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斯卡·布鲁克纳】新的老年生活

栏目:他山之石
发布时间:2021-03-09 17:20:18
标签:老年生活

新的老年生活

作者:帕斯卡·布鲁克纳

译者:吴万伟

来源:作者授权 发布

 

现代社会正在改造我们对人生晚年的认识,也许变得更好也许变得更坏。

 

法国历史学家皮埃尔·古贝尔(Pierre Goubert)告诉我们,在国王路易十四加冕典礼那年1654,法国人的预期寿命是25岁。在每个村子的中央都有一个公墓区,死亡定义了人生。这与我们当今形成鲜明对比,生存不再是短暂的,如果回顾作家莫泊桑(Maupassant)的隐喻,就像一闪而过的列车般转瞬即逝。对我们来说,死亡不再位于生存的核心地带;它已经成为我们竭尽全力要推迟甚至忽略的终点,虽然它仍然令我们恐惧不已。死亡是最下流的禁忌。

 

一个多世纪以来,人类物种的寿命一直在延长,至少在发达国家,人均寿命已经增加了25到30年,俄罗斯是个例外,那里,人们的健康受到酗酒和糟糕的医疗保健的影响。例外还有美国,据2015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安格斯·迪顿经济学家(Angus Deaton)说,在阿巴拉契亚某些县,白人工人阶级现在的寿命比孟加拉国的还低,原因是他们感到绝望,还有阿片类药物的泛滥和成瘾危机。

 

寿命的延长代表了巨大进步,因为它伴随着老年时代的推迟到来,两个世纪之前35岁就已经进入老年了。当法国大作家奥诺雷·德·巴尔扎克(Honoréde Balzac)1842年向30岁的女子求婚时,他描述人已经意识到秋天的阴影,已经准备好离开爱情生活进入老年了。对我们来说,这是真正的怪异态度,50岁以后人类动物进入一种等待航线:人已经不年轻了,却还没有进入老年,感受到一种轻飘飘之感。时间成为走向终点的运动,追求精神完善或者任务实现。童年往往朝向少年,少年朝向成年,成年反过来缓慢进入中年和老年。但是现在,在这最后两个阶段之间打开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阶段。

 

这个阶段是一种死刑缓刑令,就像旋转门留下了生的空间。它改变了一切---代际关系、社会福利资金、老年看护成本、以及对工作和浪漫爱情的态度等。如果老年是需要被分配在日历上的地方,逐渐成为过去的人物,我们现在拒绝接受自己被卡在共同条件中的地位。我到了一定年纪,但还没有被认定为老年的阶段,我注意到官方条件相关形象与自己的感受之间存在差异。当这个鸿沟变得越来越大,如今正在发生---荷兰一位69岁的公民起诉政府,要求改变其官方年龄,理由是他感觉还像49岁的人,但是,在工作场所和爱情生活中他都受到歧视(值得注意的是,他继续上手机交友软件应用Tinder)---我们在经受世界观的悄然变化,是好是坏尚不清楚。

 

我们已经不再依据年龄行事,因为年龄不再让我们能做或不能做某些事,它不过是众多变量之一。我们不再想被固定在出生日期上,也不想被固定在我们的性别、肤色或地位上。男人可能想成为女人,或女人可能想成为男人,或既不想成为男人也不想成为女人,白人认为自己是黑人,老人认为自己是孩子。任何地方,我们都在逃避人类条件,我们进入流动的年代和身份认同的时代。今天,很多人渴望摆脱年龄束缚,并能从搁置中年和老年的边界中受益,寻求创造一种新的生活艺术。

 

这可能被称为人生晚年。婴儿潮一代人是这方面的先驱:它开创了一条现在很多人还在追随的道路。它重新发明了青年,现在它认为,它能重新发明老年。正是在50岁之后这个插曲,人们不再年轻也不是老人,胃口仍然很好,我们如此真切地遭遇了人类条件的大问题:我们渴望生活得更长久还是更紧凑,重新再来还是翻开新的一页?我们如何看待再婚或寻找新职业?是什么给我们力量即便遭遇痛苦和魇足也继续前行,什么驱动我们每天早上起床开始新的一天?这就是为什么中年后期成为最典型的哲学时代,无论我们喜欢与否,因为它迫使我们每个人无论男女都要重新考虑伟大的思想问题。

 

我们已经看到新范畴“年长者”(seniors)的崛起,人们发现这个拉丁语单词可以被用来指那些头发花白却依然活跃的人,他们身体状况良好,而且在经济上往往比他人更优越。这是一个惬意的阶段,很多人孩子已经养大,婚姻家庭的义务已经完成,梦想着在秋季里迎来新的春天,他们已经离婚或再结婚。换句话说,老年阶段已经不再是一个而是多个,这个词真正适应的唯一阶段是死亡前的那段时期。这种死缓带来了焦虑但也带来了激情。我们该如何应对这额外的20年30年时间呢?可用的时间减少了,可能性受到了限制,但发现、惊奇、还有令人心碎的爱情仍然存在。

 

在当今崇尚个性的社会至少有两种模式:我们要么在60岁重新发现青少年时期的梦想;要么认定游戏基本结束,不妨在等候轮到自己的间隙和伙伴们一起玩宾果(bingo)游戏。一方面,我们看到退休者在补充维生素,他们通常身体很好,属于中产阶级上层或富人,渴望潜心投入地生活,在前辈已经衰老或卧床不起的年纪展示自己充沛的活力和能量。另一方面,我们看到消沉衰败之人,他们彻底放弃了与命运的抗争,决心从滚滚红尘中隐退。

 

壮阳药伟哥(Viagra)以及女性用荷尔蒙治疗药物的出现为六十多岁的人提供了醉人的力量。这已经扰乱了两性之间的关系,常常令女性的从属地位进一步强化,使其雪上加霜。有多少上年纪的配偶因为一方打破禁欲节制的协议,重新热衷性冒险而分居?值得注意的是,欧洲两大离婚年龄段就是20岁到30岁和50岁到70岁:第一阶段是小两口结婚不久发现双方难以相处而分手;第二阶段是老两口不惜冒着生活标准下降或最终可能孤老终身的风险也要开始新冒险。获得自由和再次控制自身命运的热切希望战胜了可能卷入的种种风险顾虑。

 

这些年长者渴望抓住最后一次机会孤注一掷,热切地参与体育运动、旅游、工作、纵情肉欲狂欢。他们的紧迫感源自充分利用现有时间的新战略。在欧洲,平均婚育年龄已经达到了30岁,子宫被锁定的绝经期将来有一天可能被推迟到60岁。(世界年纪最大的母亲是74岁生孩子的印度人,虽然是依靠体外人工受精的方式)。人们可能觉得这个景象让人觉得可怜。虽然如此,谴责年长者胃口还这么好,还希望接受新东西或继续工作也是在迫使他们接受早已预料到的死亡,也是在谴责自己到了这把年纪的未来。即便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弱,但挑战古老的时间秩序,侧翼包围个人命运而抢占先机,或至少暂时让自己获得额外的刺激、狂欢和艳遇,难道没有美的因素吗?人生就是永远的不确定性,只要不确定性持续存在,那就证明我们还活着。

 

但是,显著的挫折仍然存在。科技延长的不是青年而是老年。真正的奇迹就是让我们将30岁和40岁的成年人外表一直维持到死亡来临的那一刻。如何延长人类寿命的研究仍然在继续,但这个目标仍然很遥远。有时候,我们额外获得的若干年寿命也许得不偿失,是便宜里有亏;寿命更长了,但疾病缠身。从这个视角看,医药成了制造残疾与痴呆的机器。分配给我们的额外寿命可能成为心力交瘁、疲惫不堪的折磨。我们如此迫切地渴望青春永驻,不惜依靠解剖刀和手术刀的动作也要回到从前,也要消除过去几十年岁月在我们容貌上留下的印记。

 

自古以来,哲学就让老年成为智慧的代名词,成为平静和安详的时间,可有可无的东西渐渐退去,只剩下最根本的实质性内容。身体的萎缩只留下了最宝贵的东西:精神的伟大和灵魂的美丽。随着寿命的延长,这个人生模式变得模糊起来了。对有些年长者来说,出现了经理充沛的第二春,但是,对其他人来说,年老体弱风烛残年如幽灵般萦绕身边,老态龙钟卧病在床的我们等待着被死神掳走的那一天。至于年长者的智慧,我们常常怀疑这不过是放弃人生或生活贫瘠的代名词而已,沦落到名称靓丽华美的特殊老年公寓,在过度医疗化中等待死亡场罢了。

 

不过,逐渐摆脱对尘世快乐的过分追求或许是好事,花费时间投入到沉思默想和研究探索中,以确定无疑的人生法则的形式说出神谕,悄悄地为自己的伟大告别做准备。如果我们能相信柏拉图的话是真的,索福克勒(Sophocles)在80岁时终于摆脱了欲望的沉重负担,这个体验类似于推翻了暴君统治的人们,或者获得解放的奴隶。这样的解放对我们当代人是否有吸引力,目前尚不清楚。事实上,晚年幸福的秘诀恰恰在于相反的途径:培养自己的激情直到临终时刻,声明绝不放弃任何快乐和好奇,持续工作、学习、旅游到倒下的那一天,持续对世界和他人保持开放态度。

 

蒙田不是说过,哲学探索学习如何死亡吗?启蒙之前的所有古典思想都认为,思考死亡问题恰恰是存在的意义。但是,对那些更加关心这个世界的繁荣而不是沉溺于来世前景的人来,这样的建议在今天难道不是十分怪异吗?不过,濒临死亡并不需要我们去学习;就算没有我们的帮助,死神也照样到来,除非我们去自杀。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我们做好死亡的准备,当那个面目狰狞的收割者(the Grim Reaper指骷髅状死神,身披斗篷,手持长柄大镰刀---译注)到来的时候,就连最严格的禁欲和最虔诚的信徒也都会惊讶不已。真正重要的或许不是学习如何死亡,而是在还活着的时候如何不死亡---不要变成僵尸,不要变成日常活动一个不少却没有灵魂或生命活力的行尸走肉。真正重要的是一直活到临终那一天。

 

“在美国,当我看到男招待和女招待虽然满脸皱纹和满头白发,却依然生机勃勃地在自己的岗位上忙活,我就感到惊讶不已。”

 

继续生活就是在回顾身体遭遇的一系列灾难时,你发现这个清单如此明显以至于懒得去挑剔和列举了。正如谚语所说,如果过了50岁,早上起来哪个地方都不疼,你就会死掉的。疾病缠身其实就是长寿必须付出的代价,像阿尔茨海默病(Alzheimer)和帕金森病(Parkinson)等令人身体恶化的疾病大部分都是在65岁之后向人袭来的。老年需要承受某些根本没有办法治愈的痛苦,虽然至少可以通过医疗手段来遏制。我们屈服于修复,一点一点地修复,就像每跑100英里就要趴窝不动的破轿车,经过检修之后又跑起来了。老年虽然可能受到改变身体状况的疾病困扰,但它已经不再是裁决,不再是一旦跨越就被淘汰的门槛。现在,人们能够不断修改自己的命运一直到最后时刻。

 

逃脱了最糟糕的疾病有幸进入老年的人,往往既有快乐也有焦虑。到现在为止还活着,还活在自己的皮囊中,无论多么老态龙钟,这就是快乐,虽然可能觉得很荒谬。现在,长生不老或超长寿命的超人类主义梦想仍然是痴心妄想,是少数亿万富翁才能拥有的特权,他们希望将自己的大脑数字化,或者将其保存在低温冷藏室内等待科学找到复活细胞的方法---虽然有断电可能终结试验的风险,让那些渴望长生不老的人像冰块融化一般解体。

 

至于退休,这涉及到一种模糊性:虽然它代表了显著的社会成就,但也创造了本来要解脱和休息的老年状态。因为重复劳动导致身体受损的活动因为退休而终结,某些令人讨厌的任务终于可以摆脱了。但是,对于职业不那么辛苦的另外一些人来说,这种人生变化可能成为双重负担,人们在面对老年困境时变得更加缺乏准备:被迫离开活跃的生活,同时还要面对收入的大幅度减少。身体和精神本来完全健康的,一旦退休,经过几个月的缺乏活动之后就萎缩了。将整个老年群体定义为休闲阶级,认为除了受限于消费主义之外,他们无忧无虑自由自在,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好意带来的一种错误观念。通常来说,体验和深刻见解随着年龄而不断增长,继续参与活动,继续维持与他人的交往,继续参加各种服务,成为完整意义上的行动者。

 

在此领域,欧洲和美国的行为差别很大:在美国,人们关心的自由被认为比旧世界强调的安全要重要得多。因此,在美国,当我看到男招待和女招待虽然满脸皱纹和满头白发,却依然生机勃勃地在自己的岗位上忙活,我至今仍然感到惊讶不已。在美国,当我看到男女侍者生机勃勃地看待自己的岗位,虽然满脸皱纹和满头白发。在大学里,人们发现70多岁甚至已经80岁的教授们仍然在上课,法语中的“退休”(retraite)这个词和军队中使用的“撤退”都是失败的同义词。对于拿薪水的很多雇员来说,它的确代表了离开活跃生活和收入大幅度减少的双重负担。欧洲60岁以上的人有义务结束工作,依据职业不同可能有一些变化,让我们陷入不得不将休闲当作生活方式的困境。这个自由时间的最常见使用不是拿来培养兴趣爱好,而是花费绝大部分时间在各种屏幕前自我催眠。

 

第三年龄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成为哲学思考的阶段,正如康德定义的那样,这是人类生存条件的所有挑战突出显示的时间:我被允许希望什么、知道什么和相信什么。正如苏格拉底所说,人生晚年真正成为“灵魂与自我的对话”,永久性自我审视的状态。在此阶段,人们在行动生活与静观生活之间来回摇摆,这是我们在不戴盲人面罩的情况下遭遇存在的悲剧结构的时刻。法国诗人路易·阿拉贡(Louis Aragon)说,“到了我们学会生活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但是,人生不是学术探索而是不停顿地调整自己学习的前提条件的过程。虽然青年时期是风华正茂才华横溢的时候,但老年可能成为最后的教育阶段,而不是被编入后备队无法活动的时间。塞涅卡(Seneca)喜欢说,只要我们活着就要学习,一直到最后一刻。我们能够将教书的快乐和得到他人教导的快乐结合起来,我们能够传授真理也可能提出问题,在其他人开始进入坟墓的年龄重新成为小孩子,再次不懈学习。我们并没有错过生活,因为没有单一真正的生活之路,很多有趣的道路在等待这我们去开拓。

 

“虽然青年时期是风华正茂才华横溢的时候,但老年可能成为最后的教育阶段。”

 

一旦你决定要认识自我,要成为自我,需要做什么呢?还有什么比一拳打在命运的眼上更爽呢?至少暂时给自己一点儿额外的醉态、更多强烈的感官刺激和艳遇?对很多人来说,“伟大重启”是我们发现的唯一永恒存在形式,男人或女人的生活中有很多人生,这些生活可能汇聚起来却没有融合同化。我们该如何思考这些骑滑板车送孙子上学的奶奶,或者这些骑自平衡摩托车和穿着像年轻人的爷爷?我们看到年龄界限彻底混乱了,妈妈穿得像女儿,成年人穿得像老气横秋的青少年;每一代人都渴望不仅生活前辈中,而且生活在子孙后代的生活,我们在生物年轮上播下纵情玩乐的野蛮橡树种子。20岁的年轻人一起出去疯玩,而他们头发花白的父母也开始多角恋爱和不断调情的放荡生活。第三年龄的繁荣有时候看起来可笑,甚至令人恼火,但你更愿意老人被封闭在专门有人照顾的生活公寓里一步步走向坟墓吗?还有什么比打破规则更令人刺激和兴奋呢?

 

这个新时代会成为扭曲的成熟时代还是颤抖的后青少年时代?毫无疑问,它包括了两者之间的紧张关系。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说过,老年的悲剧就在于“人已经老了,心却还很年轻。”甚至在过了50岁之后,我们还焕发出年轻人的活力,去疯狂探索新的可能性去体验多样的狂喜。我们的耳边回响着悄声低语:没有什么美是我们不能追求的,一切都还有可能:只不过顾忌他人的看法尤其是子女的看法,才让我们重新回到现实中。一方面,上年纪的好处是我们常常越来越喜欢自然,喜欢学习,喜欢沉默,喜欢思考和沉思默想,慢慢培养起对细腻情感的偏爱,而不是热衷绝对性。另一方面,很多人体验到对形形色色快乐的依恋,那些快乐依然栩栩如生,我们甚至不断想去更新。这些新的年长者会成为传统遗产的卫道士还是从前的殉道者或者用让·雅各·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的话说“因为灯红酒绿的奢靡放荡而疲惫不堪”?还是如唐纳德·特朗普那样极端自恋者或令人敬畏的白胡子老爷爷?

 

我们还没有找到解决人类不幸状态的办法,但已经打开了洞穴中的一丝亮光。诗人阿蒂尔·兰波(Arthur Rimbaud)唱的“17岁的人不严肃”,现在,无论我们到了50岁60岁还是70岁仍然还不严肃,即使规范要求我们装出严肃的样子。我们能用幽默和优雅对抗年龄,将衰老腐朽的所有矫饰统统剥去。在生命展开的每个阶段,我们都能抗拒这个不可逆的前进过程,一直持续到进入深渊之前。

 

作者简介:
 
帕斯卡·布鲁克纳(Pascal Bruckner)法国哲学家,著有多部著作,其中包括《世界末日狂热》。
 
本文原文为法文,从阿列克斯·康奈尔(Alexis Cornel)的英译本译出。
 
译自:The New Aging byPascal Bruckner
 
https://www.city-journal.org/transformation-of-aging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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