超(1985-),男,黑龙江哈尔滨人,首都师范大学政法学院哲学系讲师。主要研究方向:易学哲学、宋明理学


 

 

在易学领域,朱子赞周敦颐《太极图》“立象尽意,剖析幽微”“明道体之极致”【1】,复推邵雍《先天图》为“易学纲领,开卷第一义”(《朱子全书》第22册,第2057页),可知《太极》《先天》两图共同构成了其以太极天理为本原的易学哲学思想建构的核心。以往的哲学史研究关于朱子之《太极图》与《先天图》诠释的单独探讨并不鲜见【2】,但对于二者在朱子易学中的相互联系则少有关切。本文即旨在讨论朱子易学对《太极图》与《先天图》的交互诠释。

 

一、以源自《先天图》的“加一倍法”诠释《太极图》

 

我们知道,康节先天易学之“加一倍法”是从《系辞传》“易有太极”章之“一(太极)-二(两仪)-四(四象)-八(八卦)”的数字加倍关系中抽绎出来的,是《先天图》成图之所本。濂溪《太极图》的易学建构尽管同样本自“易有太极”章,但其“太极-二气-五行-万物”各环节所现之“数”,显然与“一分为二”的一贯数理并不完全贴合。而朱子把先天学推尊为“伏羲氏之易”,认为阴阳、奇偶自“一理之判”不断二分的象数模式是“自然流出,不假安排”的,是普遍的、纲领性的易学法则,因此在朱子看来,展现太极化生万物进程的《太极图》亦应按照“一分为二”的数理逻辑加以诠解。他在答复学生黄榦的一封书信中论及《太极》《先天》两图时说:

 

故论其格局,则《太极》不如《先天》之大而详;论其义理,则《先天》不如《太极》之精而约。盖合下规模不同,而《太极》终在《先天》范围之内,又不若彼之自然,不假思虑安排也。若以数言之,则《先天》之数自一而二,自二而四,自四而八,以为八卦;《太极》之数亦自一而二(刚柔),自二而四(刚善、刚恶、柔善、柔恶),遂加其一(中),以为五行,而遂下及于万物。盖物理本同而象数亦无二致,但推得有大小详略耳。(《朱文公文集》,第2155-2156页)

 

所谓“《太极》终在《先天》范围之内”,即是将《太极图》纳入《先天图》的数理格局中。这里朱子也给出了“《太极》之数”合于《先天》的理据,即小字夹注之“刚柔”(自一而二)与“刚善、刚恶、柔善、柔恶”(自二而四),其语实出自周敦颐《通书·师第七》所论人性分异。《通书》此章将人性先二分为刚柔两类,复各自善恶二分而成四种,确可谓暗合于先天学“一分为二”的数理原则。但从《太极图》的天人同构关系来看,此章所谓“刚柔善恶中”五类性格,或与图式第三圈所示天道“五行”与人道“五性”(五常之性)本无瓜葛。【3】但朱子着眼于“一分为二”之理的普遍性,认为必须用《通书》之文隐含的“自一而二、自二而四”的数理解释《太极图》自太极、两仪到五行的象数结构。【4】在此解释模式下,《太极图》之五行即如先天学之“四象”,为“两仪”之阴阳各分阴阳的结果。其中,阳中再分阳、阴而得火、木,阴中再分阴、阳而得水、金,土则是阴阳之气的协调冲和状态。朱子在《太极图说解》中以火、木为“阳盛”“阳稚”,水、金为“阴盛”“阴稚”,土为“冲气”,正反映出“一而二、二而四”之数理。【5】其《易学启蒙》第二章《原卦画》以“易有太极”章为依据,按奇偶爻画叠加的“加一倍法”推演先天卦序(即《横图》卦序),亦引《太极图说》以为证。其中“是生两仪”一节云:“周子所谓‘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阴阳,两仪立焉’,邵子所谓‘一分为二’者,皆谓此也。”又“两仪生四象”一节云:“周子所谓水火木金,邵子所谓‘二分为四’者,皆谓此也。”【6】这无疑进一步确认了《太极》与《先天》之“物理本同而象数亦无二致”。

 

朱子《太极图》诠释中对《先天》数理的援引,亦反映于其对《太极图》所蕴天道人事之“元亨利贞”四环节模式的揭橥中。我们知道,邵雍先天学依“加一倍法”,将周天气运之阴阳或消长两段“二分为四”而成“长而长”“长而消”“消而长”“消而消”四节,以此阐释春夏秋冬之时、元会运世之数、皇帝王伯之道,形成了从天地生生运化到人世历史兴衰的通贯线索。【7】朱子亦取法于此,联系《通书·诚上第一》所云“元亨,诚之通;利贞,诚之复”【8】,将《太极图》之太极(诚)、两仪、五行(四象)诸环节按照“一分为二”的数理,纳入到由乾之四德“元亨利贞”划定的四阶段运行模式中。《语类》云:“太极、阴阳、五行,只将元亨利贞看甚好。太极是元亨利贞都在上面;阴阳是利贞是阴,元亨是阳;五行是元是木,亨是火,利是金,贞是水。”(《朱子语类》,第2378页)其后更附有如下图式:

 

 

 

图1 《太极图》元亨利贞结构

 

如图1所示,在“太极”或“天理”本体自身的层次上,“元亨利贞”尚未在现实中呈现,处于混一未分的状态,为统一本体内蕴的潜在差异性。至“两仪”则“一分为二”,“元亨”属“阳动”,阳长发生,为“诚之通”;“利贞”属“阴静”,阴消敛藏,为“诚之复”。至“五行”或“四象”则“二分为四”,于阴阳消长中再分阴阳消长而成四段,依五行与“乾之四德”的对应关系,“元是木,亨是火,利是金,贞是水”,依次与春、夏、秋、冬四时相配,构成气化流行生物之节次。此诠释思路由天道延伸至人事,复用以解说《太极图说》所述圣人定立之“人极”——作为人世最高价值标准的“中正仁义”。“中正仁义”尽管为“四”者,与“四象”之数偶合,但濂溪从未明确将二者联系起来。而朱子则基于此种“数”的相关性,将“中正仁义”创造性地诠释为与“乾之四德”相应的“仁义礼智”,以为“中即礼,正即智”【9】,从而将“人极”也囊括于“一分为二”数理所成之“元亨利贞”普遍模式中。按此解释,“中正仁义”之序对应五行为“火水木金”,与《图说》所云“阳变阴合是生水火木金土”之五行生序大体相合。故朱子认为《图说》语“人极”之“中正仁义而已矣”是“言生之序,以配水火木金也”(《朱子语类》,第2381页),正与天道层面太极衍生之四象五行相配合。由此可见,正是在《太极》《先天》数理一致的诠释前提之下,朱子在《太极图》之天道架构与人世价值之间建立了紧密的思想关联。

 

二、以源自《太极图》的“交易”之法诠释《先天圆图》

 

《太极图》蕴含之义理也同样影响到朱子对《先天图》的理解,其突出体现就是朱子诠释《先天圆图》的“交相博易”之法。朱子早年在答复柯翰的书信中论及《先天圆图》,即提出“易者,盖因阴阳往来相易而得名”,认为此图卦序是由左右半圈的阴阳爻画往来互换而形成的(《朱文公文集》,第1730页)。【10】朱子五十七岁作成《易学启蒙》后,即确立了《先天圆图》由《横图》变形而来的观点【11】,但同时仍然保留了“左方百九十二爻本皆阳,右方百九十二爻本皆阴,乃以对望交相博易而成此图”之说(《朱文公文集》,第2471页),表明以左右阴阳“交相博易”诠释《圆图》是朱子的一贯主张。此“交相博易”之法所涉“交易”概念,恰渊源于《太极图》。《语类》云:

 

阴阳有个流行底,有个定位底。“一动一静,互为其根”,便是流行底,寒暑往来是也;“分阴分阳,两仪立焉”,便是定位底,天地上下四方是也。“易”有两义:一是变易,便是流行底;一是交易,便是对待底。(《朱子语类》,第1605页)

 

从这条材料可知,朱子对“易”之“变易”“交易”两义的区分,正出自《太极图》第二圈(阳动阴静圈)蕴含的“流行”“对待”之意。“变易”即“流行”,对应《图说》之“一动一静”,为此圈所象阳动阴静往复推移转化的流行过程;“交易”即“对待”,对应《图说》之“分阴分阳”,为此圈所示阴阳左右分立而相交互含的对待关系。而《先天圆图》八卦、六十四卦卦象的排布,也是左半为阳而含阴,右半为阴而含阳,“东边一画阴,便对西边一画阳”(《朱子语类》,第1614页),正可以“交易”解之。《启蒙》成书后不久朱子答复袁枢的书信中,即叙述了以阴阳“交易”推演《圆图》卦序的详细方法。【12】据书中所述,朱子此法是以《观物外篇》描述《圆图》成图的一节文字为依据的,《易学启蒙》亦引之于《伏羲八卦图》《伏羲六十四卦图》即《先天方圆图》后:

 

太极既分,两仪立矣。阳上交于阴,阴下交于阳,而四象生矣。阳交于阴,阴交于阳,而生天之四象;刚交于柔,柔交于刚,而生地之四象。八卦相错,而后万物生焉。是故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八分为十六,十六分为三十二,三十二分为六十四,犹根之有干,干之有枝,愈大则愈小,愈细则愈繁。【13】

 

按照朱子对上引文字的逐句疏解,“交易”之法盖以图中左右阴阳爻画往来交换,并依“加一倍法”叠生阴阳,累变而成《圆图》八卦、六十四卦之序,具体步骤如下:

 

首先,“太极既分,两仪立矣”,由混一太极分生“左一奇为阳,右一偶为阴”,分别为图式“左三十二卦之初爻”与“右三十二卦之初爻”,是为两仪。

 

其次,两仪通过“阳上交于阴,阴下交于阳”“以第一爻生第二爻”而生四象。左方阳之下半“上交”于右方阴之上半,阴之右上得一阳为少阳其右下保持阴性而为太阴;右方阴之上半“下交”于左方阳之下半,阳之左下得一阴而为少阴左上保持阳性而为太阳。是为四象。以《先天八卦圆图》示意如图2

 

 

 

图2 交易法两仪生四象示意图

 

再次,四象通过“阳交于阴,阴交于阳”“刚交于柔,柔交于刚”“以第二爻生第三爻”而生八卦:太阳下半“上交”太阴上半,则太阴上半得一阳为艮下半仍阴为坤☷;太阴上半“下交”太阳下半,则太阳下半得一阴为兑上半仍阳为乾☰。同理,少阴

(居左属阳)下半“上交”少阳)居右属阴上半,则少阳上半得阳为巽下半仍阴为坎☵;少阳居右属阴上半“下交”少阴居左属阳下半,则少阴下半得阴为震上半仍阳为离☲。朱子以“乾、兑、艮、坤生于二太,故为天之四象;离、震、巽、坎生于二少,故为地之四象”天地四象合而为八卦。至此便形成了《先天八卦圆图》。以《先天八卦圆图》示意如图3按上述方法再进行三轮往来交易,即生第四、五、六爻之“一奇一偶”由八卦复分十六、三十二、六十四,便是“八卦相间错,而六十四卦成矣”可得《先天六十四卦圆图》。14

 

 

 

图3 交易法四象生八卦示意图

 

朱子以“交易”法诠释《观物外篇》上述文字及《先天圆图》与康节之本意多有不合,胡方平《易学启蒙通释》即已点明。首先,就“两仪生四象”而言,《通释》云:“邵子以太阳为阳,少阴为阴,少阳为刚,太阴为柔,此四象也;朱子释之,乃曰阳为太阳,阴为太阴,刚为少阳,柔为少阴。”(《易学启蒙通释》,第89页)康节之《观物内篇》,实以“天生于动”“地生于静”为两仪,四象“阳”“阴”与“柔”“刚”分别出于两仪各自独立的分化过程。而在朱子的诠释中,四象由两仪之阴阳往来相交而得,即阳之左下与阴之右上交错互易而成“二少”(少阴、少阳),阳之左上与阴之右下保持纯粹状态而为“二太”(太阳、太阴),其形成方式及名义与康节皆异。其次,就“四象生八卦”而言,邵雍所云之“阴与阳交”“刚与柔交”而生八卦,实为左半圈“天动”中分出的“阳阴”相交,而生图左之乾兑离震为“天之四象”;右半圈“地静”中分出的“柔刚”相交,而生图右之巽坎艮坤为“地之四象”【15】,可见邵雍所述八卦的分化,仍然是左右半圈之阴阳各自独立运作的结果。而朱子则将“阳阴”“柔刚”释为图式左右位置相对、阴阳相反的“二太”“二少”,仍以往来互交的方式生八卦,所分“天四象”乾兑艮坤、“地四象”巽坎艮坤亦皆左右各半、阴阳对反。这些方面均明显偏离邵雍本旨,反与《太极图》第二圈左阳右阴交互相对的结构颇为契合。

 

实际上,邵雍创作《先天图》的重要思想意旨,是欲借助阴阳分生“加倍”的象数逻辑,建构起一套宏大齐整的事物分类系统。其自两仪而分四象、八卦,相当于从大类中分出小类,《观物外篇》所说“二仪生天地之类,四象定天地之体;四象生日月之类,八卦定日月之体”(《邵雍集》,第113页)【16】,即为其证。以此种分类思想为前提阐释阴阳的渐次分化,自然需限定在《圆图》左右半圈所象阴阳类属中分别进行。朱子的诠释则并未顾及先天学的事物分类意图,而以源自《太极图》的左阳右阴“对望交相博易”的一贯模式析解《圆图》,故其四象之“二太”“二少”、八卦之“天四象”“地四象”皆呈阴阳交错对待之势。胡方平在《易学启蒙通释》中分析朱、邵释《圆图》之别异后指出:“朱子之说虽非邵子本意,然因是可以知图之分阴分阳者,以交易而成。”(《易学启蒙通释》,第90页)【17】引《太极图说》“分阴分阳”之语总括“交易”法揭橥的《圆图》象数结构,明显透露出朱子以《太极》释《先天》的思想特色。又据《语类》记载,有学生疑惑“《先天图》阴阳自两边生”似与《太极图》不同,朱子答曰:“他两边生者,即是阴根阳,阳根阴。”(《朱子语类》,第1613页)这进一步佐证了朱子所理解的《先天圆图》之阴阳相对分生与《太极图》之阴阳对待互根的根本一致性。

 

三、《太极》《先天》的交互诠释与理本论易学体系的建构

 

由以上讨论可知,在朱子易学中,《太极图》与《先天图》之间确实形成了一种交互诠释、易理融通的关系。此种诠释方式尽管与周、邵之本意多有龃龉,但对于朱子统一的理本论易学体系的建构有重要意义。

 

一方面,朱子以《先天图》数理注释《太极图》,若借用前引答黄榦书中对两图的评述,可谓将一种“大而详”之“格局”赋予《太极图》。周敦颐《太极图》尽管融汇了儒家天道、人事层面的诸多思想元素,但这些差异元素之间未免缺乏通贯性原理架构的关联。如五行之“五”与二气之“二”的联系、“人极”之“中正仁义”与天道化生万物诸环节的联系皆晦而未明,如此也便难以对天道人事之种种差异性皆在何种意义上本于“太极”之一理的问题作出明确解说。而《先天图》“加一倍法”或“一分为二”数理的引入,恰为《太极图》提供了这一通贯架构或格局。在此诠释思路下,“五行”即“四象”,依“一而二”“二而四”的自然之理由阴阳各分阴阳而得,故可与太极、两仪一道纳入天道流行生物的“元亨利贞”四环节模式;“元亨利贞”模式贯通于人事,复将“人极”之“中正仁义”诠释转化为与天道四象五行相应的“仁义礼智”。由此,朱子便揭示出,《太极图》天道层面之二气、五行与人事层面之“人极”价值尽皆根源于太极天理本体,为其内在固有之无限差异性依循“一分为二”普遍数理的渐次呈现。毫无疑问,唯在《先天》普遍数理格局的诠释之下,《太极图》方真可谓“明道体之极致”,而堪为朱子理本论易学建构之骨干。

 

另一方面,朱子以源自《太极图》第二圈之“交易法”诠释《先天圆图》,则是将一种“精而约”之“义理”注入到《先天图》中。需要注意的是,“交易”之法虽名为“交”,却并非指向气运相交的实际活动。《语类》云:

 

《先天图》一边本都是阳,一边本都是阴,阳中有阴,阴中有阳;便是阳往交易阴,阴来交易阳,两边各各相对。其实非此往彼来,只是其象如此。(《朱子语类》,第1605页)

 

朱子于此点明,用以解释《圆图》卦序之成立的“阳往交易阴,阴来交易阳”,说的并不是现实中阴阳之气“此往彼来”的动态过程,而是《圆图》“阳中有阴,阴中有阳”“两边各各相对”之象呈现出的静态结构或原理。【18】由此可见,所谓《先天图》的“互相博易之义”(《朱子语类》,第1604页),实质上是以爻画互交的形式表达出《太极图》第二圈所蕴阴阳对待互根之理,即阴阳差别对立关系中的任意一方都内在蕴含着来自其对立面的因素。【19】《太极图》以简约的阴阳交互之象呈现出这一原理的普遍形态,而《先天图》则结合“加一倍”之数理使之具体化,即阴阳双方皆内含源自对方的差异因素,由此引发自身的阴阳分化,而分化出的每一差异环节依然与其对立面相互交蕴(如《圆图》左右相对位置之卦爻象所示),故可再度分化,以至无穷。朱子又进一步解说《太极图》阴阳互根之理云:“动之所以必静者,根乎阴故也;静之所以必动者,根乎阳故也。”(《朱子语类》,第2376页)阳动、阴静每一差异环节内含的对立因素都构成自身向对立面变易转化的条件与根据,故原理层面阴阳差异性的无尽交蕴,必然引发现实层面阴阳流行生物的不息变化,这正是太极天理作为天地万物普遍本原的精妙特性所在。《语类》云:

 

理则神而莫测……静中有动,动中有静,静而能动,动而能静,阳中有阴,阴中有阳,错综无穷是也。(《朱子语类》,第2403页)

 

依朱子此论,无形神妙的天理所以“静而能动,动而能静”,能够引生宇宙间一切形式的活动,正在于其“阴中有阳,阳中有阴”,其所内蕴的阴阳差异性是对待互根、“错综无穷”的。而以阴阳交易之理诠释的《圆图》之阳中有阴、阴中有阳、奇偶爻画交错相分的象数结构,正可谓是对天理本体所具动静阴阳“错综无穷”之神妙特征的具体呈现。由此可见,“交易”之法虽非《先天圆图》本有之意,但恰恰通过此源自《太极图》的精微义理的注入,《圆图》方能作为理本体特质的象数表征而真正融入朱子的理本论易学体系之中。

 

综上所述,朱子以《先天》之数解《太极》,援《太极》之理入《先天》,使周、邵两家之易得以相互融通,将其共同纳入以太极天理为本原的统一易学系统。黄榦《朱熹行状》述其师之易学云:“《太极》《先天》二图,精微广博,不可涯矣,为之解剥条画,而后天地本原、圣贤蕴奥不至于泯没。”【20】本文讨论的朱子对于《太极》《先天》两图的交互诠释,无疑是其伟大易学成就的典例与明证。


 
注释
 
1 [宋]朱熹《朱文公文集》卷三十一《答张敬夫》、卷四十五《答廖子晦》,载《朱子全书》(修订本)第20-2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341、2111页。下引该书,仅随文标注书名与页码。
 
2 近年来有关朱熹《先天图》诠释的讨论,可参见张克宾《论朱熹先天象数学与理气论之融通》,载《哲学动态》2017年第8期,第41-74页;李育富《邵雍先天易学探析——兼论朱熹对邵雍先天易学的别解》,载《周易研究》2019年第3期,第60-69页;陈岘《论朱子对先天学的改造及其影响》,载《哲学动态》2020年第2期,第38-45页。有关朱熹《太极图》诠释的讨论,可参见王风《无形而有理——朱熹的太极之学》,载《朱熹易学散论》,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155-183页;陈来《朱子〈太极解义〉的哲学建构》,载《哲学研究》2018年第2期,第41-48、89页。
 
3 依《图说》“五性感动而善恶分”,可知《太极图》第三圈于天道象征“五行”,对应人道之“五性”,即仁、义、礼、智、信“五常”之性,皆为本然之善性;善、恶的分判尚在“五性感动”之后,对应图式第四圈“乾道成男,坤道成女”。《通书》所言“刚柔善恶中”之性实为现实中人接触万物有善、恶之别以后形成的实然人性,与“五行”“五性”并无相应关系。
 
4 《语类》记载,朱子学生中已有人发觉《通书》此章与《太极图》五行圈之意不尽相合,而提问朱子“今以善恶配为四象,不知如何?”但朱子答以“更子细读,未好便疑”,认为此章蕴含“凡物皆有两端”的普遍道理,“周子止说到五行住,其理亦只消如此”,仍坚持自己的诠释方式。参见[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399页。下引该书,仅随文标注书名与页码。
 
5 [宋]朱熹《太极图说解》,载《朱子全书》(修订本)第13册,第70页。
 
6 [宋]朱熹《易学启蒙》,载《朱子全书》(修订本)第1册,第219页。
 
7 按消长分四节本为邵雍对“皇帝王伯”之道的区分,而“皇帝王伯”正对应春夏秋冬、元会运世。见[宋]邵雍《邵雍集》,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20页。下引该书,仅随文标注书名与页码。
 
8 [宋]周敦颐《通书·诚上第一》,载《元公周先生濂溪集》卷四,长沙:岳麓书社,2006年,第55页。
 
9 [宋]朱熹《通书注》,载《朱子全书》(修订本)第13册,第103页。
 
10 束景南考证此书作于孝宗隆兴元年闰十一月,朱熹三十五岁时。按,此书虽提出以“阴阳往来相易”释《圆图》的观点,但对具体方法语焉不详,且文意多有不明处。参见束景南《朱熹年谱长编》,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335-336页。下引该书,仅随文标注书名与页码。
 
11 朱子《答叶永卿》书云:“须先将六十四卦作一横图,则震、巽、复、遇正在中间。先自震、复而却行以至于乾,乃自巽、遇而顺行以至于坤,便成圆图。”(《朱文公文集》,第2471页)此即是将《先天横图》从正中分为两段,首尾反接而成《圆图》之法。陈来考证此书作于《启蒙》成书之淳熙十三年或稍后,参见陈来《朱子书信编年考证》(增订本),北京:三联书店,2007年,第255页。
 
12 此为朱子《答袁机仲》第二书,束景南系之于淳熙十三年三月《启蒙》成书以后不久。(《朱熹年谱长编》,第842页)
 
13 [宋]朱熹《易学启蒙》,载《朱子全书》(修订本)第1册,第238-239页。按,此节中“阳上交于阴,阴下交于阳”一句,邵雍《皇极经世书》、张行成《观物外篇衍义》均作“阳下交于阴,阴上交于阳”,而朱熹《启蒙》《文集》及《语类》论及《圆图》处皆作“阳上交”“阴下交”,胡方平《易学启蒙通释》诸本亦同。这说明朱子所据《观物外篇》版本或不同于邵雍原文,这亦影响到其对《圆图》的诠释。参见[宋]胡方平著,谷继明点校《易学启蒙通释》,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87页。下引该书,仅随文标注书名与页码。
 
14 原文见《朱文公文集》,第1662-1664页。本文对于朱子以“交易法”释《先天圆图》的分析及图式示意参考了孙逸超博士的相关研究,参见孙逸超《自然与当然——朱子天理观的形成与展开》,北京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20年,第292-296页。
 
15 《通释》云:“但详玩邵子本意,谓阴阳相交者,指阳仪中之阴阳;刚柔相交者,指阴仪中之刚柔。”又云:“邵子以乾兑离震为天四象者,以此四卦自阳仪中来;以巽坎艮坤为地四象者,以此四卦自阴仪中来。”(《易学启蒙通释》,第90页)所述即是此意。
 
16 关于邵雍先天学的事物分类思想的分析,可参见朱伯崑《易学哲学史》第二卷,北京:昆仑出版社,2005年,第146页。
 
17 按,原书“以交易而成”句与下文“象之或老或少”之间未点断,据上下文意校改。
 
18《语类》云:“对待底是体,流行底是用,体静而用动。”(《朱子语类》,第1603页)可知朱子这里的“对待”即“交易”概念区别于“流行”之“用”,是对静态的“理”之“体”的表达。
 
19 张岱年指出,《太极图说》所述“阴阳之间表现了交参互函的关系”(张岱年《中国古典哲学范畴要论》,载《张岱年全集》第四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840页)。杨柱才更详细地论述说,《太极图》第二圈阴阳互含的图式及《图说》的“动静互根”之说表明“阳动并不等于纯阳纯动,而是蕴含着静的根性和阴的可能”,“阴静并不等于纯阴纯静,而是内含动的契机和阳的可能”(杨柱才《道学宗主——周敦颐哲学思想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49-250页)。可见《太极图》第二圈图式表达了阴阳皆内在蕴含着源自其对立面的因素这一原理。
 
20(18)[宋]黄榦《朱熹行状》,转引自《朱熹年谱长编》,第143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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